作者：TwT_soul

夜谈

篝火升起来了。

“哦——！”

四个孩子欢呼。接着，阿熊抬起锅，田中将木棍穿过锅耳，搭到架子上。火焰在锅屁股上蔓开。果子解开各自的包袱——他们约定带些吃的，没规定，家里剩啥就带啥。她一样样拿出来，摊到布上。半个卷心菜、蒸土豆、几块带骨的剩肉、下水、一裹盐水毛豆、香料……

哗哗——

水倒进锅里。热了，一样样食材落进锅里（除了下水）。火光照在大家的脸上。树枝被烧得脆脆作响，水泡咕噜咕噜地冒。淡淡的香味在黑夜里散开。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凑在一起的？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去年，又或者就几个月前。孩子们对日子不怎么精打细算。就算是聚一次算一天，也过去不少夜晚了。最早是为了啥？也许只是馋了，也许想消磨时间，或者是想见见某个人……总之有人起头了，其他人干完了活儿，想聚了，就喊上一声。小阳说他是最早领头的，阿熊、田中也这么想。反正肯定不是果子，她总等人来请她，毕竟面皮薄。也有其他人来，但他们四个是最不缺的。

黑夜更近了，锅里的汤也浓了。

几个人瞎聊。边吃。

阿熊说，他家今天送出去一对猪膀子。亏了不少钱。田中家后院的果树，几天前被人祸祸了。他这几天整晚躲着，一直没蹲到凶手。果子这几天给妹妹缝衣服，偷偷把蝴蝶绣进了内衬里，说以前她穿的时候，她娘不让。

果子问：“小阳哥，你表爷爷好些了吗？”

小阳精神了：“我正想说到他呢！这几天，表爷爷给我讲了好多有趣的故事！”

这话说得。

大家都笑起来：“你这是去照顾病人，还是被人照顾？”

上次聚会，小阳说他的表爷爷得了重病，在卧床休息。小阳爹娘忙着收麦、晒麦，就让小阳去照顾他。虽然叫“表爷爷”，但小阳其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位亲戚。他爹说，他血缘比较远，加上儿女早夭，老伴也跟着去了。他一直独居，也不怎么和人来往，所以一直没带小阳见过他。那天后，几个孩子都挺惦记着这位老人。

“不是！”

小阳辩解说：“我表爷爷可精神了！一见我，从床上崩三米高，腿脚特利索！别说了，肯定是我爹又想扯开我，好和我娘呆几个晚上哩。”

果子脸红起来。小阳咳嗽几下，抹鼻子。

他讲起故事来。

“传说啊，就在村子附近的森林里，有一片空地，那里是妖怪狸举行宴会的场所。每过一段时间，妖怪狸就会聚集到那里，彻夜狂欢。我的表爷爷，就曾经撞见过一次！

那天深夜，他在森林中，遥遥看见了一点火光。他循着火光找去，看见了一片空地、一朵燃烧的篝火……篝火旁，坐着一道背影。

‘你来早了。’

表爷爷听到她说！

一条围巾，极长极长的，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支烟斗钻出来，一口一口吐着烟雾。那张脸映在火光里，像在笑……表爷爷想跑了。这时，他听到一股呜呜声，就在他的背后。树枝窸窸窣窣地响，阴凉的风流过腰间——就像在推搡着他前进。视野突然亮了。他抬头看，云逐渐散开。一颗月亮挂在夜空正中，惨白惨白的。四周，茂密的树枝向上延伸着，就像一具具白骨，伸出手掌，渴望试图抓住什么……

自己走不了了！表爷爷想。

他这时才记起了，那有关妖怪狸的传说。他别无选择。只好拨开灌木，在篝火旁坐下。他看清了她的样子，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戴着眼镜。微笑地看着他：

‘真是稀客。你带的食材，是你自己吗？’

见表爷爷吓得脸都绿了，她才表示那是个玩笑。原来，她正是宴会的主人。只是，她这个主人只负责生火，其他吃喝，都是来访者自己带的——这就是妖怪狸的宴会！”

果子拍起手：“哦——真的和我们一样诶。”

田中问：“小阳，你没和你表爷爷讲过我们的事儿吧？”

小阳一哼气：“什么话！当然没有。就是讲过了，也是等讲完故事了，我才和他提的！”

阿熊急了：“打啥茬呀？接着说接着说。”

“表爷爷这才知道，那句‘你来早了’，其实是说篝火才刚生，宴会还没开始呢。老板——她管自己叫老板，邀请表爷爷参加宴会。表爷爷拒绝了，他是个守原则的人，参加宴会得自备吃喝的，可他没有。老板就说：

‘你替我守会儿火。就当代替了吃的，怎么样？我得去捡些干树枝。’

表爷爷还是不肯，想他去捡。少女笑了，说她眼仁儿清。让表爷爷进森林里，怕是回不来了。说着，篝火忽然一窜，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这让表爷爷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耗着。他盯着篝火，往里头添落叶、树枝。忽然，一道声音从森林里传来：

‘老板——’

孩子的声音！他从灌木钻了出来——大概七八岁。但那眼睛泛着绿光！他朝着表爷爷走去……火光照清了他的样子。一条蓬松的、巨大的、带着条纹的尾巴吊在他后头。

狸猫妖怪！

虽然已经猜到是妖怪狸的聚会，但表爷爷还是被吓得无法出声。巧的是，那妖怪狸好像将他当成了老板——你知道的，妖怪狸擅长变身。那孩子正开心着呢：

‘第一！这次我是第一！’

他带着一个包袱，摊开了。全是玉米。表爷爷想起来，前几天，正有人的玉米田被窃了。

——这凶手正站在他的面前呢！

那孩子就像一个开始。更多的人从森林里钻出来。有长得像老人，却有一只尖鼻子的；一个小女孩，却画了一对浓浓的黑眼圈；还有浑身长着棕色绒毛的……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着那条蓬松的、巨大的、带着条纹的尾巴。他们都是狸猫妖怪。

宴会开始啦！

夜，忽然热闹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将篝火围了一圈。互相打着招呼。有人拎着只烤鸡。有人带了小菜。有人带了两条草鱼。拿树枝串起来，现场烤！一边撒着盐。大家都决定烧烤了，烤鸡骨、烤鸡胗、烤河虾、烤青椒、烤秋葵、烤玉米、烤棉花糖、烤团子，还有刚摘的蘑菇……果然有人带着辛料呢。他四处走着，撒料。他可太受欢迎啦！肉烤得刚出汁，香气溢出来了，用生菜裹着，递给他。到处都是笑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酒’，一坛酒摇摇晃晃地，从灌木后边钻出来了！一只狸猫在底下扛着呢……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篝火越来越旺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沾着火光。

可这只是开始。

叮叮咚咚——

啪嗒啪嗒——

瓦罐碰撞、铁片敲击。一个个小东西出现了。磕破角的瓦罐、有裂痕的餐盘、积淀泥土的水杯、断了的汤匙、漏底的酒壶……付丧神们加入了这场宴会，围着篝火旋转。表爷爷听到了它们的细语声，他听不懂，但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喜悦。

妖怪狸们喝醉啦，都变回了狸猫的形状。但它们都还没发现呢，用短小的腿站立着，举着酒盅、摇摇晃晃，连皮毛都熏红了。

‘来……来！一起跳舞啦，咚咚——锵！’

鼓的付丧神，开始击鼓。琵琶也拨动着琴弦。瓦罐、餐具、水杯……它们都在敲击自己，各种各样的声音胡乱地混杂在一起。但不会有人嫌弃。妖怪狸们手牵着手，围着篝火，跳舞、歌唱。我的表爷爷呢，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拉进了它们中间。

距离天亮，还有好久好久。”

 

呲——

用剩下的水浇灭篝火，对着灰烬，小阳又踩了好几脚。阿熊将锅勺绑到背上。田中收拾着垃圾，放到包袱里带走。今夜的聚会该结束了，虽然孩子们有些意犹未尽——他们总是意犹未尽。可夜深了，他们还有家要回，还有人在等他们回家。

小阳说：“说起来。田中，你家的果子难道就是被狸猫妖怪偷了？”

大家笑起来。

田中倒是认真想了想：“我家后院墙不高，但镶了碎瓦片。一般人不好翻。如果是狸猫，指不定能溜进来！真有可能……”

阿熊大笑：“哈哈哈。编的故事而已，别当真了呀！”

小阳一听却怒了：“放屁！你个熊崽子，净知道瞎说！”

“嘿哟，还真有。你说大半夜的，你表爷爷怎么在森林里？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森林里住着妖怪！夜里最多！”

他们争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其实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话，但越来越大声。他们简直要扭打起来了。这时，田中笑嘻嘻地挤到他们中间去，大喊一声：“看招！”立即挠两个人的胳肢窝。三个男孩闹在一起，笑得不停，几乎要滚到地上。立刻忘了刚才的仇恨。

“明天见啦！”

他们挥手分别，各自回家。只有果子，与小阳一道。都不怎么说话。

果子今晚穿了一件素布上衣，皱皱的，但洗得很干净。下边是渐黑的长裙，拉得好高。鞋是稻草编的，穿起来比较磨脚，所幸套了足袋。

小阳比她高半头，站直了，恰好一眼看见她的后领。

白白的，细细的。心里痒痒的。

“小阳哥。”

“啊？”吓了一跳。

果子小声地问：“你后几天还要照顾表爷爷吗？”

“哦……这个嘛……”小阳吸着气，“麦子要收完了，剩下的……我爹一个人能行。对了。我娘说她去照顾表爷爷。所以应该不用了。”

果子点了点头。

夜更深了。比以往都要深。远处隐隐有着温熙的火光，快分开了。小阳盯着火光，心里越来越痒——他决定想些其他事情。比如，他的表爷爷。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那个故事是真的。

表爷爷很老了，即便岁数还没那么大，头发却已经掉得精光。睡着时，偶尔会含含糊糊地说一句什么，弄得小阳以为他醒了，可后来却等不到一点声息。明明病重，却总那么精神。精神得不像个病人、不像个老人。

小阳听爹说，其实表爷爷还有关系更近的亲戚，可是没人愿意照顾他——忌讳！他以前有个怪癖，总往森林里跑。有人拦他，他也不听。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只知道他裤管上的泥越来越高，他走得越来越深了。有人猜测他着了魔，或者被妖怪附了身。都不敢靠近他。

果然。在某个清晨，有人看见他从森林里走了出来。

大家议论纷纷。

表爷爷说他偷学了木匠的手艺，他的房间里摆满了雕坏的木偶，面目刻得很糟糕。表爷爷爱跳舞，即便腿脚都不方便，呼吸也跟不上。他还喜欢唱歌，唱得无力又嘶哑。

表爷爷一边把小阳往门外推，一边骂：

“老子精神着呢，还能活好多好多年……臭小子！别以为还年轻，其实眨眨眼就过去了！还来照顾我——胡闹！自己的事都搞不定……简直是浪费时间。去！去！”

明明抓着自己讲故事时，笑得还那么开心。

“其实我还有几个故事，还没讲呢。表爷爷说，他小时候想做说书人的。只是后来娶了我表奶奶，就不到外面讲了。”

他说得好小声，蚊子都不屑听的。果子渐渐低下头。

“果子！”

他大喊！果子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小阳喝了一大口气，又吐出来：

“果子，我想给你讲故事，你听吗？”

夜总是沉寂的，可偶尔会喧哗起来。恍惚间，小阳好似又听见了那首歌：

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

宴会开始啦

烤肉与烤鱼 盛装打扮

瞧瞧看看 清酒还有茶

着急的寒风 再等一下

山里的树儿 秋天的红花

微微燃烧的棉花糖

跳舞咯 跳舞咯 月亮笑道

慢慢地吸气 迈出脚步

跳过一切 互相微笑

还没有结束 小小的世界

直到天亮 也不会完

今后 也一直 一直

 

 

关键词：篝火、复现、祝福、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