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复现篇短篇入围《河顾堇》
河顾堇
开幕
堇子背着背包在河堤边行走,身前是那个她再不想看见一眼的家伙,沉寂的黑暗涂抹在这个景象上,她们一言不发,衣服伴随步伐的摩擦咔啦咔啦地响。堇子想,今晚她必须把一切事情都了结。
眼角有东西在闪烁,河对岸的灯火连成一片,千万光粒或急或缓地运动,映照为银河,河面的镜子又把灯火与星光映聚在一起。她们来到一处桥墩下,有一些声音,有一些动作,过了很久,只有一个人走出来了。她将一只脚踏出黑暗时,因为某种心情把手臂抬起来,似乎要掀起黑暗的帷幕,但是这帷幕太过厚重,为了完成这个象征本故事开幕的举动,我就用笔把月亮从云层后勾出来好了。魂魄一样的光芒轻柔地摇曳,河面泛起波纹,两种光芒混淆在一起,好像是将一张满是褶皱的锡箔纸铺在上面。
光芒给人带来视觉,据说一个人大脑中九成以上的信息是由眼睛接受的,那么,读者们,看呐,这条河流上的光芒在交织干涉,伴随来源和发射面的变化,演绎出无数图景,天空的蓝色,夜的黑色,以及萤火虫的透明而难捉摸的青黄色······可否将您思想的线交予我,它九成以上是由光组成的,我想将这些线编织进河流里,就像是在做那些学生们热衷的,连点成图的题目,将它变得更加完整,看看这会是怎样一则故事。
看吧,景象开始变了。
独角戏
堇子在向学校的工具室走去,这是今天社团活动的第一步骤。
宇佐见堇子是秘封俱乐部的会长,这个社团并没有在学校注册,它的申请表和大堆写着字的纸一起,捣乱的请假条,错印的报告单,落在办公室里一个默认为垃圾堆的角落里。他们都说这个社团没有意义,探索旧校舍,夜巡高速公路,在墓地里寻宝……筹划的活动就像她一样奇怪。
堇子有时会说,秘封俱乐部的宗旨在于探索世界上的怪奇,这是从古至今从未枯竭过的工程。你们想想,埃及的金字塔,木乃伊,玛雅人的水晶头骨,多少奥秘。他们说,傻吧你,建国之后不许成精,哈哈哈,大脑没发育好吧。然后是污水的管道爆裂,接上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他们还在背后说,堇子啊,说话奇怪,平翘舌部分,前后鼻音不分,人长得奇怪,嘴边和鼻子聚在一起,眼睛却在两边拉得很开,置在眼镜框的边上。思想更是奇怪,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妖魔鬼怪。
有一次,堇子朝其中一个人脸上打了一拳,听见声音,是把下颌骨打脱臼了,还流了很多液体。人发声是依靠声带震动的,不需要动下巴。所以那家伙用猴子被烧了屁股的吼声叫来一群同类,揍了她一顿。
堇子像被折弯的枯草,颤巍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却接到学校给她的处罚,似乎是什么通报批评,什么黄牌警告,红牌退场,因为那是个不得了的人的后代。校领导和班主任都点头哈腰地表示要严厉惩处这件事。总之大学四年学完就得出去工作了,污点永远烙在身上,没有前路,待来终焉。
做什么的?工具室的看门老头问她。
借工具,一把铁锹,借一下午。社团活动要用。
什么社团?
秘封俱乐部。
什么?
“秘封俱乐部!”
所幸没有翻名录册,老头咂了口茶水,就从仓库里拽出一根铁锹,然后开了个借条。他说,七点下班,记得这之前还。
他大概以为大学生不会骗人,或者是根本就没听清社团名,不好意思再细究,堇子想。怪名,怪社团,还有这个怪人。不愉快的记忆又涌上来,她挥起铁锹,使劲把花坛里的蒲公英铲飞到空中,土壤上出现一道道伤疤,飘落的花瓣像是血。她看着,心满意足地走了。
四年时间苟延残喘,堇子想至少完成她热衷的事情,比如灵异事件。秘封。秘封这两个字伴随她到现在,俱乐部的第一个活动是小学时的堇子发起的,几个僻静的孩子坐在一起,用错别字起了这个名字,她们记下自己午睡时的梦境,有的遇见了甜点和老师,有的遇见了草原和太阳,有的则绘下形态不清的异形,那本收集册现在还放在卧室书架上,封面上用铅笔浅浅地描着“DREAM”。高中时被朋友借去,他说,激发想象力,写作素材,大学时被朋友借去,他说,什么什么分析,婴儿和性欲。堇子却始终相信,纸张上的一切都是纯洁的,那里面埋藏着钥匙,通往爱丽丝的仙境,只不过我们长大了,连寻找它的方法也遗忘了······
她要去公园里,那儿有株瘦小的樱花树一年四季都在开放,它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公共厕所背面和校园围墙之间,被松叶林遮挡得严严实实,这很不正常。桜の樹の下には屍体が埋まっている。堇子要去调查,把不祥之物挖出来。她的口袋里还存着几张札符,以防万一。。
堇子到那里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女生站在那棵樱花树下,拿着手机,仰向天空,拍照。堇子拿着铁锹过去,也不跟她说一句话,就开始挖土。堇子故意把手臂挥动的幅度做得很大,锹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每一次都呼呼地响,掀起的土渣子形成瀑布,落在她头上,想借威势把这个闲人吓跑。她却紧盯着堇子,眼睛里闪着光。水晶球里樱花瓣在飘。
她说,我听别人说过你,你叫堇子。
她说,你在干什么啊。樱花树的根系被你挖断了,四季如一的落花可就没有了。
她说,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你是在调查这下面有没有埋着尸体,对不对。
樱花永远枯萎了,堇子什么也没收获。
一个星期后,那女孩成了秘封俱乐部的第一位社员。
她是在两个月后失踪的。
幻乡
宇佐见堇子常常会忘记她叫什么,甚至忘记秘封俱乐部还有她这个社员。她笑着说,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健忘的领域,当你设法去想它或说它,它就遛了,它藏在老深——老远——背后的什么地方——只能感觉到它。我也经常会忘记一些杂琐的事情,洗手后没关水龙头,洗澡时没带沐浴露,很正常。
她总是这样,比堇子脾气好,能把一些让人难堪的事情圆滑地处理掉。秘封俱乐部在她的帮助下,在学校里有注册,还获得了一间活动室。那时他们说,多少次了,这种社团是没有成立意义的。然后她拿出一个似乎不存在的物体,她说,博尔赫斯,奥丁的圆盘,只有一个面。接触到那件物品后,所有人都被震惊到了,包括堇子。
她总是这样,比堇子宽容,能发现堇子注意不到的事情。她把进入幻乡的方法告诉了堇子。那里有黑夜横行的妖怪,呼风唤雨的神明,还有自由飞翔的巫女和魔女。像是童话书页散成的世界碎片。她说,现在它只属于我们两之间的秘密了。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丁达尔效应,浮动的灰尘。她笑,堇子也陪着笑。
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比堇子的柔顺绵长;她的脸比堇子的漂亮;她的成绩比堇子好,名列前茅;她会的东西也比堇子多,钢琴油画诗词······堇子相较于她,也是有优点的,堇子对那些奇怪到没人愿意去了解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善于去户外探险,而且敢于去干各种脏活累活。因此很多时候,受苦受难的都是她。
有一天社团活动时,她对堇子说,她想一个人去幻乡玩一趟。
堇子没有在意什么,就同她道别。堇子身边还有一堆如山的作业要处理,那段时间她每天都熬到凌晨两点,因为成绩保持在上游才能稳住社长的职位。不然只能退回,退到教室食堂寝室的三点一线。时间的弹球在这样一条单调的弹道上奔驰,来回地磨损磨损磨损,需要很久才会出现使其迸入歧途的棱角。
很久后,堇子在放学时听见了钟声,教学楼的正顶端有一座钟,每到正点都会敲响,现在时针已经指向六,一个数字,10,她暗暗将它记住,却不知道是为什么。钟声在荡漾,杳远而幽闭,让她觉得是一条很近的河在流淌,然而当她想看清它时,却又发现遥不可及。这让她回忆起她第一次到达幻乡的经历。
那是名为博丽的神社,人们在参拜祈福的时候也会摇动塞钱箱前的铃铛,铃声和钟声重合了,不过它的声音细碎,和将脚踩在初入冬的冰凌上一样——行走,进入幻乡的方法很简单,一边行走,一边陷入梦境······
一条灰色的石板路蜿蜒着伸向山上,堇子沿着路,寻着铃铛声向上攀登,走累了不得不停下,就坐在成簇的蕨草上。头顶是粉色的樱花,蜜蜂们摇摇晃晃地从一朵跳到另一朵上,像是挨饿了很久的孩子。很多花瓣被它们碰掉,伴着铃铛声下落,哗哗啦啦,哗哗啦啦。
她朝山下望去,这里找不到科技的痕迹,没有碍眼的高压线塔通信塔,只有绿油油的森林和平原,和之中散落的村庄。遥远的湖中还有几只小舟。环顾所见,波光粼粼,绿海间的彩色花湖,梦中的桃花源。
堇子又花了些时间,跨过一阶阶石梯。
清风吹过,山顶上是一座神社,参拜客拉着孩子走开了。身着红白的巫女,还有身着黑白的魔女,坐在屋檐下共饮茶水。
“你好,客人!”巫女起身向她走去,然后把御币一扬,头发一甩,做出张扬潇洒的样子,“你有什么话想传达神明?或者是祈福平安,祛病消灾?现在神社正在举办限时优惠,全套业务半价包办。客人,考虑考虑?对了,别忘了往钱箱里投些赛钱,这样神明在佑护你时还会多长个心眼。”
“我只是来看看这里的樱花。”堇子支支吾吾地说。
“你的架势太夸张,要把参拜客都吓跑啦。”魔女说。
“凡是来到未知世界的人,都怀抱着特殊的目的。她们也都是懂规矩的。在这个世界里,只要有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女孩,听听你的内心,听它在说什么,花瓣只是它美丽的伎俩。”
“不对,人需要做的是开发自己的脑力,研究发明创造,即使生活贫苦,我每晚能欣赏到我研发的魔法,这比世上的一切都更令我幸福,连冬日里的暖炉,夏日里的甘泉也比不上。还有,即使花瓣是伎俩,它们还是可以支撑起一个春天。”
她就这样认识了巫女和魔女。她在记忆里一直用仰视视角记录着两人。巫女是守护幻乡的英雄,自幼肩负着退治异变的重任,天赋异禀却也因此被人群孤立,孑然一人走到今天。魔女是魔法森林里的发明家,因为不满父母对自身命运的安排,幼时便离家出走,独居森林钻研魔法,彼时已经成为幻乡首屈一指的魔法使。
“讲讲外界的故事吧。”她们常常会这么说。
“那你们想听什么,侦探的,恐怖的,还是纪实的?”
“计时的?手表那种东西?”
“不对,纪、实,就是详细叙述现实,报纸上的文章。”
“说来听听,幻乡里的报纸,已经看腻了。”
于是堇子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个旅行者的故事,她自觉得十分有趣。那人在探索一个洞穴时掉了进去,左脚卡在两块巨岩之间,他在洞穴里受尽折磨,空气腐蚀他的骨头,岩石压迫他的身体,痛苦像是蟒蛇缠绕在他身上。岩间的水持续滴在脸上,让他仿佛承受一场不会中断的水邢。人们可以靠近他,能给他水和食物,但是没办法把他救出来,他因为陪伴,也从未放弃过被拯救的希望,过了十九天,他的命终于没撑下去。拯救可以影响经过,但不一定会改变结果。
“讲完了。”堇子拍拍手,期待对面的反应。
难以想象,这个世界。她们听罢,这么叹气道,你为什么单单喜欢这种故事。责怪堇子往她们的心情上浇了一通阴雨。
我也不知道。空气开始凝结。潜藏的声音又浮现,怪名字,怪社团,怪人。曾经堇子坚信自己的观点,自己所爱的即是值得去爱的,不管什么闲话钻进耳朵。但现在不同,话是从她们嘴里说出来的,而她们是那么耀眼。
我也不知道。
说罢堇子就睡去了,仰倒在神社的地板上,她不想理任何人,那是她回去的方法。魔女害怕堇子着凉,悄悄给她盖上毯子,但是巫女一动不动。这是眼里最后的景象,然后黑暗就蒙上来了。
堇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团迷雾里,她四处呼唤却没有回应。每一颗细小水珠都会因为动作而摇动,它们有自己的运作轨迹。光线因此轮转。树木们看不见叶子,只有黑色的枝干,堇子在那片枝干中发现了自己模糊的,黑色的身影,她听见自己说,我是幻乡,我是镜子,我是镜子背后的影子。
堇子想叫她回去,但是她有独立的意识,渐渐向她靠近,面容仍是模糊的,让人感到不安。半梦半醒间联想发散。牧羊人的羊总游荡在比它思想还高的牧场上,或者是,动物农场,智械危机。这个世界的光芒,老式电杠,嗞暗,噔亮,嗞暗,却再没亮起来,那人的影子融进黑暗分辨不出。思绪没有继续延伸下去——她真正醒来了。
打开手机,荧光屏上映着时间,此刻她的脑袋里有一个确切的数字:48。但思绪周围找不到解释它的缘由。
独白
演绎这场景时,或许应当将堇子只身置于木板搭建的舞台上,摇摇欲坠的那种,再在她的身后升起一道宽广的白色帘幕,灯光投在舞台上,帘幕波动的影状能很好地反应人物的内心波动。
72个小时过去了,我却才想起她来!但是现在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我把舌尖抵在上颚,抵在下颚,在湿滑的口腔黏膜上探寻,就是找不到发出那声音的方法。我的脑袋缺氧一样,被白色似雾的东西蒙着。
我没脸称她朋友,没脸再去幻乡,没脸再继续待在曾经和她一起待过的秘封俱乐部。通向正轨生活的大门已经关闭了,就是这样,你本以为无须忧虑的生活,转眼间连回归当初的钥匙也遗失不见。我得马上再去一趟幻乡,她最后跟我说的话就是要去那里。七十二小时了,为时已晚。
那个被夹在岩石里的旅者,冰冷,痛苦,黏稠的呕吐物,想想看,要是她这样······我止不住在打颤。
黑密麻麻的东西,这些是什么幻觉,我看不见了,眼球在充血,花花绿绿的色素点要爆炸出去。书桌在哪儿?我得扶着它,缓口气。
书,书都倒了,掉在地上,算了,我连弯腰也不想了,没有那个精力。身体是折断了的松树枝,只有树皮还连着。
大口地呼吸,稳定下来,海洋的潮汐。
鼻尖开始发痒,瞌睡虫又要在上面作茧了,等到睡着的时候,就会飞出一只蝴蝶。美丽,却永远见不到。见不到。美丽的东西我都见不到。
我这一生里尽是这些不如意的事情,世间一切总是按照我最低的期望进行。卷啊卷啊,得把命都豁出去才行。社会就是几千万人抢夺一条向光的独木桥,我却在每个关键的闸口掉了下去,或许至终都不能逃离我诞生的这个破地方,啊,啊,大学还有出路,研和钵,还得把生命放进去研磨。但是出了那件事,那个没下巴的,研钵碎得一干二净。现在又有了这件事,上天嗜好浇灌我们希望的果实,以便在它们成熟后踩得稀烂。不行,冷静,要冷静。
海浪,降下去。
世界的边际变得淡薄,像是水杯表面反映出来的,那些不定型的东西从波纹里游出来,把丝线联系在脑袋上。思想的脐带,引领大脑回归潜意识的海洋。
半梦半醒的隐秘,爱丽丝的仙境,多少的怪奇在等待我探寻。建立秘封俱乐部时,我也预想过会遇到困难,但相较于可能结识人们,这些就不算什么了。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先是幻想最好的结果,再去幻想最坏的,听上去是理智地对比。实际上,最好结果引起的激动,一道浪潮,一下子就把最坏的冰冷给盖过去啦。这就是人,表面和实际是不同的,总会找理由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为什么我睡不着?我在担心,我在害怕,对的,昨天的这时,我在幻乡里遇见那个可怕的家伙,幻乡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搞不清她想做什么,她步步紧逼的举动简直要让我窒息。更可怕的是,就像在梦醒间意识游离,我竟然会抓住那个想法,觉得她就是我,或许是因为某些思想的线连在我们之间。
对的,我一定是在怕这个,担心幻乡的诅咒也降临到我身上,才不自觉地把她忘了,在面对危险时,冬天就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神经会被冻结,无法正常思考。
“每个人都会为了一些事情忘记了另一些”她曾经大概就是这么说的,对,但是现在我也被诅咒了,她会原谅我的。对。对。
戒指
宇佐见堇子在幻乡的森林游转。她在那里遇见了魔女。对方正在松针堆里寻找蘑菇,她高兴地朝堇子招手,看那副样子,似乎很像是也没料想到二人的单独相遇。
堇子说:“我在找一种甲虫,小时候在乡下见到过,和几个玩伴一起,那是个难忘的下午,我却把甲虫的样子忘了,在人的想象体系里,渺小的遗失远比钻石贵重,所以一直想找回它。或者说,是想找回那时无忧无虑探寻的感觉。”
“它有巨大的双颚,背后有很漂亮的蓝色花纹。不是天牛,天牛的体型比它小,也不是独角仙,独角仙的外壳是黑色的······”
魔女也加入寻找甲虫的队伍,那天下午,她们探遍了森林里每个能探寻的草丛。累了,就邀请堇子去自己家中歇息。堇子受宠若惊。
魔女的小别墅像咖啡筑成的山雀巢。她给堇子端上咖啡和牛奶,撒上砂糖,为她讲解实验台上琳琅满目的晶体和溶液。咖啡棕色的香气萦绕整个午间。为她朗读那些写满了未知字符的魔导书。空气中渐渐沁出砂糖的甜美。魔女还拿出日记和贮藏着千万种光芒的玻璃瓶,她们肆意玩乐,拨转时光齿轮,把光如同糖果泼洒。
夜幕不觉挂上窗扉,魔女又邀请堇子去观赏星空。三颗并排的是猎户座,形成V字形的是金牛座······魔女渐渐显得心不在焉,她把御夫说成御车,双子认作小犬,堇子不断猜测这意味着什么。夜幕里很多事情都变幻成星座,知晓大概却不能完全分辨清。
为了寻找一处完美的视野,她们在枝林间来回穿梭。走下一个陡坡时,堇子的手腕被荆棘划破了。魔女说,棘刺是有些许毒的,涂些唾液就好,说罢她牵起堇子的手,把自己的唾液敷抹在伤口上,那感觉有些黏稠,有些温暖,蜂蜜一样的气味流淌出来。魔女站着,迟迟没有放开手。
在一片清风吹拂的草地上,在银河千万亿点不同神经电光的照耀下。魔女突然朝堇子单膝跪下,“我知道事出突然,甚至形同儿戏,但是我无法再忍受煎熬。堇子,我希望你能将余生托付于我。”接着她使了一个魔法,把天狼星拾入手中,化成一枚闪耀的戒指。
堇子忘了自己准备了什么说辞谢绝她,谎言,柳絮漫天飞舞,虚假的星辰。
她的三只手指,隔着魔女的皮革手套,感到温热一阵阵传来。她害怕伤了魔女的心,不敢一下子就把手挣脱出来,因而只是一点点地退缩,但这只会让对方更坚定地追及。退缩和追及,到了双方都意识到这是力的角逐的程度,魔女因为害怕让堇子觉得自己冒犯,才把手指松开了一些,堇子就趁着这个空隙逃脱了。
“博丽巫女爱慕着你。你也爱慕着她。你们更适合一起。”
“这就是你不愿委身于我的顾忌吗,我爱你,远远胜过爱她,你为我的世界带来的新奇和知识,是我脑海里的天狼α。我想追随这光芒,守卫它,satellite,sate,仅仅做一颗白矮的卫星便能使我餍足。”
魔女轻轻抱住堇子的双膝,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若有若无的触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语言,表达模糊的诉求与逃避。
堇子觉得魔女只是把对求知的渴望与自己混淆在一起。爱情不存在,只是为了便于毫无代价的索求。盲目,在相合不久后便会被戳破,然后就是两心流血的伤痛。没有意义的胡闹。更何况,她这么废物,平庸的一生不能再给魔女带来任何东西。
世上只留下一个站立和一个跽跪的剪影,最后是沉默不语。厚重的时间重叠起来,那晚就那样过去了。
之后堇子想找魔女道歉,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每当她想张开口时,魔女就会变成一种十分飘渺的状态,灵巧地躲过了那些话。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然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很多事情。
相册
眼睛映照周边晃动的色彩,挤入线条框里,这就是虚实转换的感觉。一本相册,还有一个人。堇子要把相册夺走。
有什么好看的。堇子说。一幕幕不该往复的场景,被限定在条框里。她不小心把一个锥形的花瓶打翻,倒扣在地板上,浮着叶和瓣的水平摊开,映出镜中的房间。堇子却因此被拽住了,维持人与人的关系。神游吧,一张张相片是时间的储存卡。
堇子走到这线条架成的平面,留意每一点痕迹,小虫,圆形的石头,干涸的油渍。曾经就是在这里,鼓足勇气张开嘴,说出话。但是这个叫堇子的傻子,面对乱糟糟的人际关系,只会蜷缩在壳里,温柔的机会一个个走过去,然后就没有了。
她到这儿只是为了追忆。三年前的她穿着裙子,一朵紫丁香,头发是留长了一些的,为了做那种发型,在后脑勺处梳开两股辫子。她竟然会有错觉,觉得这样自己看得过去。但是那张脸不堪入目,青春期阴霾,再添上雀斑,简直沙尘暴。没人愿意多看两眼。
她看见两个男的和自己经过,乡村的伙伴,暑假重聚——的确,难得的回忆,临走的前夜这人花了足足三个小时,臆想和那两个男生,在树林里剥下纤维制品,玩乐。那是夏天,她还记得他们身上那股汗味。十岁出头的小孩,罪恶,无知,傻逼。
高中的堇子看着,那眼神,对什么都充满深情的傻逼眼神,像在告诉你,她能看到生命最柔软的部分,她懂得伤痛,因为那同样存在于她心里,像雨滴映照着世界。啊,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啊,我应当用这满是伤痕的心去关爱痛苦的生灵,啊,你个傻逼······
那张照片不见了。她说,你高中时梳着单马尾辫,穿着紫色裙子的。
你这个问题之前不是问过吗。在拍失恋的时候就被撕掉了,记忆里还留有泪水和操作的碎片。离那张初念只有一个月。
我昨天看见你的打扮,还有些怀念,闲下来翻翻相册,却找不到了。母亲说。你还朦朦胧胧地问我这是哪里,还提起了好几个你高中同学的名字······
我不记得做过那种事,你把梦和现实混淆了。堇子说。
不会的,我还记得那时正好让背包拉链划伤了手。你看,伤痕现在还没消。
我······我不信。
她觉得突然间被丢在荒原的大峡谷里,深不见底,一切都在离她而去,拉伸成夸张的面条,颜色也因此偏移。红色的,人种,拾起,绿色的,草莓,蓝色的,阳光,在窗边,流淌,像是一张负片里。她感到恶心,恐惧。
堇子想起一些怪谈,二重身,据说本体在同她们相见之后便会丧生。也有的说法是,二重身会伺机杀害本体,以取代她们生活。但是也有例子,二重身会帮助本体,避免一些只有她才能预知到的事情。总之,凶多吉少。
堇子说她要出门。一只风筝飘荡出去,双腿像是之后的翼幅晃晃悠悠。
屏障
幻乡变了,像是洗衣水上的许多泡沫,第一层已经破灭,大片的林海消失了,村庄的规模扩散到全境,木质的建筑里掺杂进岩石和钢铁,高耸的瞭望塔和报时塔也建立起来。很多景色已经不值得多看一眼。
堇子想找博丽的巫女去除诅咒,而巫女和魔女正在屋檐下亲热。她们相互拨弄对方的服饰和脸蛋,说着甜腻的话语。阳光都变成金黄色的。
“帮我去除诅咒。”
“什么诅咒?”她们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有些厌烦。
“二重身。”堇子站在屋檐角投下的阴影里。“她随我到外界去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暗中里谋划着什么。”
她们相视一笑,说,担心什么,那是幻乡的影子,你心里是清楚的。然后继续她们的事情。
蜂蜜包裹的太妃糖。粉色的花瓣会落下,暖风将它们送到二人身边。黄鹂青雀和杜鹃停在枝头上,五线谱曲勾勒出风的痕迹,妖精们飞舞在空中,拾拣起树叶花瓣再肆意播撒,蓝天下的境界,似海绵一样的温柔,不适情的挑逗和俏骂是对它的挤弄,太温柔了,肆意拉扯释放,但还是会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全部告诉我。”堇子站在屋檐角投下的阴影里。
神社的樱花明天就会开得最盛,彼时我要在这里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到那个时候,被鲜花盛景吸引来的客人络绎不绝,香火把这里变成火山的葬场,塞钱让木箱吃撑肚子。而我会穿上那巫女的盛装,在庭院里举办演舞奉纳神事,你可一定要来看我,我的魔法使。
樱花开得再旺盛也比不上你的身影,神社奉纳,你知道我为这一刻期待了多久吗,当初就是因为在宴会上瞥见你的舞蹈,缎带和流苏在花瓣的萦绕间,撤下了遮蔽,让我看见你的眼睛,那含情脉脉的眄睇,睫毛上还因为降雨带着些许珠水,我的心里就是这样埋下了恋情的种子啊,我的巫女。
“我该怎么办?”
面对她,你们之中一个会没命了,一切都会了结,你也是你,她也是你,何者留下都没有区别。魔女说。
“我不想。”
那你就这么跟她说,控制你影子的是你,反过来亦成立。但是她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另一人说。
“你妈的,你们就是这么关心你朋友的吗。”堇子小声说。哀求撞在障壁上,成了气愤。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几个小妖精在神社的屋顶打闹,弄碎了几枚瓦片,它们顺着鸟翼似的弧形滑下,屋檐边缘是向上翘起的,但瓦片还是以几乎垂直的路径落下去,落在魔女的头上。
看上去有一桶油漆倒扣在头顶。颜料在她头发的缝隙间散开,流动的,凝胶状的液体。引发了一阵慌乱,巫女为了救她涂抹得到处都是。
魔女的眼睛凸鼓出来,变成了一只青蛙,身体直挺挺的大概是还不太适应,却还想看清周围在发生什么。液体从她嘴里流出来,像一股小喷泉,还有带有淡色的泡泡。看样子,她们处在不同的世界里,是没有办法帮堇子了。
前奏
堇子发现自己走到一处陌生的街道。夕阳就挂在路末那个窄窄的方形里,把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堇子大概能看清她的面容,还能看见她穿着紫色的长裙,和三年前一样。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圆柱形的物体,闪闪发光。人,却一动不动。等她靠过去。
这个时候是四点多,还要一个多小时才是放学下班的高峰期,宁静昭示暴风雨,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秋衣和内衣挂在两旁楼屋的阳台,被风吹着缓缓转动,吱呀呀地响。
红色的夕阳。夕阳里的人。眼睛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焦点。
堇子转过身,开始奔跑,却如在梦影中,以逃脱不了的速度在奔跑,人悬在空的浪潮里,用柔软的脚桨划动空气。空气在变热。
她举起那个物体,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圆柱顶的光芒在流动,流动的岩浆。
有阵风吹过,身后不断传来沙沙沙的声响。那是桂花树,黄色的小花苞,萦人的香气。
堇子的大脑稍稍运转,她觉得至少能经受钢管的一次击打,所以她站定,转身,想要反击。世界的色彩因狂奔的惯性仍向她冲来。不过那是一阵风,还有空荡的街巷。
路口就像是树枝的分叉,每片落叶都会飘向不同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成功逃脱了。
不能回家,有恐怖的情况,自以为安全的时候盖着床单睡去,那圆柱形的东西就有可能刺穿她的胸膛,液体呛进喉咙,凝结成的痂干到窒息,家人还会有危险。不能去找警察,找朋友,他们不会相信,会暴露她的行踪,没有人帮得了她。
街巷有了出口,堇子纵身跃入人潮,群体,秩序,道德,法律,暂时安全了。这个时候手机却响了,是她的朋友打来的。
昨天的事情真是谢谢了。话筒对面的人说,但堇子一个多星期都没和她见过面。
没事,小意思。堇子含糊地回答。
你还记得昨天我们做的游戏吗?
不记得。
哈哈哈,如你说,你这记性如常的不好。时间也到了,我也该遵守约定告诉你了。
什么事?
明晚九点半,你可有个约会要去啊。
和谁的?
当然是那个人啊。接着是一段笑声,波动成海里条纹状浮动的海带,虽然是想表达一种戏谑的心情,但是堇子感到一股诡异。
真他妈扯淡。
堇子不信,她给那人发了一条信息,那人竟然肯定了。她们打算去电影院看言情电影,在河边喝那家酒吧里最贵的鸡尾酒,共同回忆可贵的高中生活,表象是不错的。但是三言两语就能发现,他妈的,三年过去,那人的心已经烂透了,他连堇子是谁都忘了,饥渴的野兽,只是想逮住通讯栏目里的某个猎物,拐到黑巷子里爽快一下。鬼才知道那酒里会掺什么药。
堇子的脑袋像是禽类,神经质地往四周扭动,窥探人群中那个可能接近的影子。她掉进了迷雾中蜘蛛用诡计编织的网里,感到她的双眼无处不在。但是对方始终没有展现面貌,花瓣的伪装与似毒液的河流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
独白
一小时就是六十分,一分钟就是六十秒,秒是铯133原子基态在两个能级之间跃迁辐射周期的时间。跳跃跳跃,如果它每跳跃一次,就拿起一把刀子,在我身上切下一片电影胶片,那些人,每一个言行,已都不再是我,原子在跳跃,神经细胞在变化,我和她们的思想已经变得不同。
真正的杀人犯是艺术家和科学家,但我只是一个大学生,一个怯懦的,渴望终结生命的人,潜意识里翻滚着平庸绝望所带来的犯罪冲动。
我要去准备武器,还得有个藏身的地方。大学,大学里的工具室只有一把锁,里面有扳手,军铲和柴刀,秘封俱乐部的活动室,今晚就睡在那里。嗯?那个白衬衫?我现在怎么会有工夫去找她,早就没机会了,那家伙,我早就······我需要冷静一下,双手会沾满血,自己的血。激素在体内横冲直撞,心脏到脖颈的动脉都要爆炸。
行走,潜伏,观察,开锁,盗窃。我的心里已经有了计划,现在我正踏着阶梯一步步向那里迈去,阶梯的终点是那个黑暗的桥墩,两排,只有月亮偶尔有蓝色的光,会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平常是不会有人去那里的,除了我这个试图寻找下水道中邪物痕迹的疯子,那些厚重的桥墩柱子,为灌注血腥、恐惧的剪影提供完美的遮蔽。河边欣赏夜景的人,和匆匆驶过的车辆,不会注意到一个在前面走的堇子,和一个悄悄从包里掏出器具的堇子。
军铲,对,得看准了,臂长加上军铲长不过三米,两步的距离。军铲边缘会笔直的切进头骨的矢状线里,轨迹像爵士帽的帽檐。大脑灰质的信息传导速度,一米每秒,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僵硬地倒下,一个突然拔掉电源线的玩具。
工具到手。阴险的锋芒在器刃上延伸。希望不会因为一片漆黑就摸到几只残次品,不要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或许算给她留个活命的机会,如果我没有一下子干掉她?我在想什么扯淡事。口袋里要时刻放着一把小刀,以防不备。
房间的灯为什么是亮着的?是她回来了?还是她到这里来了?
小声点,过去看看。隔着门窗,听听它在干什么。
松散的木板门是天平,轻轻一推,这世界就要乱套了,因为那门锁是被硬生生撬开的,门面上留下一堆可怕的痕迹。她到得比我早。她也拿着家伙。我敢说我们两个人的心里都燃烧着火焰。但是,我听见她在翻书,她在笑?
静下心来,让思想专注于其他感知器官和大脑直觉,门就成透明的了,和把眼睛闭上是一个道理。我能看见许多刻画模糊色彩和形状的名词在头脑里,无规则地运动。蓝黑色,草丛,腿,袜子,虫鸣,铁锈的味道,疑惑;橙黄色,白炽灯,椅子,笔记本,托着下颌骨的手,笑容。它们汇合了。
黑色的鸟在秋风中盘旋。
那是另一段独白。
我是宇佐见堇子,对她而言大体是三年前的宇佐见堇子,因为她渴望那时我的存在,期望这世界能填补主动遗失记忆的空缺。如果她观察得更仔细一些,她会发现还有五年前的,十年前的,刚出生的宇佐见堇子,混合的一切。不过她们因为太过久远而变得渺小。
左手伸向摇篮顶摇晃的千纸鹤,右眼中那些彩色的纸片就变成蜡笔下的画作,右脚下的纸张积淀水泥的台阶,右手开始续写梦境中的奇历,左眼里世界的色彩都开始流转。我身在大地,你能在任何一张地图上确定它的方位,心却在未知的空间里游动,这里没有坐标轴或是原点,透过每个等于零的点都能窥见无限。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找到了三年前我的交往者,没想到时间会使人产生那么大的变化。我向他提起,她们写过一篇作文,都大篇幅地引用卢梭的《瓦尔登湖》。老师断言她们读不懂这本书,给了她们不及格。于是她们轻松逃离了那个束缚人性的地方。他给她讲卢梭的哲学思想,吞吞吐吐的,但最后一致断言,那本书并非意在表达思想,而是渗透着思想,没有读懂那本书的应当是老师,大人。
她们在小卖部里买了三只冰淇淋,两只给堇子的双手,一只留给他的右手。就在那个时候,湖边的桃花落了,纷纷细雪。她们开始背诵书里的段落。声音渐飘渐远,波光粼粼的湖面,有一条鱼突然跃出来,溅出那些光,让人觉得只存在于记忆里很遥远的地方。
但是他却以十分诡秘的方式打断了我的回忆。他想约我再见一面,“对于曾经伤害过你我很抱歉,但是如果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你心满意足的······”言语里透露着贪婪的腐臭,阴沟里打捞垃圾臭虫为生的泥虾。
之后我又找到了许多旧的人,却根本不认识新的她们。
这本不是属于我的世界,但既然我存在于此,就必须接受一个可悲的命运,一条线把我们和她之间的河流划断。这是只属于我们的无声战争。
我编织了一个最恶毒的计划来抹除她,但是就在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同她在街道上偶遇了。她神情恍惚似是在沉睡,但是见到我以后就清醒过来。我的手中握着用来打造武器的钢管,既然被她看见了,她就明白我有敌意,我没办法把她引诱到陷阱里,这个计划肯定就失败了。
我犹豫了一阵,她也呆滞在对面。她身上没有武器,我就想,索性用钢管把她干掉。于是我开始追,她开始逃跑。她不时回头,用惶恐哀求的眼神看着我。那时我看见了她被夕阳映红的眼睛。
命运齿轮的运转就因为一系列的神经回路的流通而转变。巧合,牵强。不要以为这个说法不严谨,实际上,如果仔细回忆过去,你会发现,改变一生轨迹的决定都是在机缘巧合间戳下的。
恍惚之间我变成了五岁的宇佐见堇子,拿着猎枪在山林间奔跑。晚霞,血红色的眼睛。那时我随爷爷进山打猎。爷爷枪法很准,我跟在他身后,瞄准猎物时,他会叫我捂上耳朵仔细看着,然后就是一声枪响,一团黑色的,模糊的东西就从树上落下。那不是树上结下的果实,而是山鸽野鸡的尸体。
我乐此不疲地观察一切,直到一天我发现一只被捕兽夹夹住腿的野兔,腿上的皮肉已经因为挣脱被剃掉一大块,骨头有一部分碎裂了,显出珍珠的白色,但是大部分还连着,所以它没办法挣扎走。那时它看见我靠近,身上的肌肉也只是抽搐几下,然后就大口地喘气,像个尘土中的老人,等待着解脱。它红色的眼角挂着液体,眼神是在转动的,如同要对我说什么。
那景象就在我脑袋里摇晃。那晚我感到恶心,不住地呕吐,进山后吃进肚子的东西全部按照来路离开了我的身体。爷爷把我带到县城里治病,花了好些钱。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去看过打猎。
杀人犯应当是心怀仇恨或是冷血无情的,但我不是。
我意识到眼前的自己会变成那只兔子时,瞬间有什么破碎了,那些野蛮的血腥的念头消失不见,我没有决心将钢管朝她身上挥下,我不想伤害任何人。脚步一步又一步地慢慢下来,最后停在一个路口,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计划流产了,我也是被流产的人,漫无目的地寻找自己。
而现在,我的笑容忍不住流出来。因为在秘封俱乐部里,翻阅这些缀满奇怪符号的笔记本,我认识到一个我将会认识的人。她比我有耐心,宽容大度,成绩优秀,长得漂亮,如果宇佐见堇子这具皮囊能有最闪亮的姿态,那必定是她这样。她们共同写下的记录,像是柔软的胶囊。很多话或许是因为年龄代沟,我尚无法理解。但能读懂的部分已是我餍足。
我在灯下品尝时间积淀成的,按照日记的话说,垃圾堆。她们探索睡梦的成因,在深夜的高速路上细数星辰,在废弃的宿舍楼里搜索曾经居民的痕迹。虽然这条命运线位于通往人生低谷的一列,但垃圾堆上依旧有值得珍藏的,闪烁的东西。
我的内心感受到一种神圣声音的感召,我也想做一回自己理想的形象,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啊,把自己的生命献出,挥洒下无数洁白的羽毛,我希望它们能守护住蛋壳里易碎的梦想。
一个不存在于世的人忍不住笑。
冲突
幻乡的泡沫全然破灭,现在,如果继续前文洗衣水的比喻,它就是清水之上最后漂浮着的,凝聚成一小团的那层水沫。稀缺的林木,水泥红砖的高楼,这里成了和外界别无二致的地方。
博丽巫女拿着曾经用来退治妖魔的长针,四处奔跑,没完没了地修补这个破碎的世界。有些地方碎裂的速度太快,巫女来不及把身后的裂缝修好,她脚下的空间就裂了一道大口子,巫女不得不以艰难的方式站立着,以防掉落到身下的黑暗里。那些飞鸟虫豸掉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往里面丢大石头,也听不见落地的声音。
巫女见到堇子,拿起针修补出了一条走到她身边的路。堇子从来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巫女,她神情憔悴,脸上糊着泥巴,发上沾着苍耳绒絮,连头上标志性的蝴蝶结也只剩下半边。
“你为什么要挑在一个麻烦的时候到这里,不是来帮忙的,就出去!”
“帮我退治二重身的诅咒,起初她不过是迷雾一般的存在,现在我能感到她的力量渐渐壮大,但是我却束手无策。巫女,我有钱,我给你钱,你快把她从这世上抹除了吧!”堇子从包里掏出一堆她在奇历中找到的东西,黄金长剑,水晶头骨,奥丁的圆盘······在她手里哗啦啦地响,有些掉在地上,玻璃杯般摔得粉碎。
巫女冷眼看着她一件件解释这些东西的价值,甚至地上的碎片也拾起来,颤抖地解释。她用长针指向四周,说,你没看见吗,幻想现在成了什么样了,四处都要破裂了,再难得的东西现在也比不上一块安宁的土地。这还没完呢,听听你的心想说什么。
——你来到这儿不是因为胆怯,你是不想脏了你的手。
堇子觉得委屈,就像大人命令小孩子走下长长的阶梯,一些他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却是巨大的危险与困难。她和巫女之间存在隔阂。她也不理解巫女,明明那么简单的事情,抬一下手,用驱魔针穿过二重身的胸膛,一切便了解,何必要闪烁不定。
自作自贱的情绪渐渐涌起来。她想,相较于即将破碎的幻乡,危险中的堇子算不上什么,对巫女这样的人而言,她们得承担起无数这个世界赋予她们的责任,这样看来,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个时候巫女差点落进一道裂隙里,堇子把宝物都扔在地上,慌忙把双臂架在她的腋下,费很大的力气才维持住平衡。她不善运动,书包装几本书都能把脊柱压弯,一个人的体重就更不用说了。堇子觉得构成双臂的两块骨头快断裂,但还是在心里默念着,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这样的话真的给她提供了力量。
但是巫女眼睛里冒着火,望着她,两人的肢体相互碰撞,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两条鲶鱼。这使得堇子没办法把巫女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巫女用力挣扎,脱开束缚飞向空中,一只袖子留在堇子手里。我会飞,不要你帮忙。巫女说这话的时候,堇子竟然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红着脸,不知道方才脑袋搭错了哪根筋。
“魔女呢?”堇子想起曾经的经历,觉得魔女还有可能帮她。
“那青蛙在你上次离开不久后,就跳进草丛不见了。”巫女露出厌恶的表情,一道裂缝在她们之间张开,巫女没去修补,堇子那些珍贵的东西都钻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魔女不是因为你的问题偏了下身子,瓦片就不会砸中她。
堇子走出神社,她并没有回去,幻象中的东西伤害不了她。她还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发泄情绪。
神社下山的台阶有365阶,她走下九十一阶在发怒,九十一阶在哭泣,九十一阶在自怨自艾,九十一阶在下定决心。反反覆覆,一个疯子。
台阶边有株樱花树,堇子发现它还在秋季开放,花瓣随风摇落,但是新钻出的苞芽总是和落下的一样多。树下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花被。“花瓣是美丽的伎俩。”堇子忽然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锹,把它们都铲到天空中,她脑袋搭错筋一样想挖出樱下的尸体。她此前路过这里好几次都没在意,但这下幻乡快完了,她得抓紧时间做没干成的事情。
一只洁白的兔子从樱花堆里逃窜出来,厚重的花被起到了保鲜膜的作用,将她埋藏了十天,她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用血红色的眼睛看着堇子,像是想对她说什么,然后跳进她的怀里。堇子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她觉得这兔子是用樱花瓣填满的皮囊。
花瓣被风吹走,地上留下一堆身份证,校园卡,银行卡,磁条上记载着数字化的生命。
堇子看着那些卡片,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为了响应这种炸裂,她跪在地上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接着她俯下身子,抱着侥幸的心理,抚摸兔子的皮肤,但只是触碰到一团冰硬的有机组织。
咔嗒,木屐踏在地上,博丽巫女突然出现在堇子身后,说,终于找到幻乡崩溃的元凶了。
巫女的维护停下了,漫天飘浮的裂隙龇牙咧嘴,开始幻乡的饕餮宴。
堇子不知所措。她以为是樱花或者兔子做了什么,却发现巫女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完全是你的主观臆断,我与它不过是巧合的相遇。
巫女挥针指向她的瞳眸,说,妖孽,我不容许你狡辩。我的直觉通达神明,不会错的。为了我守卫的幻想,即使是人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铲除。
——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你就是想你把那件事怪罪在我头上。
堇子拿起军铲想反抗,她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种地步,过山车一般的情绪变化让大脑眩晕,鲜花和阳光,令她恶心。
就在巫女朝她飞过去的时候,幻想经受不住千万裂隙的撕咬,终于碎裂。无数空间的碎片,叶片和花瓣代替了火山里的熔岩,喷涌而上,到了重力和动力平衡的一点,又被一股不知名的风吹散开。
风的声音拉得很长,沿着椭圆形的轨道,牵扯出一列细碎的,象征性的元素,海螺、橘皮、游鱼、羽毛,幻世的大地和现世的天空如同泾渭相交织,高耸楼宇的身影相互掩映,巫女的确拿着针刺向她,但只是淡影般轻轻地掠过罢了。
但是有什么东西早在此前就把蒙在心上的一层东西给刺穿了,悲凉的感情流淌出来。等堇子的双眼在变幻中镇静下来后,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的城镇里。
一群乌鸦在四方的楼顶上鸣叫。
她怀抱着白兔。幻乡就这么消失了。一股绝望的气味袭入鼻腔。
“对不起,我是人渣,我没去救你,我把幻乡毁了。”她并不理会逐渐缩小的人群圈,自顾地对它说,“过去的幸福与不快一直追逐我,迫使我一再而三地犯下这些错误。不管我们相距多远,她时刻在质问我,时刻在监视我,让我心中忏悔的火焰燃烧,我再也无法支撑目所不及的,那些虚幻的世界。我现在明白了我和那影子本就是一体的,而且,我并非处在她的上方踩着她的脚,是我自己逃不出她的主宰,时间的锁链要比社会和周围的人牢固千万倍,虽然她对此一无所知。”
堇子把外衣脱下,垫在地上,在把它放在上面,好让它睡得更舒服些。
接着她冲出人群,那些试图抓住她的手都被她用军铲撇开。她要去找二重身。幻乡覆灭的冲击让她的血液在沸腾。
但是一边跑,想法和食物一边在晃荡,她总是得蹲下身子捂住嘴,用严实的气压抵住食道里的液面,就像是把海面上的浮标压进水里。
她发现自己迷路了,当然因为幻乡把她丢在了不熟悉的地方。天端的云因为酸味的腐蚀,变成绿色,太阳在云层后扭曲,仿佛在一层不属于天穹的曲面上运行。真难受。根据人类应对陌生情况时,总是会想到“家”。人会不自觉地蜷缩成团,由此追寻曾在羊水里浮动的记忆。
所以当堇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能看见那栋楼了,白色的灯光糊在四层楼的窗户上。
堇子闯进去,她先是把家门反锁上,再到厕所里把一些胃酸吐出来,然后一声不吭地回到卧室里,把卧室门反锁上,再把窗户打开。家里人都在灯光下做自己的事情,没人会在意。
堇子将双手一摊,让包落下,思索用什么自杀比较痛快,军铲长锯瑞士军刀,手指放在拉链上,咔啦咔啦地响,三锥形的拉锁,火车头。Track,轨道,踪迹,她才意识到自己都不清楚对方的行踪,就这样大义凛然地准备走,真是傻。她用手机向朋友依次询问,嵌泥的指甲在屏幕上咔咔咔地响,但这声音唤不醒代表冷寂的灰色头像。今晚不会有回音,尚有一晚容她苟且。
堇子甚至想把身体清洗一下。君子死,冠不免。但是因为奇怪的情绪,她不敢打开门。
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还有希望,比如说,那个不了解当今社会的家伙,招惹黑帮而遇难,他们常拿着棍棒汽油瓶,半夜捣碎停在路边的汽车,那个无家可归,凌晨还四处游荡的家伙,遇见他们可就好玩了。或是在惊叹高楼,幻想彩色玻璃墙后的生活时,在十字路口,不注意被车撞到,这些不是没可能的。
这时有人敲门。堇子全身触电一样颤栗了一下。
堇子把耳朵贴在墙上。门把,吱呀,咔嗒,门开了。一段相见时的沉默,专注于视觉,人在确定身份。先生您好,打扰一下。我们是警察。请问,刚才在杏花路上有很多人看见一具尸体,一名女孩抱着那尸体,据描述,样貌和穿着都神似您的女儿。请问她是否在家。没有别的意思,有关这件事,我们想问她几个问题。接着是堇子没听见的话,但一定回答了什么。
然后是脚步声。倒计时的钟摆在摇晃。
时间,数字,危急的一道闪光。思维变成脱轴的发条到处周转飞舞。堇子想起自己被追杀时接到的电话。九点半有一个不存在的约会。警察一定会把她关进监狱里,让所有计划中的抗争作废。她不能就此离开,最后的道路会成就生命的价值。不是万灵节,八音盒,钟,那是淤积悲伤导致的自虐。应该消失在光里。
堇子从窗户俯瞰下去,四层楼,朦胧的夜幕填充二十米的高度。有一家四口散着步经过,人头比瓜子壳还小,脸上映着手机的一点灯光。低矮的树,更低的车,没有成龙电影里的篷布和纸箱,也没有巫女自在飞翔的能力。人行道对面有一条很窄很浅的河。冷风顺着墙壁向上爬,像是铁棘藤缠绕在她身上。
咚咚咚。巨大的声音捶来,然后是一阵嘶吼,有几只凶恶的野兽在破坏最后的屏障。堇子一脚踏进黑暗,一脚留在光中。怯懦,无能,摇曳的人,真是后悔,堇子想,若是没回来,就不用此纠结。
门被撞开。父母还有两名警察贯入房间,时间凝固了。他们看见骑在窗户上的堇子,漂浮的窗帘,时不时被蒙住的荧光屏,以及被军铲长锯塞满的书包。现在不论堇子说什么,他们都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事态滑落到思想惯性的槽中,就很难逃出漩涡。
堇子手滑了,身子因此倾斜,像一枚竖立的硬币倾斜,重心落在了黑色的一半里。一万两千千米环转形成的球体,无情地孕育亲情,伸出手想将世上一切周转不止的生命拉回怀抱。
错了啊,罪不在我,何必惊慌。
啊,啊,为时已晚,为时已晚。冰冷涌上来了。
平整的大地随时都可能刺穿她的身体。面对这种不可抗力,应急状态下分泌的激素,像是用超大的针管注爆一个气球,思维如同粘稠的河流倾泻而出。脑袋蔓生出藤虎似的卷须,竭力抓住身边印证自己存活的痕迹。
夜空因速度而模糊不清,流转着曾经迷恋的繁星,墙壁上污雨斑驳的痕迹演变成,曾经用整个下午观察的甲虫,不平整空气的波浪游荡成无垠的太平洋,用星辰定位的屎壳郎推动整个夜城聚成的粪球,百余扇窗光映照出的走马灯景糅合其中,学步,作业,哭闹,阅读,熬夜,灯光,沉默。粪球上开出朵朵可笑的花,而它们的花盘上同样长出带着憨色的人脸,仿佛在嘲笑她不知所措、毫无意义的一生。落地掀起了一些震动,花朵才纷纷凋零。枯萎的彩河。
夜幕
并没有受伤。河水很深,给了足够的缓冲空间。没能注意 让许多河水灌注进身体里。用四肢划到对岸,回望那些高楼大厦,却记不起自己在逃离什么,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到此的。晚风有些冷,浑身湿透了,打了几个喷嚏。“阿嚏”的一下,打破了静音的屏障,开始听见有人在读书。
“‘看起来好像就是人类有意识选择而今的生活方式,实际上并非如此。人类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选择这一种生活方式······’”静静地听着曾经的自己背诵自己曾经背诵过的文章,河畔边璀璨的灯火像是灯火一样闪亮,四周漆黑得像是夜晚一样黑暗。
戴着一只口罩,封闭得很紧,每次呼吸都要费很大力气。沉重的书包,背带把身体绑得十分严实。雾气把眼镜蒙上一层纱,灯火,萤火虫,河流开始流淌了。
“我来抹除自己。”说。“若是五分钟前,我还要一枚硬币帮我决定。但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归所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们注定于此相遇。”说。
“如果我离开,你能保证迎来更好的未来?”
“不能。我只能保证,每个还记得你名字的人,都能更新对你相貌的看法,让她们对我将做的事情献上鲜花与泪水,甚至是笑容。或许通过这样怪奇的变幻,我可能受到的惩罚都会消散,不愉快的渊源都会枯竭,而我的心也会得到安慰,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宇佐见堇子就是宇佐见堇子,不是巫女也成不了魔女。”
“那么我献上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何必还要考虑这些举动所带来的价值。我们现在站在暧昧的边缘上,物理与道德的准则无法适用。如果你觉得这世上还有值得留恋的,还有想追求的。为何不转回头呢。”
眼角还带着泪水,吃惊地看着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伸出洁白的手臂,在对做邀请。
“我已经落入此境地,还怎么回头?”说着掏出刀子,抵在自己的气管上。对方的神情动摇了,似乎把什么撤了回去。
“不要在这里动手,他们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伸出手指,指向路灯杆上的监控摄像头。“如果你还想让我有身份在世上活下去,就别这么着急。”
于是沿着河堤行走,来到一处桥墩的阴影中。一路上一言不发。魂魄一样的光芒在摇曳,蟋蟀在鸣叫,草丛在摇晃,河面上泛起波纹。暗幕像是无名巨兽闭合的双颚,吞没两人的身形。也吞没了所有视线。
“抓着我的手,让我知道你在哪。我害怕黑暗。”说。接着手接触到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物体,由五根比较长的,能自由活动的条状物组合成,上面遍布海螺一样的纹路。那些纹路曲折回环,如同深幽的迷宫。光碟,硬盘。就是靠着这样复杂的组合,才以独特的视角刻录下即将逝去的近二十年光阴。
“你没想过为什么要枉费心机来到这里?看看河面上的漏洞。所有的结局,其实早在行动之前就已经定下了。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阶段,我们都是人生这场可悲戏剧自导自演的傻瓜。”
举起刀,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到刀尖直指向自己。用尽全力把刀刺向喉咙,手臂挥舞的速度却在两物即将相碰的后半段慢下来。心脏在猛跳,猛禽,鹰,爪,要从嗓子眼里迸出来擒住这只发疯的手。口罩紧贴在脸上,喘不过气。
又试了一次,这一次的速度或许足够,因为手臂磕在下巴上时,感到了冲击力。刀子在黑暗中刺向了一边,还是没能成功。开玩笑。生命就像是这玩笑。黑色的,他妈的。
试了最后一次,这一回是朝脖子下方刺去的,那里范围宽广,不会偏离。还很柔软。但是刀尖正好抵在了拉锁上,这劣质的东西即刻散了架掉进不知何处的暗中。
又从背包里掏出折军铲,那东西打在头上时,伴随着很沉闷的一声,折叠的部分反向弯了过去。脑袋怎么这么硬。头皮被划开了,血液止不住地流淌,在地上汇成河流。
又找到锯子,还没从包里拿出来,那些螺丝和链条就叮铃铃地散落在地上。
“真是个白痴,见了鬼了,光荣的死亡。”没想到随手抓来的都是这种劣质工具。
想把包放下,想再从里面找到些好用的工具。但是手被僵硬地牵扯着。
“放开我,我再找些家伙。”摇了摇那手臂。
但是没有回应。且让我再把云层抹去一些吧,为了给这舞台更多的光芒。很远的地方有车辆驶过,模糊的呼啸声拉奏成哀悼的女音。
堇子顺着那尚有余温的肢体搜寻,她又发现了一具有机体。她靠在桥墩柱上,咽喉处一把银色的刀柄横着凸出来,一条红色的,像如同一串树根从那里发源,涂抹在地。她的脑袋偏向一边,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浸在血泊里,另一只留在堇子手中。月光如纱,掩盖住她,如古代雕刻作品中面露忧容的忏悔者。
接着二重身就消失了,有关她的一切也没了踪影。十分轻易。像是肥皂泡在空中突然破灭,像是根本就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堇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走到清晰的月光下。事情终于结束了,曾经被自己终结,但是还远远没有结局。
落幕
宇佐见堇子跪在草地上,独自哭泣。二重身消失后,许多思想又在她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回顾河流才发现人生之中并没有如果可言。
真正决定她这一生轨迹的并不是这个社会,这个世界,而是她自己。一道道伤疤拿刨刀刨开。狗,残忍,去水族馆更重要。失恋,自杀,自虐倾向。被处罚,逃避,不愿身负重任费力学习。友丧生,嫉妒,担心占有秘封,忘记,直至确保没了生还的希望······
很多恍惚的事情等待着她思考,面对。而在那之前,她的梦还要很久才能走完。
宇佐见堇子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用手上每一处干净的地方涂抹眼泪。
绒草在抚摸她。有声音从远处传来,精灵在脉唱,来自大海的浪潮,平原上的马蹄,联系千万生命的共性。草地被无尽的城市包围,景象渐渐变成透镜下一个黑色的圆圈。天端的云朵又给这镜头蒙上一层雾,它们在遮蔽月光时,也在反面映出动人的色彩。
这些又会蜕变成灰白蓝三色的交织,它们肆意涂抹一个黑暗中奇妙存在的球体,宽广的蓝色海面映照出一片璀烂的金色,那是一个巨大的火球,用最简单原子的碰撞孕育了灰白蓝、黑色的草地,堇子,以及正在与这个故事交互的所有。
然而舞台上的一切都渐渐飘散了,时间的细砂。
诸位读者,十分抱歉,由于字数限制,我无法讲述得更详细了。故事到此也该结束了,这里是一条绳索,只需要拉一下,黑色的幕布就会降下来。对了,还有一条路通往幕布后面,不知您发现了没有。
咔嚓嚓,落幕了。
所选加分项:山月纪年、树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