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子里的龙经理
我的上司行政部经理龙大天一个周前才在我们单位消失。您一定听说过他。他也真怪，即使在遇到公司的熟人时，也拉着个脸，瞪着个眼，而且一定急匆匆逃开。他总是把眼镜扶正，把夹克拉直，把皮鞋擦亮，就连那头发也理得挺精神。他的脸好像也洗得很干净，因为绷直的面皮你也发现不了污垢。他喜欢叼着烟，拿着文件夹，用气质彰显着一切。他一坐上车，总是让同僚摇下玻璃。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塑造成一领导范儿，仿佛要为自己镀上一层金光，好鹤立鸡群，闪耀公司。公司内务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神色慌张。也许是为了替自己壮胆，或对员工诉求的恐吓吧，他老是提及人事局，提及那个可以随意开除员工的部门。事实上他提及的人事局，对他来说，也就是一道护身符，使他借此躲避公司的质疑。 龙大天把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只有公司的告示或报纸上的文章，其中规定着禁止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看到有个告示禁止员工在周末出去一起吃饭，他就觉得又清楚又明白：这种禁止是好的，好，这就行了。但他觉得在公司的批准或者默许里面，老是藏着管不到员工的成分。包藏着隐隐约约，还没充分说出来的成分。每逢经过部里的批准，办公室里的员工开始吐槽轻松的话题，或者操场上，或者马路边。他总摇摇头，说： “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很好，可是千万别冒犯了公司的纪律。” 凡是违背纪律的，不符常规、不符规矩的事，虽然看起来和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拿到员工大会让来念。要是他的一个下属去总部交资料迟了，或者要是他听到传言，说他部门的员工会冒犯纪律，他总是惊恐不安，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冒犯公司纪律。在员工大会上，他那种一板一眼、杞人忧天，那种非常俗套的官调，简直弄得我们恶心想吐。他说什么不管待遇高低也好，额外杂务也好，年轻员工都不安分，部门里牢骚不断——唉，只求这种事别传到总部的耳朵去才好，只求不冒犯公司的纪律才好。他认为把大胆拍照的陆远和顶撞的刘海开除，那才妥当。您猜怎么着？他凭他手中的权利，他那胆小怕事，和他那小肚鸡肠，降服了我们。我们只好让步，抓住一些莫须有的瑕疵，将陆远调出规划科，取消刘海的升职资格。我们下属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们这些下属都是有抱负的、很正派的人，受过财富论和共产主义宣言的教育。可是这个拉着脸、瞪着眼的上司，却把整个部门辖制了足足十五个月！可是光辖制部门算得了什么？全公司都受着他的辖制呢。A部门的员工下班后去唱卡拉ok受处分，被他拿来念；B部门的员工因为迟到被主管部门开除，也被他拿来做例子。在龙大天的影响下，全公司的人战战兢兢地生活了足足十五个月，什么事都怕。他们不敢讨论，不敢交朋友，不敢干别的事，不敢请假，不敢忘记打卡，不敢工作之余赚点外快…… 龙大天的办公室离我不远。他的办公室很简单，活像一个临时办公场所，放着几张桌子，摆着一个大烟灰缸。他一坐下来，就点上烟抽个不停。办公室又小又闷，风推着紧闭的门，烟灰缸里烟头冒着雾气，门外传来敲门声——不详的敲门声——他躲到桌下，战战兢兢，深怕会出什么事，深怕员工冲进来。他几个小时地呆在那里，到我见他出来时，无精打采，脸色苍白。他视察下属的办公情况，那里懒懒散散，分明使他害怕和憎恶，跟我返回时，对他那么一个在乎职位的人来说，显得非常恐慌。 可是，这个装在套子里的经理，差点升了职。一个前任经理，带着员工完善了公司的规章制度，使得公司各部门按章办事，通力合作，效益不断提升。龙大天来后，将这个方案胡乱修改一通，然后强行在公司推行，结果遭到众人强烈排斥，最后新方案形同虚设。在大家坚持旧方案的努力中，公司业绩大幅提升，年度评估时，居然同期增长400%，总部一高兴，便过问行政部是如何做到的。得知行政部拟定了叫做213的神奇方案，主要起草人龙大天。于是，昏了头的总部，打算给龙大天升职。 但是，被迫推广这方案的程主管，从第一次看时，就非常讨厌他。 现在，您一定听后来发生的事了吧？有个清醒鬼画了一张漫画，画着龙大天咧着嘴笑着，拿着213方案，靠着董事长，不断比划着方案的内容；下面缀着一个提名：“将要升职的MAN。”您知道，那神态画得像极了。那位画家一定和龙大天很熟，因为那咧嘴的表情，那方案的名字，那指点的手势，简直太逼真了。这幅漫画弄得他难堪极了。
我们一块儿离开学校，走在路上，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部门竟有如此大胆的人！”他说，他的双手发抖了。 我甚至可怜起他来，我们走啊走。忽然间，他听到另外一个部门的两个高低不同员工议论着213方案。 “你看到那个神奇的213方案了吗？” “没看到呢，难道是公司的机密资料？这有什么机密的？应该印发一份给我们员工嘛，我们又不把它泄密出去。” “呵呵，要真有那么神奇，怎么不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瞅瞅？是不是那方案只是个幌子，龙大天与公司高管有某种关系才提拔的？” “有可能！平时就听说龙大天在他们部门独断专横，耍老大脾气，很不得人心的。这样一来，他们部门的员工怎么可能配合他创造一个神奇的213呢？” “对，我也听说。可能那方案就是个狗屁，否则人家怎么会画漫画嘲笑呢？关系才是硬道理。唉，公司都讲起关系来，这企业怎么抓生产啊。” “是呢，这儿气氛不对，我看我们还是趁年青赶紧跳槽吧，否则这龙大天升了职，说不定要骑在你我身上作威作福喽。” “可不……是？瞧他那……” 看着前面渐行渐远的议论者，龙大天的脸色从发青到发白。他站住，两眼无神地扫着我。…… “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怀疑我的方案？难道我今天的成就是虚假的？” “龙经理别急，是他们没看到我们方案才瞎说的。” “我能不急？没看到我们方案就可以瞎说？怀疑我的能力？”他急躁起来。看我不太生气，觉得奇怪，“你难道不是我们部门的？还这么淡定？” 他似乎心里很害怕，不肯再和我同路了，独自一人逃开。 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不停抽烟。从他枯萎的脸色可以看出他病了。还没到下班的时候，他就走了，这在他来单位后，是惯例。他没有坐单位的车，在傍晚的时候，他穿着精神的夹克，直奔打听到的员工宿舍去。个头低的不在那里，只剩个头高的。 “坐吧！龙经理。”高个子冷冷地说，没有尊重的意思。龙大天局促地坐了两分钟，然后开口了： “我上你这儿来，是为了澄清一件事，我难受得很，我难受得很。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画了一张荒唐的漫画，画的是我拿着213方案给董事长讲解。……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你保证那漫画的样子确实是我希望看到的，当然除了夸张的表情和嘲讽的意味。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实现。因为我的方案确实太好了，我期盼总部认可我的能力，我的能力也该向他们展示。我在各方面都挺懂的。” 高个子坐在那儿不理不睬，东看西看。龙大天猛抽了一口烟，然后压低喉咙，用和善的语气说： “另外有件事我要跟您澄清一下，我那个方案代表我的心血，非常有价值，实实在在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请你认可它。” “哦？何以见得？” “难道这还用解释吗？你没看到今年公司的业绩翻了四倍吗？如果不是我那个213方案，能取得这样的突破？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年青人，你真让人不可思议！” “我糊涂？我不可思议？现在公司上下都觉得你才不可思议呢！” “啊？我当然不可思议了，我给大家带来了那么大的财富和声望！” “我呸，你还真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觉得公司业绩的突破真是来自你那不见光的破方案？！那是全体员工辛苦的劳作换来的，你那破方案有什么贡献？少在我这里抢功，出去！” “哦？你这小员工还嚣张得很啦，你不知道尊重公司的上级？你不知道这样的说话是冒犯公司的纪律？信不信我让张经理开除你？！” 龙大天愤怒了，双手颤抖着，眼珠好像要蹦出来。他不曾想到一个公司小员工居然敢这样跟领导说话，要知道在他部里下属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啊。 “去去去，什么冒犯公司纪律？你以为我们张经理像你一样随便开除员工？” “我就是要他开除你，开除你这个胡乱议论，不尊重上级的家伙！” “滚！赶紧打小报告去！小人一个！” 高个子居然鄙夷地提起他的夹克领子，使劲一推，龙大天连同他的烟盒劈哩啪啦地摔下楼去。楼梯又高又陡，不过他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扶了扶他的眼镜。可是，当他刚抬头时，就看到了矮个子。 “哟，这不是我们213神奇方案的缔造者龙大经理嘛，怎么屈身光临寒舍了？哈哈，你那听说从未执行的方案我看了，简直是狗屎，亏你拟出那样的东西来，这得要多低的智商啊！哈哈，是不是？龙大经理！” “啊？你看了我的方案？还知道他没有执行？谁告诉给你的？！你给我说嘛。另外，你可别给董事长这样讲哈，我请你吃饭！” “去你的吃饭！谁稀罕和你这个偷桃的虚伪小人吃饭？有多远滚多远！” “砰”的一声，矮个子关掉了双人职工宿舍门。 “滚”，这不屑的吼声久久回旋在龙大天的耳际。他终于被击溃了，一下瘫软在地。 后来，他好不容易挪到自己的小屋，将213方案撕得粉碎，然后就病倒在床上。 公司开业一个多星期了，龙大天还不现身，我们都议论着。 我们要老实说，龙经理的消失，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我们从单位共同返回时，都忍不住露出快活的表情。——像那样的表情，我们两年前在陈经理的管理下时，遇到正常发工资时，领着工资大伙去聚餐时，才会有的。 我们高高兴兴地各自返家。可是，我们突然意识到，总部并没有调离龙经理啊，说不定哪天他又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或者代替的也是拉着个脸，瞪着个眼，监督着我们不要冒犯公司纪律的？…… （仿作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