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乙己

火城的校园布局,是和别处不同的:两山间横躺一栋盒子式的大教学楼,楼里面有些坑洼的教室,可以随时上课,求学的人,早上挣扎着上了学,每每花上五百元人民币,能买来一学期,——这是七八年前的事,现在一学期要涨到千元,——趴桌睡下,稳稳地进入梦乡;倘肯多花几百元,便可买来一个MP3,或者山寨手机,做睡觉催化剂了,如果能出几千元,那就能买一个高配智能机,但这些学生,多是农村娃,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城市里的,才将品牌的耳塞放进耳朵,听歌看电影,慢慢地消受。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火城的2中当书匠,头儿说,性格太怪,怕带坏了冲北大的优秀苗子,就在后进班混日子吧。后进班的南大苗子,虽然容易说话,但叽叽喳喳挑三拣四的也不少。他们仅仅要亲眼看到解答从教材里面出来,留心给出的答案和教材有无差别,又要亲自把答案抄在黑板上,然后才记得:在这严重的监督下,复制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月,头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是书记引进来的,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学校大会会场的杂务了。 从此我便整天守在偌大的多功能会场,准备一些开会的布置。虽然没什么差错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头儿总是一副黑马脸,副头儿也声音尖锐,叫人活泼不得;只有孟乙己参加职工大会,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孟乙己是成天钻研考卷而不发牢骚的书匠。他身材很中等;蜡黄脸色,皱纹间时常夹着疲惫;一头乱糟糟的下垂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旧又土,似乎几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君亲师者也,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姓孟,别人便从废纸片的“尊先贤孟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孟乙己”。孟乙己一到大会,所有参会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嘀咕,“孟乙己,你又研究了几套卷子?”他不回答,自言自语,“学校总要给学生订资料,也要配卷子。”便愤怒起来。他们又故意高声囔到,“你一定是碰红线了!”孟乙己涨红了脸说。“你们怎能给我扣大帽子?”“什么叫扣大帽子?我亲眼看见你碰了头儿的红线,被他指着骂。”孟乙己便鼓出了眼睛,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给学生订资料算碰红线?……额!……订资料的事,能算碰吗?”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学生为本”什么“百年树人”,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孟乙己原来也考过化工博士,但终于没有录取,又不会投机,于是越混越差,弄到县城来教书了。幸而做得一手好卷子,便成了学校的顶梁柱,年年带高三。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就是一根筋。上不了几天,就要复印卷子给学生,一起研究了。如此几次,给他印卷子的人都烦了。孔乙己没办法,便给学生定试卷。但他在我们眼里,职称不见得比别人高,还是中学二级;虽然讲课解题深得学生喜爱,但是遇到公开课大赛,他都不出来亮相,便从职称名单上抹去了孟乙己的名字。 孟乙己回到手中的卷子,鼓出的眼珠慢慢复了原,旁人又问道,“孟乙己,你当真会教书么?”孟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不管最后那个打瞌睡的同学呢?”孟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之类,一些不懂了。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头儿还没坐到主席台。而且头儿见了孟乙己,也每每这样训斥他,引人窃笑。孟乙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教学,便只好向新老师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爱过教育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爱教育,我便问你一问。教材知识的掌握,要怎样检测?”我想,碰过红线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孟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懂了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检测方法必须记着。将来你带高三的时候,复习要用。”我暗想我和高三的差距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头儿不喜欢这种检测方法;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定卷子给学生检测教材知识么?”孟乙己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将手指定位到题目,点头说,“对呀对呀!卷子上的每道题都要想几种解答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嘟着嘴走远。孟乙己刚用手指着题目,想给我讲他思考的几种方法,看我不热心,便又叹了一口气,显出极其失望的样子。 有几回,讲课的新老师遇到难题,就进出办公室,围住孟乙己。他便教她们怎样教学,一人一套方法。新老师听完方法,仍然不散,眼睛盯着试卷。孟乙己看了慌,赶紧把卷子收起来,扶了眼镜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来又看了看快要藏好的试卷,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我能想到的就这几种。”于是这些新老师都在笑声里满意地走散了。 孟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高考前的两三天,头儿正在慢慢查看扶贫录入资料,一看名单,勃然说,“孟乙己没有按时录入信息,我校还剩三户没有完成!”我才记起他确实没有下乡福贫呢。一个搭班的教师说道,“他怎么会下乡扶福贫?……他发了狂地给学生练卷子。”头儿说,“啊?!“他总和我对着干,这一回,是自己弄死自己,竟然敢触碰红线。这样的红线,碰得的吗?”“后来他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事?先是再总结答卷方法,后来激励学生好好发挥,到了傍晚,才骑着电瓶车回去,一天饭都没吃呢。”“后来呢?”“后来被找去喝茶了。”“喝茶后呢?”“喝茶后?……谁晓得,许是被保护起来了。”头儿不再问,仍旧检查着录入信息的名单。 高考录取开始,喜讯是一浪高过一浪,看着将要出现庆功会;我整天守着会场,也做了充分的布置。一天的下午,本来没有会,我被头儿叫去会场。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我就想研究教学。”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走进侧边的小办公室一看,那孟乙己握着一份文件。他脸上黄而瘦,已经不成样子了,穿一件脏夹克,颤抖着手,握着一份文件,用章盖戳着的;见了我,又说道,“我只想研究教学。”头儿吹着气,大骂道。“孟乙己呵,你给我碰的红线还不算多?!”孟乙己很绝望地叹道,“哦……下回不碰了吧。这一回将功赎罪,请校长给任务。”头儿一改怒容,阴笑着对他说,“孟乙己,你碰了领导来查时不在岗的红线。”但这回孟乙己却不十分分辨,但说了一句“我在讲题。”“讲题?要想讲题,怎么不先好好坐班?”孟乙己低声说道,“坐班,坐,坐……”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头儿,不要再为难。此时已经聚来几个管理考勤的人员,便和头儿都笑了。我走过去,头儿让我拿出印泥,并举着相机。孟乙己哆嗦地抽出拇指,沾了印泥,在一份遮着头的文件上按了手印,便迅速折起来,又在旁人的笑声中离开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孟乙己。到了教职工大会,头儿对着考勤主任说。“孟乙己碰了红线暂时参加不了会议。”到了第二年的高考录取后,又说“孟乙己碰了红线后,我校的化学成绩考得很差呢。”到了年终总结大会,并没再提。再到第二年开学,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孟乙己的确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