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连载(3)《九州风华录》第一章·繁花
第一章·繁花
许多年以后,再见到巫云衣,原寒将会回想起与她失联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的原寒还是个心智将开未开的少年,烈日只当晴天。才洗过澡的他,捧着无穷奥秘在图书馆石窗边略暗的地方坐下。温和的暖风鼓动着他单薄的衣衫,带着热量坠落在肌肤里。图书馆内的灰尘在阳光下精灵般漫游着,他在等着一个他深深喜爱的女孩。
可惜那时的他竟未意识到这点。
巫云衣
坎萨培都的天空有着“深海”的美誉。不过黑云无意,偶有到访,一场大雨正在酝酿,而与巫云衣约定的时间也过去很久了。
原本在每个午后,巫云衣都会来图书馆看原寒,陪他一起看书,当然偶尔也会嬉闹起来,对于原寒来说,巫云衣不仅像姐姐,更是老师、朋友甚至于恋人。
“恋人?”原寒惊诧于自己会有这种想法,可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竟才将巫云衣视为恋人。
原寒猛地起身,他感到自己即将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他向巫云衣家跑去,已是人去楼空。
原寒并没有[权能]、[力量]或是[天赋],跟随艾米老师学习的更多时间中,他都与书为伴。
他喜欢出门,可是他很少出门,而巫云衣看腻了书便会将“极不情愿”的原寒拉到镇上游玩见识。
如果原寒的不情愿演得过了火,便会被拉到北边的丛林中切磋武技。
艾米老师有使坏让他俩拥抱过,原寒后来也有主动拥抱过。
可是这便是原寒对巫云衣所做的最能体现尊重和喜爱的事了。
这不够。在这个巫云衣消失的午后,原寒才意识到。
又回到图书馆,原寒看着暗下的天,知道自己今天不会等到巫云衣了。
此后也不会了。
原寒永远都不会清楚巫云衣消失的真正缘由。很久以后,他并未怀着可以和她再见的希望了,但仍想弄清楚那个缘由。
再没有能让他静静读书的午后了,他合上书时意识到自己醒来了,已无法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了。
这是成长,亦是代价。
图书馆以常见的歇山式而建,原寒可以很轻松的从窗口翻到屋顶,这个他之前未想过要踏足之地。
砖瓦在脚下轻声磕哒,原寒俯身走到这幢位于坎萨培都最北方的建筑物顶端站直。
为使环境清幽,依山而建的图书馆离闹市格外远,原寒得以将整个坎萨培都收入眼底。
人们的房子随意而规整的散布在群山间的平原上:巨大的不明植物、看似轻薄却稳当立着的别致毛皮、造型各异的金属建筑或者只留一个门洞的地下设施……
当原寒看到世界的一角与其间形形色色的人们,终于成长了的他知道,自己再难遇到那个女孩了。
因,是巫云衣。他也确实还想再见到她。但是果,未必在她那。所以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他想起她的样子:她的伴生是一件红白相间的连衣裙,少女的自来卷长发常常束起,作剑道的高马尾。
原寒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她那么美,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曾表白,他为愚钝的自己悲伤,为她的离开悔恨,为不得不承认自己反倒因此才醒来而痛苦万分。
他要去寻求能弄懂这一切的自己。
天光炽热,恍若隔世。
“寒。”
是艾米老师的声音。
艾米
撒旦有一名女侍,名为[拉]Ra。
其实拉并非撒旦的手下,她与撒旦之间的关系甚至并不比他与莉莉丝的差。
如果撒旦一开始就提出“女侍”一词的话,拉虽本对外人的看法并不介意,但也会拒绝的。
可撒旦最初的意见是“女仆”。
“不可能。”拉当然拒绝了撒旦的请求。这是她对这一无聊事件的否定。
如果[拉否定了一个事件],那么[这件事会成为不可能]。
紧接着撒旦压着拉的界限,说出早已想好的、更易接受的“女侍”一词。
就像撒旦喜欢叫拉“[艾米]Emmie”一样,拉并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面无表情冷眼横着撒旦的她只是扯了下嘴角以示无语——但懒得再拒绝了。
于是,若你偶然看到他们两人的话,一定会默认女子是这个男人的侍从,仿佛[常识]。
这是拉的[绝对]
而在撒旦尝试转生时,拉便用艾米这个名字入世。
临界位于九州中心,而坎萨培都是临界最大的多种族聚集地,她很喜欢这一点,便在此定居。
艾米有在北方悬崖下移植了几株为撒旦准备的聚魂凝神类的草植,虽想来撒旦该是用不上的吧,但她有空还是会去看看。
艾米是挺在意原寒的,所以把图书馆交由他照看。她觉得原寒对撒旦而言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容器——经脉和神魂回路都很完美,而本身的精气神则尚未开明。
可是今天,她注意到那个心智远落后于身体发育的原寒突然醒来了。
“艾米老师,为什么我没有[权能]和[力量]呢?”看着老师,男孩伤心地问出了这个之前的他竟未想过的问题,此时,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第一天赋,一个能让任何拥有者自己都会觉得奇怪的天赋,“为什么我的天赋会是没什么用的‘不死’呢?”
“撒旦也并没有权能或是力量……”艾米在心里吐槽着,“而且,‘不死’没有用?”却是转移话题道:
“权和力也许有强弱之分,但是天赋并没有,各有各的妙用。”
“可是艾米老师,当你在为其辩解的时候,其实,就已算是承认天赋亦有强弱之分了。”原寒垂下头。
艾米愣了一下,这才确定这个孩子醒来了。
“艾米老师,巫云衣有和你说过她要去哪里吗。”
艾米摇头,开门见山的问题她见撒旦说过许多,却无法应答这简单的一个。巫云衣追了原寒一年,艾米记得那女孩本希望毕业后可以留下,可如今也许终于意识到他们二人并不适合,可也因此让这迟钝的男孩儿醒来。
“艾米,要下雨了。”原寒也并未期望能得到答案,他只是抬头望天,轻声道。
灰暗的天地间转而显出了一抹诡秘的蓝,零碎雨丝被风带近,由大地版图的一隅突然聚集、化作雨线、最后成片变成雨幕袭天幕地而来。
艾米注意到男孩略去了敬辞。而“下雨了”对艾米而言、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她等这句话也已很久了。
她抓住了那一线天机,看清了原寒周身的阴影。
那气质带给她的感觉与撒旦无二——极致的善与恶共存着。
她意识到这不只是原寒自我意识的醒来!这是他身为“人”的“觉醒”!
于是她的脸色变了,她有些惋惜地走到原寒面前,像是年轻的妻子送那会战死沙场的丈夫赴上征程般揉揉男孩的短发。
她有种预感,虽然未到撒旦百年转生之期,但是撒旦也即将醒来了。
撒旦怎会遵循所谓的百年转生呢?
她笑了,此刻她更像是一位母亲看到调皮的孩子回家,她为原寒正了正衣襟,对这个还没有赶上世界的进度的男孩喝道:
“跑起来!”
暴雨轰然而过。
不明所以的男孩当然只是愣在那里,两人相视着,眨着眼睛,有那么一刹似大雨中久别重逢。
艾米在这百无聊赖中转起飞刀。
三颗极其珍贵的灵石在她右手边被吸收。
而后是左手的两颗,同时她的伴生变化起来了。看着艾米贴身的衣物一层层硬化成鳞甲,可她周身并没有灵压和气场的波动,原寒立刻清楚,艾米的伴生并非转变,而是在“复原”成最初的样子。
鳞片该是粗狂的,可是覆盖了艾米全身的鳞甲,只让原寒觉得细腻绝美、冷冽肃杀。
艾米左手边又出现了一颗珍贵的灵石。
“能瞬间吸取灵石内大量灵气的能力,必然也可释放出相当的力量于一瞬之间。”原寒谨记着父亲的教诲。
这时原寒冥冥中感悟到艾米可能是在作某种“三二一”的倒数。
一种绿色的气牵引到原寒周身六处,他才想起来自己曾学过,这……是可以锁定攻击目标的[气机]!
原寒在艾米起手之前奋力地向北方的树林中猛跃!
可六把飞镖如影而至!在绿色的气机牵引下,原寒能明显感到它们锁定着自己的两膝、两肩以及头两侧,可在这一刹之间他同时感到这六把飞镖必定会从自己身侧掠过!只有一个前提——自己不做躲闪。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应对艾米老师的攻击,但想不到避无可避的感觉如此窒息!
“跑起来!”飞镖掠过又折返艾米手中,艾米喝下一道惊雷落在原寒头顶。
翻滚在地的原寒忽然意识到,暴雨和惊雷都不过是艾米老师的情绪带动。
但无瑕想这些了,原寒向北边的林中跑去。
再次踏入这片森林,这次的感受和以往完全不同。原寒以前也常和巫云衣在其中切磋学习,可他仿佛今天才注意到草木独特的纹路,才注意到自己不会迷路的原因是它们每一株生灵的独一无二。他在其中熟悉的穿梭躲避着,如果不是艾米老师,他愿意在其中呆上一整天或者更久去感受、探寻,他相信世间各地还有很多独特之物都在等着被人发现,他还可以遇到像巫云衣一样出色的人,甚至也能与他们成为朋友,他忽然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一秒都在自己手中,世界是不变的变化万千,他想去触碰那些绝美唯一。
原寒打算稍后就去找父亲,告诉他这一切。
原寒并不理解艾米老师的用意,也分不清那些攻击是否致命。
但当他穿越这片森林时,他感受着身体的运动、忽然热爱起奔跑,他感受着身形时隐时现的艾米老师、热爱起那每一次都让他神经更为紧绷的突袭,他感受着这些似乎本会掠过的暗器因自己的闪避而擦伤自己,伤口逐渐叠加流血,亦逐渐压迫着原寒无法恢复。
他甚至热爱起这最能让他感到“生”的“死”。
他开始怀疑老师接下来每一道攻击都有可能致命,他已无法分辨艾米是否要取他性命,他只是觉得自己确实活着!
原寒立在悬崖边折身看了艾米老师一眼,而后跳下。
意料之外,可同时也在意料之中。艾米老师停止了攻击。
艾米看着灵气爆发止住坠落的原寒,虽然还是受了些跌伤,倒无大碍。
艾米只是想帮原寒觉醒伴生的,但想不到这个榆木疙瘩在生死间只知道跑。
又或许……这并未在他的生死之间?
悬崖下边是艾米的药园。
瓢泼大雨中,便见到有人慌忙地给草药搭着棚子,那人影见到坠下的原寒,便又提把伞慌慌地跑过来。原寒笑了下。
女子走过来将伞在原寒上方打开,白皙的手紧握着漆黑的伞骨。
是祁。
亢祁
原寒是失去了他初生时的记忆的。
他用二十天吸收完晶体中的精气,可从中脱出时他已经长到了十岁。
他睁开眼时看到了两个人,一个被封在冰块中,看不清身形,但他本能清楚那个人对自己很重要。而接住他的那个人告诉他,自己叫做烈,是他的父亲。
“父亲……”原寒喃喃着,随即意识到冰块中的是自己的妈妈。
“妈妈……”原寒从烈怀中跳下,指尖在封存着白的寒冰上摩挲着。
原寒知道自己并没有学过这个词,也知道自己是才“出生”,但这世间的知识却已在他心中,仿佛有人将这经验赠与了他。
那时烈的想法简单又炽热,他只是觉得孩子为了活下来而几经生死,健健康康已是好事,没想到在[原]的帮助下对世界已有了了解。虽然没有权力,但相信凭借独特的天赋——
烈思绪欢跃而深吸的一口气并没有爽快吐出,他注意到孩子始终迷茫的眼神。
烈一点点地呼气,小心地说道:“你叫做原寒。”
“原寒……”原寒喃喃着自己的名字,他可以理解这两个字,但仅此而已。
原寒看向周围,木屋内除了三人外,便只有一个书架和窗口伸进来的枝丫——似乎是一间树屋。他又看向自身,他知道身体有着各项机能,他知道如何将吸收的灵气在经脉中转换成各种能量来生存、运动,他也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父母创造出的。
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烈看着原寒清澈的双眼,与同龄人不同,那双眼中无欲无求,他沉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着,会让人感觉到他那仿佛全知般的聪慧沉稳,可在那无比干净的纯真之下,烈看出了迷茫——
原寒此刻虽然身体长到了十岁的样子,也有着与常人无二的对世界的理解,可他本质上不过是一个初生的婴孩。
烈被世界击中了,他突然明悟,原寒初生时的生死轮回——不死、本能、生存者只是他成为人的原因,那时的原寒虽然看起来独特,可实际上与任何“人”都无不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而如今,才是原寒能成为原寒的原因,是他独一无二的原因:这最后一步,是交由他周围的环境来决定的——
原寒,将因父母而能成为原寒。
烈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奇迹,相比起自己,原寒可以拥有童年,可以拥有友情……而自己,是他的,父亲。
烈知道,自己将赋予这个孩子真正的生命。
烈心底涌上来远超之前的爱与责任感,他此刻对这个生命充满无尽期盼。
自原寒用[生存者]与[共享]为烈充能,使烈得以用大挪移令来到临界时,烈便开始感受到这种原始的冲动。你知道你们会为对方尽可能的付出,不计较——不可能去计较得失——
这是生命的意义之一。
烈清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将为此感动。
烈将寒冰抬起,同时拉着原寒来到树屋外面,他将白放在原寒的另一边。
漫山花海上,即将落下的太阳前,烈对原寒说道:“寒,知识与经验并不鲜活。还有很多独一无二之物你没有见过,还有很多有趣的事要亲身经历、很多生灵或造物要亲手接触,还有很多风华绝代之人值得你去学习、相会。
“我也一样。而这,是我们必须前行的理由。”
其实心智初开的原寒并不大懂父亲的意思,他只是听出来好像要有很多事情去做。原寒看向左边冰块中的母亲,他在一旁并不觉得寒冷,冰块下也没有丝毫水渍,这完全不同于他对“冰”的“印象”,他已经好奇起来了。
父亲坐在右边,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安静看着天边的太阳落下。这时原寒感受到了“风”,和刚才的“太阳”一样,有着诸如“只是空气的流动……”很长一段解释,可在原寒理解之后,却又感到这段记忆被删除了,记忆的主人[原]告诉自己那些并不重要,“风”就是“风”,“太阳”就是“太阳”。
太阳隐退,繁星渐起的暮色中,风使草木摇曳,鸟儿受惊飞起,使花海真地有了波浪,暗中双眼放光的狐狸在暴露后立刻耷拉着长耳潜行消失,原寒感受到了世界的生气与秘密。
灵气的运用、草药的认知、武器的优缺、战斗的身法……烈将自己所擅长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原寒。
原寒的学习能力极强,他像一个没有定型的泥偶一样被烈持续揉搓着,直到有一天,烈传授完所有他自己所能教授的,便感觉已经将原寒塑型好了。
但这时的原寒不过降生了两年,心智不会超过常人五岁的孩子太多,此时的他仍然只是命运之下的一个泥偶,在他拥有自己的欲求之前,在他决定自己的道路之前,还将被他周围的环境继续塑型。
说来惭愧——烈并非可以摸骨识龄之人,所以即使他身为父亲,也并不清楚原寒的确切年龄。
不过这些在烈眼中本也并不重要,他只是忽然意识到原寒应该有十一二岁了,那么应该可以送他去学校了。
烈的童年并没有朋友,以至于他习惯了缄默——兵冢之中,有的只是无法杀死对方,互相认可了的同类。
对于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烈虽不后悔,但并不希望再发生了。
烈心知友人的重要性,也相信童年的重要性,更清楚二者结合会有多么重要。于是烈将原寒带到灵台镇最出色的学堂。
学校位于灵台镇边的群山上,山谷便是孩子们的天下,有几个火系的小鬼从广阔如平原般的山谷一头跑到另一头,然后蹲在一起捂住耳朵,想来是研究起爆炸了。烈在原寒前方提前选好落脚点,二人从崎岖的山谷上边快速掠过,原寒只凭本能便得以跟上父亲的步伐,便常常偏头向孩子们看去。但烈并不能确定原寒眼中是否有自己所想的——对玩伴的渴望,但是当岩体炸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传来。原寒驻足了。
“烈?”校长看着烈很是疑惑。阿尔弗雷德知道烈是两年前来的临界,也知道得了九州赠礼的烈是与白一起、带着他们那幸存的、却没有交予九州的“魔神之子”逃至此地的。阿尔弗雷德确实看到过烈和他的孩子以及那块想来便是白化作的寒冰在他的树屋附近,不过他并没有上前验证烈是否如传言所说——实力尽失。因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绝非表达友好的方式,而对处于风口浪尖的烈而言,恐怕这种挑衅将演变成一场生死对局。
便如现在,哪怕烈就站在自己身前,阿尔弗雷德也宁愿暂时失去周身的灵气感应,也不想碰巧探知到烈的实力。毕竟除了天下第一,很少会有人主动去挑衅天下第二的。
说来有趣,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只要那个“实力尽失”的传言一天没有被他自己打破,那么恐怕他反而更加安全。
不管如何,烈与自己这两年并没有来往过,阿尔弗雷德甚至觉得烈可能并不认识自己,他可能只是想来托付孩子给学校的。
“阿尔弗雷德。”烈回应道。也确实如我们的校长所想,将原寒拉上身前。
没有什么比初次见面便报上对方名号更能表示尊重的了。即使这名号是你暗中跟踪得知的。
阿尔弗雷德看着有所耳闻过的原寒,从这个身体比心智大了十岁的男孩眼中,他看不到他们这个年纪的修行者该有的野心勃勃或者谦逊,男孩仍是一张白纸,好奇地打量着书房中的装饰玩意儿。
排除所有其他可能后,阿尔弗雷德确认了至少关于原寒的传言是事实。
便将烈带到一旁,私下轻声道歉:
“我不想让其他学生伤害到他。”
烈随即懂得了阿尔弗雷德的言外之意。这个他自己始终不想承认的事实——
原寒虽然看起来有十二岁左右,但心智实际上只成长了两年。恐怕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将无法融入同龄的孩子。
烈相信原寒的心智会成长得很快,快到继续耽搁的话可能直接略过童年也很正常。
有那么一瞬间,烈似乎盯视着自己,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想放下这么多年留在这里办学的理由——报仇,想逃走了,但所幸只是一瞬间。
这时阿尔弗雷德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将自己从绝境拉到现在这一极端中的女人。
至少烈是伤害不到她的,阿尔弗雷德这样想着,赶紧走到桌子旁,提笔写下了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最后写下永远指向那的一笔作为方向。
烈接过。那张薄而轻的纸,此刻却承载着二人命运的方向。
“{坎萨培都}cansape 艾米Emmie”
“我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么。”烈携原寒离开时,男孩说道。
“不。”烈想了想,“你的朋友在另一个地方等着你。”
“朋友……”走出校长室,山谷两侧遍山的野花野草,原寒看着山谷间嬉戏的孩子们,喃喃着。
坎萨培都很大,但是这个叫做艾米的女人很好找,烈感觉人人都认识她。
图书馆是她开的,药店是她开的,武器店的师傅在帮她重铸[伴生],万宝阁里面处于易物状态中的奇珍异宝,近一半都是她的……
但是烈并没有很快找到艾米。
人人都知道艾米,可人们说的地点从不相同,好像她每天都在跑来跑去。
中午时分,日头当空,一个破损到在颠簸飞行的灵器从坎萨培都上空飞过,这样做无疑会招来各种视线。
烈感知到灵器内在座的虎妖无不伤重,有一化作人形的甚至失去了一腿,烈毫无怀疑这种颠簸飞行会加重他的伤势,便跟了上去。
灵器在坎萨培都内一处坠下,下方好像是一露天食堂,周围本没有多少人,此刻却多了不少跟着灵器过来的好奇之士。
其间有一女子正在做饭。
大胸少妇,短袖薄衫,举手投足,汗珠潋潋。
但没有人在看她,锅里面炒的是千年血芝精。
伤重小队便直落在她面前,一一半跪,用力抱拳的双手轻颤着,可并没有打扰她。
烈是易容了的。那女子气势汹汹将锅子甩来时,烈便被早先一波盯着千年血芝精的男女们团团围住,那架势恐怕他没有炒好这锅菜,便有性命之忧。
“走咯。”千年血芝精被转得小脑袋一晕,一睁眼看换人了,而这人又弄得自己不太舒服,寻思着减脂减得差不多了,便一下从锅里跳起身,向着好伙伴冰清玉的澡堂跑去。
烈看着这一锅精华油水,手指沾着尝了一下,便将锅子交予身旁一名炼体士,自去看伤重老虎去了。
见艾米走来,众虎还是松了口气的,虎夫人将丈夫的断腿奉予女子,才退到一旁默默缓解起自身伤势。
“我会死吗?”生命的最后,虎首领只是喃喃着这句无数人死前都曾怅然过的设问之言。
“[不会的]”艾米摸摸虎首领的头,温和地看着他。
这时烈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因为艾米看那虎首领的目光与自己看原寒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自觉地使出了[刹那]——这一后天的[天赋],这是一种仿佛让时间变慢,实质却是炼体士在心脏猛跳后,一瞬间放大自身所有感知的能力。
绿叶、蜂鸣、人声、血液、眼神、衣巾、震动、气流、地下、灵、气、魂……阳光!在周围无数元素的运动中,烈注意到照在那虎妖身上的阳光发生了质变。虎妖体内的血液大量再造,心脏更有力地将其输送到全身,伤口处的细胞在光照下辛勤的再生着。
女人将断腿放回原处,仿佛拼好积木,一切完好无损。
可烈觉得这绝非阳光的功劳,而是那个女人的某种能力。
如果说有人可以将灵气化作火焰燃烧的原料,那么烈本能觉得她一定可以使灵气不再可燃……
不……是火焰无法燃烧……
不,还不够……是根本就没有了火焰!
这是一个要尽量不去与之为敌的女人。
艾米看着凑热闹的烈——这个实力低微还易着容,却又接住了炒锅的男人,便径直走了过来。
可当艾米走近,她忽然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变化——并非源自灵气带来的灵压或气场,而是某种隐蔽到根本不存在的、而又确实可行的“可能”——艾米感到这个男人可以在瞬间从凡人变成神。
“听说你愿意教授……他们。”烈将原寒推向艾米,认真道。
艾米挑眉,看着这个因为陌生而瞪大双眼盯着自己的稚嫩纯净的少年,没有犹豫地笑道:“好的。”
“我可以旁听吗?”烈犹豫着。
本打算离开的艾米依然笑着,只是蹙起了眉毛,她义正言辞道:“不行。”
一个人的到来,是一件非常浩大的事情,你会带着你的过去,甚至你的整个后半生,进入另一人的世界。
原寒与亢祁,即使这两张白纸,他们的世界也能卷起山与海。
艾米毫无疑问是一个全能的老师,所以她一个人教授所有孩子,同时课程并没有固定的规则可言,基本是她想到哪里就教哪里。所以孩子们也并非总是环坐在草坪上听讲。
在所有的孩子中,最吸引原寒的是亢祁,因为他感觉她经常像自己一样呆呆的,即使是艾米老师讲授知识时,也总感觉她会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寒。”
正在看着“走神的亢祁”走神的原寒悚然一惊,看向艾米老师。
艾米并没有生气,只是问他:“如何有人在路过你时碰到了你,你该怎么办呢?”
识人。
艾米正在教授这些尚还愚钝的孩子这一点。
这可能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但对心智只成长了两年有余的原寒来说并不是。
他知道“路过”是什么意思,也知道“碰”是什么意思,但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两年父亲所教给他的只是很简单的东西:用灵力生金木水火土光暗……用气力飞跃腾转梯云纵……其中最简单的当属草药和武器——原寒觉得自己看到父亲给出的草药,便大概知晓了其药性,看到父亲拿出的武器,便已大概明了了它的优缺,但他还是认真地学习着。草药上面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在武器上父亲很认真。后来原寒感觉父亲的招式中有些是错的,便率真地说了出来,于是烈让原寒与自己试试,于是原寒明白了这种招式会同归于尽,但是,是在落后时不得不使用的“以死搏生”。
父亲告诉他,武器是作为它主人生存与毁灭之意欲的延伸,然后说了一句让那时的原寒不明所以的话:“你将会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一招。”
看来原寒的小脑袋确实无法应对这么复杂的问题,以至于他走神被抓后再次走神。
其实原寒并没有不认真听课,艾米已经问过大家几个问题了,那些可没有这个难,原寒思考后还是能想出来接近的答案。只是亢祁就在原寒的正对面,他想着想着目光就会落在走神的亢祁身上,原寒便也被带着走神。
“原寒,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不过要认真听课哦。”艾米双手搭在原寒肩上捏了捏,放松他几乎僵硬的身心。
巫云衣第一眼看到这个男孩时,唯有震撼,这是一种远在心动之上的震动。
“艾米,我喜欢他!”巫云衣扯着艾米的袖子。
艾米还是愣了一下的,因为巫云衣有点像是认真的。可她又随即想通:或许对巫云衣这种天之娇女来说,王公贵胄对她而言,倒更趋近于玩物,反而是这种单纯的孩子更得她的真心。
艾米看着眼前这个终于有了孩子样的女孩,不禁调侃道:“巫——大——小——姐——不是手到擒来?”
可双手拽着艾米袖子的女孩干脆晃起了她的手祈求着,艾米从未见过女子这般轻易地真情流露,原来你只要让她看到世上的另一个存在便好。
原寒被单独留堂了,艾米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原寒却并未像想象中一般快快的摇头。
“怎么,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艾米自己也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只是调侃着原寒那小孩子的矜持。
原寒指了指艾米。
没人知道艾米那时做过如何想法。她并没有追问,也没有和巫云衣说,她只是常常让巫云衣带着原寒,让她教导他,并最后将他送到了巫云衣的学校。
而在此前以及此后,原寒都在艾米的图书馆中和亢祁一起工作着。
说是工作,其实他俩只是在那读书。
每天除了《奇珍》和《异兽》这类没有尽头却又必读的系列丛书,他俩最喜欢看人界流出的各式各样的小说,但二人很多时候只是记住了故事,却并未立刻理解。
“寒,我们是朋友吗?”
“是吧。”虽是第一次被这样问,但原寒觉得两人读的书都差不多,也经常在一起,便应道。
“那你今天可以帮我值日吗。”亢祁还是面无表情的拜托着,她总是这样面无表情。
“你去干什么啊。”原寒内心十分好奇,却也没什么表情,那时的他的“自我”少到可怜,表情实在是贵客。
“捡垃圾。”女孩应道。
原寒并不介意在图书馆值日。
除去看书之外,若有人来查阅什么,原寒只是告诉了他们想要找的书的大概位置,往往就会收到一份小礼物。
那时的原寒还是奇怪的,来客感兴趣的往往是种种资料,而非小说。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们每个人的经历早已是无穷故事。
亢祁离开后,原寒透过石窗向她的背影看去。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女孩走在风雨中,像是一株小草。
亢祁被打伞的陈辛渔老师接走了。
陈辛渔
说实话,虽然陈老师总会让人觉得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厉害人物,但原寒最不怕的就是陈老师。
因为陈老师一直有在照顾亢祁,而且原寒怀疑父亲和陈老师有某种关系。
原寒觉得每个人的味道都不一样,其中陈老师尤为特殊——她什么味道也没有,就连她经过的地方一时也会如此。而原寒在家中有闻到过这种“无味”。
而今天,当原寒从山崖上跃下,被崖下在药园值日的亢祁接回家,一进门,他便没有闻到家的味道。
或者说任何味道。
烈看着面前这个名为陈辛渔的刺客,她签下的【不能伤害原寒】的契约是今天到期,而她装作好似真的只是过来喝茶的样子。
烈并没有劝说什么,换作任何人,都会想要雪耻。
他捏紧了手中的一只“金枝”①。
(①金枝:在所有具有精气神的生命中,和[玉叶]同为最为脆弱的生命。)
大雨纷纷落落,陈辛渔以神速向身后进门的原寒挥刀。
而后被烈击砸入地。
“果然啊……”陈辛渔土遁躲开时喃喃道。烈紧接着震碎了百米内的所有物体,同时以远在她这个刺客之上的速度拦击着。
那只陪伴烈三十多年的金枝死去了,同时触发了烈的第三天赋·[猎物者]②。
(猎物者②:如果你认真看了序章,猎物者的效果是:击杀目标后短暂无敌并回复满状态。)
并非是烈体内突然多了灵、气、魂,而是方圆百里内天地间的灵气魂突然归烈所有。
九州六界中,鬼、人、妖、仙、魔、神之中突破256级之人,通常称为鬼王、人皇、妖帝、仙尊、魔君、神明。
魔君·烈在三年前被命运女神·雨剥夺的灵气魂。
烈从来都只需使用第三天赋·[猎物者],便可恢复全盛。
雨知道这一点。
“烈,谢谢告知三年前曾被你近身时,我的选择是对的。”陈辛渔远远地停下了动作,“可惜刺客的方式总是千奇百怪。”
亢祁以手为刃捅穿了原寒。
这时一件黑色的伴生才在原寒身上闪烁着堪堪成型,颇有点雪中送炭可惜无火的意味。
亢祁抽出手,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又数次地、连续地、通透地捅着,直至原寒的伴生灭掉。
出色的刺客会修习一种分身之法。亢祁便是陈辛渔的分身。
分身杀掉对自己最重要的人后,才可醒来、真正成人。
原寒的心脏已被亢祁捣得粉碎,可当他看到这个女孩因此醒来,还是觉得开心。
雨
在灵台镇安顿好后,烈才思考起处理那个刺客的方法。
以前的他“只需近身”即可,现在的他则是“需要”近身。而屏蔽精气神的侦查,炼体士们有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
放掉自己体内所有灵气魂。
可惜雨还给他剩了点。
烈清楚,原寒的[生存者]不可能从抗拒此种行为的人体内吸走灵气,但如果自己主动呢?虽然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这与他自己施法耗尽并无区别,不如一试。
可原寒并没等烈主动传输灵气。
兴许,这在原寒眼中是很简单的事情吧。
烈的灵气被强行[共享]给原寒。
在原寒觉醒第四天赋[共享]的时候,烈与白未尝没有过疑虑,只是二人身为父母,并不会像和尚那般说出口来,甚至身为父母,二人并没有会浮出水面的疑惑。
直到这一刻,烈终于清楚了[共享]排在[不死]、[本能]、[生存者]之后作为[第四天赋]并无不尊。
因为——让他人共享给原寒,也是共享。
[共享]可以是[掠夺]!
包裹着原寒的晶体并不像白的[寒冰]一样朦胧,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孩子。烈并不清楚是否有什么“可以被称作‘不妥’的样子”,这个孩子只是沉沉地睡着,在他醒来之前,没人会确定他是天使还是恶魔。
烈只是相信,在孩子受到的所有影响中,最大的一定是源自父母。
陈辛渔看着面前这个强硕无比的男人,他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你的视线中,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的反抗都将无效,你已被征服。
岩洞中沐浴的陈辛渔起身,调整身姿试图找出能破局的可能性。
她此刻并不觉荣耻——她并不以此为乐,也并不觉得这使人羞耻,这只是一种“可能有效的方法”。
但是烈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拿出一张简单的【不能伤害原寒】的契约。
尽管烈的身躯遍布疮痍,可那曾是强度[天下第二]的身体,她无法反抗他身上放射出的星宇般博大深沉的力。
陈辛渔项上挂着一枚玉佩。
对于陈辛渔来说,她随时可以以此逃脱或是发送任何信息。
而在烈眼中,当他看到这枚玉佩,他明白了雨必须做的这一切。
凡所过往,皆是序章。
吾心吾行,皆为正义。
章一 繁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