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老人哈桑·萨巴赫和“阿萨辛”
11世纪时,除了首府在巴格达的阿拔斯帝国(包括其境内承认阿拔斯的宗教权威且或多或少处于独立状态的王国),以及都城位于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帝国,还有第三股势力在东方崛起。它没有确定的领土,有的只是分布于不同地区的坚固城堡和小要塞。它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政府,只有一个被称为“塞耶德纳”(我们的教主)的“首领”。这一在地下活动的第三股势力凭借其刺客和杀手令各国政府心惊胆寒。它随后引起十字军的兴趣,并曾与之协商结盟。
它的成员被西方人称为“阿萨辛(Assassin)”,该词可能源于“哈希什的(Hachichan)”一词的讹传,因为据说这一“犯罪”组织的成员吸食各种毒品;或者是“原教旨主义的(assassioun)”或“哈桑的(Hassanioun)”一词的变体,因为该组织的创建者名叫哈桑·萨巴赫。它从何而来?它的意识形态是什么?它的“塞耶德纳”是谁,它采取何种行动方式?这一“分散型国家”——借用该研究领域最杰出史学家的提法——是如何进行管理的?那些有关阿萨辛的黑色传奇中哪些部分是真实的?对于在《马可·波罗游记》和十字军的叙述中以神话形式被揭示给西方的这一神秘组织,以上这些就是被众多学者、作家和政治家不断提出并遗留至今的问题。
先知去世时,继承权的问题被提了出谁该领导穆斯林社群——乌玛呢?某些人主张诉诸选举;另一些人则凭借不同的论据,特别是以穆罕默德的遗愿为由,坚持领导权应保留在先知血脉当中。鉴于穆罕默德没有子嗣,他的堂弟兼女婿——他女儿法蒂玛的丈夫阿里似乎理应被指定为继承人。阿里的诚实正直人所共知,而且他也备受尊敬。然而,这一倡议却被排除出考虑范围,选举模式被优先采纳。
尽管多年以后的656年,阿里被选为第四任哈里发,但在他于661年遇刺身亡后,伊斯兰内部出现了一次严重分化,一个被称为“什叶派”的教派由此诞生,并传承至今。什叶派信徒只承认阿里及其后代为先知的合法继承人。但什叶派内部并非团结一致、毫无分歧并进一步分化的。在762年第七任伊玛目伊斯玛仪·本·贾法尔去世时,什叶派中的一部分信徒拒绝接受推荐继承的传统,发起了所谓的“伊斯玛仪派”运动。这一派系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当时以巴格达的阿拔斯王朝为代表的逊尼派(即伊斯兰正统派)最强劲的对手和反对者。
在穆斯林世界中,什叶派的这第二支——什叶派伊斯玛仪分支创建了法蒂玛王朝,此王朝曾统治北非和埃及。该王朝的创立者奥贝德拉自称阿里和他的妻子法蒂玛的后代,新王朝也由此得名。909年,他在凯鲁万(位于今天的突尼斯)自立为哈里发,并宣布独立于巴格达的统治。他的后代逐渐将主权扩展至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的一部分地区,甚至西西里,并建都开罗。法蒂玛王朝成为地中海地区的第一强国,积聚了巨额财富,并在东西方之间扮演中介者的关键角色。开罗也成为一个辉煌文明的核心城市。爱资哈尔大学和一座蜚声国际的图书馆都在此创建,这座城市也吸引了众多逃避阿拔斯王朝迫害的伊斯兰知识分子。然而,法蒂玛王朝却无力阻止十字军在叙利亚的渗透,并在不久以后的1171年被库尔德人撒拉丁(1138—1193年)推翻,后者将正式在他们的领土上恢复逊尼派的统治地位。
在伊朗境内,伊斯玛仪派也发挥着极强的影响力,这一影响力主要集中于文化界,并以诗人兼作家纳绥尔·霍斯鲁(1004—1087年)为代表。他以反对阿拉伯和随后几个突厥王朝的代言人著称,尽管突厥政权且宗教狂热的塞尔柱王朝和加兹尼王朝均以伊朗文化保护者自居。
正是在这个对因循守旧的意识形态提出质疑的知识熔炉中,产生了伊斯玛仪派教义的汇编。
伊斯玛仪派的“意识形态”——如果这个词符合当时伊斯玛仪派信徒的研修成果——传达的是一种平和,甚至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是一种宽容、自由的伊斯兰教的理念,它深受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和伊朗遭阿拉伯入侵和伊斯兰化后产生的革命和反抗运动的影响。这一思潮的主要理念包括:
☆《古兰经》有两种解读:一种是众所周知或可以被普罗大众理解的表义,另一种是只有伊玛目根据他所生活的时代可以做出的实质性的隐义的解读。由此,对经文解读产生了灵活性,但也使伊斯玛仪派信徒背负上“原教旨主义”的名声。
☆斋戒并非在物质上必须严格履行的义务,其目的旨在阻止人类从事“邪恶的”活动。人们应通过眼睛、耳朵和舌头完成斋戒。在这一特殊时期,禁止饮食并非必然。其时间长度也缩减至四五个小时,且应该在上午十点结束。但人们可以自愿继续斋戒。如果一个月的第一天恰巧是周五,建议应该斋戒,并进行一日的祷告,以敬真主。
☆去麦加的“朝觐”被大多数伊斯玛仪派信徒视为去面见他们的伊玛目的义务。但对德鲁兹派来说,朝觐并非必须完成的义务,而是一种止恶行善的方式。
☆祷告是一种对全能的真主表达感谢的方式,并可以在任何场所、任何时间进行。祷告前最好先净身,但必须按照宗教人士规定的方式完成,否则不得进行任何法事或向麦加方向祷告。
☆“杰哈德”具有两种含义:主要的圣战,指的是对抗自己邪恶激情的斗争;至于针对非信徒的战争,按照德鲁兹教派的观点,只能在伊玛目的号令下进行。
☆理智是全能的真主赐予人类的最珍贵的礼物,因此,必须被所有人珍惜、尊重。
但研究伊斯玛仪教义的努尔·穆罕默德·阿斯加里也总结道,在其意识形态中,女性没有任何地位,且几乎被完全排除在社会以外,亲情、礼貌、友情、宽恕和爱情亦然。“生于波斯、具有什叶派信仰的哈桑·萨巴赫以其对《古兰经》的不同解读为名,起义(反抗巴格达的哈里发国和塞尔柱王朝)以求将自己的国家从外敌压迫下解放出来”,正代表了伊斯玛仪派的全部教义。
哈桑·萨巴赫1050年生于雷伊,一个离德黑兰不远的繁荣城市。有人曾声称他的家世可以上溯到也门阿拉伯血统,但这似乎并不可信。他的前七代祖先是否阿拉伯人其实无关紧要。哈桑从小家境优渥,父亲在政府部门任职。他在七岁至十七岁之间得以在最出色的学校学习,得到当时的名师的指导,特别是一位在内沙布尔教学的伊玛目莫瓦法克。两位古代伟大的史学家虽对哈桑·萨巴赫颇有微词,仍对这些细节给予了确认。
正如哈桑在自己的笔记中写的,他直到青少年一直都是什叶派下的十二伊玛目派的信徒,从未信仰过逊尼派。他在内沙布尔与一些伊斯玛仪派的传教者频繁交往,并在他们的影响下改宗。他们中的一人,阿卜杜勒—马利克·阿塔什对他改宗伊斯玛仪派起到了关键作用。此人建议他前往伊斯玛仪派的法蒂玛王朝的国家中心开罗,因为当时最伟大的君主穆斯坦绥尔就在那里统治。
有传闻称哈桑·萨巴赫曾与诗人欧玛尔·海亚姆和尼札姆·穆勒克(“阿萨辛”后来的受害者)一同求学。他们都曾拜在莫瓦法克这位名家大师的门下,这一点似乎已被证实。然而,说他们那时结下了“友情誓约”却令人难以置信。无论如何,与阿卜杜勒—马利克的邂逅开启了哈桑长途游历的旅程。他首先走过了阿塞拜疆,进入了库尔德地区,随后前往叙利亚,最后抵达埃及开罗,在那里他不失时机地提到自己的几位举荐人。当时的埃及首都繁华富足,人民热情好客,基督徒和犹太教徒也都在这里得到庇护。城市治安良好,商铺夜不闭户,文化活动也丰富密集。在1045年曾造访开罗的诗人纳绥尔·霍斯鲁眼中,开罗就是法蒂玛王朝的典范治理的实证。
在这位伟大诗人之后很久才来到开罗的哈桑发现这座城市的确繁华,但没有像前者那样为之倾倒。他流利的阿拉伯语使他能够轻松地与开罗以及他后来长期居住的亚历山大港的权贵沟通交流。他是否曾面见过穆斯坦绥尔?有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曾与穆斯坦绥尔的长子尼扎尔对话,后者对他的理念赞赏有加,并鼓励他进行传播。
哈桑从此拥有可以依傍的靠山,于是返回伊朗以完成他为自己定下的使命,即争取伊斯玛仪意识形态的胜利,并让伊朗从阿拉伯阿拔斯王朝与突厥王朝的统治下获得政治独立。在经过伊斯法罕与尼札姆·穆勒克——塞尔柱国王马立克沙的这位大维齐尔阻挡了他入朝担任要职的仕途——进行了一次令人不快的谈话后,他获悉自己的挚友尼扎尔被杀的噩耗。尼查里派也从此诞生。伊朗的伊斯玛仪派信徒和他们延续至今的后继者都是尼查里派的追随者。
从此哈桑·萨巴赫开始了他不可思议的人生旅程。他的党徒将称他为“我们的教主”或“山中老人”。同时他生平晦暗而传奇的部分也由此展开,并在伊朗北部地区的民间故事中广为流传。
哈桑对伊朗的政局有着清醒的判断:面对阿拔斯王朝的逊尼派强大势力和塞尔柱帝国的权威,他占据一方领土并行使主权,将自己的理念付诸实施的梦想无可挽回地破灭了。
“这个具有过人的智慧、超群的组织能力和非凡政治眼光的人在大失所望的同时”决定,要绕过这些障碍,建立一个指挥基地和一个分散于人迹罕至地区的多处要塞的网络,并配以完全效忠于伊斯玛仪派下的尼查里派事业的战士。与传统的列队交战的方式相反,他将单枪匹马打击敌人。这便是我们今天所谓“政治恐怖主义”的起源。鉴于尼扎尔已死,它的发明者哈桑·萨巴赫决意从此与开罗一刀两断,自己行动。他开始着手建立一个无连续疆域、在地图上不可划界、由行动基地交织而成的网络组成的国家。由哈桑·萨巴赫的追随者和继任者实施的伊斯玛仪派恐怖主义统治就此开始了,它将令世界版图上的一大块区域闻之色变,统治持续近两个世纪。
哈桑最先看中的是位于伊朗北部阿剌模忒的一座残破的废弃堡垒。阿剌模忒在本地方言中意为“鹰巢”,该地区凭借厄尔布鲁士山脉及山中稠密的森林坐拥防御入侵的天然屏障。“鹰巢”坐落在一座高山顶部的一大片高原上,只有经由一条险峻崎岖的路径才能进入。约建于860年,这座城堡理论上归一个本地王朝所有,但后者早已弃之不管。
哈桑买下了它,于1090年4月9日星期三进驻城堡,直到临终也不曾离开。为了支付与城堡主人提前商定的极高售价,他当面签署了一张以赖斯·莫扎法尔——达姆甘的一位士绅——为付款人、价值3000第纳尔的汇票。业主因对这位神秘买主的支付能力抱有怀疑,在等了很长时间以后才带着汇票去见莫扎法尔。令他大为惊异的是,后者亲吻了汇票,将其捧到眼睛之上以示尊敬,并当场以金币全额兑付。这时伊斯玛仪派的活动网络已经在高效运行了!
成为“鹰巢”主人的哈桑在几个信徒的帮助下开始扩建、加固已有的建筑物,并将水这一对他自给自足的设想至关重要的资源储存于一座巨大的蓄水池中。此外,他还在城堡内设置了专门用于贮藏食物的仓库,以备围城之患。为了让朴实无华的建筑更加优美宜人,他还命人在城墙内侧和周围种植树木。
他也为自己布置了一间狭小的居所——城堡顶部一个类似瞭望台的塔楼,这使他可以从此处瞭望和监视他的领地和周围的山谷。他正是在这个总部里指挥着他麾下的庞大网络,其中的成员全是伊斯玛仪派下的尼查里派信徒,并被指派驻守在星罗棋布于整个东方的要塞和小堡垒中。他破碎的“帝国”中各点之间的沟通是通过“佩客”(携带盖有印章的信函的信使或传令兵)或信鸽完成的。在城堡内定居后,哈桑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都送往远离城堡的地方,以期身体力行绝对的禁欲。这也是他为其追随者订立的规矩。
在阿剌模忒内部,生活是围绕伊斯玛仪派的仪式和教学展开的,其教规虽比伊斯兰正统逊尼派更加平和、内敛,却十分严格。即使违规程度极其轻微,违规者也要在城堡的中央庭院中遭受公开鞭笞以示惩戒。就连哈桑的儿子——两个儿子中的一个——也在1101年因醉酒而被哈桑处以死刑。而第二年,他的另一个儿子又因被控杀人而被处死,这一杀人指控后来如我们所知是不成立的。哈桑对他的革命精英战士有完全的掌控,他们被称为“菲达延”,即牺牲者。据说,马立克沙曾派人给他送去一封恐吓信,哈桑在接待信使时传召两名年轻的菲达延。他命第一个:“割开你自己的喉咙!”又对第二个下令:“从塔楼顶上跳下去!”二人都毫不迟疑立即执行。然后他对国王的信使说:“告诉你的主人,我有两万个跟他们一样的青年。让他小心为妙!”
马立克沙信函的内容和哈桑的回复在当时所有编年史和后来的史学著作中都有记述。马立克沙的信比较简短:“你,哈桑·萨巴赫,你赋予自己一个新的宗教、一个新的国家。你蛊惑百姓。你号召几个深山愚民团结在你的周围,反对世界的主人。你对他们巧言令色。你派他们对抗阿拔斯哈里发,而阿拔斯哈里发是穆斯林的精神领袖,是国家与人民的基石。而你却辱骂他们。你必须放弃自己卑鄙的无知,重拾你的穆斯林身份。如若不然,我们的军队已经全副武装。我等待你的到来或你的回复。请谨慎行事。看在你自己和你信徒生命的分上。不要对你城墙的坚固性抱有幻想。要知道,即便你的城堡阿剌模忒是在天上,我们也将在全能真主的保佑下使它化为尘埃。愿真主的伟大得到赞颂。”
哈桑·萨巴赫对马立克沙言辞恭敬的回信比来信要长得多。他没有放弃他心中的任何理念,恰恰相反,他在信中讲述了他出生、童年、求学的一段人生,以及他的痛苦和他疏远阿拔斯王朝,转而投靠开罗的法蒂玛王朝的原因。他列数了阿拔斯王国的一条条罪状,并指控它道德败坏。在那里,乱伦难道不是家常便饭?如何解释他们对阿布·穆斯林·呼罗珊尼的忘恩负义和他最终落得的下场——而他们能够夺取江山完全是拜他所赐!哈桑·萨巴赫最后总结道:“如果苏丹陛下在了解了这一切后,仍不起兵反对他们(阿拔斯王朝),我不知他在审问日(最后的审判日)将如何作答,他将如何解释自己的态度以保证自己的灵魂得到拯救。”
信使归来呈报了哈桑的回复后,马立克沙等待了两年,然后命令手下的多个诸侯围剿阿剌模忒。后者立刻遵命执行。哈桑当时身边只有七十个菲达延,食物储备也很欠缺。因此,守城一方只靠极其严格的口粮配给勉强支撑。面对这一状况,哈桑向城堡以外的众多本地信徒求援。于是,三百伊斯玛仪派信徒在阿布·阿里·阿尔德珊尼的带领下集结到一起,于1092年9月的一个夜晚突袭了围城军队,使之在惊慌失措中溃不成军。哈桑和他的菲达延终于得救,城堡也恢复了正常的食物供应。这一胜利在伊斯玛仪派宣传攻势的吹捧下变成了一件至关重大的事件,甚至成为“首领”在战斗中用兵如神的“神话”的开端。反过来,这对马立克沙和他的权臣尼札姆·穆勒克在人们心目中的全能形象造成了重大打击,也进一步加深了尼札姆·穆勒克与哈桑之间的仇视。
哈桑决定趁这个有利时机刺杀尼札姆·穆勒克。他召集了手下的菲达延,对他们说:“谁敢帮这个国家摆脱尼札姆·图斯(尼札姆·穆勒克)?”这些青年都厌恶阿拉伯人和突厥人。他们个个训练有素,忠于哈桑的理念,准备为宗教事业献身。其中一个名叫阿布·塔希尔·阿兰尼的青年自告奋勇,请求完成这项任务。
他们知道这位大维齐尔正在从都城伊斯法罕前往巴格达的路上,当前就在纳哈万德附近。阿布·塔希尔·阿兰尼乔装成托钵僧——所有菲达延都被授以乔装术,在克尔曼沙阿周边一个名叫萨赫内的小镇上找到了他。阿布·塔希尔·阿兰尼以向他交付一份请愿书为由,接近了尼札姆·穆勒克,并向他猛刺数刀。尼札姆·穆勒克于第二日即1092年10月13日撒手人寰,凶手旋即也被处决。
这是哈桑党徒实施的首次重大袭击。鉴于被害人的身份地位,此事在整个地区引起了轩然大波。
尼札姆·穆勒克遇袭前有可能刚刚被马立克沙撤除了大维齐尔的职务。在收到被罢免的命令时,他让人传话给国王:“是授予你王冠的那个人将这一职权委托给了我。请你记住,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一语成谶。尚不满四十岁的国王于四周后的1092年11月死去,很可能是应哈里发之邀做客巴格达期间中毒身亡。
人们有时将他的死归在哈桑·萨巴赫信徒的头上。但在我们看来,这是个错误。事实上,这些“哈桑的手下”从不使用毒药,他们只会通过公开的暴行造成最大的威慑效果。人们甚至将他们的行动方式与敢死队相比,因为后者也同样不惜混入人群,完成自杀式袭击——重要的是让每个人都目睹被处决者所受到的惩罚和处决者的英勇牺牲。在某些作者看来,年轻力壮的马立克沙更可能是被哈里发设计毒死的,因为后者不可能对塞尔柱宫廷内针对他的图谋无知无觉。
还有传言称那些菲达延在被派出执行任务前都会被毒品麻醉,然后被送至一个“享乐花园”——一个与《古兰经》中描述的天堂类似的人造天堂,里面满是美貌的处女。马可·波罗多年后在他的《马可·波罗游记》中引述了一些令读者惊叹的传言,使这一教派在灭亡多年后更加充满传奇色彩。他写道:“他在宫中豢养了一些本地少年,年龄在十二岁左右,都渴望成为战士。”为使这些信徒服从他的意志,敢于赴死,他给他们喂食毒品,再将他们抬入这天堂般的美景中。当他筹划一项谋杀时,便命人将其中一名少年用毒品麻醉后抬出花园。待他醒来,哈桑问他从何处来。“从天堂来。”他会如此作答。所有在场的人闻听此言也都期待能够进入天堂。如此,“当山中老人(即哈桑)想要谋杀某个要人,便对他们说,‘来吧,杀死某某。等你们凯旋时,我将让我的天使带领你们上天堂,如果你们在执行任务时遇难,我将命令我的天使从那里将你们送入天堂’”。
这些故事对那些猎奇的读者应该颇具吸引力,但它们只是些神话传说。我们可以自问,难道政治恐怖主义、狂热盲信、对个领袖的绝对崇拜,以及对某种理想某种程度上的执念需要毒品和人造天堂才能存在与发展吗?以制造恐怖为目的的阿萨辛方法即使没有毒品的使用也已经运作得十分顺畅了。除了通常在清真寺门外祷告时间内实施恐怖袭击,菲达延也惯于潜入权贵的住处,将匕首留在未来受害者的身边,或向他们发送恐吓信,让他们以为自己随时会被除掉。他们的另一种技巧是编造谣言,捏造一个遥不可及的“教主”和他所象征的全能力量,某种近乎神话的无处不在的个体。这些行之有效的方法时至今日仍不乏模仿者。
在对尼札姆·穆勒克大维齐尔这样的朝廷大员完成刺杀以后,他们还实施了众多其他罪行。特别是当时帝国的两大支柱陡然消失,马立克沙继承人之间爆发的王位争夺战使国家岌岌可危,社会治安崩坏,繁荣不再。这种气候十分有利于实施暴力行径,以使局势进一步恶化。国王与大维齐尔的先后离世还导致一直以来监控并偶尔攻击阿剌模忒的各方力量分崩离析。
从这时起,哈桑便制定了两个目标。首先,他新建了一些要塞,或至少是一些堡垒,使他的行动网络更加细密。他确定的新地点不仅限于有较多支持者的伊朗北部地区,更触达遥远的呼罗珊和西部地区,包括叙利亚、黎巴嫩、今天的巴勒斯坦等在内的黎凡特地区,他在那里的信众人数迅速增长并逐渐组织起来。其次,他有意将他的运动打造成现行政权最为主要的反对声潮。为达到目的他动用了一切手段。
1099年7月15日发生了一起重要历史事件:十字军攻占了安条克和耶路撒冷。他们由此创建了讲拉丁语的耶路撒冷王国、安条克公国、爱德沙伯国和的黎波里伯国。为守卫他们的战果,他们创立了几个军事修士会,这些军事修士会与哈桑的组织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很可能他们在这些重大征服战后才发现了哈桑·萨巴赫所领导的运动及其强大的势力。正如勒内·格鲁塞写道:“伊斯玛仪派固然无法在基督教信徒中引起同情,但这并不妨碍它因其世俗权力和反对穆斯林帝国主义的立场,而代表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十字军的阿拉伯和突厥敌人的敌人,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和盟友,于是他们决定与阿剌模忒的主人进行接触。
1103年9月17日,两名骑士——法兰克人鲍德温和日耳曼人洛泰尔——作为十字军的代言人,在十名士兵的陪同下,登上了通往阿剌模忒城堡险峻的两千级台阶,来到了城堡门前。当日暑热难耐,他们到达时已精疲力竭。城堡中接待他们的人对他们抱有几分好奇,一些信徒为他们送上了清凉的饮料和水果。接着有人带他们登上城堡的顶层,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尚且舒适的卧室。他们二人在此稍事休息,从刚才翻山越岭的疲惫中恢复了体力,为这一至关重要的会面做好准备。有人来通知他们,“教主”将在傍晚时分接见两位骑士。会谈在诚挚热情的气氛中一直持续到拂晓,双方的利益被紧密联系在一起。
十字军在阿剌模忒停留了一个月,在此期间他们参观了城堡的防御工事,并与众多伊斯玛仪派首领建立了互信关系。他们之间结下的默契将贯穿哈桑和他的继任者布祖格·乌米德在世和在位期间。这一盟约所发挥的效力大大超出了预期。伊朗作家卡里姆·凯恰瓦兹对阿萨辛曾谋害的四十八位穆斯林政要进行过一次精确的统计,他们中包括:两位阿拔斯哈里发——穆斯塔尔希德和他的儿子拉希德,数位宗教领袖、法官、大地主、行省总督,五位部长,数位军事将帅……其中大多数为突厥人和阿拉伯人。在哈桑和乌米德去世后,这一清单后面逐渐出现基督教徒的名字。这些人中包括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二世(1152年),耶路撒冷“准国王”蒙费拉的康拉德也于1192年4月28日被当街刺死。撒拉丁,作为十字军的逊尼派敌人,也曾于1175年和1176年两次遭暗杀未遂。
一种恐慌心理开始蔓延。人们无论在公共场所还是私人空间都仿佛看到乔装的阿萨辛——在人们想象中他们多以托钵僧的形象出现;怀疑和检举成倍增长;在风声鹤唳的逊尼派国家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氛围。人们把所有的凶杀案一股脑都算到他们头上,无论是否由他们犯下。就连他们自己也主动包揽某些与他们无关的罪行。“人们觉得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就连欧洲也开始流传那些最荒诞不经的谣言。几个‘阿萨辛’曾在弗里德里希一世围攻米兰期间(1158年)试图杀害他。另一些‘阿萨辛’则在法王腓力二世的指使下计划于1195年在希农处决狮心王理查。”当然,人们都爱添油加醋;阿萨辛的事例就是最好的证明。
尽管哈桑死后,阿萨辛的活动仍持续了很长时间,但他一生的传奇如此深入人心,使得这位“教主”在之后几个世纪中一直都是这一组织的活动唯一的象征。事实上,他在阿剌模忒度过的三十年中,从没离开过他的“鹰巢”,除了三四次特殊情况外,他总是将自己关在他那间鸽子笼卧室里。借此,他为自己塑造了一种神秘的形象。直到他临终前几日,尽管年事已高,他仍坚守其指挥职责,勤于料理各项事务,实行守贞禁欲。
在他的各种才能和身份背后,隐藏着一个多产的作家。他的著作留存至今的少之又少,但从我们所掌握的他的著作来看,他仅用波斯文写作,且其散文技巧完善,论证手法纯熟精湛。可惜在阿剌模忒被攻占时,伊朗逊尼派史学家、大臣阿塔·马里克·志费尼在对城堡图书馆进行清点时,奉旭烈兀之命或在他的支持下只保留了几本《古兰经》、几件占星和观察天象的仪器。哈桑撰写的著作因被判定为亵渎宗教、有悖伊斯兰逊尼派的观念,几乎悉数遭到焚毁。唯独一部《四季》得以幸存,但幸存的并非其原本,而是它几乎同时代的阿拉伯语译本,以及从阿拉伯语译本再译回波斯语的版本。哈桑在这部书中描述了智慧德行发展的七个阶段,以及达到伊斯玛仪派伊玛目最高水平所需的知识和智慧。
抛开他所剩无几的著作,单就名声和成就来看,他“似乎是一个胸怀大志、专权独裁的人”。无论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无论他的理想多么完美,他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失败的,因为“他没能清晰地传达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号召同时代的人们掌握自己的命运,拒绝跟从那些迷途的向导。他怀疑一切,但他所生活的时代几乎从没给过他说出自己想法的机会”。恐怖策略应该并不是实现他理想的最佳途径!
哈桑·萨巴赫于1124年4月29日星期三的夜晚故去,并被埋葬在他城堡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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