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二十四章
阮籍这天再登太傅府的门时就在想,这不过几天,自己对入太傅府读书就已经没有抗拒之心了,什么生死危机的惊惧焦虑也都浑然消解不见,初见太傅时胆战心惊,坐在廊下恍惚生出些本是师生拜见之感,如今竟然应验,相互之间真有了些指点教导的情谊。回想当日情形,只觉得人生之奇妙,真是不可预料。
阮籍如往常一样被引入院中,太傅也如同平常的在院中打拳,只是阮籍细看之下这平常之中似乎又有不常,只见太傅迈步引申,摆臂带腕,一招一式蓄力手足,拳风凌厉如雷霆顺至,这般强攻之势全不似之前的攻守自衡,冷静平和。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阮籍不理政局,对朝中事一概不知,故而有些疑惑,不过这些都不能探究,所以迅速将这点不寻常的疑虑抛开,心道,与我无关,不必理会。
太傅一番运动之后收势而立,恢复泰然自若后,阮籍这才上前见礼,随后随着太傅进屋,准备读书。
太傅悠然的在前面走着,阮籍在他一步之后跟着,这时太傅突然回头看了阮籍两眼,问道:“听说你平日里不是闭门读书就是在外游历,不愿理事,是因为厌恶琐碎事吗?”
怎么没头没尾有此一问?
“小事扰人,且索然无味,恐怕少有人甘愿为此费时费神。”阮籍平静的答道。
这时太傅已经走到榻前坐下,就盘起腿来回阮籍道:“天天大事惊扰便能乐趣无穷?”
恐怕疲于奔命不能得其中情趣。阮籍摇头。
“小事堆积终会变成大事,所以处理好琐碎小事才能安枕无忧。若是处理不当,等到倾覆之时,纵使有千钧力也无法挽回。”
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所指,不过这些东西就是有千思万虑阮籍也不能思虑,所以只能当做平常教诲一般答是。
司马懿看了阮籍一眼,没有在继续话题,而是伸手示意他可以开始读书了。
今天读《大宗师》。
“层层递进,终于到了这个了。”听阮籍念完,司马懿道:“如今你能读懂这个了?”
“有些许感悟。”阮籍道。
“说来听听。”
“还有许多并未了悟,不敢多言。”
“无妨,可尽述汝见。”
阮籍不再有二话,开口说道:“世人皆论人之本性,然而依照庄子之见,天人为一,天之变化无穷,人亦变化无穷,故而无可识辨,既然无可识辨,就无善恶好坏之分……”阮籍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心想,世人是皆恨伤己利己者的。这样一联想又想起了那天街头富商的杀人言论……,普世思想难以转换,心里想想他阮籍若是要对天下人说出不分善恶,善恶同一这样的话,估计立即就要面临千万人的口诛笔伐,碎石刀剑……,若是这般,自己就会因着这些言语成为众矢之的的受害者了。
这些说法,对己十分危险。阮籍判断。
司马懿似乎察觉到了阮籍异样的心思,鼓励道:“不必顾虑,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此等言论与朝局政务无干,不成利害关系,放心。”
阮籍却并不因为太傅的承诺放心,前方未知,怎知变化催生巧合机遇不会有需要用这些出口之言中伤自己的,若是真有这一天,今日所说便是授敌于刄,这让阮籍如何能递刀而出?但是另一方面又想着太傅是身处高位之人,按理说应当不是会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来对待自己一个不理会朝局的局外人的人……。如此两相矛盾中,阮籍只能心怀疑虑的望着司马懿犹豫不决。
司马懿看着阮籍的表情,暗叹一口气,接上阮籍的前话道:“人与天,皆是变化无穷的,那天是如何变化无穷的呢?”
见太傅主动打开突破口没有强硬将前话进行下去,阮籍舒了一口气却对太傅产生了有些愧疚之感,所以不自觉的抿了一下嘴,然后收心认真答道:“风云飘荡,无根无基,走云施雨,翛然不定。”
司马懿点头:“人与天同,必然无框无架无来无去。”
阮籍闻言低头思索。
“昨日所讲《德充符》,将行事所得经验看的太重,今日你便不理会悬解了。”
阮籍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话来,不过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太傅的意思。
这两日才了解了悬解的意思,大概就是顺心顺情,体会自身心绪变化,及时开解心间郁积。想到这儿阮籍才将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发觉出小腹,中焦,咽喉三处竟然郁气不通!阮籍陡然一惊,心道,怎么会拥堵不通,那间出了差错?明明早起练剑时还身体舒畅。
阮籍迅速排查,小腹之中是膀胱经和肾经,恐伤肾;肾与膀胱又通心脏与小肠经,这两者也恐惊恐之情,看来这淤堵小腹的,就是恐惧之情了。而中焦为三焦之一,阳腑,三焦与心包经形成一循环,又于肝胆连接,悲怒伤肝胆,而三焦之中,中焦通胃,脾胃一体,思虑伤脾;最后咽喉通于肺,胃两道,伤肺为忧。这是忧思恐惧占据脏腑,拥堵郁结不得通畅了!
阮籍木木然想通了这些,不由叹气,之前不曾注目于身,未知身体敏锐百倍强于头颅。阮籍心下苦笑,想起太傅昨日指着头所说的“这里最会骗人。”果然如此。
身体承载人之生也,淤堵不解,积块成疾,便要障碍于人的,既然身心一体,自然心忧体痛,而痛必反于心,如此循环,往复无停期,就不免日日陷入忧思苦痛之中了。
这便是悬解的重要之处,也是太傅劝解自己不可过慎堆积情绪于身的原因了。
所以今日淤堵的本源便是自己动用头脑谋划得失利害的缘故了?
阮籍回想了一下,发觉果真如此,这便更加说不出话来。
恐惧伤害,忧于前后,故而思虑不止,阻碍了自己表述于人的天性,阻碍天性,必然痛苦不堪。
哎呀!似乎这般想着悲情更胜心绪更坠了!
止住!
阮籍眉头紧紧一皱,强行顿住自身,尽量前去回想太傅先前的提问,以转换心绪。
脑中思绪不停拉扯,来回摇摆,过了一会儿阮籍才回想起之前太傅说的天人变化一题。
……如同天一般不定一处,不留一物,便是头脑为无了。
哦,所以太傅才提到了行事经验。
经验虽能带来一时的用处,却也会成为框架障碍……
自己刚刚的忧思便是因为世间多有背后伤人的,所以出于自卫,这一观念形成,便成了阻碍的路障,直树在面前。
这就又说起善恶一说了……
这来来回回,竟然又回到了最初……
《逍遥游》宋荣子。
最初太傅相问,自己答说已经快到宋荣子的境界,这几天下来,已经剥去了头脑中的欺骗,原来自己心中七情六欲不能节制,先前说的都是大话,更显得自己是一个不自知的跳梁小丑。
这不分善恶就是到达宋荣子的境界了,并非世事不同,而是宋荣子注重自身而对外界如何不加分辨。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当然要先修身,这也是太傅之前一针见血指出的自己的未成之处。
不求诸人,反求诸己。就是这个意思。
又所求非求。
因为无一驻于心,所以不可求。
……再说“以无为首”的道理……
!
阮籍只顾自己思虑,全然忘了自己身在太傅府中,若不是他心里一直隐约觉得有哪里有异,估计还回不了神。
此时一看,太傅已经靠在靠枕上看了他良久。
这……
思绪一断,阮籍又想不起之前的对话说的什么了。这就尴尬。
司马懿这边见阮籍一直思索,表情不断变化,并不出声,只是悄无声息的看着。阮籍是乐于思考的人没错,只是自己掌握不住界限,无意之间就会失去平衡,再加上他警惕心太强,嘴巴闭得太紧,容易自苦。这样一旦思考起来就忘乎所以,心身不调,自损自闭,不怪乎与世间众人不合。之后见阮籍回过神来,似乎因为太过投入的思考不顾及别人而有些局促,见此司马懿也不做声,只想看他如何反应。
阮籍赶忙站起身来告罪,直说现在想到了“以无为首”这边。
“悬解之事已经想通了,多谢太傅大人提醒,使我不至于又入迷障。”说完之后,得了太傅的首肯,阮籍这才又坐下。
“因悬解已经明了,是故‘以无为首’推论就能顺理成章。”阮籍理了理思绪接着说:“从《庄子》开篇起到此篇,反复提到忘,使所经历世事全部归于无的境地。只是虽每章必讲,却是让人似懂非懂,难以明白其中的真意。都知无我得自在,却没有至于无我得途径,而今日所读《大宗师》承前篇所言,详述了如何至于无为之境。”
太傅不发一言,阮籍接着说:“其中借南伯子葵与女偊之口阐述了忘的顺序。先外天下,之后外物,然后外生,而后朝彻,朝彻后见独,参透无古今之后入于不死不生。”
“此句我所悟有限,只能略说一二。”
阮籍这样说,太傅依旧任由他说话,并不发言。
“所谓外天下,就是遗忘天下的概念,地域人情,风俗风貌,人间不成文之规章。外物者,便是将自小所接触诸事物认知遗忘,例为,行商者皆是下等,丑陋者必然品行不端等。”阮籍说完才突然想起世人对于士农工商阶级的认同不能撼动,发觉自己又说了一句驳天下意的话,所以又补上一句:“还要忘记外人,专注自身。”
“外生便是无我,清空头脑中自己设下的障碍,例如谨慎少言,例如不可‘涉险’,不用平常认知限制自身。等到无我之后便能彻悟,只是彻悟一事非是尚在破除悬解之人可以预知的,是以只能试谈。”
阮籍自然的自接自话:“先说无我之态,既然无我如天地无常,便是无所住,无所往的。只是书中说的多是相忘,无,却未说有,有无相依,不环圆动静,无我之态就不得明晰透彻。”
“抛开头脑一切智慧,而在外之有,如何看待?吾答曰: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