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小校长
我又一次见他，便以为信唯物主义也是见得着鬼的。
那是在一座桥上，我行至最高处，往那头看时，立着一人。那人满头乱发，像是狮子，半张着嘴，让人瞥见他下半边牙齿；他看我的眼神，似是等了我许久，又使我觉得要扑过来生吃了我。这与我脑子里的厉鬼，相差只有一张傩面了。
我从头怕到脚。即使正午的烈日将我烤得火热，也断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又隔了一晌，他转头离去。我悻悻地站在原地，等他走远直至看不见身影，才接着赶路。
我确实因为求学，长久不曾回家，但也从未听闻家乡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当天吃午饭时便向父亲问起此人，父亲却叹了口气，道：
“怎么连你也认不出他？这是你高中校长！”
听了这话，我惊得筷子都要掉在地上。我曾读的高中虽然条件极差，但一众教师都是尽心尽责；这位李校长，更是为人师表，被每位学生所感谢着。如今却怎么成了疯子一般的模样？
问起父亲，父亲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不好说。”他讲，“乱说话是要遭报应的。”
于是我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历来与“报应”这种迷信的词汇挂上钩的，大多来自人们随心的臆想。
我回来不是为了管闲事的。于是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干起自己该干的事情来。唯有少数东西令我不爽：学车和夜里的蚊子。前者是因为要顶着酷暑，后者是因为它们实在是吵得让我夜里睡不好觉。
有一天通了宵也是为此。无论是点蚊香还是拉蚊帐都不是很管用，我索性玩了一晚上手机，决定天亮的时候出去吃早饭。我心心念念的是街口那一家胡辣汤店，他家的胡辣汤咸香四溢，用料扎实，不可不喝。
我一边挠着身上的包一边去店里买了一碗胡辣汤。刚在位子上坐下，香味还没来及闻，就看到那人——李校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他仍是那副模样：杂乱的头发，在人身上飘忽的眼神，还有脏而旧的衣服。我比上次看他看得更细的些，随即惊讶于他的衰老；他的面孔和面孔后的东西，如同他的衣服，全都用旧了似的。然而他的眼神，那样的迷离，倒更像个刚进入课堂的学生了。
他一进门，之前嘈杂的店里安静了不少；大家都低头抓紧吃饭，不再交谈。偶有人私语两句，但也仅仅是两句，比夜里那些蚊子的嗡嗡声还轻，却与之一样往耳朵里钻。
我也无心再细品碗里的胡辣汤，三口并两口喝完了它。临走付钱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当真像个学生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喝汤，其他人也不去看他，店里有种微妙而平静的氛围。
又见他一面，已使我不再能去忘记他。究竟是怎样的离奇事情，让他成了这样呢？我问谁都不合适。
这疑问在心头萦绕了许多天。我从李校长想到高中的那些同学们，又想到高中教过我的老师。尽管我成绩不好，在班里又属于调皮捣蛋的一类，但该想念的还是会去想念的。鬼使神差一样，我又想前去我的高中看望老师。
去学校要走很远一段路，于是我又起了个早，在清晨的凉意中动身。
街上的人很少，大抵都在店里吃早餐。正要在一个十字路口过马路，几条黑色的影子便从眼前“嗖”地穿了过去。我吃了一惊，又定睛看了一眼，原来几只野狗，像是在逃离什么东西的追赶。
很快我便知道是什么在追他们：我从未见过李校长跑得那么快过。他如同一只更大的野兽一般，拼命地追赶那几只野狗。
这场面着实让我有些发怵，我现在更能确定李校长是发了疯。不然会是何样的人，会在清晨这样宝贵的时间段，追着几条狗跑呢？
我到校门口时，学生们都已经上课了。我向保安说明我是来干什么的，他才不情愿地放我进去。这时跑来一名女学生，一脸惊恐，闷头就往教室赶。我不禁怀念起我的高中时代，也经常是喝粥喝的慢了些而迟到。
但随即我又想到一个可怕得很的念头：她会不会也碰见了正在发疯的李校长？更糟糕的，她会不会也被那人追了一段路？
我在约好的时间见到了我高中的班主任。老班很惊讶我还记得他，我笑着说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可能忘记。
“还有人能来就好。”老班突然感慨道，“学校都差点关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老班指了指楼上，“前段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地，摔死了名学生。”
“啊？”我对此一无所知。
“关键是，那个地方正好没监控。”班主任声音低了些，“于是谁也找不明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那？这不是没办法……”
“于是人们就猜。”老班说，“什么版本都有。譬如有说是校园暴力的，有说是学生压力太大的，甚至还有说是……”
他到这里不肯说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和一件事情有关。
“说是什么？”我主动问道。
“说是谋杀，为了争什么保送名额。”老班苦笑一声，“就咱这小城小地方，能有啥名额？不都是被其他市拿了去？”
“那李校长他是怎么回事？”
班主任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你见过他了？”
我没法不承认，于是点点头。
“他就那样了。”班主任说，“岁数上去了，能受的住多大的气？再不济，光是逼就能把他逼疯……”
老班岔开了话题，我们谈起高考后的日子。我羞于面对这个，聊了没多时，就回去了。
回去仍要经过那座桥。有张纸飞到了我的脚下，正欲踢走时，发现上面写着些字。我拾起看了看，字体还工整，只是排列的很乱，东一行西一句。
不远处也有几张纸，像是某个本子散了架飘出来的。我顺着那些纸的方向，走到了桥洞下面。
这里有个地铺，有张学校用的桌子，像是流浪汉临时的“家”。纸是从桌子上飘下来的，我把它们放回桌子上，才发现每一张上都写有东西。我辨认了好久，才看出这是抄的关汉卿的剧本。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意识到来不及走开了，于是在原地等着这儿的主人回来，说声叨扰。当那人从上面下来的时候，我又看到了李校长狮子一样的脸。
我大为恐慌，生怕他会像追野狗一般做什么伤害我的事。手忙脚乱中，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校长”。
他听到之后愣在原地，事实上刚才他也没做什么。接着他开始流眼泪，顺着他的胡须滴在地上；然后我听到了几声哽咽，随后他开始小声啜泣，最终变成嚎啕大哭。
我终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更别提是从前的校长。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忘了离开，只是呆在原地。
他哭得像幼儿园里分不到糖的孩子，又像是刚经历过热恋随即就分了手的青年；那是切实的悲伤，甚至是悲痛——并且毫不紊乱，异常清醒。
“你……你出去站着！”他的声音很是嘶哑。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那张桌子，又抓那里放的纸，伏在上面哭。
“让我把这一页也写完吧！”
几个月后我再回到家，以为还会在那座桥附近见到李校长。可他却没了身影，也不曾被我偶然遇着。问及旁人，才知道李校长已去世许久。好似是跳了河，家人也没管，草草地埋了。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凉意，却不知从何而来。又是什么原因驱使，我去那个桥洞看了一眼。没想到那张桌子还在，铺盖倒是没了。
凑近一看，上面摆了一个铁盒，里面装着李校长手写了字的那些纸，整整齐齐，也不知是谁整理过了的。
夜里的蚊子仍是吵人，恍惚间，我似乎梦见了李校长，但忘了是疯了之后，还是之前。
他也没做什么，只是趴在桌子上，把该写完的写完了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