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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幸运篇初审入围5号《ECHO》

2021-08-18 19:51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ECHO

生物学表明,灵长类人科人属的人类拥有着比其他生物更加发达的大脑皮层。这一团由交织密布的神经细胞组成的脆弱器官中雷鸣电闪,我们的冲动在里面回转碰撞,我们便获得了泪水和酒窝。我们笑,我们哭,我们爱恋,我们憎恨——我们谛听着世界在我们心中的每一次回响,因为这些波澜,便是我们存在的证据。

   ...

  “...还有问题吗?”金发的神明问道,“一篇报纸可载不下这么多内容吧。”

  “作为记者,把所有能记下的东西全部收集起来,不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吗?”回话的是个鸦天狗。“更何况...”

  “更何况?”

  神向前探了探身子,抬了眼皮。

  “更何况是采访您这样的角色。”天狗如此奉承道。“称得上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为过吧?”

  “起码你的这一千年肯定没有。”

  两人笑了起来,一个哈哈地笑,一个嗯嗯地笑。突然地神便不笑了,嘴唇嘟了起来,从牙缝里窜出来几个字。“快问。”

 “您的那两位童子,有什么故事吗?”天狗问道。

  “童子就是童子,怎么会有...”

  说着,神的瞳孔张开了,身子向后靠了靠。

  “为什么要问这个?”神问。

  “因为问不到。”天狗耸耸肩。“本人的话,已经找过了。但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从她们那里能听到的只有‘记不得啦‘ ‘你可以问问师傅大人‘这样那样的话,好像是在问一件和她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天狗说,“很奇怪。”“所以找您问问这件事,毕竟是您的...”

  “童子。对,童子。”神说。她保持着那个姿势,叉起了手,托在了二郎腿上。“废柴二人组,办事马马虎虎漏洞百出,我想换掉她们两个。”“没了。”

  “不,比起这些,她们有没有什么...”“身世?”神抢白道,她眯缝着的眼睛正盯着天狗的鼻梁和一旁的眼珠,天狗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两边压了压,喉咙咕咚的上下动了一下。

“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不,只是因为..”“你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神的叉着的手分开了,一只搭在了左腿上,另一只摊开来,比对着天狗的方向。神正直直的坐着。

  “...”

  “很想听听。”

  神又往后靠了,直直的靠向了椅背,又弯弯地翘起了二郎腿。“那就提一嘴吧,她们的故事。”“咳咳,” 神清了清嗓子,但没开口。

  “老实说,这些事我已经快忘了。”神慢慢上浮了目光。

  “大概是一千年前的故事吧。”

二—————————————————

  有句话说,历史永远只会重复两件事:原地踏步和绕圈踏步。当人们把矛和剑刺向本该腐朽的人,历史就会向前迈出一小步;但当人们刺向彼此,历史就会在原地扭捏徘徊,直到下一个变节——要我说的话,倒是后者占据了多数。

  这个故事所发生的时节大概就属于后面那种情况。

  我看到了一个身着破着洞的甲胄的男人,挥着矛戈拦下了一个抱着襁褓的身着同样破烂衣襟女人。我注视着,...

 

  神突然停下了讲话。

  天狗抬起头,停下了笔。一阵尴尬的沉寂。

  然后是一阵不和谐的笑。两人都在哈哈的笑。

  “这样的东西还要记吗?既然面向人类的话根本登不出来吧。”神嘻嘻地说。

天狗也只能嘻嘻地应和。神又继续了下去。

 

  神明来自信仰,不同的信仰就会从根本上产生不一样的神明。在这样一个白天比黑夜更惨然的世界中诞生了我。

  我来自东的国度,比东国更东的那个中原。我询问其他的神明,他们说那处被称为唐。

  按他们的说法,这里之前本是一片盛世,人们祈愿祝福安居乐业,可最近便突然变了样子:死人开始多了。

  幼稚的我作为新神漂洋过海,理由很简单:我不喜欢死人。我固执的觉得死不应该和我有什么关联。所以我渡海,去找诗和远方来满足自己的幻想。

  我遇到了个和尚,我到达了东国。接下来看到的景象让我直到现在都忍俊不禁:怎么,还有这么多死人?

  我便放弃了,全天下人都一样混蛋。

  但我又没有放弃,因为我知道人混蛋与否与我无关。所以我便继续了我的旅行——不如说是游荡。游荡着寻觅。

  在找什么?即使是现在的我应该也没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神明是随着信仰而生的,而神明存在的本身也应该为这信仰服务;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仰促就了我。也许是那些茹毛饮血而辱骂着的人们的粗言秽语,也许是那些枕矛待晨的士兵凄冷的祈愿,更或者是...

  神明,就是人们心里的回响。

  而作为回响的我,为了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以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我在荒芜的世间游荡。也就是在这样可笑的游荡中,我遇见了那孩子。

三——

 那天的天空是紫的,粉红而弥散的云星星点点地牵连着我未曾熟悉的天空。我正巧路过了一座煤渣和木杆拼成的城市。

 神明并非人们所说的那样高洁——我们也不是传说中那样污秽不沾的天人。就算是神,也会闻到臭听到响的。所以像这样一座散发着低哑浑浊空气的废墟之城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去处,能路过那里纯粹是个巧合。

 

    说到这里,神不经意的闭上了眼睛。“神并不是没有情感的偶像。”神说。

 

  巧合往往结伴而行。正是在我准备转向离开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尖叫将我拉了回去。

  “救命!!——救命——!!”从垃圾堆中踉跄出一个孩子的身影,她的身后紧追着一个挥舞着竹棒的肥胖的男人。

   那是何等一个形象啊:蓬松而杂乱的绿色头发随着颠簸而上下颤抖,身上打着拙劣缝补的补丁的蓝色袍子因为牵扯而几乎要迸裂,她的一双赤足干结着土和红痂;那双眼睛,紧紧地睁大着,注视着我的方向,渴求着回应。

  她一下子就让我产生了兴趣。久违的兴趣。我甚至一度认为我找到了我的使命——保护这孩子。

 她跑近了,男人的棍棒也几乎要挥到她身上。她的声音也嘶哑了:我明白,如果我不出手,她就会被这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男人一棒打晕,然后就是死。

  但让我出手的原因不是这个。

  我仍饶有兴趣的看着,出于神明的立场,观看死亡对我来说与观看孩童降生并无差异。但她跑过来了,真真切切的是向着我这个方向。

  “救我,救命!!!”她喊着。两个眼睛愈加圆睁,溢出了泪。

 

  神看向了正出神听着的天狗。“普通的人类,是无法看到神明的,这个你知道吧?”

  天狗点头。

  “只有心地纯真的孩子才能直接看到神明。”神说,“以神的立场而言,这倒是件有趣的事。”

  “一旦脱离了孩童的天性,它就会被世俗的观念填充掉心。”“而塞满的心,根本不会给神明留有回响的空间。”

  “人们管这个现象叫做灵视。”

 

  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她看得见我,还向我求助了。当时的我在游览着陌生世界的时候邂逅了成百上千的人。从英气的男人到奄奄一息的女人,从长刀甲胄的武士到不可一世的大名,他们中却从未有一个人能够指着我说“你是谁”的。

  我从开始就在旁观,此时却在深渊中听到了回响。

  所以,我用我尚不熟练的神力帮了她一把:我把那个男人的头像开门一样掀到了一边,又合上了门来堵住红液。

四——

  看着诧异的天狗,神咧开了笑容。“之后的事我忘了。”“现在还能接上的部分,就是之后我蹲踞在地上,她在我怀里了。”

 

  “你叫什么?”我问,“不知道。”她回答。

  “你的家人在哪?”我问,“咱忘了。”她回答。

  “为什么他要追你?”我问,“咱要活着,他不让。”她回答。我的兴趣又添了几分。

  经过若干像这样毫无意义的问答之后我才逐渐了解到,她是个从小便不知父母二字的孤儿——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战乱年间这样的孩子就像野草一样到处都是。她们无处可去,但她们之中总是有一部分能够奇迹般的活下来:另一部分,当然就是死,和野草融为一体。

  她的记忆中除了游荡便什么也不剩,和我如出一辙。现在想想,那大概是奈良之乱之后的一段时间。战火稍有停歇,叛乱稍微平息,这些小生命,失去父母亲人乃至一切和自己有关联的生命的小生命,便啃食着战火的焦炭、呼吸着带着火星的空气不合理地窜了出来。

  而那个追他的男人,就是这叛乱中的一个逃兵。他们身着官服,大刀却劈向了他们本该保护的角色——不过这个,也许是在械斗中劈断了配刃,用的是根竹竿。我为那男人笑了笑,因为这孩子除了自己的瘦骨嶙峋斑斑喆喆的骨肉以外,实在是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

  她在死里逃生之后,马上拾起了那根竹竿。

  她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除了一个“咱”字用来称呼自己以外再无他物。我给了她一个名字:舞。

  孩子弯着食指拨弄着嘴唇,睁着那双眼睛说:“舞...?”我把手插进了她的蓬蓬糟糟的头发里,安抚着这孩子的灵魂:“不要把这个忘了,你叫舞。”孩子沉默了,然后刺耳地沙哑地问到:

  “如果我死掉的话,我上面的那块木头可以写这个名字,是吗?”

 

五——

  我于是领着舞走了。

  说是怜悯,倒也不尽然。为了纯粹的去爱护别人而存在的神明早就有许多了,这样擅自插手别人的本分只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的角色。我很清楚,让我搭救这孩子的动机不是善,而是利。

  我获得了信仰。前所未有的。

  这孩子的呼救,对我而言便是一次祈祷。祈祷我帮助她杀灭后面的威胁,祈祷我赏赐给她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祈祷我让她仍能作为一个人存在。这样的信念让我拥有了力量,从而有能力去掀掉那男人的头。这样的一个关系,倒让我萌生了这样一种想法...

  这不会就是我的使命吧?

  去帮助人杀害别人从而成全自己?

  去剥夺别人从而让自己存续?

  这孩子到底教给了我什么东西呢?

  不过比起考虑这孩子给我的内心的冲击,我更在意的是她身上的浓烈的臭。毕竟是野孩子——更何况,当时的东国根本就没有哪座城市能够给人以正常的、能够呼吸的空气。在那样的排泄物满地、腐烂的垃圾充斥街道的地方寻找一个白净可爱散发芳香的孩子根本就是做梦。

 

  我带她去了我常晃悠的一条河流旁边。和焦城截然相反,这条清澈的河让我产生了舒畅的心情。

  “脱吧,然后洗洗。”我说道。舞蹲下了,用手试了试水,提上来了手又舒张蜷缩了两下手掌,我能明显的看到她的动作变得僵硬。

 “凉。”舞说,“忍一忍。”我说。

 舞盯着我看了一会,便蜷起抬升了身子,毫不在意的脱掉了那一身遮羞的衣物。我看到了肋骨,然后才看到了赤裸的她。

  舞打了个冷战,便伸着足浸入了水中。我站在岸边看着。她僵直了,竖在那里。

  “洗。”我说。舞便动了手。

  我注视着她的手在一根一根的肋骨上游走,战战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是牙的碰撞。舞猛烈地抖着,但能明显的看出她的压抑;

她的背后竖着突着一排的齿,随着她勉强的弯腰而弯曲着。我仍是看着,舞继续的洗着。

  片刻后,我叫她停了下来。于是舞便停了下来。

  用一条随身的布擦干后,舞没有像我预想中的那样立刻抢夺般地穿上衣服,而是就那样缩着身子、屈着头地赤身立在了我的面前。

  她微微搭着眼皮,注视着我的嘴唇。

  “穿衣服吧”我说。于是舞便穿上了衣服。

  我开始注意到了这孩子的行为。“你觉得我是个什么呢?”我试探地问道。舞的眼光上移了一点,对着我的眼睛。

  “你刚刚救了我的命。”舞说。“你也可以那样地让我死。”我点点头。“我觉得...”“你是神?“我再次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在我面前,你是什么呢?”我问。

  舞楞住了,目光弹动了一下,移到了我的胸口。然后是沉寂。

  她还是抬起头来了,眼睛闪烁了一瞬。

  “我是舞。”

六——

  没有了那股恼人的恶臭,我总算是能靠近这孩子了。我出于求知欲和功利心将这个孩子留在了身边——但也仅仅是留着罢了。我不是什么农业神,没法给她什么食物或者水;也不是什么工业神,能够凭空给她建个能遮风挡雨的房子。在没有特殊环境的外界,像当时的我那样弱小的神明是做不到用除使用能力以外的办法以实体去影响周边事物的,而使用能力又会大量流失我的力量——无异于变相自杀。

  更何况,我没有离开这孩子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占有她那一份廉价的信仰,从而稍微扩张一点使用力量的限度。于是在那条河边和那座破城中,出现了这样的景象:一个衣着依旧破烂的孩子拾着荒、啃着野草,同时还时不时对着空气念叨两句,笑嘻嘻地又扭回头来。我和她的最初的联系就是如此建立起来的。长此以往,我逐渐习惯了这孩子的直路头脑,她也渐渐适应了身边多了个不良透明人这件事。我时常像上次那样帮她解决掉一些麻烦的逃兵,虽然我不喜欢见到死人,但是这样像捏泡泡纸一样的消遣我还是很乐意的。

   但这也让我注意到了一件事:平时一旦操纵就会使我筋骨酥麻浑身无力的门的法术,一旦是用来按照她的想法行动,也就是按她的意愿杀死那些准备对她下手的人的时候,释放起来就变得无比轻松了。这让我悚然,但又淡然。因为我顺理成章的意识到了,这就是我的神迹——剥夺的神迹。

  我夺走他人的所有又赐给自己的信徒,而这动机就来自这些信徒的信仰。我的回声就来自他们的诅咒和受害者的呐喊哭泣。这一发现无疑让我离“我在找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更近了一步。

  我们开始时不时的产生一些小摩擦,比如就她对我逐渐产生的依赖心进行争吵。说是争吵,实际上无非就是她对我的训斥唯唯诺诺罢了。

  “我不是你的母亲,那样的事你自己想办法。”我对舞索求一件衣服的请求如此回应到。那件蓝色袍子因为长久的磨损早已拉开一条破口。不必说遮羞,就连挡寒这一功能也快逐渐失去了。舞依然是没有回嘴:她不敢赌杵逆我的结果会是什么。她很快便找到了解决办法:那些逃兵的衣服并不差,挑挑拣拣,舞就多了件看不出沾了血的褂子。

  舞仍是开心的活着。她因为身边有了我而一活再活。毕竟,她早就应该被那些兵劈成两节了,但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到了不该有的生命——这无疑也是她的幸福之一。

  但是中的但是,她的幸福居然又翻倍了:她捡到了个更小的孩子。

 

七——

  舞那天正如同往常一样兴致勃勃的拿着那根竹竿在街巷游窜,而我正饶有兴致的浮在垒着破砖烂瓦的城楼上眺着远方。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和记忆中的不大相像:远处的地平线被烟雾遮住了。我想了想,大概是又要死人了。于是我不紧不慢地找到了仍然活蹦乱跳的舞,带着她一路从后路出了城,指示她向前继续走;而我则仗着自己透明人间的长处转身向着翻腾的烟雾浮去了。

 

  也就是这时,我们两个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兵越来越多了。

 

  我凑近了看那些人,他们持着刃、披着甲,灼热的气浪从他们的嘴里呼出,眼神参差不一。有的满眼杀戮,有的满眼疲惫,有的缺了一只眼睛。他们跃动着向他们的前方扑去,可有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意义何在。他们是掠夺者,就算之前不是也一样。

  他们迅速便进入了这空旷而了无生机的焦城,当然是一无所获:我陪着舞那孩子在这里活到了现在,就连土里有多少油水我们都一清二楚。这样的徒劳让兵们起怒了——他们本就是为了油水才拿起刃的。如果放着他们不管的话,他们自然会向着前面继续扑进。

  出于不知名的心理,我不想让那样的事发生。所以我就显了神迹:趁着他们准备集结出城的时候,我用了门的法术将外城城楼的下角切去了一块——莫名轰然倒塌的城楼让这些正下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我站在城外看着这些男人的嘶哑和嚎叫,百感交集。我转身离开。

  那时我正准备惯例地想点什么,但就在这边想边进发的过程中我瞥见了舞去的那个方向:有个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的城。

 而就在这城的城门下我看到了舞,领着个更小的孩子。舞用她那滑稽的嗓音远远地蹦跶着挥着竹竿喊着我,那孩子也朝着她喊的方向微张着嘴巴。

八——

  这孩子,更小的那个,也能看到我。

  她一见面就对我这个能飞还不近人情的家伙产生了畏惧和反感——我可以理解,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舞那种没头脑的家伙。经过舞的安抚和盘问,我们终于搞到了她的一点底细。

  她是这座城的城主的孩子之一 ——现在倒是没有之一了,四个兄弟姐妹四个已经死在了她的眼前。舞好巧不巧,正好就赶上了那头的匪兵打破了城子,更好巧不巧地发现了这个躲在稻草堆中瑟瑟发抖而打死不敢出来的孩子。整座城几乎被屠空了,在匪兵刮地三尺离开了之后,她和舞和我就成了这座城的唯二两个活人——某种意义上,也是新的主人。

  我想像对待舞那样给她一个名字,可她马上提出来说自己是有名字的。她叫里乃。

  经过两人一神的尴尬讨论之后,我们决定让里乃成为我们小团体的一部分——里乃当然也参与了讨论。我的原因还是很简单,她能看到我就代表她可以提供信仰,神对信仰的态度当然还是多多益善的。舞已经独自活到了现在,她早就想有个伴了:我当然不算,我是摩多罗大人而不是“喂,摩多罗”。里乃则全程一言不发,她闷着头流着泪,看都不看我们两眼:有时还会看一眼舞,但是不看我。直到我们的对话沉寂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郁郁地抬起头来,闷出一句:

  “如果以后我会很麻烦的话,就请杀掉我吧。”

  看着舞惊讶的眼神,她又看着我接了下去:

  “请多关照。”

⑨——

  我们二人一神于是住在了里乃的旧家。舞自告奋勇的去搜刮了城子里的剩余油水,差点被一个落单的兵收走了人头:紧紧跟着的里乃敏锐的看到了那个兵手里剑刃的反光,继而救下了舞的脖子。里乃则在之后独自回了自家宅邸,搬出了几具尸体。她用颤抖的语气拜托舞在她家附近的一片长着桂树的小花园埋掉了这些人,便不管尘土与血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猛烈地哭了起来,一抽一抽地。舞难以理解地看着她。

  那之后,里乃曾问过我。“您...能够用那种叫复活的术吗?”

  我哈哈大笑。“那种术,恐怕得要榨干一个神明才能使用;而且还需要你要复活的那个人的一大堆血才行。再说,就算天时地利人和,恐怕也最多只能得到个僵尸。”“而且让我用的话,恐怕刚刚施个阵就得昏死在这里了。”里乃因此失望了好久。

  我们很快便发现她是读过书的人,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和目不识丁的舞迅速建立起超越友情的感情。不久之后,我不管是何时何地看到她们中的哪一个,往往就能在五步之内找到另一个。

我常常看见她们两个长久的手牵手坐在高高的破损的城墙上,无言的注视太阳西下。

  这样的习惯,我看着她们毫不厌倦的干的整整一年。

  爱看什么看什么,别死了就行——我这样想。她们在我的眼中无非就是长了腿的信仰罢了。但想到这一点,我的思绪接上了之前的断层,也就是用城墙屠戮那些乱兵的时候未曾发散开的想法:我要这么多信仰,做什么呢?

  我蹲了下来,看着地上浸染透了血液的腥黑的干土。

 

  我开始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去。你瞧,我从唐的杀戮中诞生,又在东国的杀戮中走到了这一步;我的力量来自我从杀戮中救下的舞和里乃,我的力量又帮助她们更多地杀戮——我的作为神的一生,从未远离过杀字。

  神明就是人们心中的回响。我开始逐渐理清了我这个回响的源头和去路。

  唐的杀戮和东国的杀戮并无二异,以我所见,都是下克上式的抢夺,我来自这里。

  舞和里乃的信仰之因,是保全她们的性命——也就是从别人手中抢过一条命代自己去死,我的力量来自这里,也用在这里。

  也许换句话讲,我存在的目的,作为摩多罗神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

 

  突然传来的哒哒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仰起头了,看到了两个孩子手牵手跑了过来,舞跑在前面。

  “晚上好摩多罗大人!”舞高举着手,元气地背诵着我教她的话。

  “确实很好,”我说,“你们也会好的。”我垂着眼睛说。

  我站起身来了。“你们两个,想不想要个姓?”

  十————

  丁礼田舞,尔子田里乃。

 

  “我认她们两个做了我的童子。”神对天狗说,“所以我给了她们一人一个姓,显得正式一点。”  “所以这个姓有什么来头吗?”天狗应和道,

  “我忘了。”神瞥了一眼,“那种事情我记不得了。”天狗默默了一会,追问道:“所以为什么要认童子呢?”

  “你住的那座山上有个神社来着。”神说,“守矢神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么,那个神社里的那个巫女是做什么的?”神问。

  “收集信仰?”

  “收集信仰。”

 

  在我的认证过后,她们两个就拥有了一点借取我力量的能力,以此来保证她们不会随随便便就被某个逃兵挖出肠子。这种关系在神与信徒之间是很常见的。

  我交给了她们传播我名字的任务,就像其他神干的那样。“但是去哪里说?这附近除了咱和里乃和您就都是死人了啊?”舞直言不讳的问,“西边有人,父亲在我小时候领着我去过。”里乃回答。我看了看西边。

  “那,如果他们不相信怎么办?”

  “没必要管这个。”我说道。“等我需要你们出来办事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在这期间别死掉。”

 “别死掉。”我重复了一遍。舞和里乃楞楞地点了点头。

  我随后离开了她们,忘了告别。

 

  正如前面所说的,兵越来越多了。我没有花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另一支叛乱的队伍:他们明显比之前那队要倒霉的多,乌乌压压的人堆里充斥着突出的脸颊骨和青紫腌臜的皮。不过我没有杀掉他们,而是在他们戾戾地前进时屏着呼吸打开了门截断了旁边的一棵树。树轰然倒下,拦住了他们前进的路。

  一阵哄乱,然后是惊叫:“晦啊!”

  三成了,我想。我再次抑制住内心的撕裂感,照着前面一个瘦高高看起来像领头人的手腕开启了门。嗤啦一声,干瘦的手伴着血色落在了地上,指着西边。

  一声呜哑的嚎叫,然后是更大更恐慌的骚乱,“神罚啊!”

  看着已经有人跪着叩首的人群,我想:六成了。

  我移到一边,柄足力气地敲了敲那两个家伙的门。

  “出城往北两里,告诉他们我的事...”我眼前一黑,几乎要叩在地上,“...让他们往西去。”

  说完,我就向后一倾,坐在了尘土干结的地上。八成了,我漆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后便消失在了嘈杂的耳鸣中。我晕过去了。

 

  “当时我几乎是在拿我自己的小命在赌。”神笑着说。“完全是菜鸟行为。”天狗识相地擦掉了小本子上的一两句话。“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也会那样干。”

 

  等我醒来时,我感受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炙热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悻悻地向后摆着大字躺在了地上,看着临近黄昏的天空。

  “摩多罗大人...”我的背后传来这样一句嘶哑的声音,是从门里传来的。

  “我们好像又能搬家了。”

十1——————————

  我成功了,舞和里乃成功地在用我的力量杀掉了他们当中有怪心思的一两个人之后,凭着自称“摩多罗神”的童子的身份将他们引到了那个西城,满足了贪欲的兵们纷纷地赞颂起了我的大名,在我这里反映出来的就是多到塞胸膛的信仰——我暗自庆幸,绕了这么多弯路,终究还是让我搞懂了游戏规则。

  我抱着我的两个童子说清了上面这些事情,但她们表现得却总是有点在看我眼色。舞夸张地抬着嘴角,一双小虎牙和两列牙齿紧紧地闭合着,眼神呲着地面;里乃闷着头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鼻息却一次比一次的剧烈。

  我扫兴的松开了她们。

  “去干点你们想干的吧,我借给你们了更多力量。”

  她们点点头,然后继续那样地站在原地。

 

  “之后,”神说,“我就继续干了好多次那样的事。里乃负责引路和布道,我负责展现神迹吓唬那些乱兵,”“舞则负责里乃。”

  “但是凡事肯定没那么顺利。”

  “这事越干越大,我甚至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自发组建的兵团。而领头的正是那个断了只手的人。虽然听起来很不错,但这正是给我带来麻烦的地方。”

  天狗楞了。“这...为什么?”

  神微微闭了闭眼。“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神。”

 

  神明之间的相处关系既像绵羊又像群狮。有些神互帮互助,以激烈或者和平的方式成为共存体,比如说守矢的那两位;而有些神则划下死线,圈养着自己的信徒。我身边的那几位,是后者。 我那种掠地攻城式的传教手法使得我跟周边不少的神闹掰了——几乎是开玩笑,我还没什么力量时他们连照面都不会跟我打一个。所以我凭着抢来的力量,几乎没有心理负担地,将他们的信徒连同他们本人都给碾碎了。杀死他们虽然很费事,但是也给我了新的东西:他们的神格。

  能乐神? 地母神? 我不知道这样的名号有什么用,但我仍然让我的那两个帮手传下去了这些名号。但就当她们两个来见我时,我发现她们有点寒掺了,外表上的。

  我随即从那个能乐神的童子身上扒下了两身衣服,换在了我那两个童子的身上;尺码显的大了些,不过我相信她们会长到那个尺寸的。

  就在那天晚上,里乃吐了。

十2——————————

 天狗看着神。

 神笑嘻嘻地看着天狗。

 “你想多了。”神说。

 

  里乃是因为压力过大吐出来的。她颤颤巍巍的说出了“我受不了了”这样的话。她说她认识穿在自己身上这件衣服的主人,而她又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亲友在自己眼前被杀掉。最令她接受不了的就是还要穿着这件衣服。

  我看向了舞,她正茫然而惊恐的看着我。

  “站起来。”我说。里乃仍然撑在地上,过了几秒才站起了身,用胳膊擦了擦嘴边的秽物。

  “舞在之前是怎么做的?”我问她,里乃先是一愣,说:“我...我不知道...”

  我说:“舞之前没有能穿的衣服的时候,会去自己找。”

  “你不喜欢这件衣服,那就去找件一模一样的。”“可是...”里乃哽咽,“穿什么对于我们对您的敬仰来说都没有区别啊...”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论了。”“我需要一对好看的家伙才能更方便的获得力量。”“去找件衣服,不然就穿着。”

 里乃的喉上上下下,眼珠子旁边的泪也游弋不定。

  我转身离开了,我动身去看看之前那条河。

  “你是摩多罗神的童子。你刚刚的每一句话都是杵逆。”

 

  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我回到了焦城。这座城在我们离开过后似乎就定格了。焦土没变,破裂的栅栏没变,死寂也没变。我呼吸着刺鼻而辛辣的空气,游览着故居。

  我沿着路走回了河边,也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舞的地方,但河变了。

  河水变红了,那股清新的气息也被血腥味掩盖掉了。河水中时常飘过一只断手或者一整具死尸。我当然清楚这河的上游正在发生什么,我也当然清楚这背后的推手是谁。

  我靠河蹲下,拨弄起了水。腥臭的液体黏连着从我的指尖滑下,我闻了闻我的手,也同样腥臭。

  我背后流下冷汗了:为什么,我不感觉恶心了呢?

十3——————————

  我逐渐注意到了舞和里乃的异样。

  虽然都在干着以往的老差事,但我发现了里乃在有意地远离我这件事。她仍旧穿着那件衣服,但却十分明显地对我的问话搪塞应付。而舞则尽着全力来安抚里乃——尽管她也对自己干着的杀人事感到怪异。她有时会用着她 难为听 的嗓音讲点从信徒中听来的肮脏笑话来试图逗笑里乃,有时会故意地搞砸一些事情来让里乃有借口骂自己。长此以往,她的直脑筋性格变得更加让人难以理解,几乎可以说是变得冒冒失失了。

而里乃却丝毫改善的迹象都没有。

  而我这方面则继续扩张着力量和领土。摩多罗神已经成为了响当当的名号,我拥有了连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力量,我甚至用门的力量创造了一整个只属于我的领域——但除了舞和里乃,仍然没有人能看见我。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真正的把自己当做神了。

  忙碌在朝见信徒和掠夺抢劫的我逐渐舍弃掉了去河边的这个习惯,焦城被一座座立起画着我抢来的星宿神的标志的旗帜的城取代。里乃挥挥手,下面的信徒就叩首;舞向我举起当初的那根竹竿,下面的人就开始哭泣。

  但跟我预想的完全不同的是,我一点也不开心。

 

  “因为我开始讨厌这两个孩子了。”神说。

 

 日渐憔悴的舞,如果她还有憔悴的余地的话,变得越来越无所适从。她时常告诉我自己的手脚开始发冷发麻了。我完全明白这是因为她的情绪长期飘忽不定导致的衰弱——通过她的后门散出来的生命力就能知道。在我的监视中,她时常莫名其妙的开始嘻嘻笑,又偶尔会躲在角落抚摸着那根竹竿,眼神入定。但是至少她仍然拼着全力在干她该干的事:负责里乃,和洗脑我的信徒们。

  但是前者干的不好。

  里乃开始偷偷地哭泣,有时竟会在一众信徒面前操着颤抖的嗓音说话。她的精神力开始源源不断而忽隐忽现地从背后呲漏。这是有小心思的表现。她逐渐在我给她布置任务时走神,有时竟到了左顾右盼的地步。

  她仍旧穿着那件童子服,但是她时常挠痒,挠到后背前腹布满了红印血珠、挠到门框咔咔作响的程度。

  她开始私下给那些逃兵分发自己攒下的小物件,她会托着他们的手垂着眼睛说话,尽管从她口中念出的仍然是关于我的赞美诗。同样的事,她却从不对舞干——她同时回避着我和舞。舞对此并不知情。

  舞大条到极致的神经终究是会忽略掉很多细枝末节的。但即使是这样的她,也在之后不久,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舞说:“里乃好像看不到您了。”

十4——————————————

  天狗往前翻了翻笔记。

  “对,她看不到我了。”神自顾自地说道。

  “一旦脱离了孩童的天性,它就会被世俗的观念填充掉心。”“而塞满的心,根本不会给神明留有回响的空间。”

  “里乃比舞聪明的多。她看到的太多,想的太多以至于懂了太多。”神说,“她早就不是孩子了。”

  “让一个没有灵视的家伙当童子,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到底是漏想了一步。里乃的躲避我不仅是出于对我的反感,更多的是为了掩盖看不见我这一情况。

  她当然清楚没有了这个能力对她来说是什么下场,她也清楚她能不能接受。

  她猜的很对。

  附庸这种东西是可以现找现用的,更何况里乃这家伙看不惯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的残酷一点的话,我完全有底气承认我早有预谋,而里乃的这个变化只是我偶然遇见的绝妙的契机罢了。

  而我一直没有这么干的原因,傻子也能看出来。

  我亲眼见证了舞和里乃之间关系的一步步加深,我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了她们的成长。我也当然清楚把里乃赶走对舞意味着什么。

  我似乎又并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

 

  沉寂。

  “不过现在想想,我当时还是有点太强硬了。”神说。“我当时根本没考虑过是谁导致里乃变成了那样,我也没有多想里乃在离开我们之后会变成怎样。”

  “我当然也没想过,让舞看到以上这些结果会怎样。”神说,“我从一开始就下意识的把她当成了我的附庸。”

  “我干的太过了。”

十5——————————

  我决心找她们两个谈谈。

  以人的历法计算,我记得那是在九月的末尾,我在例行的暮间朝拜式结束后把她们两个单独叫到了我的领域里。

  那个领域空虚且扭曲,除了寂静而再无响声。我们能嗅见的气味只有彼此之间的充满刻意感的香料味与漂洗后的衣襟所散发出来的洁净。脚踩着的是虚无,看到的也只有一扇扇缓慢旋转着而漂浮的门,自此以外,皆为虚空。

  我坐在中间的神座上,叉着手看着她们一边一个站在我跟前。

  “站到一起。”我说。她们站到了一起,里乃在左舞在右。

  “我要谈件严肃的事。”我说。里乃的眼神登时便乱了,舞站的稍微直了一点。

  “我要找个新童子了。”我说。里乃的眉毛应声猛抬了一下,随即便是颤抖。

  “那,摩多罗大人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找吗?”舞举着双拳说。

  我点点头。

  里乃却方寸大乱了。她抖动的眼珠传递着迷惘。

  “去找个新人吧。”我垂着眼说,“作为帮手。”“是!”舞元气满满地回答了,里乃仍然的在愣着。

  “请问,有期限吗,摩多罗大人?”里乃突然开了口,我回答:“不用那么着急。一时半会...”

  “是!”里乃又回答了,眼神煞有其事地看着错误的地方。

  于是我注视着她们离开,顺手便合上了舞背后的门。

 

  她们一如既往地在抱团行动。我认出了她们走的方向:西城,那片早就归属于我的领土。

  我在里乃的耳边叩开了一扇小门。

  “里乃。”我耳语道。里乃猛地战栗了一下,拼命地忍住了自己的惊叫——但仍然引起了舞的注意。“咳!没事吧里乃?”

  “现在这样,舞是听不见的。”我继续了下去。“如果理解的话,点点头。”里乃捂着嘴,一边向舞摆了摆手,一边隐隐地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了里乃的眼睛正在下意识的到处扫视。

  “你知道我要把你扫地出门了。”我这样说,“你也知道你做不好我的童子。”

  里乃的眼角盈出了泪珠,但她仍然打起了一个笑容,如同刚刚一样地跟舞一起走着。舞不知所措地慢慢转回了头。

  “我把你的命运交给你。”“跟舞分开,这样对她的影响最小。”我说。

  里乃的眼角颤抖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砰然落地。她抽了抽鼻子,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手抱住了腿。

  “诶?里乃?”注意到这一情况的舞诧异地问。里乃僵僵地摇了摇头,猛然地站起了身,紧紧地抱住了舞,任凭自己的泪流浸湿舞的肩膀。

 

  “在那之后,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舞来找我的事了。”神沉沉的说。

  天狗的笔尖已经不稳了。

  “里乃甩开了舞,舞到底是没找到她。只有我知道她当时到底去了哪里。她最终一路摸回了自己家的故居,然后在那片埋着她所有家人的桂树园上怀抱着自己,像个婴儿一样地死死睡去了。”

  “...”

  神还是张开了嘴。

十6————————

  舞截住了我。拿着那根竹竿。

  她咬着下嘴唇,出现在了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不过这次是她等着我。

  “里乃去哪了?”舞战战着牙说,“您肯定知道。”这是舞从认识我以来第一次这样直接的跟我说话。

  我没兴趣再跟她玩一通心机了,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也许会让她少难受一会。

  “里乃已经不是你的同伴了。我打发走了她,至于去了哪,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我俯视着舞的额头。

  “就因为...就因为她看不到您吗?!”舞激动地用她那种嘶哑难听的声音叫着,瘦小的胸膛起起伏伏。

  “你也没完成我叫你完成的事。”我平静的说。“你没有照顾好里乃,你也没找到继任的人。”

  “但..但是,为什么?!”舞握紧了拳,似乎内心在爆炸。“她没有用了,所以我要换掉她。”我说。“但是她!...”舞的声音竟弱了下去,腿也软了。

  我缓缓上前了一步,我的靴在虚空中踏出了“哒,哒”的两声。

  “你在跟我说话。”我动着嘴唇。“摩多罗,隐歧奈。”

  我第一次说出了我的全名。

  舞颤抖了。

  “里..里乃...”舞微微抖着嘴唇,呜呜噜噜地说。“说清楚。”

  “...里乃...咱跟她...”

  “..咱跟她不能分开...!!!”

  舞的手松开了竹竿,身体瘫在地上,顺势便做出了朝拜的前动作——也就是跪。她的脸猛烈地抖着。舞猛地便叩了首。

  “里乃是咱..是咱唯一的朋友,请您..”

  咚,一声闷响从地面传来。

  “请您不要赶走她!!”舞终于哭了出来。

 “她没有家,她也跟咱说她受不了自己一个人行动....”舞难听地哭着,“所以咱才一直跟着她,让她能放松一点...”

  “她...她跟咱说过,如果咱先死掉的话,就去跟着一起死掉...”“如果您要赶走她让她去死的话,咱..咱也不会...”

  舞噎住了,咕咕地叩在地上战栗着。

  我看着她。

  一阵寂静。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我开口。

  舞在我说话的那一刹那缩紧了身子,紧接着便把头慢慢仰了起来。

  “咱..”

  “咱不应该问里...”我迈开脚步到了惊讶的舞的跟前,骤然伸手握住了舞的头发。

  “不对。”

  舞慌乱了,“站起来。”我说。舞便努力地支起了自己,被我揪着头发踉踉跄跄地抵到了出口的门框上。

  “你错在又把我当成了摩多罗,而不是摩多罗大人。”我仍是动着嘴唇。

  “‘里乃去哪了!’...哼哼... ”我操着一股嘲笑的语气说。“舞,告诉我这是什么。”

   “这..这是...”舞已经扭曲了。“这是....”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我说,“这是杵逆。”

  “作为我的部下,你反抗了我,这就是错。”

  “里乃,你说的这个里乃,自以为是的蒙骗我,把自己的神当成傻子耍,你说她‘只是看不到’,我原谅你,舞。”

  “我知道,你们两个哪个都不想死。但是那不是我让你们活的理由。”“我记得是你们两个让我有了今天,但是今天的我也不再需要你们两个了。”

  “我有了很多信仰,足以让我舍弃掉你们。”

  “我留着你,只是因为我记得是你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弱肉强食,舞。”“我救了你不知多少次命,而你却用着我的施舍来要挟我。”

  “我还记得你把我当成你们所说的那种叫母亲的角色。”

  我松开了舞的头发。

  “我来自你,舞。我是罪恶的神明。就是有了你这种贪得无厌而得寸进尺的家伙我才得以出现,但现在,这种人已经不缺了。”

  “我欠你一句感谢,但你还欠着我十几条命,舞。”

  我沉默了,一种酸而腻的感情涌进了心里。

  “你的索求,只出自无理欲望的索求,就是杵逆。你让我非常失望,你们两个都让我非常失望。”

  “但我还是你们的神。”

  我转身,转头看着愣住的舞。

  “你还要说些什么,对吧,舞?”

 

  舞的面孔僵住,又扭曲,呲牙,又流泪。

  舞低了头,呼出一大口热气,又像缺氧似的缓缓深呼吸着。

  她的脑海拧成了一团,她的眉头紧蹙,汗珠混着泪飘散在虚空里。

  “您...”

  “您知道那句话,对吗?”舞开口说了。“神并不是没有情感的偶像...?”

  “当初您跟咱说这句的时候,咱还没能理解..”“但是咱现在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

  舞瞪着那双闪动的眼睛看着我。

  “您也能理解咱和里乃之间的关系吧?”

  我想了想,点了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要听她的话。

  “虽然是咱们在执行您的意志,但咱们之间的联系仍然会在对方身上产生反应。”

  “您,能听见我的回响吗?”

  “您虽然说自己是杀的,是坏的神,但因为您的保护,咱还是认为您是好神。”

  “里乃也是!因为那样的事,里乃才没了家...也是因为那样的事,咱和里乃才有机会做了朋友!”舞停了下来,声音涩了下去。“里乃她..也说不定就是因为您....”

  “我?”

  “咱没有过家这样的东西,所以咱很难去说这样的事...但是里乃跟咱讲过...”

  “舞。”我中断了她。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我说。

  ...

  “您听进咱的话了吗?”

  说实话,我震惊了。

  “您总是说着自己才是神,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您的信徒真正想要的东西。”舞说。“您对他们说,他们需要的是杀戮,所以他们才杀戮。”

  “您当时救了咱的命,咱也因此陷到了这个闭环里。咱搞明白了,摩多罗大人。”

  舞说。

  “您从来都只是个从别人手中抢东西给自己的神,”

  “您说着别人、自己的信徒、咱、里乃贪得无厌,您难道就没有注意到您自己吗?”

  “够了。”

  “您影响着咱们,咱们又贡献着自己的信仰来让您满意,咱们根本就是在互相蒙骗彼此!”舞破音了,但她仍然声嘶力竭的说着。

  她从没像那时那样激动,也从没像那时一样清醒。

  “咱们谁也没听进谁的话,咱们嘶啊啊啊噫噫啊啊——!!!”

 

  我用了力量,切断了舞正在比着手势的一只手。我看着舞因疼痛倒在地上挣扎。但是她猛地咬紧了牙,又一次的支着坐了起来。满地都是血。

  “所以这就是您要干的吗!!”舞像只临死的乌鸦一般嚎叫。她猛地向我这里拱近,我退后了。

  “您说着自己的话,自己却在干着彻彻底底相反的事;”“您的那些说道,根本就是在给自己的想法找借口!!”

  “神...”舞说,“神,应该是信徒的回...”

  舞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我切断了她的喉咙。她倒在地上了。

  我看着断开的漫在血泊里的舞,站着,弯着腰,坐着,最终躺在了旁边。

 

  我的眼前,是虚无。

十7——————————

  我开始笑我自己了。

  摩多罗呀摩多罗,我这样说。你这忙忙碌碌,到底是在忙些什么呢?

  我转头,看着舞的头。她没闭眼,连嘴都大张着,流着浓腥。我对她笑了,笑她的丑。

  也许追求自己的什么目标并不重要,我想。重要的是享受过程。

  我回忆起了见到舞时她逃命时的窘迫和得生之后孩童的笑容。

  我回忆起了她用看妈妈的眼神向我要一件衣服时的怜人。

  我确实都没有听过她一句话,她是对的。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听进去过一句话,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

  我诞生在人们的屠戮之中,他们又何尝认为自己是错的?这样一想,我又理顺了。

  我翻了翻身,舞的血从我背上流下。

  我想起了舞牵着里乃时的喜悦,想起了里乃看到舞时的释然。我又想起了里乃旁边的那棵桂树。

  我转头,看着舞的头。她没看我。

  我不是好神,我对着自己说。

 

  我还是起身了。也许还不晚,我这样说着。我掂量掂量了自己拥有的力量。

  “复活的术...”我想起了当时泼给里乃的一盆凉水。我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真会有用这个术的一天。

  “血...”我用手指捻了捻舞流出的血,离彻底凉透已经不远了。

  “好吧,我道歉了,舞。”我自言自语。“对不起。”

  说着,我便用手蘸着血绘了一个大圈,敞开了我的后门,我的力量飞速流逝。

   禁忌的术语化作绮丽的符文飘散在空中,舞的肢体开始在飞舞的血滴中浮起。虹色的气浪洋溢在黯淡的虚空之中。

  ...

 

 “那之后呢?”天狗问。

  “还能是什么,得到了个僵尸呗。”神耸耸肩。“连说话都不会那种。”

  “那之后我便去找了菩萨,唐那边的,她们三下五除二便让舞恢复了过来——这点事情她们还是无所谓的,不过这是后话。”

  “再者是里乃。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我的信徒在围着圈跪在蜷起来的里乃跟前念诵。我俯下身去探了探,用门接走了里乃的壳子。”

  “我于是又去了菩萨那里。除了让里乃恢复过来以外,我还提了点小请求。”

  “我求她们把这两个孩子变傻一点。”神笑嘻嘻地说。

 

   那之后,我便正式接纳了她们两个。丁礼田舞,尔子田里乃,也正式的成为了我实至名归的童子兼部下兼左膀右臂兼徒弟兼代言人——虽然都是她们曾经早就烂熟的事了。拥有了这样好用的躯体和别无旁骛的心智,她们帮起我来变得更加麻利了——虽然还是,傻了那么一点点。

  我就这样抱着要换掉她们和不要换掉她们的念头,和她们一同过了千年。

 

  “再往后,就是我来到幻想乡了。”神说,“故事,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天狗落笔,深舒了一口气。“真是...难以形容啊。”神笑眯眯地看着天狗。

  “现在处理她。”神突然翻了脸。还没等天狗反应过来,头上便被一根硬硬的东西砸了下来,像是竹竿——然后,就是眼前的漆黑...

十8————————

   等天狗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家中。“什...?”天狗念叨着。

  “等等!”天狗猛然翻身,撞落了床头柜上的相机。“笔记本!我笔记本呢?!”

  “是在说这个吗?”天狗循声一看,自己的家中突然浮现了一扇雕着绮丽花纹的绿门,声音就是从门中传来。

  门怦然打开,钻出来的是挤着眼睛的摩多罗,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

  天狗连忙抢过笔记本,匆匆翻看,发现隐隐地有着撕了几页的痕迹——而撕的这几页对应的内容,却丝毫想不起来了...

  “喂,混蛋天狗,要是还要采访的话我继续奉陪哦! 还蛮好玩的。”传说中的摩多罗神还是像上次见面那样老不正经。

  “您...送我回来了吗...?”天狗捂着仍然有点痛的后脑勺说。“那种事我是不会干的。你得问问她们。”摩多罗笑着说。

  这时,从门中又窜出两个人头:一个绿头发,一个棕头发,也就是舞和里乃。

  “送你回来可费劲死个人了!要减肥啊你这家伙!”舞操着清脆的声音大声打趣道;“舞!注意形象!你现在是代表摩多罗大人在说话!”里乃气冲冲地说。

  “呃...”

  “反正太阳照屁股了,你就赶紧起来写采访报告吧。”摩多罗眯着眼角说,“我们就先告辞啦!”舞喊。“舞!——..”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乓的一声合上了,只留下了一头雾水的鸦天狗,和那本刚刚放下的笔记。

 

十9——————————

  生物学表明,灵长类人科人属的人类拥有着比其他生物更加发达的大脑皮层。这一团由交织密布的神经细胞组成的脆弱器官中雷鸣电闪,我们的冲动在里面回转碰撞,我们便获得了泪水和酒窝。我们笑,我们哭,我们爱恋,我们憎恨——我们聆听着世界在我们心中的每一次回响,因为这些就是我们所用来填充我们称之为“我们”的东西。

 

——————END

元素:聆听

卡:【悖论】【处女地】【欢迎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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