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八章 “庄生梦蝶” 第三节(1)

刹那(1)
羽山大学背后的白沿山,海拔只有三百余米,因为这恰到好处的高度,从古至今,生活在这里的人时常光顾此处登高远望。时至今日,白沿山已经成了羽山市最著名的景点,每天都会有游客延着宽阔的登山道向山顶进发,而到了周末,游人更是络绎不绝。
下午时分,牧知清混杂在人群当中,独自走上前往洋馆的小道。虽说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但这条小道并不简陋,砖石铺就的地面延伸到树林深处,将洋馆与喧闹的人群分割开来。尽管景区管理部门专门在路口竖起了“此路通往私人宅邸”的提示标语,但偶尔会有数个游客会跟随牧知清一起拐入那个小道,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从心里为这些抱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感到担忧和惋惜:好奇心会在往后的时间里将这些人引向何种危险?又是否会有其他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们从危险中救出呢?
这些都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回与他同行的游客,都会在某一个地点产生奇怪的反应,就如同醍醐灌顶一样,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转过身去急匆匆地离开。
难道这也是魔法么?他不禁思考起这种神奇到诡异的现象,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原理,索性欣赏起周围的风景。穿过树林之后,道路开始延着山的边沿修建,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羽山市。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就没有停止将这里与自己的故乡作比较,然后总是不知不觉地陷入消沉的回忆当中。
原本他把这种消沉当作记忆在脑海中留下的宝贵财富,但自认识了宫羽兰之后,尤其是在近几天的相处过程中,他开始意识到这些记忆带给自己的沉重负担——宫羽兰和自己恰好相反,从未见她提及过往,但也看不出她有任何的雄心壮志,只是会让人觉得,这个人永远只活在当下,而且从来都不会停下向前的脚步。
从她的身上,牧知清似乎能看到男人一般的飒爽。
而她居住的洋馆,与她本身气质又迥然不同。羽山市里的洋馆并不多,而这一栋又被本地的居民成为“鬼屋”,根据他们所说,在这栋建筑周围走动的时候,会发生鬼打墙,如果有人想要接近那里,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态下地原理,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登山道旁。
估计他们也不知道这里面住着谁,他们想要的就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毕竟神秘本身就是由隐秘再加上各种以讹传讹混杂而来,至于其本身和它的主人做了什么,没有人会去关注——电话送餐的派送员们除外,因为他们可以畅通无阻地接近这栋洋馆,还能和住在里面的少女说上几句话。
现在,这类人之中又加上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哲学系研究生,虽然是暂时的。不管怎么说,即使不小心让自己生活中凭空出现了一座洋馆和两位少女,自己的步调倒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自己要尽快获得洋馆女主人的认同——距离宫羽兰出差已经不到一个星期,这也意味着他必须让自己在那之前被池谕佳正式允许在这里住下。
他停在广园馆关闭的大门前,拍了两下手,铁栅栏门发出金属互相摩擦的呻吟,缓缓打开,庭院内自由生长的杂草和树木中间隐隐出现一条道路,一直延伸到房屋门前。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房门,换好拖鞋,缓缓走向客厅的茶室——按照他的推测,此时的池谕佳正在那里看书,这是一个绝佳的搭话机会。
然而今天的洋馆并不似往日静默无声,站在门厅里的他清楚地听到了长笛的音色,以及有些耳熟的旋律。
“诙谐曲[1]?”
他顺着长笛的声音寻去,轻轻打开客厅的门,迎接他的正是他数秒前想象中的场景。
将客厅与茶室隔开的玻璃门少见地关闭着,冬日的阳光,带着些许的温柔,透过茶室里的落地窗撒进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拉出长长的影子,探进空无一人的客厅。当中一个纤细的身影钩住了他的心弦,沿着影子的源头望去,在目睹了真实那一瞬,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茶室里的一切在阳光下都蒙上了一层滤镜,沙色的地砖,棕木色的桌椅,反射着与山间风光相映的静态光影,就像是由深浅不一的墨色铺就的一幅水墨画。一个风姿绰约的背影站立其间,黑色的长发垂在后背,将袖口挽到手肘的白色衬衣,配上深蓝色、垂到膝盖以下的长裙与黑色的丝袜,仿佛往沉寂的周遭点上一抹鲜艳的色彩。
披肩挂在椅子的靠背上,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但少女此刻正站在窗前,手握长笛,时断时续地吹奏着乐曲的片段。虽然玻璃门关闭着——大概是不想影响到回到洋馆之后人的正常生活吧,但笛声依旧徜徉在客厅的空气当中。优美的韵律在牧知清的耳边蔓延开来,时而高亢激昂,更多则是低回悠扬,就像是音符的海洋,他的心也随之荡漾——似乎他也倾向于用“荡漾”这个词来形容茶室当中的少女。
笛声拨弄风弦,宛若曼珠沙华的花香跳着优雅的舞步,起伏有致,由远及近地轻轻拂过耳边,弥漫心间,如同淙淙溪流一般,婉转清脆,轻吟浅唱。
“太完美了(素晴らしい)!”
他在心里如此赞叹着,把手中的书放在茶几上,不动声色地后退出客厅,转身进了厨房。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有一种非常暧昧的微妙感,或者说是“不妙[2]”,搞不好会因为过于兴奋而导致心肌梗塞,于是他选择了去泡一杯咖啡,让自己从这种刺激当中缓过神来。
厨房的橱柜里放着许多罐装研磨咖啡粉,他从中挑出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一罐,倒在滤纸中,然后冲泡了一杯。刚准备喝一口然后收拾起器具,他想了想,转身又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杯子来。端着两杯冲好的咖啡,他静静地推开门回到客厅,注意着自己不要发出太过于明显的声音,将咖啡轻放在茶几的两端,然后坐在沙发上,拿过茶几上的书,无声地翻开书页。
“所以宫小姐说的下意识地回避所有示好行为是什么意思……”
他回想起宫羽兰那晚,无奈当中又带着些许落寞的眼神。大概她也有她的难言之隐吧,所以虽然牧知清并不理解这样的内涵,却没有去深究这方面的想法。事实上自己确实也不该把时间放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上,他看着手上书本中略显晦涩的概念,感叹自己在这方面的学习依旧任重而道远。
不过多亏宫羽兰前两天熬夜替自己梳理了一遍脉络,现在他看相关的书籍已经比之前容易了不少,不过读完这些书依旧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更何况他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宫羽兰给他讲解这些东西。
“唉……有我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天赋的学生,也真是为难她了。”
他有些愧疚地反省着,一边伴着长笛的旋律,继续读着那本对他来说略微难懂的神秘学著作,似乎是打算等到池谕佳停下来的时候,再自然地和她搭上几句话。
于是,客厅中就只剩下了从茶室中传来的悠扬的乐曲和书页翻动的声响。池谕佳的面前似乎摆着一本曲集,她一首接着一首演奏着,在吹奏到某一支乐曲,婉转的笛声牵动了牧知清的内心,他猛地抬头,却看到茶室里万点樱花纷纷飘落,将静默的图画点缀成一副梦的意境——千真万确,那就是樱花瓣。
但是现在是十一月末,樱花从何而来呢?这一切都过于迷幻,牧知清揉了揉眼睛,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身处梦中。
正想走到近处悄悄查看之时,大衣口袋中的手机因为收到短信而震动了一下,把牧知清拉回到现实,浏览一遍过后,他闭上眼想了想,默默地喝完咖啡,拿着杯子悄悄地离开。走出客厅之前,他回过头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茶室当中的池谕佳,她站得笔挺,背影透露出黑猫一般的优雅与温柔。
“宫小姐似乎要回来了,那就明天说吧,不过今天听到了她的长笛,也算是意外之喜。”
他看了看手表,走进厨房,将自己的咖啡杯清洗干净放回橱柜里,然后出了门。
至于是什么事情如此紧急并且让他无法推辞——
稍晚时候,在羽山大学图书馆的柜台前,松和凌一脸歉意地双手合十,看着牧知清:
“抱歉前辈,图书馆的事情有点忙,所以不得已把你叫过来解燃眉之急,你能过来真是太感谢了。”
“没事,毕竟之前你帮我省了一顿晚饭钱。所以需要我来帮什么忙?”
“今天图书馆是我值班,需要把一整天还回来的图书分类上架。但是今天还书的人有点多,我一个人肯定不能按时弄完,所以就……”
“所以松同学你就把我拖过来当苦力了对吧?”
牧知清有些自嘲地调侃着,松和凌正欲继续解释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啊,小凌,我来了。”
他回过头,安孝芳正满面春风地朝二人的方向走来,然后站到了他的身边。松和凌却对这位后来者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反转:
“哦,你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会忙着和别的女人谈情说爱而放我鸽子呢。”
安孝芳仿佛对这样冷淡的话习以为常,回敬道:
“本来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但一想到你一个人整理那么多书恐怕应付不来,我就过来了。既然你找到前辈帮忙了,那我就走了哦。”
说着,就要做出转身的样子。
“你这家伙给我回来!”
松和凌尖声厉喝,安孝芳只得耸耸肩,无奈地摊开手,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一同帮忙。在清咳两声之后,松和凌回到了牧知清眼中往常的样子,转过身去:
“二位跟我来吧,辛苦你们了。”
牧知清看了看身旁正在苦笑的神秘学同好会会长,有些好奇的问他:
“她是你前任?”
“不是啦,会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对我的绝对不是前任,我和小凌只是认识很长时间了而已……估计有十五年了。”
原来是青梅竹马(幼馴染),那难怪如此——牧知清如是想道。
在给图书分类上架的时候,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牧知清突然开始好奇安孝芳所学的课程来:
“说起来,孝芳,你认识英弘很久了么?”
“唔,差不多吧,认识他差不多两三年了,当时一起上课,课前我在看《卡巴莱恩》,然后他就凑了过来,聊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想不想加入神秘学同好会,还说我这方面掌握的东西还不少——不知道是在奉承还是夸大事实——然后我就被他成功拉到这个社团里了,等到他毕业了,我就接了他的班成了下一任社长。”
确实是平淡无奇的相遇,牧知清点了点头:
“所以你也是学化学的?”
“不不不,我是学金融工程的,当时我和他都在上三木老师的课——不过他似乎是去旁听的。”
“金融工程……似乎就业前景不错?”
“哪有啊……全世界还没从去年的金融危机中恢复过来啊,就看我毕业的时候经济形势会不会稍微好一点了……说起来,小凌你读的什么专业啊?”
一直在埋头整理的松和凌抬起头来:
“哈?我学医的,怎么了?”
安孝芳被她的眼神瞪得后退半步,抬起手赶忙解释:
“没什么,就只是好奇一下,毕竟之前都忘了问。”
牧知清倒是肃然起敬了起来:
“我是真心觉得学医的人都很了不起,悬壶济世,医术仁心。如果不是道德高尚的人,还真的不能成为医生。”
“前辈,其实学医要经历的那些磨难可能远超你的想象啊……而且成为医生以后的麻烦事不会更少只会更多,保不齐过个十年,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会差到患者家属会一言不合就拿刀砍医生。”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样也挺让人叹服的,说实话。”
“这个,勉强算是吧。不过更多原因是因为我家经营着一家医院,家里想让我继承家业,所以就建议我来学医了……说起来好像我家里好几辈人都是医生,唉,这可能就是家族使命了吧……说起来,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最近医院里接收了好多受了刀伤的神职人员。”
对某些事情异常敏锐的安孝芳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神职人员?刀伤?”
松和凌点点头。
“嗯,就是那些教堂里的执事和修女什么的,大部分是利刃的穿刺伤,也有一些像是被什么动物的尖爪划伤的,还有一些像是犬只咬伤。”
这下连牧知清都察觉到诡异之处了,他不由得联想起那天晚上工业园里的那些吸血鬼和尸妖。
“那还真是不幸啊,不过又够奇怪的,受害人全都是神职人员。”
“我父亲说,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暂定为凶杀案件,进一步的调查正在进行中,但是似乎追查不到凶手。前辈不打算推理一下是什么原因么?”
然而他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估计就只是一个怪谈吧,离奇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最后破案的时候才发现不过如此,哪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啊……”
松和凌似乎有些扫兴:
“你这个回答可真唯物啊,真是一点浪漫主义都不讲……那我再讲一个前几天听到的事情好了。我有位舅舅在来我们家串门的时候,闲聊时偶然提到了他的邻居,一家四口早餐吃到一半就无故失踪,连养的狗都消失不见了,但是剩下的食物还在餐桌上,钱包、手机、身份证什么的全都留在屋内。”
“警方也去调查了?”
“是啊,不然怎么知道那些东西都在屋里的?”
安孝芳将推车上的一摞书轻轻放到书架上,然后拍了拍手:
“这个故事挺有意思,但是目前这种情况也只能按失踪处理吧。”
牧知清拿起了最后一本书,看了看书脊上的编号,转过身放到另一个书架上:
“确实很迷幻,但是我也不擅长推理这个啊,不如等几天看看警方的通告好了。”
看着在三人努力下已经被搬空的推车,松和凌向二人表示了感谢,然后推着拖车去图书馆前台交差去了。在与她和安孝芳道别后,牧知清也沉思着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信息在大脑当中碰撞,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浮现。
看来那天晚上的那个男人正在实施其他的行动——他得出的是这样的结论,并且暗暗记下了那些信息。
注释:
[1] 德沃夏克曲,Humoresque No. 7 in G flat major, Op. 101。
[2] 日语词「やばい」,直译“不妙”,本意表示情况很危险,引申来形容一见倾心的、充满魅力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