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八章 “庄生梦蝶” 第二节(上)

特殊关照(上)
总的来说,与硕士研究生不同,身为研究助理的宫羽兰,除了每周固定时间给本科生上课之外,更多的则是把时间放在实验室的科研上。有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拿到学士学位的人,会选择工作一年,然后在这段时间里取得更多的科研成果,并完成对其他学校的硕士或者博士研究生的申请。
而对于学化学的宫羽兰来说,最好的度过“间隔年”的方法,就是成为助教或者秘书——就像鹿英弘那样,或者在原来的实验室里当一年或者几年的研究助理。这样一来,时不时就会有化学会议等着她去参加,而她也就不得不为自己即将参与的会议做些许准备。幻灯片和海报自不必说,演讲稿也需要用英文写好背熟。于是,趁着今天值班的时间,她查看了自己之前所作出的成果,将它们汇总并梳理了脉络。
“诶,想不到我读大学的时候居然做出来这么多东西……想想也不奇怪,集邮一样地做了三年多实验,总会拿到一大堆数据,只不过这个工作量似乎超过我的预期了。今天看来得熬夜加班……”
她抱着两本厚厚的实验记录本,仔细翻看着上面留下的结构式和实验步骤,寻找着其中有价值的信息。
突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一拍桌子,又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要去为他的事情操心啊,真的是!有的时候他那种诚恳的样子又让人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但是事后想着想着又让人火大……唉,就当作是我喜欢管闲事的报应吧。”
事件起因要回到几个小时前的清晨。两人并排走在下山的路上,宫羽兰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了一句:
“知清,那个书单,你读了多少了?”
身旁的牧知清低下头仔细想了想,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姑且有去读,但是……还是有些地方弄不清楚,就好像是,没有形成体系所以无法把那些零零星星的要点串起来,要是有人来指点一下就好了……”
说着,扭过头看了看宫羽兰,而她也沉默良久,仿佛下定决心一般:
“我知道了,那我晚上给你捋一捋那些脉络好了。”
仿佛安下心来一样,牧知清长舒一口气,眼神柔和地望着她表示感谢,然而她表现得依然十分冷淡:
“事先说好,我就只是帮你梳理个大概。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果只是想着有我在自己就不用看书了,那到时候被谕佳知道你偷懒了,发生什么样的后果都不要指望我来替你求情。”
池谕佳把书单递给她时那个深邃而又诡异的眼神一直刻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而她并没有想通自己的室友想要传达什么样的情绪,于是就只是要求牧知清老老实实地啃完那些连她自己看起来都有些抓狂的书籍——倒不是因为难以理解,而是其中几本书的内容繁琐而又缺乏清晰的条理,看到一半总有一种想把它让出窗外的冲动。
于是……
当晚吃过晚饭后,宫羽兰拿起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提电脑包,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牧知清,叫住了他:
“待会儿你收拾完餐桌就去我房间找我,记得把那几本书带上,听到了么?”
他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低下头收拾圆桌。
就这样,借住在阁楼储物室的牧知清,得以获准进入了一位少女的私人领域。然而对于他而言,这样的经历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新奇感,反倒是忐忑的心情占了绝大部分,为无意中窥探到的少女的秘密而心怀愧疚。
“我说……让我看到你房间里的样子真的没有关系么?”
极力回避这个问题的宫羽兰背对着牧知清,原本就对此十分抵触的她,因为刚才的问题又多了几分不爽。在按了按微微颤抖的太阳穴之后,她径直走到书桌旁,将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摆在桌面上接好电源,然后回过头来看着牧知清,指了指书桌旁的床:
“你就坐在床边吧,桌子够长,能让你把书放桌上。你自己看会儿书,我先忙我的东西,忙完再来讲关于你的事情。”
牧知清顺从地轻轻坐在了床边,谨小慎微的样子不像是坐上一张柔软的床,反而更像是坐在一箱定时炸弹上。看到他如此小心翼翼又如履薄冰地调整着和自己的关系,宫羽兰收了收自己的火气,坐在了自己往常的座位上,打开电脑,开始继续完成计划中的工作。
牧知清的面前是一摞厚厚的书,再往前是宫羽兰微微颦蹙的侧脸,蓝色的眼睛如宝石般散发着深邃的光泽,在认真思考的时候,她的眉宇间竟然透露出曾经从未注意到的些许可爱。他赶忙把目光挪回书本上,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然而看了几页之后,头脑混乱的他又心生浮躁,却不敢再去看宫羽兰的脸,只好悄悄地观察起房间里的各种器物。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型音响,旁边的墙角处立着一把古典吉他,书桌旁则是立着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最醒目的还是各种与化学有关的教材,书架旁的房门后立着衣架,挂着棕色大衣和灰色的围巾,似乎在这间小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一切都恰到好处。
“喂喂,你消停一下,好好看书好不好?还是说你有啥在意的东西么?”
打字的双手停了下来,宫羽兰直起身子,望向牧知清,一边将头发拢起,随意地扎成一个低马尾。看着牧知清有些慌乱,她也只好叹了口气,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我的房间里大概不太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该有的样子吧,到处都是书,墙上没有半点装饰,换做其他人一定会说‘一点都不浪漫’这样的话吧,总之不要在意这些,你别太紧张,当作这只是一个男生的房间就好。”
说着,她继续翻阅起面前的笔记本,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又在房间里想起。刚才那一番解释大概是给牧知清吃了一颗定心丸——即使宫羽兰并没有搞清楚他心神不宁的原因,也没有给出半点解决的方法——他继续捧起那本有些晦涩的书本,逐字逐句地啃了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当门厅当中的落地钟敲响了十下之后,宫羽兰终于停了下来,双手离开键盘,伸了个懒腰,然后转过头去,眼神和正在观察着自己的牧知清撞了个正着。她赶忙坐正,把电脑合上,然后面向牧知清,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抢了先: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你和谕佳的关系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好?是因为我住进来的原因么?”
“唔……我觉得是你多心了,我们之间关系挺融洽的。但是如果但从表面上来看的话,其实我们之间一直都那样,基本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至少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虽然性格淡漠,但是内心还真是敏感啊——宫羽兰看着眼前的青年,对他的认识又进了一步。牧知清则是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需要面对两人关系冷淡这个问题的人是他。
“怎么,我和她之间的相处模式会让你觉得奇怪?”
“倒不是说奇怪了,只是觉得在我的印象里,女生之间相处应该会是很亲密吧,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毫不忌惮外人的有说有笑,至少不会像你们这样,关系明明很好,却基本上不说什么话……总觉得你们更像是在用对待普通熟人的方式在相处。”
“是么……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我和她……”
宫羽兰沉默良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嗯?”
“没什么,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总之就是,你没必要把我和她的关系与你的行为进行关联,那样没意义。也不需要想着去调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不许想写有的没的,听到了么?”
“有的没的?”
牧知清想起了那天池谕佳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明白了大致的缘由,但依旧装起傻来,故意做出听不懂的样子。本以为能看到宫羽兰涨红了脸含糊其辞的样子,但她只是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喝了一口,反应冷淡得不像是她。
“没听明白更好,那咱们就言归正传吧,说好了要给你梳理一遍脉络的。”
她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下一本看起来很厚重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但牧知清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笔记本上,而是望向了挂在墙上被裱起来的一张写满文字并且泛黄的纸张:
“说起来,挂在那里的是什么?座右铭么?”
“那个啊,那个不是座右铭,是《翠玉录》[1]的拉丁文抄录,是我祖父的老师抄写下来的,之前一直夹在这个笔记本里,近些年我搬到这里来之后,就把它裱起来挂到墙上了。算是中世纪炼金术士的传统吧,他们也喜欢在墙上挂一幅这个。”
“没想到你懂拉丁文……你的脑子里到底能装下多少东西啊?”
牧知清仿佛是象征性地赞叹着,宫羽兰却摇了摇头:
“很遗憾让你失望了,我不懂拉丁文,所以笔记上写了翻译。要说会的语言……谕佳倒是会好多门语言,有时候就会教我一些。”
“就算不是这样,你给我的感觉也是那种,懂很多东西,而且可以很清晰地表达出来的那种……总觉得你们两位掌握的知识是正常人的好多倍啊……怎么做到的,你们是?”
宫羽兰有些无奈地叹着气,一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的神情:
“没办法,谁叫我们要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当中啊……我因为是最先接触的炼金术,所以大学选了离得最近的化学,谕佳是修习魔法出身,典籍比我读得更多,多学几门语言是必须的……”
牧知清的脸色沉郁了起来,看起来忧心忡忡:
“所以说,我也要向你们一样往脑子里装下比常人多一倍的知识?这难度也太高了吧!”
“你觉得,让人掌握新的东西,是学生还是老师更加辛苦?万一到时候你啥也不懂又闯出祸来,我必然是要受牵连的啊,那还不如我们都辛苦一下。”
似乎是认同了宫羽兰的话,他带着些许悲壮的心情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多谢你费心思了。”
宫羽兰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个学生在自己看来还有各种各样能让自己炸毛的隐患,但他恰到好处的坦诚直率,又让两个人能够继续和谐地交流下去。
“扯远了,咱们言归正传,既然刚刚提到了《翠玉录》,那就从这个东西讲起好了。顺便一提啊,知清,我在大学里面都从来没有一对一给学生辅导过,要是有什么讲的不够细致你没听懂的地方,一定要马上提出来。一回想起实验课上我将过一遍之后,等他们动手操作又是错误百出的样子,就非常火大,希望你和他们那些大学生们不一样。”
牧知清则是露出了受伤的小鹿一般的苦涩神情:
“那我倒是希望你能向对待你的学生们那样温柔地对待我啊,至少别像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么凶神恶煞的。”
宫羽兰默不作声,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继续翻阅着笔记。其实说来也十分微妙,因为有着正常人都会有的些许虚荣心,她几乎不会完全表露自己的感情,对那些不熟识的人,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在异性面前更是如此。只有在极少数人面前,她才会展露出少女本该有的真实性格,比如说池谕佳和鹿英弘这样的故人。但是自己对于眼前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青年,为何也会十分自然地流露出真情实感,她也不知道原因。在沉默了大约半分钟之后,她抬起头来:
“那你就努力不要让我发火呗……而且我觉得你确实也该学习一下如何和女生相处,像你这样总是不温不火的性格,会让女生觉得你很有绅士风度,但是并不想和你长久地交往。毕竟青春靓丽的女生们还是期待着生活中有些许刺激和冒险的,你并不能带给她们这些。”
听了她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评价,牧知清愣了一下,没想明白她为何要说这些,也没听懂她是在为自己着想,还是单纯只是嘲讽自己。于是他思索一番,回敬宫羽兰: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说法叫做‘女人如书’,有的会让人流连其中,并且反复品味,而你属于那种看过一遍,就会被人放回书架并且不再翻阅的类型。”
被倒打一耙的宫羽兰哑口无言,她确信牧知清刚才一定是因为自己无心的评判而生气了,但他的冷淡反应还是让她感到有些意外——这家伙该不会是个连生气都不会的情感缺陷者吧?
她叹了口气,稍微让自己的态度柔和了一点,开始了老师对学生的特殊关怀。
注释:
[1] 赫耳墨斯主义的哲学基础,也是中世纪时炼金术发展的重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