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板璐　之三

天花板上的裂缝又变大了。有时候她会猜测，那东西什么时候会继续扩大到某种程度，直到她某天夜里睡觉的时候就祸从天降，大块天花板砸在她脑袋上。飞板璐最不想要的就是天花板上多个大窟窿，并且来一趟急诊室之旅。……或者该说再来一趟。

在床上辗转反侧，飞板璐努力闭着眼睛，努力不去思考她今天了解到的大爆料，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东西上面。可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老师，车厘子小姐。她最尊重，最敬爱的老师车厘子小姐，其实是过去欺凌她爸爸的混蛋恶霸。

谈到车厘子小姐，“恶霸”这个词根本连边儿都挨不上。车厘子小姐，她又温柔，又善良，和蔼可亲，兢兢业业，德高望重……还有很多很多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简直就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可是……恶霸？太荒唐了！飞板璐只想当她爸爸搞错了，把她认成了别的小马。可……车厘子小姐面孔上那惊恐和羞愧的神情……证明了一切，她爸爸说的是真话。这位连续三年被授予“艾奎斯陲亚最佳小学教师”的老师，在整个小镇都是大家尊重和赞扬的对象。她关怀着每一个学生，将他们视如己出，并且不断地鼓励着可爱标记童子军们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继续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继续去发现她们自己是谁。这样一只小马，居然会是让她爸爸在高中时代受尽折磨和痛苦的恶霸！

飞板璐实在是睡不下去了，她挺身坐了起来，一声呻吟。“这根本没道理啊！如果她以前是个那么可恶那么坏的恶霸，那她今天怎么会……这么好？那些恶霸……他们不都一样吗？”

一样吗？自从珠玉冠冠死了之后，飞板璐才渐渐了解了那位混蛋同学之前她想都想不到的那些事情。倒不是说这些被揭晓的往事就颠覆了一切，珠玉冠冠还是个恶霸，还是那只整天嘲笑她飞不起来的小马，整天嘲笑她是个穷光蛋的小马。哈，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臭嘴脸！那为什么每一只小马都在为她的死而哀悼？！飞板璐可以理解珠玉冠冠的家里和白银勺勺。可现在，整个小马镇差不多都在哭兮兮的。甚至就连她最好的朋友们都在这样！这可真让飞板璐心里火大，因为他们宁愿把珠玉冠冠干的那些好事都忘了，可她绝对不会！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个恶霸，她就是个恶霸！

再一次，车厘子小姐又浮现在飞板璐的脑海中了。如果那是真的，那……她又是怎么回事？车厘子小姐曾经多次在珠玉冠冠和白银勺勺的欺凌之下保护过飞板璐和她的朋友们，经常严厉地教训她们，罚她们课后留校什么的。如果她……真的是改变过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是不是说，哪怕是珠玉冠冠，可能也会变成一只好小马？白银勺勺还有这个机会和时间吗？飞板璐使劲摇头，努力想把这些问题从脑袋里轰出去，可它们就是轰不走，继续在她脑海中唠唠叨叨，烦得她都快疯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逃避这些想法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不想再去惦记那个折磨她的家伙。或者，她明知道怎么做才对，可就是闹别扭不想去做。

飞板璐恨透了那些恶霸们，简直恨之入骨。她恨他们的所有一切，他们又残忍，又冷漠，又自私，就像……

就像她一样。

可如果……如果这憎恨……是错的呢？如果她真的只是太冷酷了呢？那她该怎么办？同情她们？原谅她们？或者光是为了小镇和她朋友们好，假装着原谅她们？

不过有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珠玉冠冠和白银勺勺都曾经因为有钱就被恶霸欺负过。她心里有点想把这当成谎言，但现在她非常相信这一点了。不过，这就是她们变成了恶霸的理由吗？就好像当初芭布丝来小苹花家的时候那样？可是，芭布丝在想变成恶霸之前是个好孩子，而且我们把她给纠正过来了！

所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珠玉冠冠和白银勺勺生来就是恶霸？或者她们也曾经都是好孩子？飞板璐脑中的疑问徘徊不去，激起了更多的怀疑。难道这是个变成恶霸的好理由吗？

一股阴冷而黑暗的战栗慢慢浮上了她的心头，活像蛇一样死死勒住了她的腰，让她上不来气儿。要是……因为受了这么多欺负，我也变成了一个恶霸呢？在她生命之中，可不是只有珠玉冠冠和白银勺勺欺负过她而已。好些天马也都在取笑她。飞板璐痛苦地注视着自己的小翅膀，再一次对天祈祷自己生来就是一只正常的天马，就和其他普通天马一样。她都不知道自己祈祷过多少次了。云宝黛茜曾经带她去过云中城很多次，她看到和她同龄，甚至比她更年幼的天马都能飞的很正常，可她就只能勉强在空中挣扎个五六秒钟而已。当她去那里的时候，其他了解这些的孩子们经常大肆嘲笑她，说她是个飞不起来的怪胎。

我才不是怪胎！我只是……翅膀还没长开而已！飞板璐心里大喊道，紧紧咬着嘴唇。她爸爸曾经试过找专科医生来看她的翅膀，可飞板璐死活不干。要是她听到那些说她永远飞不起来之类的恐怖诊疗结果，那她怕自己会崩溃掉的。她……她太脆弱了。

往后一仰，倒回她的枕头上，飞板璐呻吟着，只觉得脑袋都在发抽。太多问题了，太多谜团了。她到底是什么感觉？在她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天翻地覆了，所有她知道的，所有她相信的，现在都挂上了问号。她简直想大声尖叫。

我必须得到答案。我必须……去和车厘子小姐谈谈。飞板璐心里想道。她扭过脸，望着窗外，夜空中依然挂着闪烁的繁星。她必须得起个大早床，赶在她爸爸之前去找车厘子小姐才行。她需要得到答案。

车厘子小姐，她当初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恶霸，为什么后来又不是了？

\* \* \*

这一宿，飞板璐几乎都没合眼，不过她不在乎，反正她也不觉得累。在黑暗的走廊里踩在木质疏松的地板上而不发出声音可是非常艰难的，不过飞板璐早已苦练多年。她没惊醒她爸爸就安全地出了门。她家和车厘子小姐家距离挺远，更别提昨晚还下了雪，现在整条路都被覆盖了。要是能骑滑板车的话，那会节约一半的时间，可她的确向爸爸保证过在冬天结束之前不会再骑它。

飞板璐把脑中关于死孩子的喧嚣通通推到一边。现在当务之急是车厘子小姐，而不是之前那个欺负她的恶霸。

天亮一个小时之后，飞板璐到达了她老师的家门口，尽可能用力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下楼梯的蹄声，她才停了下来。门开了，车厘子小姐穿着一身粉红色睡袍站在门口，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大哈欠，车厘子先吧嗒了一下嘴，才留意到面前敲门的是谁，顿时睁大了眼睛。“飞板璐？你怎么来这儿了？现在还很早……你爸爸知道你来这里了吗？”

“听着，您可以以后再训斥我，但我现在真得跟您谈谈。就现在。”飞板璐毫不退缩，重重地一跺蹄子。

车厘子抬起了她的前蹄，飞板璐一时间担心自己会被拒之门外。然而，年长的雌驹叹了口气，把蹄子放下了。“好吧，我也能猜到你为什么会来，而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一些事实。”她退后一步，把门拉开了一点点。“进来吧，先到沙发坐着。我去准备点儿茶。”

飞板璐点点头，进了她老师的家里。她以前几乎从没来过，注意到内部装饰很朴素。小马镇大多数的房屋建筑设计都差不多，差别也就是户主自己设置的内壁粉刷、照片或者其他装饰品什么的。就车厘子来说，她在屋子里悬挂摆放的大部分都是毕业照，那都是她教授过的学生，悉心培养的花朵。在他们从小学毕业之际拍下照片留念，然后就会前往坎特拉或者其他地方寻求高等教育或者学习其他东西了。还有几张照片，上面看起来是车厘子的父母和她的妹妹。她的墙壁是紫红色，就像她的毛皮颜色一样。上面贴着的海报画都是关于耐心、善良、知识等美德的励志主题。

真难以想象恶霸的家里居然会是这样的，飞板璐坐在沙发上想。几分钟之后，车厘子带着两杯微微冒着热气的茶走了回来。她把一杯茶放在飞板璐面前，然后坐到了飞板璐正对面的一张紫色毛绒椅子上。

一大一小两只小马品着茶，一时间相对无语。飞板璐紧张地望着她老师的脸，那双眼睛在窗外亮起的晨光中闪烁，忽然显得更加沧桑。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看起来几乎一脸的悔恨，就好像记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所以，你想知道我和你父亲的过去。”车厘子开了口，把胡思乱想的飞板璐吓得回过了神。她看着老师把茶杯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是、是的。”飞板璐回答，低头顶着她的杯子。“那、那是假的，对吧？您才不会是个恶霸，那根本不可能的。”车厘子沉默无语。“我、我爸爸跟我说过他们是怎么欺负他的。他们总是把他塞进储物柜里，或者经常把他的脑袋塞进马桶里，害得他差点淹死。他、他甚至还说过……最后糟糕到他不得不逃出学校，因为……”飞板璐深深吸了口气。“……因为他们给他偷偷在水里下了什么东西，害得他闹肚子，在自助餐厅拉了一地……”

“哦，公主在上啊……”车厘子喃喃着，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简直抬不起头来。“他怎么能原谅得了我……”

飞板璐只觉得下巴已经掉得不可能再低了。“您……你是说，你真的……？！你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拉肚子？还有其他那些折磨……？！”

车厘子颤抖了。“不止呢……”

“你怎么能干得出来这种事？！我爸到底对你做过些什么？！他那时候只是一个无辜的男孩子，可你把他的整个高中生活都变成了一场噩梦！”飞板璐尖叫道，她蹦起来踩在沙发上，杀气腾腾地瞪着她的老师。“就是因为你，他现在才会这么惨！就是因为你，他现在才会这么懦弱没有半点自信！你……你简直就跟珠玉冠冠和白银勺勺没差别！！！”

“飞板璐！”车厘子吼了起来，猛地站起身，高高耸立在小雌驹面前，吓得她一激灵。“对！那都是我干的！那些全都是我干的！对你爸爸，还有其他很多小马！你以为我不后悔吗？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我看到恶霸，每一次我看到曾经被我欺负过的小马，我都后悔得撕心裂肺！我害得你爸爸哭得路都走不动，最后他家长不得不来学校接他回家，你以为我开心吗？你以为珠玉冠冠和白银勺勺真有那么坏吗？我才是最坏的，飞板璐！我是个糟糕至极、蛮不讲理、卑鄙无耻、无恶不作的坏坯子，差不多把爱她的一切、她爱的一切都丢光了！而且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那些恶行！”

车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瘫坐在了椅子上，无力地把泪水从脸上抹去。“飞板璐，相信我，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想回到当年那个时候活活掐死我自己，把我犯过的所有过错都抹掉。自从我醒悟了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之后，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悔改我的罪行了。不止是为了像你爸爸那样的小马，也是为了……也是为了我自己。”

飞板璐只能干坐在沙发上，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的老师。她从没见过车厘子是如此凄凉，如此憔悴。她真想去相信她的忏悔，可她必须去知道这一切的内幕。“那……为什么？为什么你当初会那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像你这样亲切又温柔的好老师，当初居然会变成一个恶霸？”

“这说来话长了……”车厘子喃喃道。

“我有的是时间。”飞板璐回答。

车厘子叹息着，又从茶杯里长长地品了一口，然后闭上了眼睛。“我想，我还是从最开始讲起吧。从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讲起。虽然我那时候还很年幼，可我就明白我非常非常想当个老师。我总是把我的房间想象成一间教室，把毛绒玩具当做我的学生。当我教妹妹字母表的时候，我得到了我的可爱标记。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是学校里最顶尖最优秀的学生，总是帮助我的老师，青蒿小姐……”车厘子露出了一丝微笑，扭头望着一副老照片。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陆马，绿色的毛皮，灰色的鬃毛。她周围尽是满眼崇拜和爱戴的孩子们，雄驹和雌驹都有。其中有些非常眼熟，和她认识的长辈们很像。

“青蒿老师是我敬爱的前辈，我崇拜的偶像。她说我有成为一位优秀老师的潜力，而且还跟我做了约定，说我获得学位之后，就能成为她的专门助理。”车厘子继续说着，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茶杯。“当我们从小学毕业之后，就得去坎特拉接受更高等教育了。当然了，我本来还以为这和小学是一样的：每一天都是快乐而兴奋的一天，每一门课程的每一堂课都能让我帮助其他的同学们，就像在青蒿老师班里一样。”说到这里，她笑了，那笑声如此苦涩。“哦，赛蕾丝蒂娅啊，我大错特错了。”

“是不是很糟糕？”飞板璐问道，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还有两年时间，她和她朋友们就得坐火车去坎特拉上中学了。万一到时候还没有可爱标记怎么办？那她们肯定会被笑死的。这是她们最害怕的事。

车厘子慢慢地摇着头，“不是糟糕，而是糟糕透顶。我被分到的那所学校里，别说朋友了，就连小马镇的小马都没有。事实证明，我简直就是‘老师的跟屁虫’。”车厘子几乎是把这个词儿啐出来的，好像这是什么邪恶的诅咒一样。“没有善良，没有同情，没有帮助，我在那里就是个书呆子和废物。我连一个新朋友都交不到，所以只能自己吃午餐。几乎每天，我都会被恶作剧，有时候是我的书本被撞翻，有时候是被锁进更衣柜，有时候……更惨。老师们都很喜欢我，可大多数的恶霸都来自有钱有势的家庭，而且学校还收着他们的大笔捐赠，所以他们几乎无法无天。没过多久，他们就逼着我给他们写作业了。要是我敢拒绝，或者没写完，或者分数让他们不满意，那他们就会揍我出气。”

“可……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你？你根本没招惹他们啊！”飞板璐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车厘子小姐从来没去伤害谁，而且她在努力表达善意，那为什么她会受欺负？

“因为这个。”车厘子扭头朝她侧腰上的可爱标记点点头。

“什……你那时候又不是空白屁屁！”飞板璐指出。

“飞板璐，有件事，你必须得明白。不管你怎么努力，有些小马就是会讨厌你。原因多得很，可能是因为你的种族，可能是因为你的可爱标记，可能是因为你的信仰，甚至可能只是因为你鬃毛的颜色。他们总会觉得你身上有些什么让他们不顺眼，他们总会找出各种理由来伤害你。”车厘子解释道，她注视着自己可爱标记的目光充满了悲伤，丝毫没有飞板璐往日所见的自豪。“当他们知道我的特别天赋是教学的时候，他们觉得‘这一点儿都不酷’。中学里决定地位的是形象和知名度，还有你的出身以及你的脾气和态度。谁也不是为了学习而来的，他们甚至来都不想来。对他们来说，学习不过是讨厌的拖累罢了。我猜，看到我这样的小马居然想成为这个讨厌‘系统’的一份子，当然也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飞板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她不得不面对的大多数欺凌行为，都是因为她是一个空白屁屁。她本来以为只要得到了她的可爱标记，那就会被大家接受和认同。可要是得到了一个谁也不喜欢的标记……那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

“你是怎么做的？”飞板璐小声问道。

带着鼻音哼了一声，车厘子回答了。“我能做什么？恨我自己呗。我恨我的可爱标记，我恨教学，我恨我之前满怀希望的所有一切，再也不想当什么老师了。听我说这些话，我的父母非常心痛，可我当时只想让这些痛苦早点儿结束，我只想像其他小马那样被接受，融入这个集体而已。”

车厘子稍稍停了一下，捏紧了自己的茶杯，飞板璐看着她蹄子的力度都担心那杯子会被捏爆了。“那些愤怒，那些憎恨，就这么日积月累，最终到达了某个爆发点。让你只想不顾一切地发泄给谁，谁都行，于是我就爆发了。”车厘子摇着头，简直无颜面对飞板璐。“在初中快结束的时候，我对其他‘跟屁虫’小马发泄出来了。不管那些恶霸对我做过些什么，我都通通依样画葫芦地照搬过来，发泄给了其他小马。要是我挨了揍，那我就会去揍别的学生。要是我被叫做废物，我就会去叫别的学生废物。最后我们毕业了，但我决定在高中不再当个最底层的受气包，而是当个高高在上的头头。我要让所有小马都害怕我，敬畏我。过去一些欺负我的恶霸知道我的态度变了，于是邀请我加入了他们。慢慢地，我在他们眼里就变得很酷了。我又是抽烟，又是喝酒，还烫了鬃毛换了造型，而且再也不管什么学习了。他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所以，我终于能被他们接受，终于不会再受伤害了。”

“这在我听起来简直……简直就是软弱！你，珠玉冠冠，白银勺勺，我爸爸，我妈-”飞板璐用力地摇着头，“……我认识的其他小马！你们都太软弱了！当你们应该挺身而出反抗那些恶霸的时候，你们却通通当了缩头乌龟，和他们烂到一个坑里去了！！！”

车厘子点了点头，“也许吧，可能我的确很软弱。但如果你当时在我的位置上会怎么样呢？如果没有小苹花和甜贝儿为你撑腰呢？如果你得自己孤身去面对那么多的麻烦呢？告诉我，你真的能有这个底气不会害怕，不会绝望，并且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抗争到底吗？请说实话。”

“我！……我才不会软弱。”飞板璐声音低了下去。“我……我绝对不会……我讨厌恶霸，我永远都不会变成一个恶霸。”

“那时候，我就和你一样讨厌恶霸。”车厘子平静地指着自己。“我就像你一样满腔怒火，怒气冲天，怒不可遏。我时常发疯一样用蹄子猛砸附近的树木，直到蹄子都流血。我做梦都想着怎么去报复和伤害那些欺负我的恶霸们，什么别出心裁的方式都有，我都不在乎具体是什么样了。我没有朋友，孤独无助，我觉得我的家庭……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正在经历些什么，所以，他们向我伸出的援助之蹄，我也视若无睹。”

她向前俯过身来。“飞板璐，你刚刚提到了一大串小马，你觉得他们无法承受那些遭遇，所以他们很软弱。可我要告诉你，谁都不是无敌的，谁都有崩溃的那个极限。我并不把这看成是软弱，只觉得这其实也是一种反抗，因为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借口，但是我们都可能会在某个情况下崩溃，哪怕是你。”

“哈！我才不会呢！”飞板璐死不认账，叉起了她的前腿。“我绝对不会变成你或者珠玉冠冠那样的恶霸！而且也绝对不会变成我爸爸那样的弱蛋！”

“你爸爸比你想的要强多了，你该好好尊重他，飞板璐。”车厘子斥责道，“在他经受了我和其他恶霸对他的欺凌之后，他不但没有和我们同流合污变成一个恶霸，甚至就在他妻子离开他之后，都能独力把你拉扯大。”

飞板璐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变得苍白。“……你……你知道……她……”

车厘子慢慢点了点头。“飞板璐，虽然我这些年来可能没跟你爸爸聊过，也不知道你就是他女儿，但我也知道他住在镇子里。你该知道新闻在小马镇是怎么传播的。很多小马都知道你妈妈离开的事，我猜他们从来都没提起过，因为-”

“可怜我们，对不对？！”飞板璐咆哮起来，暴跳起来指着她的老师。车厘子平静地与她对视。“我才用不着你可怜我！我才用不着任何小马可怜我！我也用不着那个滚蛋的妈妈！我更用不着任何小马教训我对那个死鬼珠玉冠冠该怎么想！！！”

车厘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发火了。”

“哦，多新鲜呐！”飞板璐咬牙切齿地嘟囔着，跳下沙发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车厘子问道。

“哪儿都行！离你远点儿！我受够了！”飞板璐吼道。

“先等我们聊完了再说。”车厘子命令道，她冲到前面一把拉上了门。“我想帮助你，飞板璐。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下来谈谈。我本来觉得不需要和你或者其他童子军认真谈谈，因为你们互相拥有彼此，我相信你们会没事的。但现在我看出来了，我得帮助你才行。”

“凭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你变成当初的我！”

飞板璐僵住了，抬头望着她的老师，车厘子低头瞪视着她。“飞板璐……我能感觉到，在你内心蕴含着可怕的愤怒……甚至可能是憎恨。原因是什么，我也能想到几个。但我不会让这愤怒在你内心继续增长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如果你是害怕我上中学的时候会跟你一个德行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会-”

“你上中学的时候，会就剩你自己的。”车厘子打断了她。“飞板璐，我真不想现在就对你说这些，可能会很残酷。但如果我要帮你的话，那就必须实话实说。”车厘子叹了口气。“你和你的朋友们，小学毕业之后是绝不会上同一所中学的。”

飞板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活像是被抽了一耳光。“什、什么？可我们仨-”

“是永远的好朋友，我明白。可是坎特拉皇城有足足几十所中学和高中呢，而且每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和要求都各不相同。甜贝儿的父母已经计划把她升到魔法学校去，而大麦克也已经告诉过我，他打算让小苹花在家自主学习。至于你，你肯定会去上云中城的飞行学校，如果你的翅膀-”

“我翅膀会长开的！”

“……或者，你也会进公立中学。也许那时候你班上还会有你认识的其他孩子，也许不会。但是，你最亲密的朋友们，都不会继续陪着你了。”车厘子解释道，飞板璐的脸色又开始发白了。

一想到她最好的朋友们不在她身边，她要自己去度过高中……甚至是初中，那简直太可怕了。她没有别的朋友了，一直都是她们仨，永远都是她们仨。

“当你到了那里之后，你是一定会被挑上的。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可爱标记，也可能是年纪小，要么就是……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我还是得提，要么就是不会飞。”车厘子的声音很平淡，飞板璐低下了头，紧紧闭上了眼睛。“也许你还能交到新朋友。我真心希望你可以。但实际上，如果你是满怀着愤怒去了那里，那你必然会变成一个恶霸。我就是这样的，飞板璐。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小马也都是这样的。我们的愤怒、痛苦、委屈……扭曲了我们的内心，连无序都会对此刮目相看。”

一屁股坐了下来，飞板璐气急败坏，“这个能怪我吗？所有的天马都能飞，就我不能。我五岁的时候妈妈就扔下我跑了。而现在呢？整个镇子所有小马都在为那个一天到晚欺负我的恶霸哭个没完！就连我最好的朋友们……就连她们都要去参加那个葬礼，把她对我们干过的那么多好事都给忘了。我……我只是……我实在是搞不懂！”

车厘子坐了下来，轻轻抱住了颤抖的孩子。“我懂，飞板璐。我懂。我明白你有许许多多生气的事，但是相信我：愤怒如果失去控制，最后会出大问题的。我明白这一点，实在是太明白了。明白得刻骨铭心。”

自从她走进这屋子以来还是第一次，飞板璐开始真心听老师的话了。她非常努力地思考，想知道老师讲的是不是真的。她也会变成一个恶霸吗？光是想到生命中的那些悲伤和委屈，她都想蹦起来发飙尥蹶子。如果有谁不开眼，她非踹烂他们的臭脸来发泄不可。要是她继续越陷越深呢？那该怎么办？要是……要是她变成了珠玉冠冠呢……

“我……我不想……不想变成……”飞板璐在老师的怀中喃喃自语。“你……你后来……怎么……”

车厘子沉默了很久很久，当飞板璐耐心等待的时候，只能听到老师的心跳声。最后，车厘子终于又开口回答了。“我和那帮所谓的朋友们组了个帮派，我不是头头，可大家依然非常怕我。我们四处找茬生事，看谁不顺眼就欺负谁。你爸爸被我们挑上了，因为他是我们班里的书呆子，还是魔法用得最糟糕的独角兽。我呢？我讨厌他。因为他让我想起了我自己。一天到晚认真学习，还热心帮老师的忙。”

“我父母那边也是一样糟糕，他们完全不理解我，而且对我那个样子充满了反感。我妹妹，每次我叫她别烦我的时候，她都会哭，都会问我当初教她拼写阅读的那只善良小马到哪里去了。有时候，我也会内疚，可我只是置之不理，因为我觉得他们根本不明白。”车厘子继续说道，摇头叹息。“我伤害了他们，伤害了更多的小马，伤害了我自己，但我当时甚至根本不明白，而且我也不在乎。最后，你爸爸在餐厅出了事，我被停学了。我父母无计可施，只能去找了她，他们觉得只有她能帮我了。那就是我过去的老师：青蒿小姐。”

车厘子老师抹掉了脸上更多的泪。“很久很久以来，青蒿小姐一直都是我心中最崇拜的偶像。也是我这辈子最信任的长辈。就好像你崇拜着云宝黛茜那样，飞板璐。她注视着我，那眼神，那表情……我怎么努力也忘不掉，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她……她只是注视着我，眼中充满了失望。于是长久以来，我头一次开始怀疑我自己了。她告诉我父母，还有一种办法可以挽救我。让我恢复自我。我满心抵触情绪，因为我不想变回那个整天被欺负的受气包丫头。可我别无选择。”

“那她让你怎么做？”飞板璐问道，“训练营？暑期培训班？心理治疗？”

“第二个，差不多吧。”车厘子回答道，“她让我当了她的助教，帮忙给暑期培训班的学生们辅导。”

飞板璐真想检查一下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塞住了，她没听错吧？“她让你当了她的助教？！这……这算是哪门子惩罚啊？”

“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我满不在乎，觉得这简直是太轻松了。”

飞板璐哼了一声，“我敢打赌，你很讨厌它，对吧？”

“……其实我挺喜欢的。”车厘子的回答让飞板璐大吃了一惊。“一开始我根本不在乎。可青蒿老师总是让我读书，或者对那些孩子提问。渐渐的，我开始对那些总是叫我车厘子老师的孩子们热情起来了，而且渐渐地又开始重展笑颜了。哪怕我觉得自己恨教育和学习，我也实在是无法去恨那些孩子们，他们是那么纯真，无辜，对我一无所知。我和他们一起学习，一同玩耍，一同欢笑，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帮助他们。多年以来，我从没这么快乐过。”

“班上有一个孩子，那只小雌驹名叫小梅。她总是想从我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班上的孩子们都出去玩耍的时候，只有她一直黏在我身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一节课学什么。”车厘子走到墙上的一张照片旁。只见照片上是比现在更加年轻的她，而旁边是一只黄色的小独角兽，蓝色的鬃毛系着马尾辫，还打着可爱的天蓝色蝴蝶结。“当然了，小梅总是抢着回答所有的问题，考试成绩也都非常优秀。所以理所当然，她遭到了其他一些学生的嫉妒。有一天，她被两个男孩子欺负，他们叫她书呆子。于是我训斥了他们一顿，罚他们扫教室。小梅她……她望着我的样子……简直好像我是个大英雄。然后她说……她说……”

车厘子的蹄子重重地砸在墙上，整个房间好像都震了一下。一个杯子从附近的桌上被震了下来，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她说她以后长大了想成为一位像我一样亲切善良的好老师！像我一样！我！”她转向飞板璐，已是泪如泉涌。“我！那个让你爸爸和其他好多学生害怕上学的混蛋！我！那个在学校里毁了他们生活的恶霸！我！那个惹得她全家都为之哭泣的怪物！而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活像个婴儿一样嚎啕大哭，终于醒悟了自己已经堕落到离她的梦想有多遥远了！”

“车厘子小姐……”飞板璐嗫嚅着，眼看着她的老师瘫倒在地，哭得泣不成声。她从没见过长辈会哭的这么厉害，就连她妈妈当初离开的时候，她爸爸也没有哭到这么凶。内疚感涌上了她的心头，飞板璐默默地走了过去，轻轻拥抱了她的老师，而车厘子也抱住了她。这感觉很奇怪，被拥抱的小马居然是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需要帮助。沉浸在温暖的怀抱中，飞板璐心中那堵怀疑和冷漠的墙壁慢慢地崩溃了。在这一刻，她真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悔恨和抱歉。

她不是个恶霸……再也不是了。她……已经变了，已经改过自新了。飞板璐想道。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想过这些。这辈子她都坚信，恶霸就是恶霸，永远都不会变。可现在，事实证明她错了。如果恶霸也可以悔改，那这是否意味着珠玉冠冠也能悔改？而且……如果情况不一样，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一个恶霸？

飞板璐一直拥抱着她的老师，直到她最后终于平静了下来，然后帮忙把哭得有点脱力的老师搀回了椅子上。车厘子深呼吸了几次，重新把茶杯倒满，然后一饮而尽。她闭上了眼睛，稍稍放松了一点，然后继续往下讲。“我明白了青蒿老师的用意，我知道她成功了。我永远都感激她帮我看清了我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回了家里，在我目瞪口呆的全家面前大哭了一场，求他们原谅我，原谅我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我妹妹是第一个上来抱我的，然后是我的父母。我们聊着，哭着，还大喊大叫了几回，可慢慢的，创伤愈合了，我们又变回一家了。我的心……我的灵魂，愈合了。”她轻轻地把几缕鬃毛从眼前拨开。“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我之前那所学校去了。所以我转了校，这次，只为了救赎我自己。我以前所未有的努力刻苦学习，再一次主动去和同学和老师交流，沟通，渐渐在同学和老师之中交到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些甚至是从小马镇来的。我也又被取笑过，又被欺负过，但我忽视了那些事。我再也不畏惧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再也不畏惧成为我自己了。我再也不会去伤害任何小马了。”

“那……你过去欺负过的那些同学，后来都怎么样了？过去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恶霸们呢？”飞板璐问道。

“有些被我欺负过的小马，我后来又见过他们。其中大部分，在我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之后都原谅了我。有些……从没有原谅过我，后来也没有。我对此也接受了，那是我罪有应得。”车厘子慢慢摇着头。“至于我过去那个帮派呢？他们大部分都成了罪犯，或者无业游民和盲流。我知道其中也有些小马成功地改过自新，最后找到了好工作，建立了新的家庭。他们像我一样，反省了自己的错误。有些就……不那么顺利了。”

飞板璐咬着嘴唇，决定提出那个心中一直争执不休的问题。她必须知道答案才行。“珠玉冠冠……她……她也可能改过自新，变成一只好小马吗？”

车厘子注视着她，那神情似乎一直在等着她这么问。“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会的。珠玉冠冠……她是个恶霸，我从不否认。但她也有好的那一面，并不像很多小马心里想的那样。”

“是啊。”飞板璐嘀咕着，还在想着蛋糕家的双胞胎和白银勺勺的事。“可……可她为什么要欺负我？她到底看我哪儿不顺眼了？”

“我也想不出为什么她会讨厌你，除非……”车厘子咬着嘴唇。“飞板璐……我觉得……每当她看着你的时候，她都看到了……她自己。”

“什、什么？！”飞板璐大叫起来。“可我跟她一点儿都不像！我们俩一点儿共同之处都没有！”

“不，你们的共同之处有很多。”车厘子指出，“你们俩都年纪轻轻就没了妈妈，只不过珠玉冠冠的妈妈是过世，而你的妈妈是离开了。而且我知道你为此心痛不已，就像我知道珠玉冠冠妈妈的死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一样。你们的爸爸都很忙，没有时间照顾你们，可他们其实都非常爱你们。不过，你们心中都对此有些不满。”

飞板璐无言以对，只能盯着地面。

“你们俩都对对方的阶层心存愤怒，你是仇富，她是仇穷。我不会告诉你原因，因为我向臭钱先生和勺勺女士保证过，除了他们自己女儿之外，绝对不和其他的小马提这些。”车厘子说道，“尽管你们的生活中都包含着愤怒和悲伤，你们依然有着亲密的朋友，而且意志都很坚定。你们都在帮助你们关心的对象，而且对她们忠心耿耿，不弃不离。要说差别的话，她是把痛苦和愤怒发泄在其他小马身上，而你只是把它们压在心里存着。”

“……您还是个心理医生？”飞板璐嘟囔着。

“当个老师得学很多东西，而且这也是我自己的经验吧。”

飞板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叹了口气。“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对她有什么感觉了。我恨她，恨她对我做的一切。现在我明白了，她也不是一坏到底，也有好的那一面，可她也从没给我见过。她死了……我既没有伤心，也没有开心。可大家……大家全都在为她哭个不停，而我……我真担心，会不会是我太冷血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原谅她吗？我不知道能不能行。她……伤得我太重了。”

车厘子站起身来走向飞板璐，微笑着伸开蹄子抱住了她。“飞板璐，你的感受取决于你自己。谁也不能去指挥你心里该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你应该原谅珠玉冠冠吗？还是不原谅她？这个问题就留给你自己吧。也许多年以后，你最终会原谅她的。可如果你想问问我的建议，那就不要再恨她了。憎恨什么也得不到，只会让你难过。就让这一切都过去吧，愈合创伤，吸取教训，茁壮成长。所有的小马，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飞板璐。甚至包括我们的心。你会如何变化呢？这取决于你自己。”

望着她老师的双眼，飞板璐能看到的只有真诚。她慢慢点着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谢谢您，车厘子小姐。我真的很需要这些话。”

“我永远都乐意帮助你，飞板璐。”车厘子回答道，领着孩子向门口走去。“我只希望和你爸爸能同样顺利就好了。”

“哦，我爸他肯定会原谅您的。”飞板璐笑了起来。“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跟我唠叨说播种憎恨无法收获任何果实之类的。我敢肯定，今天早上他跟您谈话的时候肯定也会把这话引用到自己身上。”

车厘子的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谢谢你。”就在飞板璐准备开门的时候，车厘子又开了口。“飞板璐，如果你想谈谈的话，那欢迎你随时过来，无论是聊事或者……聊谁，都可以。”

飞板璐顿住了，她知道车厘子老师的意思。除了珠玉冠冠之外，在生命中给她带来了诸多苦痛的就只有另一只雌驹了。飞板璐的第一反应就是直接张口告诉车厘子这不关她的事，但是她还没出声就停了下来。

无论何时她只要一想到那个所谓的妈妈，心中就恨得像是火烧一样。而现在，她开始认真观察这份憎恨了。她默不作声地把这憎恨推到一边，出门之前轻声说了一句：

“我考虑考虑。”

\* \* \*

从她老师家出来之后，飞板璐决定在小马镇里散散步，同时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仅仅是一次谈话，她脑中珠玉冠冠的形象，还有恶霸的概念就已经彻底崩溃了。就算珠玉冠冠依然欺凌过她也好，就算珠玉冠冠依然是个混蛋也好，就算她依然恨她也好，但飞板璐已经无法只从片面的角度看待她了。如果她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冷酷残忍的混蛋，那她根本不会喜欢蛋糕家的双胞胎，也不会挺身而出在恶霸面前保护白银勺勺。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总是有灰色存在。

飞板璐讨厌灰色。

我实在是无法原谅她……现在还不行。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

虽然珠玉冠冠是个坏孩子，但她依然只是个孩子，一个拥有家庭，朋友，梦想的小女孩，而飞来横祸让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也许她也可以像车厘子小姐那样改过自新，也许她改不过来还是老样子。这真的很重要吗？起码对我来说，这还重要吗？

她心中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飞板璐都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找到答案。她现在明白的就是必须处理好自己的麻烦，免得……公主保佑，免得为时已晚，最后变成车厘子小姐当初那个鬼样子。

刚一转过街道拐角，飞板璐就僵住了。她睁大眼睛望着几步之外，在那里的不是别的小马，正是白银勺勺。她似乎没留意到飞板璐，只是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马路中间。哦，真谢谢你了，老天爷，一遍又一遍地让我碰上另一个欺负我的家伙。飞板璐在心里埋怨着，决定不去理会那个有钱丫头。正当飞板璐要走开的时候，只见白银勺勺闭上了眼睛，跑到了马路正中间，然后直直地站在那里，活像是等着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似的。

飞板璐疑惑地朝马路另一边望去，一瞬间心跳都停了几拍。一辆货车飞速开来，直直地撞向了白银勺勺，可她连动都不动弹一下。“哦，见鬼！”飞板璐叫道，不假思索地撒开蹄子朝白银勺勺狂奔而去。拉车的小马终于看到了路中间的两个孩子，顿时失声惊叫，拼命刹住蹄子减速，但是冰冻的路面却让他滑倒在地，车子彻底失控了。飞板璐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她意识到，光靠蹄子根本来不及去救白银勺勺。

拼尽全力一个飞跃，她本能地疯狂拍打自己的翅膀，云宝黛茜每一节课上传授给她的绝活刹那间通通浮现在她脑海中。悬浮在离开地面的低空中，飞板璐箭一般向前冲刺，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紧紧抱住了白银勺勺的身体，和她一块儿摔了出去。失控的马车以毫厘之差擦过了飞板璐的尾巴，险而又险地呼啸而过。虽然白银勺勺又扭又踹，但飞板璐死死地抱着她的身体，一路翻滚出去，撞翻了小巷外的几个垃圾桶停了下来。

白银勺勺终于爬了起来，她气喘吁吁，脸上大汗淋漓，泪如雨下。她慢慢低头看着还趴在地上喘气的飞板璐，一声怒吼。“你……你这……混蛋！”她尖叫着扑到飞板璐身上，照她脸就是一蹄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这个白痴空白屁屁！我恨你！你这个混蛋！”

“我是混蛋？！”飞板璐吼道。毫不客气地一蹄子踹开了白银勺勺，让她倒在了墙边。“我刚刚救了你一条小命呢！你真想要自杀吗？你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你妈妈会怎么想？珠玉冠冠会开心吗？你觉得她会想让你像那样死掉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本来应该撞上我的！本来应该是我的！”白银勺勺颓然瘫坐在地，大声哭喊着，“去你的，珠玉冠冠！那马车本来应该是撞上我的！”

飞板璐的眼睛睁大了，她僵立在原地，瞪着哭泣的小陆马。“本……本来应该是……撞上你？那马车……你是说……那事故……她……”

白银勺勺微微点了点头。“她……她把我推开了。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她……她已经……”她抬起头来望着飞板璐，脸上充满了内疚。“她为了救我结果死了！就为了救我！保护我！就像往常一样！她总是在保护我！我根本不值得她这么做！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不该是她！不该是我最好的朋友！”

飞板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白银勺勺抱进了怀里。一开始，白银勺勺还有点犹豫，但很快就沉入了她的怀中，趴在飞板璐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声音都变了调。飞板璐闭上了眼睛，轻声安慰她。“好啦……好啦……没事啦……”

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飞板璐对于白银勺勺心中只有深深的同情和悲伤。而这也是第一次，她真正开始尊重珠玉冠冠了。此刻在她心中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对于珠玉冠冠这样一只能为朋友豁出命去的小马，她怎么能恨得起来？这一刻，除了抱住这个失去了挚友而哭泣的孩子好好安慰她之外，再也没什么更重要的了。

就在这时候，飞板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顺着脸颊流淌。她伸出蹄子摸了摸，看着蹄子上的湿润痕迹，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会哭呢？是为了珠玉冠冠吗？白银勺勺吗？我自己吗？还是……

无所谓了，答案真的很重要吗？

飞板璐摇摇头，继续轻声安慰白银勺勺，直到泪水最终褪去。

几个小时之后，飞板璐才意识到，这是她今生第一次真正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