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

       五六年前，这地方原来就是个小山头。一开始只是有一批小青年上这里聚堆来玩。他们闲下来了就到这里玩，久而久之这地方就成了个小有名气的地方。不过我说是“小有名气”，就是，就是——嘿，这么跟你说，小屁孩拿一把那种会发荧光的塑料玩具，就会说它是什么宝剑啊什么神剑，明白了没？跟现在它的“小有名气”不是一个概念。小青年肯定自己有自己的朋友啊，于是到这地方玩的人一来二去就多了起来，人多了之后这地方就开始热闹起来。

       热闹自然是好事，而且当时人多起来之后玩什么的都有。唱歌跳舞啊，还有谁能来整个活，当时整活的意思还很朴实。有那些真心喜欢玩儿的，自己出钱搭台子、自己想法摆摊子，大家都很高兴。人聚的多了，有时还会组织一些群体性活动。越热闹呢越好玩，越好玩人就越多。于是慢慢地大孩小孩们全都知道这一片山头了，虽然来的人越来越多，但是大家都知根知底——倒也不是真的知根知底，但是你想，这个新来的是那个的朋友，那个新来的是自己闻讯而来，既然是闻讯而来，那不可能不是一路人。大家平常嬉笑怒骂，却又团结一心，整个一青少儿版水泊梁山。

       知道这地方的人确实是越来越多，那些自费搭场子的人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有一段时间自费搭场子的哥们都要撑不下去了。当时谁不想让他们好呢？他们好起来了，我们就都好起来了，更重要的是，我们这片小山头就能好起来。既然这里是大家来玩的地方，那么为什么不建成个游乐场呢？其实我们都觉得这是最好的主意，一来二去就这么办了。

       于是游乐场建成了。一开始，我们都很开心——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开始为我们做贡献的人好了起来，而基础设施好了，我们大家也就都好了起来。当初花钱的人现在拿钱了，我们当初只能玩“人力陀螺”，现在能做旋转茶杯了，更多的人慕名而来了，游乐场的生意更好了，我们大家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是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有些东西变了。我先声明一下我不是要急转直下。什么变了呢？比如说，原来这就是个谁爱来谁来的小山头，但是现在呢，作为游乐场，虽然它不要门票，但是它在别的地方也收钱了。这其实没什么，游乐园门票都给你免了还要咋？游乐园有维护费的，工作人员也要恰饭的，该收则收，起码我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来逛园子的人也潜移默化地变了。现在谁爱来谁来，但这个“谁爱来谁来”跟以前的山头时期的“谁爱来谁来”是不一样的。我一时半会想不好怎么解释……就是……以前，在那地方还是个小山头的时候，它虽然挺热闹，但是实际上，总的来看，它并不热闹。但是当它变成游乐场之后，它就热闹起来了。你能听懂是啥意思不？于是“上山”来的人和游园来的人，它就并不是完全一样的了。于是，气氛就微妙地开始变化了。

       我当时觉得还好，大环境在变，你不能一成不变啊。对面都西班牙方阵了，你还搁这水泊梁山呢？再说了不破不立嘛！该改则改。但是有些一开始在这呆着的人，他们逐渐地受不了，走了。他们也是言辞激烈，就是——这么跟你说，他们当初嘴里骂的就是今天我们嘴里骂的。我呀，嘿！我当初还觉得，“不至于呀？”不过他们走的时候和现在的整个状况也不一样了这个倒是事实。当时啊，应该是那段时期，就是……我们那个游乐园刚办起来的时候，实际上是被人盯着了的，别的地方也有别的公园啊娱乐设施啥的，我们突然蹦出来了是在抢他们生意。还是那群老大哥，这一波又是扛了下来，但是在我们这片地盘稳下来之后，那群一开始在这里的老哥们们就走了。有一说一，我当时并不……就是，我当初跟他们的想法并不一样。游乐园成了，别人想染指我们也扛住了，接下来就应该是高歌猛进的时候了，起码我是那么认为的；但是他们就走了？我们可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啊！虽然当时好像确实差点劲。

       他们的不满的根源是气氛的改变。游乐园诚然比游乐园好，但游乐园是山头吗？以前在山头，山头又不是一个什么专门场所，所以我们想玩就玩，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搭台子也不是专门的演出，谁有能耐就上去整两手。我这么跟你说吧！公园不是仅能拿来散步的，在国内你能看见下棋的打拳的唱戏的，你在国外那还有跳舞的玩乐器的画画的耍杂技的。但游乐园——其实你去那种比较大气的主题公园，跳舞的唱歌的也有，但是街头艺人、吟游诗人乃至一般艺术爱好者，就是玩票嘛，在游乐场所里是几乎找不到的。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找到过，但我活到现在，没见过。以前，我们自由自在，后来我们自由自在有人说你怪。就这么挤兑走了一群人，但当时我——，我立场还是比较坚定。站在当时的角度想想看，我们唱唱跳跳，，新来的玩玩闹闹，游乐场照样开着，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我们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的想法也很美好：我们是一群“玩家”，我们是十足的玩票，说起来可能臭不要脸，但是我们这群人的素质比那些只知道玩的一般人都高。当初在山头的时候，那些唱歌跳舞的，他们玩的是什么？艺术。那些插科打诨，引经据典的，他们玩的是什么？文化。文、艺、玩和娱乐场所组合起来，还有个游乐场的底子，那方向就明摆着了，就是主题公园嘛。那特么当时想的可老美了！别人止步于游乐场，我们有主题公园，话说猖狂点儿：只有我们能做到文化输出，我们是精神境界的最高端，我们是这片地界文艺的最强音，我们就是文娱灯塔！灯塔知道啥意思吧？

       游乐场诚然越来越好，它挣的钱是一年比一年多了。它打出了名头，搞好了宣传，人越来越多，纯粹是为了玩来的。游乐场的玩意也越来越多，设施越来越全，那些进来的游客们都可高兴了。代价是那些文艺玩票们的场子一再地被往偏地方挤兑。台子换成了正经的舞台，敞亮地面向游客们。一些跳舞的也很聪明，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干什么，游客喜欢啥，她们就跳啥，看客们自然乐意掏钱，有的小机灵鬼还能趁机赚两笔外快呢。不过一些比较守成的人境遇就不那么好了，想跳舞又不想少穿点，自然没人看，有的人原本想说评书，醒木一拍结果发现底下的人都是来看相声的。风向变了，以前是大伙说了算——相对来说，应该是“我们说了算”，但是以前只有“我们”而没别的谁；现在是看客们说了算。这耽误了我们，但要是拿优胜劣汰、群众路线这种道理来解释的话，也解释的通。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未必也不是个机会，因为无论如何，来这里的人是变多了！这是新的环境，我们有新的机会。虽然游乐场的管理层们把精力放在挣钱上，但是这与打造灯塔，传播文艺并不冲突。哪个挨过饿的不想多屯点粮呢？囤！让他们囤！他们管得过来的他们办，他们管不过来的我们办！

       这种行为耽误了他们。当雇来的保安几次三番地把我们的活动叫停时，我感觉到了不对。其实一开始他们的措施我还是可以理解：游乐场这么大，消费者整体鱼龙混杂，严查有渗透破坏分子，这是解释的通的，但是他们的针对性越来越显露了。这地方是玩的地方，你们这么整是要横生枝节的。但是一直玩也不是个事儿啊？——问是这么问，但是对于游乐场来说，一直玩难道是个事儿吗？玩，玩就对了。玩得越久，挣得越多。堂堂舞台，跳夜店的舞，他们不管，我们跳跳民舞，管！大街上乱嚎瞎喊不管，我们唱唱民歌，管！小屁孩说不该说的话不管，我们谈谈文史，管！把我们的动静都压下去，然后在游乐场门口拉开横幅，说这个地方是文艺交流的大舞台——这地方可还不是个主题公园呢，是游乐场。问题是我也没看出来他们要造这玩意啊？如果是怕出问题的话，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不在门那个地方杵几个安检设施呢？诶等会我才想起来，以前还有呢！现在怎么没了？！ 我再定睛一看，那些安保的东西被简化得就剩个门和一个标语，大概意思就是“欢迎光临，玩的开心”。磨没卸呢还。 

       游乐场的生意还是越做越红火。它是个游乐场，而建设更大的游乐场，需要更大的盈利能力，它需要更多的设施，也就是需要更多的地皮；它需要更多的消费者，也就需要更多的看客。山头终于终究正式变成了一个游乐场，满满都是娱乐气息，人声嘈杂，摩肩接踵，而当初唱唱跳跳的身影和声音是越来越接近没有了——可以理解，因为这地方是游乐场——他们又不是游乐设施，占着地皮不说，还有可能闹出别的问题，而且他们又不消费，创造不了利润。这对一个游乐场无益。这里是游乐场，该打包走人的是我们。巧了，作为游乐场的管理者，保安们也是这个意思，经理们也是这个意思，当初的老大哥突然就变成了官僚。

       游乐园还在继续开发。来的人越来越多，消费越来越猛，娱乐气氛越来越浓。一伙人等待更多的盈利，盈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来了；一伙人追求更多的刺激，刺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来了；一伙人虽然没得拿，也没得去，但起码他们终于知道了形势，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来了。他在游乐场的办公室里算着钱、你在游乐园里跟着喜剧演员和各式各样的漂亮小姐、我把眼光放到外面去，眯着近视眼打量着包括这个游乐场在内的更广阔的世界。我们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