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孤独星球的你/『科幻春晚』中篇小说 第三幕(上)
正篇
记忆录
1月7日
大巴车转来转去走错了许多路。
司机已经近乎于小熊的体格了,全身是毛,只有上手还能稳住方向盘。他嘴已经裂开了,说不了人话。
所以,原本五个小时的路程,他开了十个小时。
我不怪他,毕竟人性减弱,最大的受害者是他。
我和我的“妹妹”——黎希,从一个隔断人世的山里,来到了另一个充满人烟的山里,从一个他乡,回到了家乡。前方充满未知,我却毫无感觉。
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人烟”,是指丛生的坟墓旁炸开的一串串鞭炮。
大巴车到站,窗外望去,冰雪覆盖的大街上,两排齐齐关门的商店与小吃,天线纵横交错,划破了天际。随便一处柏油路上,都蔓生着几座坟墓。沉默的家属低着头,灰红的长串鞭炮,一朵一朵如浪花炸开,散在白雪中,又成了飞灰。
坟墓只是几块砖堆,天寒地冻,黄纸燃不起火。
我感到一阵寒心,晃眼一看,竟以为站在坟墓旁的那位家属是我。
我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啊,已长满白毛,不再分有手指了。
“这样死去好像也挺好的,小姐。”汉斯靠着窗,安详地看着大街。
我说:“我们要走了哦……”
我撇过眼神看向他的腿,眼神低了下去。
他的腿早就成了软体毛了,我却一直没有注意到。
“我来帮你啊,姐姐。”黎希右手抱着陈教授,长长的左手挎着大包小包,从窗子上轻松跳下大巴车。我慢慢扶着汉斯,从大巴车的门口下车。那台阶从地面算起来有三分之二个我高,我却毫不犹豫地从车上跳下去——
结果就是,我们一起摔在了雪地里。
还能感到冰凉,却不再感到痛了。
“没感觉啊。”他趴在我身上迷糊地说着,“果然喝醉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的心中一阵悸痛。
我扶着他站了起来,镇子的全貌展开在我眼前。寂静,鲜迹,雪花一点一点落下,像是冬季的落叶。
“坟墓变多了啊。”黎希咬着嘴唇,“当然会变多啊。”
“这时候还会出现死者吗?”我问她。
“变成了那种东西,谁都是逝者。”她漠然看着不再繁华的城街,“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那种样子,请也务必这样埋葬我。”
是因为这样还能让它们保持作为人的尊严吗?
但它们不再有感情,也不再有回忆,最终只能被埋葬,留下痕迹。
“你还那么年轻,肯定还会活很久。”我摸了摸她的头,“你肯定有些累了,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儿吧。”
我指向一个公交站亭,一排铁座矗立在广告牌前。我让汉斯靠在牌子上,黎希坐在他旁边,我站着,眺望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乡村。
突然,震天的喇叭声刺响我整个耳膜——
“人类将迎来最后转机,春节之后,大家将迎来胜利!”
喇叭重音的刺耳声让我里马捂住耳朵,虽说我一直在失去什么,但耳朵倒是越来越灵敏。
“又是什么新通告吗?”公交车站不知怎么又多出来两人,“这是第几次人类转机了?”
“春节之后?好歹也要把我们当人看啊。”另一个人说,“村里还剩几个人?还够他们做实验的吗?”
“反正我们都撑不到春节之后吧?照这个速度,不到三月,这个镇上就应该变异完了。”
“明明好多地方都已经……”
车站对面有一根天线杆,喇叭与天线共缠共绕在这杆柱子上。黎希呆呆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喇叭,眼中蒙了一层雾,又像什么东西渐渐碎了,最后消失。
“我们走吧,姐姐。”她不冷不淡地回答,也不再向我解释那震天的喇叭。
我扶起汉斯,她抱起陈教授,提着包走在我前面。
对不起。我不停地祈祷着。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雪后初晴,穿过凹凸不平的小道,黎希打开笔记本,摇头来摇过去,最终在一座四合院停下。她说:“应该就是这里了。”
白雪覆盖了一切,却没有覆盖一个人影。半黑半紫的头发垂在那人肩下,她全身好像长着黑毛,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穿着黑毛衣。与黎希同长的右手甩在脚边,拖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盆。左手捡起一大团雪,扔进盆里。
她抬眼,眼前一阵恍惚。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希?”
“妈!”黎希笑着丢下包袱蹦进女人怀里,脆弱的呼吸声萦绕在我的耳边。
女人紧紧抱着她,紧绷的脸上带着大号口罩,刘海凌乱,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她哽咽了,“我还以为你忘了妈呢……”
她又说,“我又不是个好妈,也差点把娃给忘了……”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一手扶着汉斯,一手抱起软乎乎的陈教授,他们哭了十五分钟,我站了十五分钟。我不觉得累,不过我我有一种跟着朋友到别人家去的陌生感。
算了,不要打扰别人重逢。
“这不是你的家人吗,小姐?”汉斯趴在我肩上,热气蒙过我的鼻肩。
“这小姑娘硬说我是她姐姐,反正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我说。
那女人抹完眼泪,终于抬起头看到我,她的瞳孔猛然缩小,不断颤抖着。她的眼里应该又模糊了吧。
“你是……”
她念不出我的名字。
我的眼神低了下去。
黎希又蹦出来,她将我拉过来,红红的眼睛看着她的母亲,“这是姐姐哦!”
她指着汉斯说,“这是姐夫哦!”
我摸了摸她的头,“你这家伙不要乱说话。”
那位母亲看向我的眼里,只剩陌生。她好像有些恐惧有无措,慢慢摸过我那已经长满白毛的左手,轻轻抚摸着,但她的双手又颤抖个不停,好像要找回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她早已记不起来阔别三年的大女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所以就算我是一个冒牌货,她也会接受我。她在恐惧自己的无感,也在悲伤自己的忘却。
对不起。今天我是第二次祈祷。
但在未来,直到我意识消逝的最后一刻,我都会不停地祈祷。
我到底要用什么,来去补偿这一切?
“好好,回来就好。”她放下我的手,“回家吧。”
为什么我会向前走去呢?
孤独星球日记
1月10日
夏季的夜晚甚至还有萤火虫,它们燃烧自己的生命,以及这永远烧不完的夏季。晃眼望去,头顶夜空满星,总让我以为,我还有机会反击。
这是我第一百零三次启动电源失败。
前篇有讲过,控制台早已自动断掉电源。我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明明知道这里有杨昏的力场控制,我还在这里想办法。而我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先启动电源。
我只是觉得,只有这里,我才会在某个概念里找到杨昏。
白瓷花瓶花瓶中的丁香依然傲立地看着我,像在检测我,又在考察我。它只是力场改变的节点,不是根源,根源在杨昏身上,她如果能够醒来,力场说不定能改变。可真正的杨昏已经成为了概念,这里的她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花瓶旁的红色按钮是我罪恶的开端,是一切的开始。但是现在它毫无声息,只是一只废物。
我按下它,周围静的出奇。
“鸣——”
一阵蝉鸣打破了寂静,我明白了,这里并没有发生改变。
我靠在控制室旁,但它不能听我诉说。
杨昏,或是旁的任何一个人,能不能听到我残破又没有意义的回忆呢?
如果这可以赎我的罪。
我曾去过父亲坠机的太平洋,碧蓝海涛似乎在欢呼着人类的离去,海鸥好像很喜欢阳光,它们一个比一个飞得高想要拥抱炙热的太阳。我坐在无人驾驶的人工智能小船上,茫茫看去,找不到一个人的尸骨。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失去人类,感伤的也只有人类本身。
大自然们明明很高兴。毕竟植物动物还会不断进化,人类只会一成不变地消耗这个世界,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还要研究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对于其他的生命来说,真的太自私了。
风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东西,它独一无二,又洒脱不羁,这一站上了,又马上飞到下一站。今天才认识的美丽,明天就成了过客。沉默的建筑成为了人类过去的文明,它们将永远刻印在时间之上。然而大自然会怎么处置这些消耗品一样的“文明”呢?我不知道。
不过杨昏确实做到了。
我重新拿起工具,继续修复杨昏的机器。
丁香依然在夜中陪伴着我。
杨昏,如果你也在看着我,那么,就听听我的倾诉吧
记忆录
1月12日
“这就是雪饺!”
黎希将包成元宝的饺子凑到我面前,尽管也是凹凸不平的。
“应该是那么包的吧?”妈妈斟酌着。显然,一只手包饺子的她只能包出一些小袋子。
我那好像不分手指的毛手中幸好还有类似于大指拇的部位,对于包饺子,我还有模糊的印象。一舀雪,一包皮,倒是有那么像样了。
汉斯越来越不清醒了。之前我以为他是酒精迷惑,其实他是意识正逐渐消散。或许哪天早上醒来,他就不再认识这一切了,我也不会再认识他。
他的两只长臂已经变成两个拖把,无法包饺子。
他趴在桌子上,身体也变得和教授差不多了。春节越深,我们两个变化的就越快。只不过他好像更快一点
起码他还能说话,“提前把饺子皮煮好,待冷却后再把雪包进去,是民间智慧啊!”
“这明明是常识……”我小声嘀咕,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可能连常识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可听到姐姐嘀咕了!”黎希指着我,眼睛瞪的圆乎乎。
“不要那么指着我!”我将她的手拿开。
“嘀咕什么,我要知道!”汉斯如果有脚,他肯定急得跳起来。
“好嘞!”妈妈那最后一个饺子皮包好,“把这些冻进雪里,等过两天去亲戚家过年吃吧。”
“啊,最后一个——”黎希脸色一变,但没人在意,
我愣了一下,过两天要过年了吗?
妈妈正安详地看着黎希。
大号口罩也遮不住已经裂开半张脸的嘴巴,穿黑毛衣也无法遮住身上的黑毛。身体相较于我倒好像没什么,实际上仔细一看,她的腿早就是熊娃娃的两只毛柱了。她也只有我三分之二高。
原来只是等不到了吗。
我的眼神低了下去。
而她的眼神依然澄澈。
再说到另外一件事吧。虽然我很想说清楚我和汉斯之间的关系,但是妈妈还是把我和他安置在了一个房间。汉斯不觉得什么,我也只是有一种被误会的麻烦感
我只是无法忍受,一睁眼也许汉斯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爬在我旁边的未来。
但如果这真的发生了,他应该不会太悲伤。因为对他来说,这是解脱。
我走到我“从小到大”住的房间,想要找到一些关于“从前的我”的事情,但是什么也没找到,甚至连名字也没找到。只有两个没有写名字的相册。
相册翻开第一页,似乎是幼时的“我”和另一个男人的照片。这里面的“我”红着脸,努力看向镜头,男人拍着我的肩,温柔地看着镜头。
“你的价值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
我一阵头晕,不存在的话语蹦出脑海,同时也感到身体的某部分变化了。
我低下头,眼前直至明晰时,我发现自己的双腿也成了妈妈那样的两只毛柱。
我开始站不稳了。
“小姐,那还好吗?”汉斯看着我,但什么也做不了。
一面镜子照出我的脸 ,原来我的脸也开始裂变了。
我也什么都做不到。除了无声祈祷,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好像是恐惧着什么,害怕某人突然离去的恐惧;好像是悲伤,无论是情爱还是感动,我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好像面前只有黑夜,再走几步,就会变成不知道什么东西,如果沉睡,明天就不会再为原来模样
不知为什么,脑中出现了落满枫叶的山路。
我好像知道在哪里。
“汉斯,能陪我出去走走吗?”我说。
汉斯没有回答,眼神告诉我他同意了。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收拾好一切,妈妈反复看着我们,又跑去拿了两个毛毯,胡乱盖在我和汉斯身上,她眼里充斥着焦急,抱怨说:“虽然你们现在也不怕感冒了,但那么大雪天出去,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姐姐,我也要去。”黎希睁着两只大眼睛,充满着渴望。我知道,她只是不放心我。
“再见,妈妈。”我露出了笑容,“谢谢你。”
我十分清楚我现在的情况。我只是不想让她们看见,我一厢情愿的祈祷与自私。
如果今天我就会成为“新人类”,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再爬回这里,让她们心安理得地埋葬我。
我不配。
沿着黎希给我的路线,我走过了满是坟墓的雪路。坟墓旁总有几个人蹲在旁边,低着头,黑着脸,等着漫天的雪花将他们一起埋葬。
“嚓……嚓……”耳朵灵敏的我听到了火柴擦火的声音,我猜是有人在尝试生火取暖。但这个温度和雪势,火柴就是燃了也会熄灭。
我循着声音看去,那是一个还未怎样变化的猫耳小女孩。她靠在两个坟墓中间,雪花染白了她的头发,嘴唇早已被冻住。只有双手还轻轻地点着火柴,但火柴盒早就湿透了。
她一定很冷。
“把这个给……”汉斯动了动他身上的毛毯。
我明白他什么意思。我走上前,脱下自己的厚毛毯。我慢慢将她身上的雪拍去,又将毛毯一点一点把她裹起来。她冻住了一般,成了一个塑像。她动也不动一下。
“回家吧。”
我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除了这些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对不起。
本该落满枫叶的山路,却落满了苍白的雪。
绝望与空白共生。
碧绿的生命死在苍白之下,它们变成一座一座坟墓,在雪中蔓生。
死亡,只是另一种生长。
成长成刻痕,在既定的概念的条件下永生。
山峰与天空混为一体,顶峰不再存在,再怎么往上走,也不会有什么来拉住我了。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了。
不过我将会用仅剩的力气,爬完这座山。
“小姐,你要选择这里做你的坟墓?”汉斯问我。
“你不愿意吗?”我说。
“没有,我只是有些遗憾,不过也还好。”我好像看见他笑了起来,“就这样结束,好像很好。”
“不过,我的记忆也变得清晰了。”他说,“我记得你问我还记不记得。我记起来了哦。
“我是为了拯救我那死于坠机的父母才来研究的。我以为时空概念学可以救他们,结果只是弄巧成拙。
“我现在,连自己也要失去了。”
“你还有我。放心,我会在你身边。”我无意识地抱紧了他,将自己的生命消耗在这条山路。
“小姐,我们回去吧。”
我突然停下,感到震惊和疑惑。
为什么?不是已经决定要在这里结束吗?
“小姐,我记起来了好多事情啊。”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比如烟火,春节啊,什么的……一件一件都离不开我眼前,它们好闪耀啊。
“小姐,我觉得你总是在祈祷什么,和我一样祈祷着,可当我记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时,我又觉得,我们好像不止拥有祈祷。起码你不是。
“我的生命要结束了,但我现在却好想留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似有哽咽,“小姐,我发现,我也有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哪怕我已经做不到了,我也希望有人能够做到。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小姐。如果我也有希望的话。
“在这里结束固然很轻松,但是也会留下遗憾。我总觉得,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做完。”
我瘫倒在地上,悲伤盈满我的眼眶。
“不过,先从活下去开始吧。”他说,“小姐,可以和我一起活到春节吗?要是可以的话,可以一起放火花棒吗?”
悲伤溢了出来。
都说到这种份上了,你要我怎么拒绝啊,汉斯。
“好……”我说,“我答应你。”
我感受不到我的腿了。看来只能爬回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要放弃了。
汉斯,火花棒是什么啊?
正篇寄
到这里,故事就快结束了。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无论是文笔还是文章结构上都有太多的漏洞。在这里,作为作者,我有一个非常非常小的请求——可不可以评价一下我的文章呢?以什么方式都可以,最好是批评的,发在评论区或私信给我都可以。真的是万分感谢同志们能够赏眼看我的拙作了(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