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图腾04（终章）

　　

　　红龙共和国，大西南某地，合众军第101机甲连驻地。

　　在阴郁潮湿的南方，暗沉天色与无尽雨水是每日常态。因此，合众军大兵们丝毫没有把不断敲打在营房上的雨声放在心里，他们拥挤在活动室里，像一群等待着大片上映的大学生，但他们手中抱着的可不是爆米花，而是各自的枪械。

　　活动室最前方的简易屏幕已经降下，放映机也准备好了，略显不修边幅的布尔连长走进门来，耍枪花似地玩转摇控器：“好了小伙子们，本周的电影时间已到，选一选吧，你们想看查理的喜剧，还是詹姆斯的科幻片？要是迷上了沃尔特的卡通片，别害臊，说出来吧，我会放给你们看的!”

　　士兵们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嘘声。

　　“嘿大公牛(HEY，BIG BULL)!”有人抱怨道，“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就不能放些刺激的，让大家伙找找乐子吗？”

　　布尔连长笑骂道：“住口，等你轮假回国再慢慢找乐子吧!以后不许再因为电影不好看，就往老子的军官私人厕所门口埋地雷，今天我又挖出来整整三颗跳雷外加一块‘阔剑’!还有，不许再叫我大公牛，叫我长官!”

　　“长官，我问候您的母亲!”一名士兵“彬彬有礼”地说，“看看其它军营的人，天天不是去赌场就是去逛都会，就咱们营地拴牲口似的往死里管束，看电影就是每周仅有的娱乐活动，还非得时刻带着枪，谁受得了!？”

　　“去你的!步枪保险关好了吗？别走火了!”连长教训道，“别忘了这是在敌国领土上，那帮共和国人从来就不是好惹的，警醒一些没坏处，能保你们的小命呢!”

　　官兵们正在打嘴仗，活动室大门被一脚踹开了，风雨一同灌涌而进，将电影屏幕掀得上下乱抖，所有人都在一秒不到的时间内停止调笑，打开步枪保险对准了门口。

　　壮实的身影堵在门框中，一道闪电映亮了亚当.霍塔克的面庞：“你们是第101机甲连，战场呼号是‘牛仔’，对吗？”

　　布尔连长连忙示意士兵们放下枪，对准霍塔克行了军礼：“是的长官!”

　　“我需要你们马上整备，并在天亮之前投入到寻歼敌方游击队的任务中去，我将亲自带队，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任务。”

　　布尔回头看了看战士们惊讶的眼神，斗胆问道：“长官，请允许我发问。我们只是个普通的连队，如果是重要任务，为什么不找特殊部队去执行呢？比如最精锐的‘突击六队’……”

　　“突击六队残了。”霍塔克语出惊人，101连上下都不敢相信他说的话，突击六队是合众军中最强大精锐的特种部队，历来也是各种英雄主义军事影片所着力刻画的主角。

　　霍塔克接下来的叙述更加令人震惊：“他们驻地周围的三个大型殖民村同时爆发叛乱，在游击队指引下，暴民攻取军火库抢得武器，并进攻突击六队营地。受到进攻时，那帮特种兵正在附近城里寻欢掠富，营地里的人在酗酒作乐，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就被毁掉了军营。”

　　“这……太不可思议了，”布尔连长说，“从来没听说过殖民村会叛乱……那帮混吃等死的亡国奴，哪来反抗的意向和勇气？”

　　霍塔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刚才你们要看电影是吗？我这儿有一盘‘刺激’的片子。”士兵们还没回过神来，霍塔克已经把一个核桃大小的物件丢到了活动室中央。

　　这根本不是什么电影!所有士兵都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些画面不是投映在眼前，而是直接映入了大脑中!他们能感受这些思维波动所表现的意思，却不能说明它在具体地表述什么事情，只能靠自己的理解想像出了各自不同的画面。

　　布尔连长感受到的画面是，一条巨龙被敌人合力屠杀，从龙的残躯中逃出了一群蠕虫。在面对随之而来的碾压和杀戮时，蠕虫感到绝望害怕，并想依靠蜷缩、躲避和顺从来求得饶恕。但随着一条条虫子被踩死，活着的蠕虫开始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它们意识到了自己顺从敌人与抛弃巨龙是巨大罪行，并强烈地希望赎罪和反抗，他们越长越大，生出了四爪、头角、利齿和逆鳞，并最终变成新的巨龙，向屠龙者们发起复仇……

　　霍塔克适时地把这部“电影”关掉了，在脑海中画面结束的一刹那，布尔连长不由得震悚地向后一颤，发现自己竟因剧烈的心理活动而流了鼻血。他和士兵们狼狈地擦着鼻血，问道：“长官……这是什么鬼玩意？”

　　“这就是殖民村叛乱的真相!这个小玩意，叫心灵投影仪，它的效果，你们刚才已经看到了。”霍塔克反复抛接着那个核桃大小的仪器，“游击队有组织地往殖民村里投放了这种仪器。作为合众国军人，也许我们单是觉得它们所映射的思维很激进，但对那些亡国奴来说，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他们看到了祖国的覆亡，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可悲，意识到了自己的投降和软弱是罪孽，并狂暴地想要反抗和战斗!”

　　在霍塔克短暂的沉默中，101连官兵一片寂然，身周只有风雨淅沥和渺不可闻的远雷。

　　“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了么？”霍塔克问道，“如果我们最精锐的突击六队，都已经成了一帮求安忘战的酒囊饭袋，盘踞在共和国广袤土地上的整个‘大洋公约’联军是什么状态，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被我们凌辱和轻视的对手，那些被押守在殖民村中成千成万的亡国奴，他们原本是只会当奴隶和等死的顺民，现在却已经尝到反抗和复仇的滋味了，他们正迅速地对此上瘾!大红龙没有死，它就要复活了，一旦回想起了自己五千年的尊严，红龙将决心撕下海鹰的双翼，作为被侵略的补偿!‘冥王’病毒已经不能对这些产生抗性的幸存者形成有效杀伤了，合众国在二十年苦战后筋疲力尽，不可能指望本土为敌人即将到来的反扑派来更多支援，能挽回一切的只有我们了!

　　至于我为什么选你们作为直属队，很简单，因为踏遍无数营地之后，你们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支在看电影时还抱枪警戒的部队!”

　　布尔连长甩手将投影仪摇控器丢进了抽屉：“101连听候长官调遣，放心交给我们吧，牛仔就是为驯服狂暴的雄兽而生!”

　　霍塔克决然转身，直面门外的满天雷雨：“牛仔们，出发!”

 

　　大西南山区，卫国军地下兵工厂旧址。

　　“东北虎”攻坚车停靠在工厂空地上，像一只疲惫的睡虎，它的黑白虎纹迷彩，已经不再适应西南山区一片苍翠郁葱的背景色了。和戴锋的废土密营一样，这座修建于战前的三线兵工厂也是隐藏在山体内部的。

　　在这里，米舒看到了更多新面孔，有一部分是潜伏在“治安军”中、协助叶未零的亲信，更多则是受叶未零直辖的游击队员。

　　走在悬空的铁架桥上，米舒清晰地听到脚底踩着金属的脆响。叶未零在前头引路，消遣似地抛掷着一颗心灵投影仪：“欢迎来到我的大本营。这是共和国三线建设工程的一部分遗址。另外，我要感谢你为我们做出的第一项重大贡献：帮助我们激发了民众的斗志。”

　　米舒无精打采地说：“我什么也没做。”

　　叶未零回过身来，把心灵投影仪递给他看：“心灵投影仪，是我结合‘图腾’系统，以及你宇航服上的脑电波传导系统而设计的，但它只是个空壳，你的思想才是关键。

　　在懵懂中叛国，亲历战前战后的强烈对比，看到绝望中的反抗和懦夫变成的英雄，认识到自己的罪行并决心为此战斗，你很可能是唯一经历过这一切的人了，你的思维图样是独一无二的样本，我把它装进心灵投影仪，并派人投送到各地。大脑受到它的投影后，那些麻木的民众就被唤醒了，接连爆发的殖民村起义就是明证。”

　　“就算现在唤醒了民众的力量，还来得及么？我们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米舒毫无自信地问道。

　　“呵，我救你出来，可不单是为了用你的思维来唤醒其他人。”叶未零说，“听听这个吧，跟你有关，是我们潜伏在合众国本土的情报人员，在航天局附近捕获到的语音通讯。”

　　-“合众国地面控制站呼叫‘大航海’，合众国地面控制站呼叫‘大航海’，能听到吗？我们已在探空雷达上发现了你船信号。”

　　听到这段窃听到的语音通讯，米舒眼中泛起惊澜，这是返航时，巴兹与地面站的通讯!

　　-“‘大航海’收到，我是指令长巴兹。在孤独探索了30年后，再次听到你们声音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指令长，祝贺你们已经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了。飞船上的乘员都苏醒了吗？”

　　-“是的，‘大航海’号上的全部两名乘员，指令长巴兹和导航员米舒，生命体征良好。”

　　-“很好。指令长，接下来的通话很重要，请您切换到保密通讯模式——换言之，只有您一个人能够听取接下来的指令。”

　　听到这些熟悉的通话过程，米舒不断回想起飞船舱内的情形，接下来，正是他当时没能听到的通话。

　　-“呼叫地面站，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先听我的好消息吧，我们在圣徒座星系发现了传说中的伊甸星!”

　　-“听着指令长，回头再管什么伊甸星吧!你们离开的三十年间发生了很多，我们进攻了红龙共和国并取得了惨烈的胜利，现在国会已经批准一项决策，准备在全球范围内对红龙实施灭种，所以你飞船上的那个共和国人也必须死!”

　　-“呼叫地面站，我明白了，我有一支防身用的手枪……”

　　-“指令长，不用勉强，如果没有把握，你可以先稳住他，等降落之后交由我们来处理。”

　　-“不必麻烦，我不擅长伪装，会让他看出问题来的。再说，米是我的学生，我得亲手解决这个问题。了结此事之后再行通话，完毕。”

　　-“完毕。”

 

　　米舒苦笑了一下，自己竟曾以为会受到合众国平等的接纳，殊不知即使有了合众国国籍，自己在他们眼中也还是能用则用、想宰即宰的狗儿。这下他也彻底明白，为什么巴兹在通信完后就开始找枪要杀自己了。

　　“接下来的事我也知道，指令长向你开枪却误伤了飞船，导致失事坠毁。”叶未零把那段录音关掉，“但合众国忙于执行屠杀政策，没有对‘大航海’飞船给予足够的关注，这是他们的失策。直到现在，他们也没发现飞船真正的坠毁地点，仍只派了些小船在本土西海岸进行无目的地搜索，更没有意识到你们找到的伊甸星有多么重要。”

　　米舒被引逗起了一点儿交谈的兴趣：“你了解伊甸星？”

　　叶未零倚在铁架桥栏杆上，亮出了自己的知识库存：“历史上，我国和西方的天文学家都曾观测到过这颗行踪诡异的行星，并分别将其命名为桃源星和伊甸星。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每隔数百年才能被观测到一次，曾有天文学家认为，它有着大得惊人的公转轨道，每经过一个公转周期才会进入我们的观测距离。

　　在最近一次的观测中，西方天文界对它进行了遥测，发现它极有可能有着与我们相近的生存环境。但由于观测的极度不准确，没有人能够计算出它的精确距离与方位，一切实地探测计划也就成了一纸空文。我所知道的就这些。”

　　米舒点点头，补充道：“在乘船升空后的第十年，我和巴兹被系统唤醒，并发现了伊甸星。其实按当今的航天水平计算，它距离我们只有一年多航程!‘大航海’飞船为探测其它星域走了弯路，才耗费了十年到达它所在的地方。

　　我们需要几百年才能观测到它一次，是因为圣徒座空域的暗物质有数百年的聚散周期，每经过一个周期，包围在伊甸星周围的暗物质会变得稀薄，我们就得以进行观测。短暂的窗口期过后，它便重新隐没在不可见的暗物质之后，等待下一个观测窗口到来。这些暗物质会阻隔无线电通讯，因此我们发现圣徒座的秘密后，没能及时将它报告给合众国宇航局。”

　　“一年航程？”叶未零那张冰冷的脸上，首次出现了几丝柔和曲线，“这比我想像得还要好。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带我们去伊甸星。”

　　米舒被他的疯狂震得晕头转向：“你疯了!”

　　叶未零竖起食指，指向正上方：“人类的历史，是一部不断向上探寻的历史。当看到了高处的风景，原始步战就以争夺制高点为关键；飞行器发明之后，战争又改由制空权来主导。在这场战争中，我们处于完全劣势，想要赢，必须有一次战略意义上的转折，那就是夺取比敌人更高的阵地。天空已经属于他们了，我们能夺取的，只有外太空。”

　　米舒焦躁地摩挲着宇航服：“你是看科技史看傻了吧……就算能送几名宇航员上天，对地面上的战局又有什么帮助!？”

　　叶未零转身俯瞰着铁桥下方：“谁说我只送几名宇航员过去了？”

　　米舒顺着他的目光俯视，只见“东北虎”攻坚车周边站了不少人，严密保护着的车厢被打开了，米舒终于看到了叶未零渴望得到、而戴锋等人用生命保护着的“货物”。

　　在一个个半透明的培养箱中，静置着细小的颗粒状培养囊，叶未零指着那些被运往兵工厂内部的货物：“那是我们的第三批后备者。此时，他们还只是培养箱中的无数胚胎，一旦进入‘蚕茧’系统进行培育，他们就会长大成人，第一批和第二批后备者，包括大洋彼岸合众国的后备者，都是这样培养起来的。全国各地分散了不少胚胎仓储点，其中一个仓储点即将暴露时，我指示戴锋抢回了这批胚胎。

　　想想吧，这是我们最健康的胚胎，我还为此次远航备足了必须的各类物资。而伊甸星上，是没有‘冥王’病毒和侵略者威胁的安全环境，还有富足的地外资源，一旦我们和这些胚胎成功抵达，就能顺利完成第三批后备者的培育，并从合众国完全预想不到的外太空，直接打击他们的本土。”

　　“怎么去？你有航天飞船？”米舒森然问道，他已经相信，面前这个疯子确实认真策划过这个天方夜谭般的计划。

　　“会有的，跟我来。”叶未零重新开步，走向铁架桥尽头。

　　米舒快步跟上，顺桥登上最高点后，他俯瞰到了兵工厂的全貌：有一小半区域浸满了地下水，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地下湖，湖边是简易码头和造船厂。而在造船厂上，赫然便是一艘已具雏形的巨舰船壳，一大片蚊子般的飞影，在船壳上下不断舞动。

　　接过叶未零递来的高倍显微眼镜，米舒看到了那些飞影的真面目：每团飞影，都是由无数飞舞的纳米工程机器人组成的!它们飞行到工厂原料库，将合金分子吸附到机体内，转而飞到船壳上的指定位置，将合金成分释放加固，无数微量的建材物质，飞快地被它们拼结加固，渐渐从最微观处，组装成了一艘巨舰。这就和戴锋用来杀死鬼赤柴的那柄纳米陌刀是一个原理，只不过在这里组装军舰，纳米机器人的工程量远非组装一把巨型陌刀可比。

　　“这样造舰，得造上几百年吧!？”米舒感叹道。

　　“这些纳米机器人的效率远超想像，”叶未零说，“它们的代号是‘蜂群’，是共和国为备战而研制的秘密装备，为的就是在战时把军工生产速度最大化。真正耗时的，是往‘蜂群’的电路里编写工程程序，我借着‘治安军’的身份掩护，费了很大力气才搞到了共和国海军‘龙王’战略舰的设计图纸。”

　　“造一艘军舰作为飞船，你耍我吗？”米舒的大脑还没转过弯来。

　　“这艘战略舰只是发射平台，火箭和飞船都是独立建造的。”叶未零纠正道，“国土几乎全部被占领了，我们没有稳定的发射基地，最安全可取的方案，就是移动发射平台了。‘龙王’战略舰拥有垂射弹道导弹的能力，只要把导弹的战斗部去掉，就能作为宇航火箭发射出去了。另外，我还需要用战略舰去打捞你的‘大航海’号，那艘飞船上储存着伊甸星的准确座标。”

　　“‘大航海’号？它究竟落在哪儿？”米舒问道。

　　叶未零为他展示了一张复杂而精准的航线图：“这是我们推算出来的坠落航迹，飞船主体坠落在了北太平洋，你则在高空跟着逃生舱一起被甩出船体，最后摔到了共和国的国土之上。”

　　米舒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肯定地摇摇头：“这不可能，你向我展示了这么多工程奇迹，但有一个关键点却无法解释：你的这些成果中，任何一项拿出来，都是需要海量计算才能完成的，难道你有一台超级计算机？你总不会说，能靠算盘完成计算机的工作吧？”

　　叶未零向左侧走了一段，推开了一扇暗门：“来看看你要的答案。”

　　熟悉了叶未零那“行不惊人死不休”的个性，米舒早已在大脑中想过了各种惊世骇俗的画面，但这回他看到的，却是稀松平常的一幕：暗门后是一间机房，要说有什么特别惊人之处，那就是这间机房特别大，数不清的各类电脑，按一个个不甚规则的同心圆排列着，靠杂乱的线缆相连，大多数在自动运行，也有少数由操纵员监管着。

　　叶未零向这巨大的同心圆阵中央一指：“那就是我们的超级计算机。”

　　计算机阵列中央，站着一个穿着邋遢的姑娘，要不是叶未零指示，米舒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她给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忙，忙于站在齐腰高的演算台后面接发计算结果，忙于在演算台上疾算疾书，忙于监控各块阵列区域的运作情况，忙得来不及穿戴整齐，忙得来不及整理头发。

　　“她叫云函，我们的算博士。”叶未零介绍道，“能发掘她的数学天赋，是我成为大国手后最大的运气。她懂得如何将这些老旧的计算机，组成一个庞大而有机的运算阵列，使之勉强按照超级计算机的模式运行计算。飞船坠落地点是她运算的，纳米机器人的造舰程序也是她编写的，还有很多其它不可名状的杂事，都离不开她的运算。”

　　米舒的第一反应不是夸赞这台人体计算机，而是怜惜道：“好可怜的姑娘，你是把她当长工了吧？”

　　叶未零的话头略为一滞，然后放缓语气，算是承认自己确实太强人所难了：“确实苦了她了。一开始她没时间梳头，任由长发散成一片，结果有一次头发被绞到主机排风扇里去了，她为那片绞坏了的扇叶心疼了好几天，以后每当头发长过脖梗，就被她齐刷刷剪掉了……”

　　“国手!”她头也不抬，高高举起左臂呼叫，右手还在执笔演算。

　　“怎么了？”叶未零穿过密集的计算机阵列，来到圆心处。

　　“我认为工厂现在有风险。”云函抬起头来时，叶未零和米舒都能看到，厚重的镜片之下，她的双眼显得疲惫无神。

　　“怎讲？”叶未零试图看了一眼她的演算稿纸，但纸上的东西却一如既往地不知所云。

　　云函像背程序一样对他说：“通过历次表现和性格分析，霍塔克是个警醒的人。从我们投放第一批心灵投影仪开始，计算他的反应时间，他只需以一个连的兵力，按攻坚车留下的痕迹开始搜索，按照概率学的算法……”

　　叶未零抬起双手，作出一个求饶的手势：“好姑娘，直接讲你的结果吧。”

　　“他们有极高的概率，在两天内搜索到工厂附近，而按照建造计划，我们绝不可能在这期间完成‘龙王’战略舰的建造。”云函答道。

　　叶未零沉思了一会儿，满怀期待地问道：“你不是那种只会提出问题的学者，每次指出隐患后，你都会附带相应的建议，对吧。”

　　云函则讳莫如深地反问道：“你会听我的建议么？”

 

　　次日。

　　兵工厂内燃着大火，游击队员们正有计划地焚毁自己在此地活动的一切痕迹。

　　火光映红了地下湖，人们站在初具雏形的舰体甲板上，看着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在烈火中消逝。而“蜂群”机器人，仍在船体周边不断翻飞，为未完成的工程继续忙碌。

　　叶未零手扶船舷，感叹道：“姑娘，你还真敢想啊，船还没造完呢，你竟然建议我们驾船撤离，边走边造。”

　　云函站在他身边，手捧着一摞厚厚的稿纸：“根据工程力学推算，现在的船体半成品已经安装了动力部分，完全可以支持航行，而边走边造，可以使我们尽可能早地离开此地，避免危险，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蜂群’会在航行中完成军舰上层建筑的修建。”

　　叶未零对着岸上呼叫道：“加快销毁速度，有用的东西已经被我们搬上船了，剩下的通通烧掉，不要心疼，这次航行是‘单程票’!”

　　一片新的火光，在工厂一角燃起，那是正在被销毁的计算机阵列。看着自己曾经的心血化为虚烟，云函脸上划过一丝怅惘。

　　“云姑娘，我们真的很感谢你做的一切。”叶未零含蓄地安慰道。

　　“就像你说的，每颗棋子都应该起到自己最大的作用。”云函毫无表情地说，“计算是我的能力，也是我的宿命。”

　　在说话间，断后人员已经完成销毁工作，全部上船了，舰体沿着水道，缓缓驶入一片黑暗。

　　“其实……我很清楚的，你虽然有数学天分，但是你对数学恨之入骨。”叶未零掏出了一本硬皮小书，厚实的封面纸板上，留下了两排牙印，直穿内层纸张，“这是你按我的安排，学习数学时用的第一本教材……这么厚的纸板都被你咬穿了，你是有多么恨，才会咬得这么狠啊？”

　　“我们都无可奈何，不是吗？”云函微一颔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女孩子反感数学是常事，但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你，一边对它恨之入骨，一边却如此坚定地由子夜算到天明？”

　　叶未零问完之后，见云函不愿回答，他只得自管继续说道：“我很抱歉，但在这个年代，所有人都不得不承受自己不想要的痛苦。如果能看到胜利与和平，我很希望能让你云游自在，再也不用算了……”

　　云函抬起头来，镜片之后，一对炯炯的目光，照亮了原本无神的双眼。

　　舰体已经完全隐没在水道之中。随着一串爆闪的火花掠过，预埋的炸药轰然炸响，将水道入口崩塌，彻底断开了兵工厂与水道的联系。

 

　　霍塔克伸出手，抚过那堆一片焦黑、还飘飞着余烬的残骸，已经很难看出，它就是之前那辆“东北虎”攻坚车了。

　　“长官，已经全部查看过了，工厂里的一切东西都被烧毁了。”布尔连长向他报告道。在两人身周，101连的战士们，正沮丧地为这次扑了空的搜索进行收尾。

　　一阵沙沙声，从肩部通讯器中响起，霍塔克现在有些怵这个声音了，但他还是接通了来讯：“亚当.霍塔克报道。”

　　“我的亚当，还没有关于那个‘大国手’的半分消息么？”通讯那头是个不耐烦的声音，那是来自合众国本土的、参联会主席的声音。

　　“主席阁下，很抱歉，他又一次从我指间溜走了。”霍塔克只能作无奈的回答，“在他主动暴露之前，我确实从没想过，这条丧家犬竟藏得这么深，现在我正努力追赶他的节奏。”

　　对方重重叹了一气：“霍塔克，我们发动战争的初衷是什么？”

　　“为了新纪元。”霍塔克肃然答道，“我们的星球无法负担急剧增长的人口，放任下去将导致整个世界的崩溃，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屠尽人口比重最大的红龙民族，使迫在眉睫的人口压力得到缓解，迎来一个人均资源富足的新纪元!”

　　“我们几乎就要成功了，”参联会主席说，“共和国的抵抗已经被瓦解，灭族政策也在稳步推进，可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大国手’，使原本顺利的计划濒临流产。他唤醒那些待宰的虫子重新反抗，天知道还会捅出什么更大的娄子来!我们没有时间了。”

　　没等霍塔克回答，参联会主席已经掐断了通讯。霍塔克只能空对着通讯仪说：“阁下，责任在我。”

　　这时，一名士兵不合时宜地报告道：“长官，我们仔细搜索了洞外的道路，但没有发现任何近期出洞离开的痕迹。”

　　霍塔克对着地下湖尽头的那堵乱石墙，望穿秋水：“他们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他没有猜到，答案正在乱石墙之后。

 

　　“龙王”战略舰仍在幽深的水道中前进，令人惊异的是，这条水道竟似没有尽头。此时，上层建筑也已经略具外形了，米舒靠在船头，看纳米机器人在舰艏处筑造了一轮“青龙”瓦当图案，那是战舰的舰艏徽纹章。

　　“舰艏徽是一条船的名牌，即使把全船无用的装饰物都省去了，你们在设计时，也还是没有舍弃它吧？”米舒对来到背后的叶未零问道。

　　“虽说人穷志短，但基本的面子总还得要吧。”叶未零略有些调侃地说。

　　“已经走了这么久，这条水道究竟通到什么地方？你不是还要到北太平洋去捞‘大航海’号的残骸吗？”米舒指了指身周的一片黑暗。

　　“你总不会以为，我们要窝在地下河道里发射火箭吧？龙王，可是要游四海的呀!”叶未零将一张地图摊开，借着甲板探照灯的余光，米舒看到，在共和国地图上，一条线从大西南弯曲直通南海之滨，所绘的正是这条地下河道!

　　“这是一条地下运河!？”

　　叶未零已经习惯以米舒的惊讶为乐了：“这条地下运河，在千余年前就开挖了。我们在这片大地上，刨了五千年的土，打洞开河什么的，也算是看家本事吧？”

 

　　共和国北海。

　　如果从上空俯瞰，在这宽广而没有参照的大海上，即使是巨大的航母，也渺小无力得如同小舢板一般。原本洁净的蓝天白云，似遭遇浩劫一般变成全黑，雨珠不断从云层中堕下，刚逃离被染黑的天空，便又陷入同样黑冷的大海。“圣洛迦”号航母那片洁白的甲板，像纸片一样在层层黑幕中飘翻，从波峰坠向谷底。

　　航母舰岛的一间舱房，是专门划给霍塔克的，他则把这里当成了数据分析室，满墙满地都是杂乱的数据纸张和情报图。其中还有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拍摄的是身着宇航服的米舒，那是霍塔克从游击队密营之战的战场录象中截下来的，他一直对这个突兀出现的宇航员感到十分费解。

　　布尔连长看着形容枯槁的霍塔克，仍对他放弃陆上搜索、来到大洋上的决定感到万分不解：“长官，我还是不明白，您费尽千辛万苦申请特权，带着我们驻扎到航母上来，究竟对搜捕游击队有何帮助？”

　　霍塔克仰面躺在纸堆中，指向天花板上贴着的一张热能分析图。布尔连长费劲地仰头查看，那是他们发现兵工厂旧址时，用热能相机拍下的，图片上不同颜色的光影，表征了当时工厂内不同区域的温度。

　　“大多数区域都因为焚烧余热而显出高温，”霍塔克说，“但有一个地方很特别：那片地下湖，靠近造船码头的湖面上，也有一片热影，但火是烧不到湖水里的，对吧？”

　　布尔连长放下拗酸了的脖子：“这说明什么呢？”

　　“他们在湖面上进行了某种工程建造，在造船厂旁的湖面上，能造的当然只有船了，根据热影显示，似乎还是一条巨舰。但我们到达时，这艘船却不知去向。”霍塔克分析道。

　　“所以您要求各地部队严密监视每一条内陆河道？那也没必要跑到大海上来啊。”布尔连长说。

　　“我承认自己并没有把已知线索同大洋联系起来，这确实只是一种不靠谱的猜测：像叶未零那样精于算计的人，费尽心力和资源造一条巨船，不像是为了在随时可能被两岸守军发现的内陆河道中活动，大海才更像是他所向往的舞台。”霍塔克沮丧地爬了起来，面对着左侧墙壁上的一系列卫星图，那是最近几日拍下的共和国沿海的高分辨卫星图片。

　　这时，航母的舰艏处传来一记重颤，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但在无遮无拦的大海上，有什么障碍物，能巨大到撼动航母？

　　“舰长，”布尔连长呼叫道，他感到航母慢了下来，正在调整航向，“我们撞上什么了？”

　　“另一艘航母。”舰长在对讲机那头答道，“十九年前沉没于此的‘班宁要塞’号。你们知道的，这里还处于大陆架延伸区，海水相较而言不算很深，‘班宁要塞’号的残骸半竖在海床和礁石上，足够碰到我们的船底。我正在调整航向避开它。”

　　“十九年前？那是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年，”布尔连长说，“是当时被共和国卫国军击沉的我军航母。”

　　“我还能记得那段历史，”霍塔克说，“卫国军接连击沉了我们五艘航母!作为一个大陆国家，他们以自己强大的陆基反舰能力为傲。但没有用，即使史无前例地打沉了五艘航母，他们也仍然抗不住我军剩下六支航母战斗群，以及新下水舰只的持续压制。”

　　布尔连长也感慨道：“是啊，上帝保佑航空母舰，她是合众国海军的灵魂与象征。早早地淘汰战列舰，而使用航母作为主力舰，确实是我们的远见……”

　　霍塔克两眼一怔：“早早地淘汰了战列舰……”他猛扑到墙上，疯狂地回看着前几日的卫星海图。

　　“上帝啊! 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撒旦站在他们一边？”身在行伍这么久，霍塔克很少像现在这样表现出惊恐。

　　布尔连长预感不妙：“长官，你发现了什么？”

　　“她!”霍塔克伸出右臂，直勾勾地指向卫星海图上一个小白点，那是一艘大船的影像。

　　布尔连长顺着指示仔细查看那艘船：“很大，跟航母的吨位不相上下。看模样……是艘战船。见鬼!这是艘战列舰!可共和国沿海都是我们的舰队，我们根本不可能装备战列舰啊!”

　　霍塔克声音发颤：“准确地说，是一艘战略舰，红龙共和国战前曾装备过这型舰种，可以视作战列舰的现代化改型……你明白了吗？他们在兵工厂里造了一艘战略舰，然后跨越大半国土，开到了海上!”

　　布尔舰长一幅幅查看着卫星图：“这是第一张图，当时它出现在南海……接下来，过海峡了，一路向北……这是，昨天刚刚拍摄的，到北海了，就在附近!长官，我这就去要求调取现在的卫星海图!”

　　霍塔克抓起了自己的装备：“这片空域积雨云太厚，卫星恐怕看不到海面，调集一切可用的侦察力量，要求舰载机和101连准备出击!”

 

　　同一海域，“龙王”战略舰。

　　冒着斜泼在甲板上的暴雨，船员们紧张地注视着船尾，起重机搅盘正努力向后转动。

　　随着绞索将一大片黑影扯出海面，米舒把雨衣头套摘下，任由雨点敲打得满脸满头：“成功了!飞船残骸被捞上来了!”

　　叶未零在他背后一拍：“跟我去查看残骸上的数据链，把伊甸星的具体座标翻出来!”

　　“国手，要快，”云函在船长室呼叫道，“雷达侦测到附近空域的飞行器密度越来越大，敌人似乎在有目的地搜索我们。”

　　飞船残骸被绞索悬吊着，船员们稳稳扶住临时搭上残骸的铁梯，米舒像走跳板一样踩了上去，在走到一半时失去勇气全身趴倒，总算是狼狈地爬完了剩下一段距离，跳到了残骸上。叶未零跟在他背后，回应船长室道：“我们正在努力!”

 

　　“呼叫‘圣洛迦’号，这里是预警机中队，雷达在东偏北17度方向上发现疑似目标!”

　　这条讯息，在黑茫茫的大海上点燃了烽火，附近的合众国海军向着坐标指引之处麋集而来。逆着漫天风雨，一队“十字军”空甲破开夜幕高速巡飞，那是霍塔克和101连的成员，正向着渴望已久的目标疾飞，背后留下的是一串串蓝紫色尾焰。

 

　　“好了没有？雷达发现一队机动空甲在高速接近中，预计到达时间十分钟!”云函紧张地呼叫道。

　　叶未零等人正在甲板中央的发射井旁忙碌：“已经完成坐标输入了，所有人到发射井底舱集合，准备登上火箭!”

 

　　庞大的火箭，如定海神针般竖立在战略舰底舱，远航飞船则紧贴在箭体一侧。淋漓着满身雨水，叶未零加紧催促道：“所有人都到了吗？报数，登箭!”

　　船员们依次爬上舷梯，钻进火箭舱门，叶未零是最后一个进舱的，他站在半开的舱门边，久久不愿闭门。

　　“进入发射准备阶段，发射倒计时5分钟；请立即封闭舱门，舱门还有30秒锁死；警告，侦测到空中目标，预计到达时间6分钟。”

　　听着系统音繁琐的揭示，米舒心里直打颤，催促道：“国手，快关门，舱门要锁死了!能不能逃过空袭顺利发射，只能看造化了。”

　　叶未零猛然起身，回过头时，那张冰冷的脸上，露出了沉静的微笑：“同志们，一帆风顺!记得寄明信片给我……如果可以的话。”

　　人们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经纵身跳出舱门，落回了发射井底舱。

　　“不!”米舒扑上去想抓住他，却在锁死的舱门上撞得眼冒金星。

　　叶未零一边决然向船长室奔去，一边呼叫道：“同志们，第三批后备者的胚胎，蚕茧休眠系统，全套纳米工程机器人，足够的食物、水和药品，我国现代的工业科学资料、古代的文化历法典籍……去伊甸星重建一个共和国所需的一切，都给你们备好了!米舒，当好领航员，你是唯一去过伊甸星的人；云姑娘，委屈你继续算下去，新世界的一切都需要一名优秀的数学家来规划!”

　　米舒咬着牙质问道：“你在捣什么鬼!一起走啊!”

　　“哈，火箭在升空阶段是最脆弱的，总得有人在下头保护你们吧!”叶未零已经在船长室准备就绪了，“一定要记得回来，我们的民众已经醒悟了，同胞们会继续艰难反抗，等待着你们回家救援!”

 

　　“倒计时，10,9,8,7,6,5,4,3,2,1,0，发射!”

　　黑沉的天海之间，腾起一片橘红的烈焰，将天空与海面同时映亮，霍塔克隔着老远就看到了它：“他们在发射弹道导弹!拦截它!”

　　而叶未零在头上、臂上套了一堆传感器，在这套中央火控系统的辅助下，他将能独自操纵舰上所有的武器：“现在就剩我和你们了，做个了断吧!”

　　霍塔克驾机悬空，端平狙击炮瞄准火箭，却被“龙王”战略舰上的近防炮炸开了。在他稳住机体免于坠毁时，火箭已经迅速飞升，逸出射程了。

　　霍塔克恶狠狠地咬着牙，不顾把双眼挤出血丝的过载，驾机垂直上升，向暗空中那点愈远愈稀的尾焰追去，“图腾”系统在他的机体周围形成一圈鹰形蓝色力场，振翼向猎物扑击而去。

　　“给我下来!”叶未零横过左臂，甲板左侧的防空导弹架同步转向，锁定了霍塔克的座机，却在击发导弹前，被后续赶来的101连空甲击毁了发射架。

　　叶未零勉力操纵着力所能及的每一门舰载武器，弹雨火光从艏至艉笼罩了“龙王”那修长的舰身。但对于高速灵活的空甲而言，这些火力太笨重了，就像地面上的毒蛇，永远不可能咬中扑飞的鹰群。

　　“牛仔们，开启图腾系统!”布尔连长在座舱中指挥道，一台台“十字军”从不同方向包围了战略舰，一团团“鹰击”力场交替俯冲，将甲板上的武器一一击毁。

　　眼看能够操纵的武器越来越少，叶未零放开火控传感器，取过一顶头盔戴上：“只好试试了，用来救急的舰载‘图腾’系统……”

　　战略舰中部，腾起了一团红色光影，布尔连长凛然警惕道：“拉开距离，敌人也启动了‘图腾’!”

　　红色力场迅速成形，最后却成了一条盘踞于甲板之上的蠕虫，形象愚鲁地徒然望着天空。

　　隔着船长室舷窗，叶未零木呆呆地望着自己生成的图腾，那表情也像一条傻虫子：“见鬼，还是虫子吗？一世凉薄，终究还是玩不转这‘图腾’系统……”

　　这时，一阵轻蔑的爆笑从通讯器中传来，那是101连的战士故意把通讯仪调到了通用讯道，好让叶未零也听到他们的嘲讽。

　　“哈哈哈，我还当是什么厉害角色，居然真用虫子当图腾，真是高看了红虫奴了!”

　　“鹰击”力场毫无顾忌地再次展开攻击，将战略舰甲板打成一片火海，“红虫”力场笨拙地左支右绌，显得滑稽而可悲。

　　“姓叶的癞皮狗，是你在船里吧？”布尔连长一针见血地挖苦道，“虫子再怎么长，也终究是虫子，变不成龙；你再怎么筹谋，也永远是叛徒，没人把你当英雄!”

　　船长室已经被炸塌了半边，叶未零被压在倒塌的天花板下，露在外头的脸，被风雨和弹片不断击打。

　　“以为我真的不清楚吗？”在叶未零脸上交织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屠杀自己同胞时沾在手上的血，是永远洗不掉的，等第三批后备者长大了，等更年轻的后辈迎来胜利重建了共和国，要他们怎么面对我？所以我只能死在这儿，伟大的红龙国，根本不可能容忍一个叛徒成为英雄。”

　　“老叶，你他娘的在胡扯什么啊!”米舒的声音在讯道中喊道，“你是大国手，你是我们当中最大的英雄!没人会骂你是叛徒，我这混蛋才是叛徒啊!”

　　紧接着，昔日同在“治安军”中卧底的副手们也喊了起来：“老大，如果红龙不认你这样的英雄，我们也不当龙了，跟你一起继续做那无法无天的烂虫子!”

　　叶未零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七嘴八舌，不知为何，突然强烈地渴望听到另一个声音。

　　最终，他如愿以偿了。

　　“未零!”终于传来了云函的声音，“还记得你的问题吗？现在我给你答案……”

　　叶未零当然记得——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你，一边对它恨之入骨，一边却如此坚定地由子夜算到天明？

　　“数海浮沉千百度，半缘天下半缘君!”

　　叶未零凄然苦笑：“作为大国手，到头来被棋子们同情了……这就够了!”

 

　　霍塔克的两眼完全充血了，他跟着火箭冲出云层，已经能够看到云层之上的漫天繁星了。猎物近在咫尺，“鹰击”力场即将攻击到火箭推进器。

　　“上帝啊，拦住他!” “霍塔克长官小心!”

　　信道猛然嘈杂起来，霍塔克心头一凛，他太专注于自己的目标，没有顾及到下方的战况。

　　“红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龙腾”力场，从战略舰的残躯上腾起，冲破了101连的拦阻，径向霍塔克追去。霍塔克的座机被龙牙击中，进入失速状态，疯转着向下坠去。一片天翻地覆中，霍塔克看到火箭尾焰消失在茫茫星海之中，自己永远失去了抓住它的机会。

　　101连将报复的怒火倾泄在战略舰身上，随着甲板几乎被夷平，“龙腾”力场也渐渐熄灭了。而霍塔克在即将坠海时，终于成功将机体改平，稳步落在了一片残墟的甲板之上。

　　在坍塌的船长室，他看到了被压住的叶未零。

　　“我们又见面了，‘大国手’。”霍塔克强压着功亏一篑的怒气，“你是个出乎我意料的对手，但不是合格的国手，在最后关头，竟选择为了一群棋子牺牲自己。”

　　叶未零努力将上半身抬起，好让自己感到舒适些：“最好的大国手，敢于把自己也当成死子而牺牲掉，去盘活最有希望的一片棋。”

　　“不过，当大国手成为棋子的时候，也就是你自己毁灭的时候。”

　　叶未零得意地挑衅道：“很不幸，我是中央战争委员会选中的第三十二位大国手。

　　我的那三十一位同僚怎么样了？死在了战争中吗？或是藏得比我更深？我不知道。

　　我说的是事实，还是谎言？你也不知道。

　　不过，这会让你们寝食难安吧？”

　　话音刚落，“龙腾”力场再次从甲板上腾起，对准霍塔克的后背袭来。霍塔克不避不闪，从容地将狙击炮对准叶未零开火。在这位大国手被轰成烂肉的同时，“龙腾”力场也瞬间熄灭，天海之间，再次陷入一片深暗。

　　“沙沙沙，嗞拉……”熟悉的电子音，霍塔克独立在甲板上，接通了来讯。

　　“霍塔克，听说你抓住那名大国手了？”参联会主席问道。

　　“我刚刚亲手把他打成碎肉。”霍塔克答道，“他在死前发射了一枚弹道导弹，请本土导弹拦截系统作好防御准备。”

　　“不，拦截系统没有侦测到任何威胁。”

　　霍塔克微微挑起眉毛：“阁下……我的预感不太好。我申请调回国内，进入蚕茧休眠，直到……共和国可能反攻我国本土的那一天。”

　　“什么？你认为他们还有还手之力吗？”

　　霍塔克将武器垂下：“防患未然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合众国会需要像我这样有经验的军人。”

 

　　核子纪元2000年，开战后第70年，海鹰合众国本土，班宁要塞。

　　霍塔克的意识很迷离，这个长梦，他已经做了50年。

　　“霍塔克，霍塔克，能听到吗？”在一片意识的幻境中，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主席阁下么？”他问道。

　　“对，是我这个老头子。你还记得自己在哪儿吗？”

　　“没记错的话，是在蚕茧中休眠吧？”霍塔克倒还很清楚。

　　“对，而我的肉体已经死了。科研人员利用改进后的‘图腾’系统，把我的意识截留下来，形成电子智能，作为与休眠者沟通的桥梁。”参联会主席侃侃道，“醒过来吧霍塔克，是时候了。”

　　“共和国人，已经攻到本土了？”霍塔克问道。

　　“圣洛迦港再次沦陷了，我们的首都特区上正飘着红龙旗，指挥系统和情报网完全瘫痪了，各州部队根本无法统一行动，班宁要塞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了。现在列装的所有重武器都被敌人的电子病毒入侵，所幸你五十年前的座机还可以使用。”

　　霍塔克沉静地说：“我想，我一直准备着。”

　　“快醒来!”参联会主席陡然咆哮起来，“他们要攻击‘蚕茧’休眠舱了，合众国的年轻人们需要你!”

　　霍塔克猛睁双眼，发现休眠舱盖已经破开了，休眠室的天花板也破了一个大洞，暴雨正敲打着自己的面庞，墙外的杀伐之声联成一片。破洞上空的一片夜色中，一丝又一丝淡蓝色的光影在闪烁，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好在休眠室的护理系统还在工作，自动为他换上了作战服，当全副武装离开休眠舱时，他看到，“十字军”空甲还忠实地在墙角等待着自己。

　　休眠室的天花板被彻底撞碎，“十字军”空甲腾空而起，霍塔克看到，在班宁要塞这最后的阵地上，守卫着的都是二十岁模样的合众国军人，他们是合众国年轻而经验不足的第三批后备者。

　　一支共和国装甲部队突入了阵中，那是一批形制完全陌生的新式主战坦克，却印着与五十年前“玄武”加农炮车身上一模一样的瓦当图徽。在霍塔克的驱动下，“鹰击”力场凶猛扑下，将突入阵中的敌车悉数击毁。

　　“小伙子们跟我来，我们在为一个伟大的新纪元而战!”在合众国军人们的注视下，霍塔克高喊道，“既然合众国有勇气以200年历史，去挑战一个5000年古国，那就同样要有勇气，去承受敌国复仇的怒火!”

　　“十字军”空甲率先冲出班宁要塞，领着一帮绝望的合众国步兵，发动了迅猛的反冲锋。突入到共和国军队阵线后方，他注意到一台外形特别、天线林立的指挥车，便毫不迟疑地击倒在四周护卫的敌军步甲，将指挥车拦腰击断。

　　低头查看指挥车残骸时，霍塔克短暂地一愣：这是五十年前那个宇航员!如今已经满头银发的米舒!

　　米舒受伤倒在残骸之中，他也一眼认出了霍塔克的座机，从通用讯道呼叫道：“让我猜猜，不会是五十年前的老相识吧？”

　　霍塔克抵制住想将他一炮了结的冲动，问道：“反攻到合众国本土，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米舒吃力地抬手指向夜空：“你没有注意到头顶的异动吗？”

　　霍塔克这才开始认真打量起夜空中的蓝色光影来，它们已经成了一轮又一轮模糊的淡蓝色圆环，如涟漪般层层泛过天空。

　　“五十年前被你错过的火箭，将我们送到了伊甸星，我们顺利地在新世界恢复了生产建设，培养起了第三批后备者。今天，当我们终于可以回家时，合众国却抵挡不住从天而降的突袭了，你们不得不靠最年轻的一代，抵抗我们最年富力强的第四批后备者。”米舒任由风雨打湿自己的银发和皱纹，“作为最有经验的领航员，我亲自前来引导运兵火箭的降落座标，我们的第二波主力就要降落了。在尽心竭力了数十年后，你只能得到失败。”

　　“无所谓了，”霍塔克如释重负般说道，“我为新纪元奉献了一切，即使这个伟大构想最终被你们共和国人所毁，我也问心无愧了。”

　　米舒摇摇头：“你没看到伊甸星的意义所在吗？它并不只是共和国反败为胜的中转站，它预示着，如果我们联合起来一同探索新的世界，完全可以共同获得富足的资源，而不是靠着自相残杀，去换取那个被鲜血浸透的‘新纪元’!”

　　霍塔克抬起头来，“十字军”空甲伫立在合众国的莽莽原野之上，夜空中的蓝环已经联成一片，霍塔克终于看清了，那是运兵火箭的蓝色尾焰。

　　无数运兵火箭，绘着红星军徽，杂在密集的雨点之中缓缓落下。它们的推进器开始减速，原本纯蓝的尾焰转为一片红色，宛如在无际天空中，刻印了一幅巨大无比的红图腾。

全文完

成书于2017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