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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图腾03

2018-05-13 08:39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废土之上,每一撮沙壤都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黯淡颜色——一种毫无生气可言的死色。直到接近那一眼期盼已久的山洞时,车轮下的泥土才稍稍呈现出一点健康的黑色。

  随着封住洞口的铅制闸门缓缓打开,游击队的密营便展现在眼前了,攻坚车缓缓驶入洞内。坐在车顶上,米舒尚未适应黯淡的光线,便感到一大片冰凉的液体劈头洒下,带着浓重的腥味。被淋得满头满身,米舒不免张皇起来,木小草宽慰道:“别怕,这是河腥草的萃取液,用来消洗辐射的。我们把密营设在辐射废土中央,只能靠它保命了,待会还要清洗呼吸道和消化道。”

  被河腥草汁从里往外灌了个透,三人才被放出隔离间,米舒这才得以打量密营的全貌,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游击队在其中布设了照明灯,并开挖了一些工事与设施。对于米舒而言,这里的游击队员都是些陌生面孔,他们默默收起了为车长、胖子和瘦子准备的河腥草汁,预备下次使用。

  米舒没有躺在游击队员为他准备的行军床上,莫名其妙地,他不敢睡,似乎害怕脑子一闲下来,就会回想起某些令人不安的事实。他毫无目的地向高处“逃”去,想要逃离那张单薄的床位,最终来到了整个山洞的最高处,他惊讶地发现,这是一条休筑在岩洞内的跑道,跑道尽头是一处悬在半山腰、通往外界天空的大洞口,这就是为飞机起飞而准备的“飞航口”了。在跑道的起点处,戴锋和一些游击队员在检查地勤设备,木小草穿着褪色的工装,正在擦拭一架样式老旧的飞机,机尾上绘的是“朱雀”瓦当图案。

  “你们有一架‘云雀’强击机!?这是很老的型号了。”米舒指着那架飞机说道。

  “这是我们在几个月前巡逻时发现的。我作为第二批后备者从‘蚕茧’中苏醒时,接受的是飞行员培训,当时我坚持要把飞机拖回营地来,他们都不同意,最后是车长帮了我……”木小草检查着机翼铆钉,通常女孩子在拨弄花草时才会有这种情态。

  “我不敢睡,”沉默了一会儿,木小草说道,“怕一闭眼就看到车长他们……”

  米舒微微侧过脸,想要避开木小草的目光,结果却在角落里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装备:一台机动步甲。它像武将雕像一样被摆放在跑道一侧,机身满是修补的痕迹,显然曾受过重创。黯淡的红五星军徽,说明它曾是共和国卫国军的制式装备。

  米舒向它走近了几步:“这是……”

  一名正在调试探照灯的游击队员,向他介绍道:“这是戴首长的座驾。五年前,戴首长从核爆中死里逃生时,驾驶的就是这台铁疙瘩!”

  木小草来到米舒背后,一同仰望着步甲的座舱:“卫国军装备的‘蛮尤’步甲,据说配备了当时最新式的‘图腾’武器系统。把它回收修理之后,戴首长经常在营地内部试驾,但从没有驾驶它出战过,平时也就像一尊雕像一样摆在这儿。”

  米舒不禁侧过脸,看了看在远处忙碌的戴锋。

  “说到戴首长……他一直想找人去维护那台电脑,你是航天员,会修电子计算机么?”木小草突兀地问道。

  “你们还有电子计算机!?”米舒意识到,这支游击队的装备,比自己想像得要精良多了。

 

  所要去的地方,离跑道并不远,米舒跟着戴锋来到密营最深处,看到了那台电脑:像卡车头一样大,被安放在墙角,成色很旧,但外壳上没有灰尘,显然每天都有人清理。

  “这就是我们的电脑,也许是靠蓄电池供电的,工作了五年,我不知道它的电路或电量还能坚持多久。”戴锋指着这庞然大物说。

  米舒小心地拆开了主板外壳:“用材都是军用级别的,保养得也不错,你们用这台电脑干什么?”

  戴锋的回答再次让他震惊:“它不是我们的工具,它是我们的指挥官。这台电脑,是‘大国手’计划的产物。”

  “大国手!?”

  戴锋轻拭着电脑显示屏:“大国手是中央战争委员会制定的秘密计划,具体实施是由一个叫未零的人负责的,他应该就是这台‘大国手’电脑的设计者。我推测‘大国手’电脑有高度的自主智能,通过网络获取外界情报并做出相应决策。我在创立游击队之初找到了这台实体机,没人知道如何使用它,每次它都是以自动开机的方式,向我们传达分析结果和指令,而且它的决策总是正确的。这次正是在‘大国手’指引下,我们才调用攻坚车去抢运‘货物’……”

  米舒探头验看线路时,一片漆黑的机箱内部冒起蓝光,他连忙将双手缩回来,有些局促地看向戴锋,却见戴锋也怔在原地:“开机了!”

  电脑显示窗格上,飞快地掠过了一行行01代码,经过短暂运行后,它用语调强直的电子音,简短地“说”道:“敌袭,转移货物。”

  米舒惶恐地回头看向戴锋,想为自己心中的一丝侥幸寻求证实,但后者那张被惊讶抻长了面孔,却反而在映证着可怕的事实。而在这短短的一愣之间,他们没有料想到警报会应验得如此之快,一串连绵的震响穿过厚重山体直达营内,身周的空气全部被音波调集起来,穿透肉体可怖地直冲着心灵。

  米舒被震倒在地,戴锋勉力稳住身子,踉跄着跑出机房:“小刘!把攻坚车转移到避难隧道,其余人进入防御阵地!”

  米舒一步三颠地跟出机房。当目光顺着跑道,直达飞航口之外的一方天空时,他看到了末日:身周的震响转瞬成为了一首苍茫无间的交响乐,为营地中的每个人奏起送葬的旋律,一道狭长而巨大的阴影,如审判之矛般从天国沉沉降下,和着这无规则的葬魂乐的韵律,落在茫茫废土之上。

  不知是受到了好奇心的驱使,还是为了靠近其他人以获得心理上的依靠,米舒跟着戴锋等人来到了飞航口前查看,他这才辩识出,缓缓落向废土的,是一枚形似火箭的空降舱,它如弹道导弹一般飞到此地,在触地之前,靠矢量发动机的驱动而调转舱体,使底座在主喷口的反冲作用下减速落地。

  空降舱停稳了,同时也为游击队营地立下了一方高大无比的墓碑。底层舱体巨门洞开,合众军和帝国军的陆军部队出舱向密营扑来;上层舱体打开了一环环窗口,大片飞行器从中飞涌而出,有如循死味而来的鸦群。

  “是无人攻击机!”血丝爬上了戴锋的双眼,随即又被无人机群投下的阴影所覆盖,“各阵地注意,守住洞口和飞航口!小崽子们都打起精神来!老子们在卫国军的时候,一个团就敢卡死敌人两个作战集群哪!”

  散乱的仰射弹道在飞航口处交织,击碎了企图飞进来的第一架无人机。不知是谁往米舒手里硬塞了一支突击步枪,他抓着这杆冰冷的金属,却感到一阵烫手。

  背后传来了比无人机群更嘈杂的引擎噪音,身边的游击队员惊叫起来,有人在喊:“快躲开!”米舒被人拖到了跑道一侧,他回身顾盼时,盈满双眼的是“云雀”强击机那飞速冲刺的机头,当机舱与自己的身体处于同一直线时,他可以透过座舱盖,看到木小草坐在里头,她仍穿着那身蓝色的工装,戴着飞行帽。像每一名经验不足的飞行员初次升空时那样,她因掌握不好这型强击机的初速,而被过载死死压在座椅上,如同一株被狂风劲摧的哀草。

  发动飞机引擎声几乎使两耳失聪,被无尽的听觉麻木感包围着,木小草反而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能看到跑道尽头的飞航口和飞航口之外纷乱的敌机,却听不到身周杂乱的嘶喊,只有一段轻柔无比的旋律,在耳边奏着她所知的唯一一首歌儿的旋律。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白又香人人夸……”

 

  强顶着过载略一侧目,她看到窗外米舒那张死白的脸,以及写满在脸上的惊恐和绝望。木小草很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那一抹笑,像有整整一夜那么长,为这凄惨之夜,勾上了一道哀怨的纹路……

  曾经熟悉的营地,跑道,在身边飞快地流逝了,快得不容人伸手挽留。木小草一头冲进了漫天的敌机和流弹之中,当她试图摁下机炮钮时,才发现一道敌机发射的激光,不知何时已经击穿了座舱,在自己肋下切开了一道血色朦胧的创口。

 

  “让我来,把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米舒死瞪着那道尾焰,看到这只云雀消失在了一片鸦群般的无人机包围之中,在身后留下了一道纷飞残片。仅有的一丝希望,就如那些碎片一般急速从眼前掠过,零乱飘残而不可挽回,他害怕得想闭上眼睛,可又不愿放弃这最后一眼的机会,贪婪而徒劳地凝视希望的残迹。直到发觉自己被人拖回了跑道起点处,他才确信自己已完全被绝望所包围,跌落回了现实之中。

  “关上机房大门!”戴锋狂嘶带血的吼声,是米舒回过神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一架无人机已经从飞航口突入洞内了,激光航炮不断点过,面前的一大片游击队员,如排好队一般依次被刺穿倒地,洞内充盈着一大片腥红的血雾,从被烧穿的死者躯体中蒸腾而出。一发小型导弹同时脱离它的机翼,径向营地最深处的机房飞去。

  戴锋用突击步枪打折了无人机的左翼,在它解体坠落的同时,所有人都惊恐地回过头,看着那发导弹钻过了即将合拢的机房门缝,那一张张惊恐的脸,犹如看到嗜血毒虫钻入了育婴房。沉寂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巨大的火光和冲击波便从内部将机房大门劈碎,伴着门板碎屑崩飞在众人面前的,是“大国手”主机解体后的无数线路、电板和晶管元件。

  被火光余影映照着,戴锋那伟岸的身躯颤抖起来,看到这一幕,米舒陡然被一股莫名的惶惑包围了,随即,戴锋如山崩般跪倒在地,把脸埋进了掌心。

 

  “呼叫机场,这里是营门防御阵地,外围五百米处发现敌军地面部队,侦知三台以上机动步甲,请求增援!”刺耳的呼叫声,通过老旧的扬声器回荡在机场附近。

 

  “戴首长,起来啊,我们还等着你指挥战斗!”米舒急切地催逼道。

  “我不是戴锋!”他的声音变了,从钟吼雷鸣变成了朽木残弦,“我只是卫国军中,一个冒充他姓名的无名小卒!”

 

  “呼叫机场,一线阵地失守!无人机群已经冲进来了,急需支援!重复,急需支援!”

 

  在场的所有人都呆立原地,头一次看清自己的战神体内,竟郁着一个卑弱的灵魂。在这颗灵魂低微的哽咽中,米舒歇斯底里地抓住他的肩膀:“开什么玩笑!?你是戴锋,打到过合众国本土的戴锋!你是我们需要的领袖!”

  “我从没告诉他们‘红龙’这个国号,因为我不是战前人,根本不知道它!”他解释着自己的谎言,始终将脸埋在手中,“核爆之后,戴锋在自己的座舱里气化了,我找到并修复了他的步甲残骸,却从来不敢驾驶那台‘蛮尤’步甲出战……我找到了能帮我决策的‘大国手’电脑,大家就相信我是戴锋,至死都相信我能带来胜利,我努力在做,但真的做不到!没有‘大国手’的指引,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米舒彻底明白了这个谎言,同时还明白了很多别的:自己在攻坚车上第一次说明来历时,“戴锋”显得那么不安,是因为害怕自己这个真正的战前人会戳穿他编织的谎言。米舒的脸被怒火熊熊燃烧着,怒火之中交杂着横流的泪水,他恨希望接连弃自己而去,恨敌人太强自己太弱,恨眼前这个冒牌货假充英雄却不肯冒充到底!

  “见鬼!!!你个天杀的混蛋,起来当我们的英雄!苍天啊,我们要一个英雄就这么难,这么难吗!!??假冒的也成啊!!!”米舒痉挛地咆哮着,游击队员们个个不动不言,他们心中的战神死了。

 

  “先人板板的!营门阵地都快被屠光了,机场的人都死绝了吗!?迅速支援……啊!”

 

  受着营门阵地求援呼叫的刺激,米舒抄起了地上的突击步枪:“先人板板的!你不做英雄,老子做!所有人跟我去支援营门!”

  回应他的,是一名游击队员生冷无比的抱怨:“英雄是假的,五千年大国是假的,卫国军是假的,这仗还有什么好打的?”其他人缄口不言,但脸上渐渐浮现出殖民村待死者那种麻木的神情。

  米舒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调转枪托,如莽汉般狂暴地痛击每一名游击队员的脊梁骨:“老子是真的战前人!卫国军是真的,五千年是真的!

  攻坚车、核子炮、强击机上,画着白虎、玄武、朱雀你们都看不到吗!?那是两千年前汉龙王朝的圣兽瓦当图腾!

  天天被供在这儿的‘蛮尤’步甲你们看不到吗?步甲上的红星就是卫国军军徽,‘蛮尤’是红龙民族上古传说中的凶神、煞神、战神!”

  在米舒的痛骂赶打下,游击队员们麻木地朝下层营门方向支援而去,只留下戴锋仍跪在原地,低首对着屹立在阴影中的“蛮尤”步甲。

 

  赶到营门时,米舒等人正好看到沉重的洞口防爆门被机炮炸开,这才明白洞外阵地上惨烈有多么不可言状,幸存的防御者们仍在开火反击,但在敌人眼里,这已经算不上一场战斗了,三台肩绘太阳徽的“赤鬼”步甲在阵地上缓步穿梭,顶着隔靴搔痒般的步枪火力,用机炮和机械腿碾压着脆弱肉体;成群的无人机不断俯冲而下,从阵中叨去一条条濒死的残命;被精良的防化装具保护着,合众军和帝国军的步兵完全不惧怕废土中残留的辐射,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上,像猎火鸡一样悠闲地向营门阵地倾泄弹雨。

  在最中间的那台“赤鬼”步甲上,一向严肃骇人的“鬼赤柴”,此时也在片片飞红中露出了笑容:“不得不承认,这些红虫奴还真有想像力,居然在废土中扎下营地,这回还真得佩服霍塔克的筹谋了。他们藏得很深,只可惜,从核爆中幸存下来的‘鬼赤柴’,是不会害怕重回核子地狱的。”

  “赤柴阁下,”另一台“赤鬼”步甲上的僚机驾驶员呼叫道,“您看到无人机摄像头传回的画面了吗?”

  鬼赤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画面,这段录象正在自己的座舱内部播放着,是由那架炸毁机房的无人机传回的,被击落后,机腹下的摄像头仍在工作,把“戴锋”向战友坦白的一幕完全拍了下来。

  鬼赤柴轻蔑地说:“他们的首领,竟是假冒的英雄,以此等小人为敌真是帝国军人的耻辱,难道他们的队伍中,连一名真正的武士都找不到吗?”

 

  米舒毕竟不是军人,因为那副差劲无比的持枪姿势,他在打出第一枪时,被后座力顶脱了肩胛骨。翻倒在地,他仰面看着被弹链切割得四分五裂的暗宇。

  在破碎天空的一角,蓦地冒出一片残影,米舒一时以为自己眼花了,但随着那道飞影越来越近,他终于肯定,那真的是之前的“云雀”强击机!它满身弹痕,机尾拖着长长的黑烟,像一个遍体鳞伤的天使,向这惨烈的地狱坠下。

  在过载和重伤的双重压迫下,木小草瘫倒在座舱中动弹不得,只能靠纤弱的双手调整尾舵,使机头对准大地上的空降舱径直撞去。

  “好一朵茉莉花呀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她!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人家笑话……”在纷飞铁火的交映下,木小草只觉这首耳边的幻曲,似乎被演奏成恢弘的交响乐了。看着回过神来的敌军向自己开火,她沉静地念道:“东 风 夜 放 花 千 树……”

  强击机一头扎入舱体,巨大的空降舱内部爆裂出千点火光,如同一棵在东风中怒绽焰花的火树,残片吹落如星如雨。

  “赤柴阁下,空降舱毁了,它是无人机的控制中枢,咱们的无人机都要失控坠毁了!”僚机驾驶员不安地提醒。

  “怕什么!对付这些红虫奴还需要空军吗?”鬼赤柴骄横训斥道,“看看咱们座舱里的‘精神探测器’,他们还有一点儿战斗意志吗?”

  步甲座舱里的“精神探测器”,正是基于“冥王”病毒的同一原理而进行开发的,能在一定范围内侦测附近人员的战斗心理趋向,“大洋公约”联军登陆后,时常根据它来探测共和国游击队的藏身之处。此时它正游离在一片病恹恹的浅蓝色中,显示着游击队残部绝望而低靡的战意。

  鬼赤柴轻蔑的声音犹在耳边,一串凶猛的大口径机炮弹药,便从黑暗的密营洞内飞出,将他的左僚机拦腰击毁。鬼赤柴睁大双眼,看到精神探测器陡然被一片血红色所充斥,他警惕地看着密营洞口。

  失控的无人机凌空而坠,像铁树上离枝的一片金属落叶,在它苍凉飘落到鬼赤柴眼前的一刹那,真正的对手带着血腥煞气,从洞口中轰然冲出。看到对方装甲上那道道核辐射留下的蚀痕,以及黯淡的红五星军徽,鬼赤柴一眼就认出了这台杀到面前的“蛮尤”步甲。五年前屠龙战役时,他率队攻入卫国军核心阵地,正是与这台“蛮尤”交战,直至核弹落下。当年,“蛮尤”的主人是真正的戴锋;现在,又是谁在驾驶它?

  鬼赤柴还在观察对手,右僚机已经率先冲上,“蛮尤”步甲毫不示弱地对冲而来,在两机同时进入对方射程之时,“蛮尤”步甲的机身上腾起一片深红光影,鬼赤柴被映亮了面庞:“那是‘图腾’系统!?红虫奴怎么可能还有斗志驱动‘图腾’系统?”

  “杀!!!”“蛮尤”的座舱内爆发出短促的喊杀声,米舒和游击队员们辨出这是戴锋的声音,个个显出见了鬼的神色,一如他们发现戴锋的谎言时一样震惊。

  在敌我双方共同的注视下,“蛮尤”步甲迅速形成了攻击力场,米舒坚信它的“图腾”系统会形成龙形力场,几乎就要为此欢呼了,可令人窘迫的是,攻击力场形成之后,却是一条臃肿红虫的形象。

  米舒和游击队员们,还没来得及为这不伦不类的“图腾”形象感到沮丧,“红虫”力场已经昂首前扑,将与之对阵的“赤鬼”步甲贯顶击毁。

  “蛮尤”调转机身,对准战场上最后一台“赤鬼”步甲——鬼赤柴的座机——冲杀而去,“红虫”力场咄咄逼人地摇摆蠕动着。

  鬼赤柴伸手推开了座舱内部的节流阀,随即听到了电子提示音:“图腾系统已启动,‘神照’力场正在充能!”

  暗红色的攻击力场郁结在“赤鬼”上方,形成一轮太阳的形象,但这与人们记忆中光明的太阳不同,这轮“太阳”的颜色太浓重、太诡异了,倒像是一滩瘀积的死血。

  “神照”力场从半空中降下打击,对准“蛮尤”的顶部沉沉压来。“蛮尤”抬臂将机关炮横在胸甲之前,“红虫”力场同时昂首承接“神照”的攻击,结果在接招的一瞬间被狠狠压扁,“红虫”力场宛如即将被暴晒至死的虫子一样越变越弱,蛮尤步甲也不由得屈膝半跪来缓冲所受的压力。

  趁着敌军步甲都被戴锋所牵制,游击队残兵转而向远处的敌军步兵冲杀而去。双方步兵殊死搏杀之际,所有人都猛然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一个想法——不是听到的,不是看的,单是纯粹地冒进脑海的思维碎片,似是被一双神明之手凭空塞进了脑壳。米舒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图腾”系统的作用,在拼死较量的紧张时刻,鬼赤柴和戴锋竭尽全力调动着自己的斗志,他们的意志与思想也在无形中交锋,并被功率巨大的“图腾”系统发散到了周边人员的大脑中。

  “自问一下,你们吹嘘的万里国土还在吗?你们倚仗的十亿人海还在吗?战斗是上神赐给武士的光荣权利,不是你这等庸碌小人所能享受的!”人们感受到了这个激进无比、刺痛神经的思维,它来自鬼赤柴的大脑。

  “有时候,我还真觉得自己是条懦弱的小虫子呀!”这是戴锋的思维,坚毅而沉静,“巨龙都要死了,我却只敢躲在它的残躯之下,靠它曾经的神威来壮这颗怂胆。”

 

  当听到戴锋脑海中的声音时,米舒讶然发觉,“红虫”力场开始生出细小的趾爪形象了。

 

  “如果先辈的悍勇和五千年大国,不过是虚假神话,那我们就靠自己的双手,把它变成现实!”

 

  四支利爪长全了,层叠的鳞片遍布在“红虫”力场身上。

 

  “我既能冒领戴锋之所名所姓,亦能效仿戴锋之敢战敢亡!卫国军中无名卒在此,愿为共和国重开盛世赴十死无生之战!”

 

  一片逆鳞突出喉头,双角、长须、利牙一一生出,“红虫”力场竟真的变成一条红龙了,座舱之中,戴锋听到那老旧不堪的操作系统,用变了声的电子音提示道:“图腾系统已启动,‘龙腾’力场正在充能!”

  那条龙形的力场昂首而上,将鬼赤柴的“血日”撕扯成万道碎光,腾照了已经沉寂黑暗了五年之久的旧战场。鬼赤柴昂首看着那条龙,仿佛又看到了五年前那股独抗强敌的“龙腾”力场。

  戴锋面部的肌肉不断抽搐着,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竟真能生成一条“龙图腾”。但现在没有时间欣赏重生的图腾,他微一低头,发现“赤鬼”步甲早在“神照”力场破灭的一刹那,便毫不迟疑地弯腰俯身急速冲来,现在已经贴近到一个无可闪避的危险距离了。

  鬼赤柴拧过操纵杆,他的座机也屈过铁臂,将那支曾经劈开“玄武”加农炮的太刀抽出了一半。

  眼看避无可避,“蛮尤”将右臂的机关炮折起,一道金属流从铁臂中汨汨涌出,在机械掌中凝结盘聚,迅速形成了一支单锋直刃的长柄陌刀。

  米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智能纳米机器人?海量的纳米机器人,记忆着程序中固定的排列位置,相互组装在一起,迅速恢复了预设的陌刀形状……”

  米舒的思绪还没结束,“蛮尤”已经前倾半跪,将刀杆支地向前一推,高速冲锋中的“赤鬼”步甲刚把太刀拔出一半,便迎面撞上了陌刀刀锋。狭长平直的刀刃破穿步甲座舱,直透鬼赤柴的胸膛。这回,鬼赤柴没能抓住“一次拔刀”的机会。

  戴锋驾机重新起身,将卡在刀刃上、已经失去动力的“赤鬼”残骸踹开。正当他横刀四顾时,忽觉掌中的操纵杆猛然一滞,沉重的“蛮尤”机体竟如被定住一般,不受控制了。

  戴锋徒劳地扳着操纵杆,而不为所动的机体,只能通过电子音向它提示道:“警告,受到EMP干扰,操纵系统失灵……”

  在战场外侧的半空中,“十字军”空甲靠着背部喷射器凌空悬停着,机械双臂中持着一支长管狙击炮,炮身上附属的电磁干扰器,正从背后将“蛮尤”死死锁住。

  霍塔克端坐在座舱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再见,戴锋首长……”

  戴锋自知不可能再操纵步甲了,座舱也因干扰而被锁死,使开舱逃生成为不可能。警示灯在座舱中反复闪着红光,系统音回响着“LOCK ON”的短促警声。

  扶正了自己的头盔,戴锋怔怔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当兵难免阵前亡……”

  “十字军”发射的穿甲弹,精确击中了“蛮尤”机体上最脆弱的座舱。像被斩了首的煞神一样,“蛮尤”顶着碎裂的座舱盖和戴锋的残躯,仆倒在血火之中。

  但剩下的游击队员中,几乎无人为戴锋的阵亡所动,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悲天悯人了,戴锋死前的一番脑海风暴,如烈酒般将他们灌得狂热而麻木。甚至霍塔克已经驾着“十字军”飞临战团、开始从容取得这场一边倒的胜利,游击队员们仍在不计死伤地疯狂冲锋。

  米舒左手持枪,支撑起自己的身子,正要步战友们的后尘而上,却被一片高大的阴影从身后盖住,他回头看到,“东北虎”攻坚车开到了自己背后。攻坚车在驰过米舒身边时略一减速,两三双手从半掩的车门伸出,将米舒硬拽进去,接着车轮又马不停蹄地一转向,朝远离战场的方向飙驰而去。

  米舒刚被拖上车,便有一双大手在他右肩狠狠一扳,帮他将刚才被震脱了的肩胛骨复位。米舒顾不得肩部剧痛,嘶喊道:“你们往哪儿开!?杀回去呀!”

  可一抬头,他的心火便被浇灭了大半:攻坚车里的人不是游击队员,他们穿着“治安军”的制服,分明是投靠敌人的伪军!而坐在自己面前把着方向盘的人,微微侧头露出了冷峻的半张脸,米舒认出,他是开压路机屠杀同胞的大叛徒叶主管!

  抱着拼死一搏的决心,米舒暴跳着向叶主管扑去,结果在抓住对方之前,被“治安军”士兵制住了。米舒正要破口大骂,叶主管冷冰冰的一句话,将他镇在了原处:“你们那台被炸毁的破电脑只是通讯器,我才是真正的‘大国手’——我叫叶未零。”

  米舒极力整理着混乱的大脑,好不容易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戴锋不是真正的首长,但他是真正的英雄;你是想说,你也不是真正的叛徒,不是真正的刽子手吗?”

  叶未零回过头去,看路开车:“我不会否认自己亲手做过的事。投靠敌人的治安军确实是我主管的,殖民村里数不清的人确实是我杀的。但屠龙战役前,奉中战委之命接手‘大国手’计划的人是我;暗中通过电脑,为游击队提供情报与指挥的人是我;借叛徒身份为掩护,探寻复国战略的人还是我。”

  “又是‘曲线救国’那一套说辞吗?这种低劣的笑话还能骗得了谁!”米舒仍然敌意十足。

  “这是一盘为共和国求取胜利的大棋局,我是国手,你们是棋子。我要考虑的是每一颗棋子的落点与整个棋局的走势,用不着考虑棋子对我的看法。”叶未零的表情与声音都波澜不惊,“戴锋是个冒牌货,但他确实是颗得力的棋子,至少在局势最不利的时候,他还在设法反抗并集结了自己的游击队,为我盘活了一大块棋。

  他是个优秀的执行者,但缺少领袖的决策力,天真地以为自己找到的电脑,就是大国手计划的全部成果,其实那只是我向他传达情报与指示的通讯器。我很心痛在今晚失去了他,但他已经忠实无比地执行完了我的最后一条指示:把攻坚车和货物转移到了避难隧道,使我有机会能够趁乱将它们带离险地,顺便把你也捎上了。”

  在那沉静冰冷而又不容质疑的语气面前,米舒感到自己的倔强都成了徒劳,似乎只能无条件地相信叶未零的每一句话:“为什么只带了我一个?游击队里还有很多人,别把他们丢下!”

  通过后视镜,叶未零瞥了瞥身后那片渐渐远去的战火,它已经微弱得如晨星般渺茫了:“很遗憾,我没有能力把这片死棋重新盘活。以他们的拼死冲杀为掩护,是我在敌人眼皮底下转移走货物的唯一机会。这些游击队员很尽心,但他们的作战思维太落后了,只有那个小姑娘想到要夺取制空权,而其他的大老粗仍局限在地面作战的水准上……”

  “住口!”米舒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就算你真是什么‘大国手’,就算你投敌真是为了给复国做掩护,也洗不掉屠杀同胞的罪孽。手上沾着同胞鲜血的混蛋,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叶未零轻轻从鼻腔中擤气:“那你自己呢?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就很干净吧?想想战争初期杀死了我国无数人口的‘冥王’病毒,难道你就没有丝毫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米舒毫无防备地被这句话扎痛了心口,他似乎终于直面到,自己之前屡次害怕回忆起的那个事实究竟是什么。

  叶未零继续揭示着米舒心底的最暗处:“战争爆发前,一名共和国的大学生,将自己研究的精神探测技术,转交给了合众国科研机构,并在合众国情报人员的授意下,向自己老师的电脑里植入间谍程序,使共和国人口基因谱外泄。靠着出卖国防级别科技的功劳,这个大学生年少有成,参与了合众国的外太空探索项目。而合众国,则结合了从他手上得来的精神探测技术与基因谱,制造了‘冥王’病毒,最终导致,今天共和国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是窝在殖民村里等死的‘良民’‘顺民’。”

  讲完这一大段话后,叶未零没有听到米舒的哭喊,只有极细微的颤抖和喘息的动静,他向后视镜略一侧脸,才看到米舒跪倒在车舱中央,张口死咬着已经破皮出血的右腕,无光的双眼仰望着车顶天窗。

  一名“治安军”士兵强迫米舒把右腕吐了出来,他才惨嚎一声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以为转让一个专利技术不会有事!我以为把U盘插到师傅电脑里不会有事!我不知道会毁了整个共和国……是我!车长胖子瘦子戴首长木小草,都是我害死的!”

  米舒掏出车长在第一次见面时给他的手枪,想将枪口对准下颚。叶未零一脚猛刹,使他狠狠地撞到了座椅靠背上。叶未零将撞得头破血流的米舒提了起来:“听好了,我把你从战场上捞回来,因为你是一颗富有战略意义的棋子。自杀赎不了你我的罪,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由我们来做!”

  米舒被丢到后座上,心如死灰地蜷作一处。叶未零转而向自己的副手们问道:“沿路都安排好了吗?”

  “各地哨站都打通了,一路到大西南都是畅通无阻。”一名士兵答道。

  “事情做到这一步,我们在‘治安军’里再也藏不住了。趁霍塔克发现我们有问题之前,跑得越远越好吧。让下一处哨站的同志们准备河腥草消洗液,咱们得快把车上和身上的核辐射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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