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图腾01

红图腾
——如果东方巨龙已经倒下,你还会爱她吗?
那是一块驾驶舱挡风玻璃,黑沉,透亮,宽大,映着乌深的夜空和朦胧的雪影。
坐在这块挡风玻璃之后的驾驶舱中,亚当.霍塔克士官长产生了一种宁静的幻觉,感觉这黑色的挡风玻璃,就像一只沉睡的眼睛,他甚至相信自己听到了飞雪落在驾驶舱外壳上的细脆之声。
但这种不真实的宁静感仅仅维持了一瞬,落雪之声重新被战士和枪炮发出的怒嚎所掩盖,一道血红而宽广的光影出现在夜空中央,沉睡的挡风玻璃也映上了一抹红光,有如睡眼怒睁,露出一轮血瞳。
在短暂的恍惚中,霍塔克看清了,那片红色光影,在夜空中呈现出一条巨龙的形象,宛如在战场上空刻印了一幅巨硕无比的红图腾。这时,他才意识到座舱对讲机依然开着,在混乱的杂音之中,一名己方步兵沙哑而惊恐的呼叫声显得格外刺耳:“他启动‘图腾’了!他的图腾是龙,咱们快后撤!”
浓郁无比的血腥气冲进颅腔,从口鼻和双眼喷涌而出,霍塔克咆哮道:“不准后撤!战争已经打了十五年,这是我们杀死那条大红龙最后的机会了!”他想起自己正处于惨烈的战场中心,数十秒前一发大口径炮弹击中座舱,剧烈震动使思维暂时陷入混乱,而现在,他终于从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了。
雪夜浓黑得透不出一丝天光,全凭飞溅的流弹与枪火,映亮了这片激战中的雪野。自己的部队,友军的部队,从四面八方环围而上,包围圈正中的,是一片处于弹雨反复耕耘之下的高地,敌军士兵在残破的防御工事中忽隐忽现。在少数重武器的簇拥下,敌军阵中仅存的一台“动力步甲”雄踞于高地顶端,这是敌军列装的仿人形军用载具,机身上涂绘着红色的五角星军徽,它的机载“图腾”武器系统已经开启,天空中那道呈现龙形的攻击力场正是由它引发的。
一阵厉鬼般的号叫从左翼阵列传来,霍塔克发现那是从神风帝国军的队伍中发出的,这个国土狭窄却以凶悍残暴著称的小岛国,是自己的盟友,在此次侵略战争中表现极为积极。帝国军前锋处,是一台代号“赤鬼”的动力步甲,驾驶舱侧面的巨幅太阳军徽分外扎眼,霍塔克认识这台“赤鬼”步甲的驾驶员——赤柴八巡宫,他是帝国部队的军官,因作战悍勇,而被部下官兵冠以“鬼赤柴”的绰号。
像一把长刀一般,帝国军率先切入敌阵,那台敌军步甲随即发动阻击,空中的“红龙”轰然扎入帝国军阵中,攻击力场引发一片爆燃,众多帝国军人的躯体被撕裂灼烧。这时,霍塔克认为自己有必要发动攻击了,随着右手推开节流阀,他的座机——“十字军”动力空甲,从后背的喷射涡轮中冒出蓝紫色尾焰,由此产生的升力,将机身托举到了空中,霍塔克俯瞰着那台正在与“鬼赤柴”交战的敌军步甲,伸手启动了自己的武器系统。
“图腾系统已启动,‘鹰击’力场正在充能。”粗重的电子音在耳边回响,霍塔克明显感受到了座机的震动,一片蓝色光影,渐渐在“十字军”空甲周边形成雄鹰的形状,这是他的攻击力场,与敌方“红龙”力场的生成机理如出一辙。
但他没有机会完成这次攻击了,一道突如其来的命令语音,将他的攻击准备生生打断了:“这里是‘大洋公约’联军前线指挥部,作战倒计时已清零,你部未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剿灭敌军的作战目标,启用B计划:核弹头已发射,预计到达时间:30秒……”
霍塔克慌忙关停了自己的“图腾”系统。“29秒,28秒……”在那索命的倒数声中,他将空甲的发动机功率开到最大,为的是在核打击到来之前,躲到尽可能安全的高空。
“……2秒,1秒,核弹头已到达坐标点!”
在密集纷繁的雪影中,霍塔克注意到了远处一颗急速下降的小黑点,它离得很远,很不起眼,在扎入战场中央时,也听不到一点儿声息。之后,战场仿佛安静了那么一两秒,风声应和着夜云碎雪,霍塔克毫不迟疑地闭紧了双眼,但即使隔着眼皮,他的双瞳也还是感到一热一红,在连绵的巨响包围下,只觉自己渺小得连自卑都是徒劳。
紧闭的双眼,渐渐重新回到沉沉黑暗之中,耳边仍是爆响的余韵,霍塔克斗胆将眼皮打开一条缝,隔着黑沉的座舱挡风玻璃,他看到那朵巨大的蘑菇云正盛开在下方,在炽灼的光与热之下,再也看不到什么敌军与友军了。
“核子纪元1945年,我,亚当.霍塔克,代表海鹰合众国,见证了这条大红龙的死亡。在历经十五年的血战后,我们终于攻陷了红龙共和国全境,最后一支成建制的红龙卫国军,在核打击的余音中化作虚无……”
战前……
蓝色光影,汇成巨鹰形象的攻击力场,将坦克砸了个粉碎。
坦克殉爆的硝烟还没有散尽,隔着一段安全距离,米舒和其他民众拥挤在观众席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次靶场上的武器实验。
“合众国公民们,感谢大家参观今天的军营开放日。刚刚向各位展示的,是合众军最新研发的‘图腾’武器系统。接下来是海军陆战队的CQB训练展示……”尘土飞扬的沙场上,广播正向民众们介绍着此次军营开放日的展示项目。今天,米舒是作为合众国理工大学的留学生,和导师、同学们一块前来参观的。
“MR.米,你应该感到荣幸,并不是每一名外国人,都有机会看到我们海鹰合众国最强大的军力展示。”大学导师颇为得意地说道。
海军陆战队员们正在狭小的露天训练房里闪转腾挪,航拍摄像头将训练房俯视图展现在了宽屏幕上,使观众们得以看到这次CQB演练的所有细节。米舒一边看着屏幕上军人的身影,一边答道:“在红龙共和国,卫国军也装备了‘图腾’系统,但国内从不会举行这样的军营开放日,我想可能是因为卫国军不如合众军这么强大自信吧。
接着,他侧过身子正对着导师,很庄重地说:“巴兹先生,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会显得太狂妄。尽管红龙、海鹰两国都在加紧对‘图腾’系统的研究,但它并没有想像得那么神。我主导的新研究项目表明,完全有可能从源头上对它实施遏制。”
他们所讨论的“图腾”系统,能把攻击力场拟态成各种具体的形态,通常是动物,有时则是太阳或六芒星等别的图腾形象,很多门外汉指责这是与实战环境格格不入的幼稚做法。他们不知道,这是“图腾”系统的攻击原理使然。
“图腾”是有史以来第一种将精神波动转化成物理攻击的武器系统,它监测使用者的精神状态,把强烈的精神波动转化为攻击能量场。这要求使用者能充分调动自己的斗志,最常见的现象就是使用者会在脑海中想像出一个寄托士气的图腾形象,武器系统恰好能将这个想像出的图腾在能量场中具象化。所以攻击力场拟态而成的各种形象,并不是武器研制者有意为之,而是随着使用者精神波动所自然形成的。
巴兹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名留学生,他并不是那种学者型的科学家,这位飞行员出身的军方研究员,带有一股干练勇武之气,深蓝的眸子里闪着捉摸不透的光。
米舒没有被他的目光所吓住,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阐述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图腾’必须由斗志旺盛的战士来驱动。试想,如果我们能定位并遏制一支军队中全部有斗志的人,那还有谁能操纵它呢?也许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确实成功了,这是一套能够侦测和定位战斗心理倾向的精神探测器,我把它的完整设计图做出来了,如果您有兴趣……”
巴兹直率地问道:“既然有这么宝贵的研究成果,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自己的祖国呢?”
面对巴兹质问的眼神,米舒有些局促困窘:“我觉得……我的祖国,并没有足够优秀的科研环境,我的研究在合众国能拥有更广阔的发展前景。”
巴兹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哈,在提到这类事情时不要难为情。天授人权,你为争取自身利益而做出的努力,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参观结束后,让我看看你的心血之作。”
一个月后,合众国理工大学。
“米,你是个天才!这套精神探测技术的论证结果令人惊讶!”巴兹毫不掩饰自己的溢美之辞。
米舒站在导师的办公桌前,有些受宠若惊了,他倒没想过,自己的构想会得到赞誉。
“不过这其中还有点瑕疵。从实用角度而言,我们希望这项精神探测技术,能够同新兴的基因识别技术相结合。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拥有一套相对完整的种族基因谱,才能进行下一步完善和论证。”巴兹用指尖在设计图上划来划去,“你在国内也有一名导师,对吗?”
米舒很惊讶,巴兹竟对自己的情况如此清楚:“您说我在国内的师傅?就是他保举我留学深造的。”
“你的师傅,是共和国人口研究院的高级院士,他手上一定会有跟基因谱相关的资料吧?你何不寻求他的帮助呢?”巴兹建议道。
米舒有些犯难:“但我师傅他……有些顽固,从不让学生碰他电脑里的那些资料。”
“嗨,年轻人不要太死板。导师总会喜欢敢冒险的学生,譬如……你瞒着他从电脑里把资料拷来不就成了?”巴兹微笑着说,“来,这枚U盘就算我作为导师送给你的礼物了,希望你知道如何完成这件有趣的事。还有两周就是暑假了,你可以利用好这次回国的机会。”
米舒接过那枚崭新的U盘,莫名觉得有点儿烫手。
新的一学期即将来临,巴兹坐在一间昏暗的数据室里,对面坐着一名情报主管。在他们身侧,成排的技术员在电脑前忙碌着,合众国情报局的鹰徽高悬在白墙之上。
“巴兹先生,您永远不让人失望,真的。”情报主管赞许道,“看看我们的间谍软件找到了什么?完整的红龙共和国人口基因谱!这可是几代情报主管都没能得到的无价情报啊!全赖您的帮助。”
巴兹悠然点起一根雪茄:“我只是利用了一个天真的留学生,以及他身居要职的糊涂师傅,外加一枚藏有间谍软件的U盘。”
“唔,您说的这名学生,可以说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处理他?”情报主管问道。
巴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邀他加入我主导的‘大航海’探空项目。抛开种族和阅历不论,他确实是个科研界的天才,我毕竟还是有惜才之心的嘛……”
手机铃声从暗袋里传来,巴兹接通了来电:“喂,MR.米,这个假期愉快吗?什么,你把U盘插进师傅的电脑,但没有发现有用的资料?”
巴兹不禁在心中暗笑,虽然米舒在电脑上什么也没看到,却不知,自己在插入U盘的一刹那,已经无意中植入了间谍程序,将电脑中隐藏极深的人口资料转发给合众国情报局了。
“别灰心,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巴兹安慰道,“我正在考虑帮你申请合众国国籍呢。另外,我主导了一个外太空探索项目,正好需要你这样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如果你愿意参加……”
米舒想说“我愿意”,但喉咙却变得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同时视野也变得模糊了……
米舒从休眠舱中猝然坐起,对准舱边的回收桶干呕了好一阵子。他摩挲着身上白色的宇航服,直到同样穿着宇航服的巴兹出现在面前:“早上好啊,干呕和幻觉是长期休眠之后常见的副作用,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希望你刚才不是在做恶梦。”
“巴兹指令长,我刚梦见在理工大学和您相处的时候了,那还是在1918年。”米舒抚摸着自己的喉咙,“我还能记得这次休眠前,我们在圣徒座星系的重大发现……我们睡了多久了?”
巴兹答道:“现在是核历1950年,我们已经在太空中漂浮30年了。多亏了‘蚕茧’休眠舱,咱们还和离开圣徒座星系时一样年轻。”
米舒透过小圆舷窗向外看去,在一片星海中,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母星,尽管她还显得极其渺小。
这是“屠龙”战役之后的第五年,外层空间,海鹰合众国“大航海”号探空飞船。
“如你所见,咱们快到家了,这就是‘蚕茧’休眠舱把咱们唤醒的原因。”巴兹说,“我比你早醒两天,一直在尝试恢复与地面的联系。”
“合众国地面控制站呼叫‘大航海’,合众国地面控制站呼叫‘大航海’,能听到吗?我们已在探空雷达上发现了你船信号。”沉寂已久的通讯仪,终于传出了来自家园的声音。
巴兹兴奋地走到通讯台前,执起话筒:“‘大航海’收到,我是指令长巴兹。在孤独探索了30年后,再次听到你们声音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指令长,祝贺你们已经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了。飞船上的乘员都苏醒了吗?”
巴兹回头瞥了一眼米舒:“是的,‘大航海’号上的全部两名乘员,指令长巴兹和导航员米舒,生命体征良好。”
“很好。指令长,接下来的通话很重要,请您切换到保密通讯模式——换言之,只有您一个人能够听取接下来的指令。”
巴兹愣了一下,随即切换了通讯模式,接下来的指令只有他一人能够听到,回答时他的声音也低沉不清。
米舒不知道地面控制站在搞什么名堂,也没兴趣去猜,他望向舷窗外,憧憬地看着一片星尘中渺小但亲切的母星:在探索了未知的外太空幻境后,竟然还能安然回到家园,这是从前根本不敢想像的神话。
巴兹将通讯台关停了,一言不发地向墙角储物箱走去。
“指令长,地面控制站有什么指示?”米舒站了起来,“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巴兹伸手在储物箱里翻找了一阵,转身便抬起右手,他掌中握着一支手枪,米舒清楚地认得,那是火箭发射时,控制站发给指令长的防身武器,以防返航时飞船偏离降落地点,需要乘员自行求生。
米舒震惊地猫腰躲闪,向舱门边逃去:“指令长你疯了吗!?”
三声枪响无法冲出飞船外壳而进入真空传播,只能在舱内不断反射回响,将两人的大脑和五脏六腑都震得发麻。紧接着,舱内再也听不到人声和枪响了,取而代之的,是急促响亮的系统报警音:“警告,控制总线受损,船体正在偏离预定轨道!”
随着船体的震颤,两人重重地在舱内撞来撞去,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刚才的弹着点,主控台已经被流弹击穿,正疯狂地喷溅着电火花。
警灯的红光不断透出舷窗,在茫茫太空中闪烁。“大航海”号飞船航线一偏,对准母星上那片古老的东方大陆一头扎下……
醒来后,米舒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但全身冻得发痛,那感觉竟似躺在炭火中一般。隔着宇航服手套,他的手指触到了深雪之下硬实的黑土层,由此可以肯定,自己确实已经回到母星上了。
挣扎着站起,在寒风中筛糠一样哆嗦,他打量着四周的一切。这茫茫天地,简洁得令人绝望,雪野和夜空无尽无止,是这片地域中仅有的背景。自己和身边的残骸,怕就是这单调背景上惟一的点缀了吧?但米舒发现,身边只有弹射逃生舱的残骸,雪地上的一道滑痕,从摔裂的舱门开始,一直延伸到自己脚下,说明自己是落地后被弹出舱门,滚落到雪地中的。飞船主体落到哪儿去了?
米舒努力摇晃着冻麻了的大脑,大概回忆起,自己被撞晕前,成功躲到了飞船逃生舱里。左臂上还有一道不甚显眼的血痕,已经在低温下冻成了暗红色,那是巴兹射出的三颗子弹,给自己造成的唯一一道擦伤,而坠地时受到的伤害,似乎也仅限于皮肉上的几处擦破和瘀青。他感叹着自己的运气和巴兹差劲的枪法,同时疑惑着巴兹何以要对自己开枪。大脑里塞满了胡思乱想,他艰难地向地平线处那片针叶林走去。
虽然好几次怀疑自己是否快要被冻死了,但这段路却远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事实上,米舒刚刚走到针叶林边缘,就发现视野中出现了一条公路,说明自己离居民区并不遥远,这大大振奋了求生的信心。
可当走到距那条公路足够近的地方时,米舒的胃仿佛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从胃囊反涌到口腔,他倚着一棵松树,吐了一地的黄胆水。
那条公路上,覆盖了整整一路的残骨烂肉!
这些吓人的残躯,不是像屠杀过后那样歪七扭八地乱堆作一处,而是被严严实实地辗碎压平了,就像是有人把它们当成了铺路的建材。不论是郁在路面上的积血,还是渗透到土基中的血渍,都已经被冻成了一片令人晕眩的深紫色,血肉中偶尔现出肢体轮廓或扭曲的面庞,说明这都是人的躯体。
近乎崩溃的米舒,已经完全丧失了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的勇气。他踉跄着钻回黑暗的针叶林,急于逃离这恐怖的一幕,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雪地迷彩军装,臂章上绘着海鹰合众军的蓝色鹰徽,正站在数百米开外的雪坡上,侧脸对着米舒。看到那张高鼻碧眼的面孔,米舒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他像见了救星一样喊道:“Help me! I am citizen of the United States! (救救我!我是合众国公民!)”
正当他要喊出第二遍时,雪和枝叶的摩擦声迅速逼近到背后,一股蛮力从背后将他狠压在雪地上,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米舒睁大了眼睛,奋力挣扎着,想引起远处那名合众国大兵的注意,但大兵显然没有听到他刚才的第一声呼救,转过身去了。
不速之客野蛮地将米舒拖到大兵视野范围之外,看到自己挣扎着的双脚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拖痕,米舒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他无法回头看到是什么人抓住了自己——他甚至不确定抓住自己的是人还是野兽,直到一个声音低沉地在耳边说:“别乱动了,老子在救你!”
米舒惊讶地听出,这是自己已经陌生的、来自祖国的乡音,他停止了挣扎,对方缓缓松开了手。米舒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张和自己一样长着黑眼睛、黑头发的面孔,显然是一名红龙共和国的同胞。
“你好啊小子,我叫‘车长’。”进行自我介绍时,此人微微咧起嘴角,显出一副自信从容的表情来,“胆儿挺肥啊,想去惹合众军,就不怕他们把你抓去碾成饼吗?你是从殖民村逃出来的吧,为什么穿着这身像油漆工一样的白衣服?”
米舒发现车长个头矮小,头戴防震帽,穿着一身陈旧结实的棕色装甲兵夹克,一幅坦克手的打扮,但所有这些行头都显得陈旧不堪,更像是从墓里刨出来的古董。面对车长的发问,他操起久已不用的国语,支吾着答道:“这是宇航服,我是航天员,我的飞船失事了……这里是海鹰合众国吗?”
“什么航天员啊合众国的,这里是红虫国。”车长答道。
“红……红虫国?不是红龙国吗?”米舒打了个激灵,“这么说,飞船完全偏离航道了,落到红龙共和国来了!”
一阵隆隆巨响,翻过山丘和树林,将两人包围在震荡的声波之中。车长并没有听清米舒刚才的絮叨,将他扯了起来:“既然你从殖民村逃出来,一定是愿意加入游击队喽?快跟我来,时间很紧张!”
在经历了一阵野蛮而天旋地转的拖拽后,米舒被车长扯上了一座小雪坡、强压着卧倒。他还没来得及抱怨车长的粗放,便僵在了原地,现在他明白之前见过的那条血路是怎么回事了。
数不清的人拥挤在公路上,男女老少都有,但几乎看不到小孩子,看模样都是祖国平民。一台压路机缓缓地从公路一头驶向另一头,与路面同宽的滚轮,将一茬又一茬人撞倒,压扁,碾平,压路机开过的地方,便留下了之前那样由残肢断体铺平的血路。死亡步步临头时,居然没有人逃跑,甚至没有人哭叫,每人都带着麻木漠然的表情,像是一群苦等火车的闲人。两盏探照灯照亮了公路上下,灯光附近,只有大约五名合众军士兵在监督着这一过程。
“他们在干什么!?”米舒死死抱着头,滚轮后方拖过的那道无尽血痕,就像某种视之即死的毒药,钻入双眼,要把大脑炸开了。
车长按着他的肩头:“什么?你没见过这种场景吗?在各个殖民村里,合众军只需要用高音喇叭喊一句‘要你们死’,所有接到通知的人就会被驱赶到公路上,等着被碾成路基。”
“直到看到这一幕,我才彻底明白过来,红龙共和国,那个被我抛弃和背叛的祖国,遭到海鹰合众国入侵了。
以前,我如此迷信于海鹰合众国那套‘播自由平等于四海万世’的主张,却从未注意过,他们传播‘自由’的手段是战争侵略,而一旦我的祖国成为侵略对象,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死亡。”
整条路上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间或被滚轮压碎肉体时发出的单调闷响所打断。直到还没被压路机碾倒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米舒还以为终于有人要反抗和逃跑了,可细看之下,却见那里有一名年轻的姑娘,双臂反绑在背后,脏乱的头发盖在脸上,狼狈地半跪在路中间,围在周边的人群对她破口大骂,她被砸破的额角不断流血,混着无声的眼泪浸透了半边脸。
“那是谁?他们为什么打她?”米舒颤抖着问,现在每对这荒诞无比的现实发出询问,他都担心会得到一个可怕的回答。
车长答道:“看到那姑娘了?她是木小草,我的战友,半个小时前在侦察道路时被敌人抓住并丢到公路上等死。打骂她的人坚信,侵略者不杀投降之人,都是因为游击队在反抗,才连累他们也被处死。”
“为什么要指责反侵略的人?为什么要等死?为什么不逃出去!?守着他们的只有五个人啊!”米舒歇斯底里地问道。
车长简单地答道:“他们早已忘记了反抗。他们只是,无比驯服地接受侵略者所命令的死亡。”
“在很长时间内,我都不敢也不愿相信那一幕。五千年保家卫国的光荣传统,十数亿人宁死不屈的反侵略意志,这是幼时课本上讲烂了的教条,甚至烂到我早已对其感到了厌倦和叛逆。我们的勇气去哪儿了?那个我以前未曾深爱过,却始终坚信她绝不会向对手屈服的共和国去哪儿了?为什么只剩下了这么一帮连求饶和逃命都不敢的亡国奴?”
“拿着!”
米舒发觉车长往自己手里塞了一样冰凉的东西,低头才看到那是一支乌黑的手枪。
车长自己捏紧了另一支手枪,命令道:“听好了,你就待在这儿,等看到我跑到那边那个山头时,就朝天开一枪——一枪就够了,千万别浪费子弹!剩下的事我来办,你只管跑到被我发现的地方,等我救小草回来。”
扣下扳机时,米舒只觉手腕都要被后座力震折了,子弹也早就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沉沉雪夜被他这一枪炸开了锅,人群仍堵在路上不为所动,木小草则知道这枪声的意味,奋力撞开麻木的人群,跳下公路往枪响的地方狂奔。守在路边的合众军战士端起枪,骂咧咧地在她身周打出一梭梭弹雨。左侧雪坡上的车长也开了火,将一名向木小草射击的敌人打翻在地。
米舒没料到自己一开枪,会捅出这么乱的局面来,他早忘了车长的嘱咐,呆呆地趴在原地旁观,只见压路机在枪响的刹那间停下了,驾驶舱里那名刽子手跳车躲到了轮子后头,当他探头探脑地四处观察时,米舒发现那也是一名共和国同胞,与待死的亡国奴们不同,他脸上没有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体现在表情之上的阴冷和狡猾。
终于有合众军士兵开始关心第一枪的来处了,有人发现了米舒,一枪打在了距他两米远的雪地上。被崩飞的雪粒打痛了脸颊,米舒才恍然惊醒,翻滚着摔下了雪坡。
又是那股熟悉的巨力,将自己的身体提了起来,米舒看着捏痛了自己胳臂的车长,实在想不通,这个矮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彪吗?快跑!”车长气急败坏地把米舒往针叶林里一推。在机械地狂奔时,米舒看到双臂反绑的木小草跑到了自己前头,在车长的催促下向黑暗处钻去。
沉寂的雪野被交火声击碎了,无数的侵略军士兵像是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瞬间充斥在附近的山野林地之中,搜索不知所踪的游击队员。
一小支扫荡队穿过林间,他们隶属神风国部队,长着与共和国人相似的面孔,穿着印有太阳徽的军装。这支扫荡队浑然不觉,目标就躲在上头那一小方山间平地上。
三人并排躺在狭小的岩架上,听着敌人的脚步声在附近回荡。木小草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她低声对米舒说:“谢谢你帮忙救我。你叫什么名字?”
“叫米舒……我看到那个开压路机的家伙了,他不是合众国人。”
木小草告诉他:“他是管理‘治安军’的大叛徒,很多人都是被他开压路机碾死的……车长,你老盯着天上,在想什么呢?”
车长凝视着黑暗无光的夜空,不合时宜地微笑道:“我在想,这里的山路这么崎岖,等仗打完后,咱们要怎么把拖拉机开上来种庄稼呢?”
“胡说什么呢,咱们现在连命都不保,你还想着种田……”
“要往以后看嘛,侵略者总会被赶走的。”
一阵嗡嗡声打断了车长的暇想,像鸽子一般大的无人机从上空掠过,最后悬在三人面孔上方停住了。
看着机身下那眼小小的摄像头正对着自己,车长连忙爬了起来:“晦气!是他们的侦察无人机,咱们被发现了!”
三人刚站起身来准备转移,摇晃的灯光便照到了这边岩架上,子弹像泼水似地将山岩敲了个千疮百孔。下方的林间小路上,已经设立起了一处神风军的临时哨卡,由铁和木构建而成的高大路障周围,分布着尖锐的水泥锥,哨兵们通过无人机发现了目标,正低身倚在这些障碍物之后,架起各自的突击步枪接连开火。
“怎……怎么办!?”米舒使劲把脸往雪地里埋。
车长趴在旁边,高声道:“别怕,听到引擎声了吗?接应我们的人来了!”
米舒这才注意到,密集枪声中,夹杂着另一种声音:空洞,沉闷,有如林中猛虎的低吼。
低吼陡然逼近了,米舒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自己即将看到一只奔腾出林的猛虎。
高大的雪松被撞断主干,无助地横倒在地,猛虎出林了——那是钢铁的“猛虎”,米舒看到一辆巨大厚重的运输车冲进哨卡,白色的车身上,遍布了虎纹状的黑色线条,使得这辆车俨如一只白虎,车厢中央则绘着一轮黑纹圆框,框中是四爪飞扬的虎纹图案,米舒认出,那是红龙国古建筑上的白虎瓦当图案。
车头的排雷铲,如虎牙一般从哨卡中央推过,各种路障都如纸糊一般被削成了碎片,一名躲闪不及的哨兵被车轮撞飞到了路边。随后,运输车停了下来,引擎还在呜鸣中怠速,车厢顶端的机关炮塔进行了一轮短促点射,在火光之中,哨兵们的断肢就像鞭炮周围炸飞的纸衣。面前的麻烦被解决了,米舒隐约看到机关炮台的舱盖打开一条缝,一个沉郁的声音从炮塔内传来:“还不上车!”
机关炮留下的残火还没有熄,黏附在路障碎片上黯淡地燃烧着。在火光中央,一名帝国哨兵正挣扎着伤残的躯体,痛苦地怪叫着,他是被刚才冲卡的巨车撞伤的。
海鹰、神风两国的士兵,在伤员周边排成队列,木然地看着这名身受重伤、不可能存活的战友。
细长的刀刃,弯曲成诡绝的弧度,刀尖在雪地上划过一道细线,直到被持刀者拖到伤员面前。在火光映衬下,刀影高高扬起在每名士兵的面庞上,以极快的速度挥下,随着这次劈砍动作的完成,伤员的嚎叫也戛然而止。
一块白布小心翼翼地拭着刀刃,沙哑的声音说道:“吉野君为帝国效死的使命已经达成,诸君不必哀伤,还当振奋士魂,剿敌为要。”
帝国士兵紧张地一齐肃立,以示“敬受命”;合众国士兵则不为所动,惕然看着这个把佩刀插回鞘中的悍将:五年前屠龙战役中,经历核爆后唯一的幸存者,赤柴八巡宫。那张原本就阴鸷的脸上,被核辐射留下了无法抚平的怪异伤痕,使“鬼赤柴”显得更加号如其人。
“赤柴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狠手辣啊。”亚当.霍塔克冷眼旁观,也不知算不算夸赞。这名五年前的士官长,早已因军功而得到晋升,但像所有的职业军人一样,他仍然穿着一线战士的野战服,没有佩戴任何能够显示军衔的标志。
鬼赤柴回身面对霍塔克:“合众国领导列国成立‘大洋公约组织’,决意侵入红虫之时,帝国自愿将本岛作为联军的前线基地,最终在10年前进入核战阶段之际,被红虫奴的核反击抹平。
我等进剿红虫残党,不仅为报帝国深仇,更要永固此土,以为帝国本岛覆亡之补偿,不狠辣不足以成此大业。”
“Great,”霍塔克说,“您的狠辣,正是咱们彻底清除那些游击队的重要资本。只可惜,那帮烦人的红虫奴行踪不定,使您英雄无用武之地。想要把他们揪出来,还需要依靠这里土生土长的狗儿,对吧,叶主管?”
叶主管半低着头来到霍塔克身后,他正是之前那名压路机上的驾驶员。
“叶主管的‘治安军’,为我们出了不少力,在侦察游击队行踪这种任务中,他倒是表现得比任何人都灵光呢。”霍塔克说,“叶,给我们介绍一下今晚的情况。”
叶主管声音冰冷,像是怕提高声调会惹怒两名主官:“综合现有信息,今夜出现的游击队大约有四人,装备一辆‘东北虎’攻坚车。最后一次出现,正是在此地袭击哨卡,目前消失在了北部无人区。他们的行动目的尚不明确,但出动车辆的做法,与游击队一贯的隐蔽作风不符,我推测,他们在用攻坚车抢运某些重要货物。”
霍塔克挥手将叶主管驱走,转而对鬼赤柴说:“一辆攻坚车,这个目标已经够大了。这回,咱们应该有信心逮住他们吧?”
鬼赤柴用手指反复摩擦刀柄:“一定要把他们全部干掉。霍塔克先生,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牵那条癞皮狗到我面前了,他很恶心。”
“你是说叶么?请暂忍一时吧,等彻底平定了这块富饶的土地,这种叛徒就没有利用价值了。眼下,咱们还是各自带队追剿吧。”
注:封面图素材来自于
漫画《全频段阻塞干扰》最后一幕
漫画《战斗装甲钢羽》解放军“黑虎”式AW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