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明天我们还会重逢
他把耳朵凑过去，只依稀听到那人说——
“陆封，也许，我是真的爱着你。”
唐堇师兄有一本日记，他总是拿着，翻着，好像永远也看不完。
每一天，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桌案上的三色堇上时，他一定在翻那本日记。
然后，他会带着日记出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着同样的路。
等到夜晚十二点，唐家堡里机关最后一声咔哒声应轴，新的一天到来时，师兄会放下手中沾了墨的毛笔，疑惑地将日记合上，乖乖睡觉。
只是，自我第一次与师兄见过之后，唐堇师兄的毛笔其实从未落下过。
——少年唐言
“唐久师兄，唐堇师兄又出门了，他为什么每天都要走一遍相同的路？”唐言问过周遭的师兄，唯有唐久笑着回答他。
“或许是与人约好了吧。”唐久笑着，可眉眼间却并不快乐。
“唐家集、嘉陵江、问道坡、竹林、饮露峡、幽冥渊……这都是唐门的地界啊，唐堇师兄明明每天都在唐门的地界打转，究竟是何人赴约？”
“一个，与你唐堇师兄约好了，明天重逢的人。”
那时的唐言还小，还会将疑惑挂在脸上。后来，他逐渐长大了，也将这位行事怪异的唐堇师兄逐渐遗忘。
直到有一年，唐言看到那位唐堇师兄身边也有了追求者。
“唐久师兄，那个人好像对唐堇师兄是真心的诶，不知道唐堇师兄什么时候会答应。”唐言笑着与敬重的师兄说着。
可是，这世间的爱情，本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回应的。
“这不是我的日记，师兄，师兄，我的日记丢了，你帮我找找，我记性不好的，我找不到了。”唐堇拽着唐久的衣服，脸上充满了惶恐。
“阿堇，你的日记本写满了，该换新的了。”唐久低声说着。
“我不要新的，师兄，我只要我的日记，我不能丢了的，不能丢的！”
“阿堇，那本日记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连最后重要的东西都失去了。”
不知为何，唐言觉得，他好像在唐久师兄的眼中看到了泪光。可是为什么呢？丢东西的又不是唐久师兄。
后来，唐言偶然帮师兄整理文书的时候，撞落了一些写着唐堇名字的卷轴。
“那些是你唐堇师兄当年誊抄的，你放在那边架子上吧。”一边的唐久看了一眼，随口道。
“可是，这跟唐堇师兄日记上的字完全不一样啊，”唐言觉得自己好像隐隐触到了什么，却又被迷雾环绕，“唐堇师兄的日记，不是他自己写的吗？”
“啊，不是，”唐久道，“那是一位故人专门为你唐堇师兄写得，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爱你唐堇师兄了。”
“那唐堇师兄会爱上谁吗？”唐言搬书的动作一顿，“我听其他人说，唐堇师兄的病每天都会遗忘，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全靠日记提醒。”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吧。”唐久的眼神幽深，好像看到了很远的过去，“他们之间的事情，也许只有他们自己说得清了。”
又过了几年，唐言带回来了一个明教的弟子，把他介绍给师兄们，“各位师兄，这是我的好兄弟，陆重！”
“陆……封……”
唐久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了抱着日记的唐堇面前，“阿堇，你想起来了？”
唐堇摇了摇头，只道，“师兄，陆封是谁？我好像突然脑海里就出现了这个名字，我是不是又把人忘了？”
“阿堇，你哭了，”唐久伸手想要为唐堇擦去眼泪，可唐堇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避开了唐久的手。
“师兄，我不想哭的，我只是有一点难受，可是，为什么我会流泪呢？”唐堇擦去眼角的泪，对着唐久扬起一个笑，“我还要按照日记里的线索去找人，师兄，我先走了。”
只是，那晚，唐言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尚且年幼，只看到有人把本子摊开放在腿上，一边小声地哭，一边不断写着。
那是他第一次在唐门见到会哭的师兄，那人好生奇怪，腿上的本子只密密麻麻记着“陆封”二字，再无其他。
他把耳朵凑过去，只依稀听到那人说——
“陆封，也许，我是真的爱着你。”
那是唐言第一次见到唐堇，也是他第一次听到陆封的名字。只是后来，大家好像都忘了。
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记住一个人，却还是忘了他。
“小言，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可别哭啊。”唐久坐在唐言的身边，看着再次离开的唐堇，笑得苦涩。
那是再早些的事情了，唐堇的病也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的了，突如其来，束手无策。他记不得前一日发生的事情，便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
幸运的是，这样的唐堇，遇到了一个愿意陪着他日复一日重新认识的陆封。
“我有病的，我记不住前一日的事情，明天我就会把你忘了，即使这样，你还要喜欢我吗？”唐堇坐在桌案前，握着毛笔，偏头看着陆封。
“我记得就好了，”陆封笑着说，“无论是你是否记得，只要我一直在就好了。”
“可这样，我们的喜欢就不对等了，”唐堇有些苦恼，“你要等我好久，爱我好久，可我好像只能爱你一天。你这么好的人，应该得到温柔而绵长的爱意，而不是等着我。”
“但唐堇只有一个，我只遇到了你，”陆封眼神温柔，“我不要温柔绵长的爱意，我只希望，明天我们还会重逢。”
唐堇每天都会遗忘，但是每天的早上都会遇到一个笑得灿烂的明教，他说他叫陆封。
然后，他们会一起走啊走，唐家集、嘉陵江、问道坡、竹林、饮露峡、幽冥渊……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他们在一起，于是每一天的初遇，都是如约的重逢。
陆封说，他会永远爱着唐堇，哪怕每一天都要重新开始。
但“永远”，本身就是一个残酷的词。
“这本日记，是我为堇儿写得。若有一天我失约，便是死去，我不畏他乡埋骨，只怕他为我流泪。届时，还请将这本日记更换给他。”
“我把我们的相识藏在每一个我们走过的地方，把线索藏在日记里，我不愿他活在失去我的痛苦中，又自私地不想让他将我全然遗忘。”
“所以，就让他每天记得我一会儿吧。我算好了，等到他拼凑起我们的故事，想起我，走回家，不必记下我是谁，恰好是第二天，他会再次忘了我。”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爱着他的人出现，就请把那本笔记收回吧。我愿意将自己的存在全部抹去，他终会遇到爱他的人。”
“可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就请让陆封一直爱着他。”
后来，陆封失约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他也不曾听到，他的堇儿说：
“陆封，也许，我是真的爱着你。”
明天我们还会重逢，你终会遗忘，我死于今日。
于是，我们永远等不到明天，我们永远期待着重逢。
“所以，唐堇师兄的爱人，已经……”唐言眼眶微红，有点难受。
“一个人真正的死去，不是将尸骨埋葬，而是被岁月遗忘。”唐久伸手，遮住了眼前的太阳，“陆封心心念念的堇儿还记得他，便不算他死去。”
“可唐堇师兄那般……还算是记得吗？”
“记得的吧，记忆会消失，但爱不会。”
唐堇的日记本翻了很多年，那条路也走了很多遍，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唐门总有新人来。但他们都知道，唐堇要找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
陆封远去的第十年，有一天夜里，唐堇好久都没有回来。
唐久和师兄弟们去找，最后在竹林找到了安然故去的唐堇。
那日记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上，有风吹到了最后一页，有一列新添上的墨字，与全篇字体截然不同：
陆封，我们明天还会重逢。
他死于昨日，他故于今朝，或许在下一个明天，他们终将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