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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聆听篇终审入围25号《无主人》

2023-09-05 23:18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无主人

 

 

十四

 

莲子和赫恩死的时候,我通宵完补觉还没起床。那天室友还有一门没有出分,天天刷着学校官网,每隔五分钟就哀叹一句,怎么还没有出分?我被她的呻吟声吵醒,问她,现在几点了。她说,你不会自己看吗。我一边挠被弄成麻花的一头长发,一边打开手机。下午三点。我妈给我留了一条消息,说,你知不知道你初中同学出事了?我很饿,准备快速刷个牙下楼吃饭,拿着牙杯出门的同时回道,怎么了?我妈在我吐出第一口泡沫的时候回我说,莲子和赫恩没了……我打字回复,怎么会这样?我妈说,具体还不清楚,好像是被一辆奔驰撞了。我回答,我去问问我的同学们。

走下楼的时候,我以为我那份惯常的悲观主义会对我放声大笑,结果并没有,我不仅脚步平稳,而且内心平静。首先我想的是,撞死她们两个人的车是奔驰,那它是黑的吗?算是黑色高级轿车吗?然后在下到楼底的时候,我一边盘算着今天该去吃麻辣烫,一边想起了我性侵赫恩的事情。那是我尚在初中的时候,我和赫恩更熟,而和莲子相对就不那么熟。我觉得赫恩很可爱,直到现在我也这么觉得,这首先是因为她有一副精致的外国长相,其次则因为侵犯她的时候她并不特别反抗。放学以后我和她两个人经常留在教室里写作业,我坐在边上,摸她的胸和腿。她总是阻止我去摸最里面,我最多成功了两三次,而且因为被布料挡住没有什么感觉,因此单单论情节严重程度,我的侵犯相当轻微,充其量只是一个潜在的百合小姑娘会做的事。直到现在,当我知道莲子和赫恩被车创死以后,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背后我难以置信的卑劣。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他的书里,像我这样的人都应该去和神父忏悔。

不过我是个无神论者,因此一切都可以如风。

离毕业还有两个礼拜,当我吃完麻辣烫从食堂里走出来时,宿舍楼下已经摆出来一张张万国旗。很多摊主摆烂,在自己的摊位上写着一件五块随便拿,大多数卖的都是用不到的书。我感觉我的大学如同一个知识量贩的KTV,来来往往买卖的人相当多,这都要得益于校领导研究决定的毕业集市政策。赞美校长和他为数不多的智慧,在即将离开学校之际,一切都可以被宽容。夏日的晚风吹在身上只有闷热,晚星未醒而钩月初照的时候,我又想起莲子和赫恩死的事情,我想,她的母亲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初中被乱摸过,真可谓是带进棺材里,这份巨大而可笑的悲哀如毛毛虫般爬过心头,留下一堆记忆的粘液。我想,啊,没有人会知道我摸过赫恩,我也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对不起,虽然我多半也不敢说。事已至此,还是随便散步一会儿悼念她们俩吧,说不定能买几本好书。

就在此时,我看到前面的一个摊位上一个紫发的女孩坐在那里,穿着纯白的长裙。那身衣服过于白净,和不远处施工队铲车的配色过于突兀,因此我走过去想看个明白。

她没有穿鞋。那头紫发染得浑然天成,而相貌更是会让任何一个女孩都嫉妒,因此我差点就放下了搭话的念头,直到看到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写着五元二字的牌子。

她的身畔放着几本八成新的教辅,还有一本《我和我的祖国》,标价也都是五元。一只蚂蚁从那绿色帆布的边缘爬上,走过祖国二字,最终停留在她丰腴的足边。它很识趣,没有爬上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想。

我于是指着牌子问,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这个意思,只要五块钱就能买走我啦。”我一边计算五元到底能不能治好她的癔症,一边说,微信可以吗?她说:“我没有微信。”我说,那支付宝呢?她说:“能不能只用纸币?”我说,行为艺术也不止五块钱啊。她说:“我是认真的。五块钱我就和你走,你就是我的主人。”我说,我没有纸币,就算要买的话,我得确认一下有没有人在边上用抖音拍我。她生气地说:“爱买不买!我等下一个也一样,我等得起!”我想了想,说,你等多久了?她回答我说:“一小时多了。”我说,我能先欠着吗,回宿舍我找我钱包给你。她说:“也不是不行啦……但是之后你要包我食宿哦?不能随便把我重新卖掉——要好好当我的主人,我属于你了。听懂了吗?”我说,都随便吧,现在你先和我回宿舍。

在路上,我问她,难道没有别人来买你吗?她说:“其实只有极少数人看得见我啦。”我说,没想到那种烂俗的捡到美少女剧情会在我身上发生,但我既不是男生,也不喜欢日式工业糖精和异世界剧情。我喜欢看的是那种国风纯百。她问:“什么是纯百?”我想了想说,就是除了女孩子之间互相贴贴什么都没有。她问:“那还有不纯的百合吗?”我说,有的。与此同时,已死的赫恩那初中时候的脸重新浮现,我又补了一句,还不少。她说:“先不说那些了,我真要好好感谢你,主人。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会努力让主人满意的!”我说,好,就算是cosplay,现在你也是全场最靓的那一个了。你的名字是?她说:“我叫天弓千亦,你叫我千亦就好啦。”我说,居然是日本人,你的中文哪里学的?她说:“嘿嘿,是秘密啦。”

我很喜欢秘密。

回到寝室的时候,室友确实没有看到千亦,她只是照例一手刷着自己的成绩,一手刷着手游。那是一个愚蠢的游戏,我室友总抱怨它太氪,但是连我也要承认,里面的二次元男孩和女孩都很好看。我用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字来和千亦沟通,以免室友觉得我的神经病复发了。大概花了一刻钟,我才搞清楚她其实是认真的,身上没有大病,脑子也是,也不搞诈骗、传销或者皮肉交易。后来,她站在我的边上百无聊赖之际,我在备忘录上写,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卖掉?

她说:“因为我不想死。”

我写,我听不懂。她说:“具体解释起来比较复杂,但是我必须要有个主人才不会死。”我写,事到如今这种设定我居然也完全能接受了。她说:“这不是什么游戏设定,是真人真事。”我写,我相信你。她说:“谢谢。”我写,那你不会感觉很憋屈吗?失去了自由什么的。她说:“倒也还好啦,比起稀里糊涂地死掉。”我写,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死?她说:“我不是人,你懂不啦。不是人就会有不是人的烦恼。”我写,那你是鬼?她说:“某种意义上也不算错,但我大概是神。”我写,你是神?她说:“我觉得我是。”我写,哦我理解了,那种混的很烂的神,失去了信仰活不下去,来要饭了。她抱怨道:“这样说也太伤人了,虽然也没错就是了……”我写,我每个月的生活费除去吃饭买妆网购以外就剩不下多少了,而且我马上就要毕业回家了,回到家以后我的零花钱只会少不会多,所以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她轻松地说道:“那时候我就找别人买我就行了。”

我惆怅地看着满是文字的备忘录,靠在椅子上,破碎的回忆挟带空调风滚滚吹来。我写,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有个人来买我就好了。千亦问:“什么意思?”我写,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去上班啊。现在不景气,我也没有考研的打算,因为知道自己这个专业研究生出来也不会有什么成就。她问:“你说你要回家?”我写,是要回家,但是我不太想回。她问:“为什么,能和我说说吗?”

我在心里嫌弃她毫无边界感,但莫名地又有点期待。我写,你想听,我们等等出去聊。

 

 

夜晚的街道如一条条昏黄的面条。我想象着这些面条彼此交错,平铺在华北平原上,形成一道道若星的华彩。我由衷喜欢丑陋变为美丽的样子。我想起莲子,那个喜欢星星的女孩,有点伤感。她的故去造就的这份伤感,如一勺可口的骨头汤,均匀地洒在一根根柏油路面条上,缓缓流出馥郁的香气。

千亦走在我的身边,一道白色微紫的魅影。

我说,其实细细想来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那些每家都常见的破事罢了。

她说:“没事,我听着呢。”

我说,比起我的事,今天我的初中同学死了。也许从她们那边开始说起?

她说:“啊,抱歉……”

我摇摇头,想了想,然后说道:

“我姓古,单字一个萤。在初中的时候同学们叫我小萤,学妹叫我萤姐。不知道为什么,到高中大家都不叫我萤姐了,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太矮。初中的时候,我爸和我妈还没有离婚,那时候电视上还放着地球村的宣传广告,特别和谐那种。大概我这个年纪长大的人脑子里面都有那种想法,就是将来日子会更好,所以其实就算父母盯着我们念书,也不是很在意。我那时候成绩还不太好,喜欢玩手机,那时候男生们都爱在后排悄悄玩一种长得很丑的卡牌游戏,女生基本上不太和他们玩,更多是看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少女漫画。我算是那时候喜欢上的二次元,他们男生当时和我关系还行,也经常和我安利各种动漫,我那时候特别迷一个叫做东方的企划。你知道这个吗?不知道也很正常,后来我把它推荐给别的女生,大多数都没什么兴趣……除了莲子和赫恩,她们俩是发小,从小就在一起玩,关系很好,不知道为什么就吃了我的安利。莲子本名不叫莲子,她是喜欢那个叫莲子的角色,实际上她本名叫于莲,会让人听上去误以为是一个男生的名字。赫恩是混血儿,本名也不叫赫恩,是个地道的中国名儿,不过后来我们互相都用这种东方角色的绰号互称了,其实是因为QQ上聊太多了。啊,我跑题了,不打紧吧?”

千亦静静地听着,眨眨眼,示意她明白。我感觉我说多了,因为我和她是如此素昧平生,今天我才买了她,然后就和她掏心掏肺。我说,很奇怪,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这些。千亦说:“没关系,你是我的主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呀?而且别人又看不到我。”

我想也对。放下了包袱,我继续说:

“那时候,网上冲浪是我唯一的爱好。我爸不允许我干别的和学习无关的事情,手机其实是我妈给我买的,她背着我爸把手机给我,叫我自己管好自己。我爸晚上喜欢去打牌,他不喝酒,因为曾经喝酒把他命喝没了半条,差点胃穿孔。那时候我还小,胃病治好了他的酒瘾,可能是要找个别的事情发泄,打完牌回来他就打我妈出气,从我几岁打到十几岁。家暴这种事情现在人人得而诛之,当时其实还蛮常见的,我妈曾经歇斯底里过一阵子,后来因为习惯了,就随他打了。我也试着阻止我爸,但是因为怕他,很快我也随他去了。他打我妈和喝酒以后打老婆的男人不太一样,他很冷静,好像会算好怎么样能让我妈够痛、自己够舒服,同时又不让我妈彻底激起反抗的欲望。可能是因为我爸这件事吧……我是在初中开始懂事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总感觉有点不舒服。那种感觉很奇怪,一开始只是胃有点沉,人不太精神。后来在伤心的时候,手指尖会有点刺痛,但也不完全是刺痛……是那种麻麻的感觉,有点痛也有点舒服。因为我经常因为我爸妈的事情伤心,所以我就经常有这种感觉,再然后,我就感觉上学特别没意思。”

千亦问道:“是抑郁吗?”

我叹口气,说:

“我觉得是,也不是。我去做过检查,不管是自测、找心理老师还是医院。我初中的心理老师是个闲人,还不像现在的心理老师那样是学校的东厂,所以很耐心也很好。他说我没有任何心理问题,就是因为家里的事情长期有点难受。自测和医院也检查不出任何问题。老师建议我去跑步散心,所以周末我会约着莲子和赫恩去跑步,她们也都挺喜欢的,我们在公园的步道上夜奔,一圈大概也才三百多米。我跑步的时候就感觉很舒服,什么都忘掉了,只剩下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莲子也很爱跑步,她喜欢在晚上抬头看星星,只有赫恩对跑步观感一般,她总是最先结束,然后到边上玩手机。那是我一周里最喜欢的事情。再后来,不光是学校的课让我觉得没意思,少女漫画也没啥意思了,连带着我爸打我妈我都觉得没意思,我只是觉得伤心。我想,他抽皮带打我妈,手都不会痛,而我每天手指会痛,就这些类似的事情,让我很伤心。几乎只有和她们跑步有意思。

“再后来,出了一件事,那个叫东方的企划的作者失踪了。叫ZUN的那个人,嗯,总之就是失踪了,警察也找不到人。后来没了新作品,东方就没那么火了,越来越冷,最后变成了北极圈那种圈子。我也就一年比一年觉得东方无聊,但是只是故事本身无聊,莲子和赫恩两个人始终还是很有趣。但不要以为初中我和她们关系最好,我觉得,关系的好坏和心中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和她们虽然关系不很亲密,但是很有意思。和那些男生关系往往很好,他们擅长插科打诨,我擅长假装害羞,但是却感觉这样你来我往没意思。我怀念和她们俩一起跑步的日子。”

千亦说:“现在你孤孤单单的?”

我说:

“倒也还好,现在比我初高中那个时候好得多。现在想起来,感觉很奇妙。那是一种溺水一样的感觉,虽然我也不知道溺水是什么感觉,总之我想这么说。感觉周围的东西被裹在一层胶外面,一层软软的胶,伸手可以拨开,但是手缩回来就回去了。大概就是那种感觉。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追求意义了,大学磨平了我这一部分的心情。哎,怎么又扯远了?”

“有什么关系嘛。”千亦说道,“很少有机会听别人说自己的事情。”

我说:

“上了高中以后我就和她们俩没有什么联系了。说是没联系也不对,因为我还能看到她们发空间什么的,并且我们都还一样喜欢东方,有时候会写点小东西彼此讨论讨论。但后来那种事情也越来越少了。高一的时候我被分到了普通班,后来高二转到快班以后手机也不能再用了。高二的时候我爸死了,我以为我会很开心,其实我哭得非常厉害,哭到我都担心我妈会说我对她不孝顺。虽然我哭得很厉害,但我心里还是开心比不开心来得多,我很久没有感觉到开心了。在高中我交了新朋友,但虽然说是新朋友,感觉却和以前班里的男生一模一样,都像是在玩回合制游戏或者视觉小说,没有什么逾越我想象的交际。我后来患上了耳鸣,就是有时候突然会一只耳朵听不太清,然后响起一些杂音来。有时候那些杂音像人在说话。但我上大学前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妈,直到我考到这所大学来。”

“这是个好大学啊。”千亦不无鼓励地说。

我说:

“谢谢。上大学我特意挑了这个远离我家乡的学校,其实是为了远离家里。我不想看见我妈那张脸,她自从我爸死了以后几乎不怎么笑。我想,她还喜欢我爸,并且因此而感觉她懦弱透顶,我担心我离她太近会沾染上那种懦弱病。可是在大学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越来越差。我后来想着,还是去死吧,因为真的好没意思。但我怕疼,很怕。所以最后还是没死成。”

千亦停住了。我看向她,回应我的是一道足以剜伤我的不理解的眼神。但我早就把自己剜伤过,所以对这种眼神免疫了。她说:“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活着吧?不活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觉得太过可惜了吗?”

我说:

“其实我也很少真的认认真真考虑过这种事情。想要不痛苦地结束生命其实挺难的,首先是要过很多心理关,比如想到我妈,我就放心不下,觉得她可怜。少数几次真的打算付诸实践,查查安眠药怎么买,发现医院根本不开,要么就是一次就开你两三粒——而且听说吃安眠药也不是无痛,而是胃都要被烧坏的那种疼,还很容易被救回来洗胃。其他的办法也试过,割手腕的话只做过一次,太疼了,而且我有点晕血,最后还是不敢弄太深。跳楼曾经去过天台,但我恐高,光是看一眼就两腿打颤。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就混着,心想就这样浑浑噩噩混下去不也挺好吗?其实也挺好的,我混出来个文凭了,现在就该去养家糊口了。”

千亦难过地看着我:“非这样不可吗?如果真的抑郁的话是不是该去看医生?”我有些不高兴,说,你怎么和赫恩说得一模一样?她说:“我不太了解,但是在这边,抑郁不是就应该看医生吗?”我解释说,医院检查不出我的问题,而且我感觉我这个也不是抑郁,抑郁的话多少带点痛苦,就算觉得世间无趣,起码还焦虑着想要寻找趣味;而如今我甚至感觉这种焦虑都顶没劲。我至今还记得千亦那时候露出的复杂表情。她有点恨铁不成钢,以至于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以我后来对她的了解,她通常是不会一下子说很突兀的话的。

她突然问道:“买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不是蛮有趣的?”

那话好像带着点羞涩,又好像没有,如同你不知道一根碗里的面条是长是短。

我听完一惊,最后不得不承认果真如此。她这下笑得很甜,仿佛赢了我一城,于是顺势开始和我说起她自己,我则变成了听众。

 

千亦

 

我们顺着校外的街越走越远。我平时喜欢在校外跑步,因为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关心我,我处在一种喧闹的孤独感中,因而闲适。今天没有跑步,只有散步,我们先是走过一家老旧的乐器店,然后慢慢淌过名字颇可爱的馄饨摊,再接着就是一家不卖生鲜的传统超市。再往前是高架桥,是书店,是公园和无尽的写字楼。我可以认出每一栋建筑物,它们都漂漂亮亮,闪着标注自己名字的霓虹灯。这有些无聊,远不如自然有趣,至少游山玩水的时候你很难叫出身边每一株植物的名字。

城市的千篇一律正是由霓虹的丰富多彩所造就的。

千亦苦恼地想着该如何开始阐述。“如果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讲,岂不是显得我是个老太婆啦?”她这样开着玩笑,脚步轻盈地往前踏两步,和我错开了一个身位。我说,你比我大很多吗?得到的答案是:“虚长了很多年,但也只是近些年才一个人过活,和你很像哦。”

很像,这是谎话。我买下的这个女孩和我是决然不同的,从刚刚遇见她的那一刻我就已明白这一点,但要说清究竟何处不同,则需要一瞬间的顿悟。就在那翩翩的霓虹之网中我猛然悟到了什么,但在那环境中是不可能言说的,只能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来。后来我才理解,那是她太过于活生生了——那种活着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一颦一笑间驱走了我身上绕着的死气,让我吞下了无数低沉的话语。

“简单地说,我随时都可能消失。”千亦说道,“我很怕没有朋友。消失不那么可怕,但是没有朋友却让我喘不过气来。主人,你知道吗?一个人的感觉不好受。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最多一个人呆一年或者几年,总能找到几个好友,几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但如果像我一样,本身的存在感也低得发指,一个人过几十年,几百年的话,总会有点孤单的吧。”

我问,为什么。

“因为生来就是这样的呀。没得选择,生来就发现自己被人信仰着,过了几十年又被抛弃掉,那些人转去相信别人。感觉又饿又渴,唤我名字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终于是没有了;但如果老天想我就此离去,我又有些不甘心。在我所在的那方世界里,我为了活下去绞尽脑汁过,出卖了自己的很多尊严,违背了自己的很多底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再然后我就逃出来了。”

我默然无言,环首四顾。麦当劳的甜品站在十几米外开着,我问,你想吃个麦旋风吗?千亦点点头。于是我过去,一个疲倦的中年妇女接待了我,她的手上有无数老茧和一道烫伤的痕迹。买来两个麦旋风,我问,为什么要逃出来。

“我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开了一个集市——交换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试图让我不要再被人们忘掉。那时候,我认识了几个居心叵测的人,一起合作过一段时间。后来,集市关停以后,整个世界却都变样了,我的故乡成了一片战场,人人都在争夺那些无主物,试图成为比谁都富有的人。在那里我无法可想,只能逃到外面来,把自己也交换出去换一条性命。花了大概两个月我才漂流到这边……虽然不会饿,但始终找不到一个能看得到我的人,你明白吗?在一个个的城市中漂流,直到今天遇见了萤。拜托!我只是请求你能把我留下,其他再无所求了……”

我说,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她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我已然忘记了。我本该清楚知道,我一成不变的悲哀人生在那一天已经碎裂开来,从一条僵死的直线变成了错综复杂的毛线球。但直到她絮絮叨叨摆出几分神明的身份来,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一点。她是谁?我感到迷惑。一个奇怪的神明闯入了我的世界,任何过往的经验都无法指导我。

我忽略了她话语中那些模模糊糊的存在,又或者说,我不理解她说的话的意思。战场,集市,那些奇怪的名词让我的头隐隐作痛,我并不是不知道这些名词的含义,只是不知道这些话如何和眼前的女孩儿发生联系。这个白衣如雪的女孩儿还在说着什么呢?我并不关心她究竟在说什么,那些言语仿佛飘在空中,触及不到。我只是沿着街道一步步走下去,并希望这场散步永远不要终止。那就是我买下集市之神的第一夜。

 

 

离毕业还有十天,宿舍里面的东西渐渐少了,门外的箱子渐渐多了。四天来,我的作息愈发紊乱,室友担心地问过我有没有出什么事,我无法做出诚恳的回答。我感觉自己活在一间胶囊宾馆的客房中,伸脚还是翻身都会碰到墙壁,柔和的灯光淹没了我的其余感官,只剩下我的心中反复飘荡着“莲子和赫恩死了”这个事实。关于她们的死,出了一件事。我的初中同学们从一开始的缄默,到后来突然拉了一个微信群,把所有人都抓了进去,然后商议起该如何追悼莲子和赫恩。知道的时候,我先是感觉到一阵巨大的荒谬感,随即是心头燃起无名火,我从未像那时一样仇恨我的初中同学们,此前没有,可能此后也不会再有。我想到我共计四十一位活着的初中同学共同祭拜莲子和赫恩的样子,想到他们脸上露出悲恸的神色来,于是绝望就攥紧我。我不止一次想象她们二人被送入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里,被打包成两个白色的包裹,于同学们的目光中缓缓燃烧。那种景象我绝不能忍受。千亦后来没有和我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她走了,并且告诉我如何联系她,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想着诸如“集市之神”的名号,她就会出现在我身边。如果她时刻在我身边,我想我会更加狼狈一些,因为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生气的丑态,必然会做出些遮掩的动作来。我想,千亦很明白死掉是怎么回事,但我真的不明白。我经历过死亡,比如我爸的死,但是他的死只能为我带来快慰和些许感慨,我自从初中以后就甚少和他说话,甚至如今我已想不太起他说话的口吻,他的嗓音也隐遁于他早不抽的软盒玉溪的烟雾之后。我完全理解我爸的死亡,但对于莲子和梅莉的死,我则无法理解。悲伤固然是有,然而迷惑却更大,那种感受和理解不了千亦的话亦有相同之处。对我而言,我年方二十二岁,之前的几次自杀尝试只把我和死亡推得更远,我无法想象我的这个年纪如何和死亡相联系,四天过去,莲子和赫恩的死只变得更不真实。听同学们说,莲子和赫恩是坐车被追尾而死的,当时她们乘着一辆出租车,莲子在后座,赫恩则在前排。莲子在被撞中的当时就已经身体变形,没有活相,而赫恩则看上去没有明显外伤,只是嘴中汩汩流出鲜血来。我于是就经常想象她们两个人的死相,尤其是想象赫恩那张精致的俏脸失去生机,但结果却是枉然:什么都想象不出,只有莲子和赫恩的残响在耳边回荡。“萤,你总是把自己搞得那么孤单做什么!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们说呀!”我记得赫恩这样说过。那言辞比任何两人死去的信息都更加真实。我直到她们死后四天才觉察到内心深处的那股悲怆。我可以说是不甚怀念莲子,也只是浅浅怀念赫恩罢了,带着几分对她的亏欠之情也说不准,但我还是无缘故地难受起来,并且闹到茶饭不思。我惊觉,除了她们二人,我竟然再也凑不出什么像样的朋友,在后七年里我的社交越来越回撤,尽管假性亲密关系也有一些,但真正能说上话的却只有她们二人。她们的死意味着我失去了生活最后的焦点,之前她们的朋友圈和照片总能为我带来慰藉,现在则再也不能了。

夜晚,我约千亦在校门口的牛肉面馆吃饭。时间已经很晚,接近九点半,它是门口几个店铺中二十四小时开店的唯一一家,尽管我第一次吃这家面馆,但却感觉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我带了电脑到店里,一边等面一边看电子书,千亦则坐在我的身边,我俩沉默地盯着那些跳动的字符。书名《暮色集》,一本冷门的散文集,颇为无聊,而我的心思也全不在上面。我问千亦,你最近四天在干什么?千亦说:“在四处奔波呐。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把宝全都压在你身上,去见证一些淳朴的交易,于我很有好处,比如在清晨看老奶奶们在菜市场买菜。可惜那些交易没有仪轨可言,对我好得有限就是了,只能做个添头。”我问,这样不会觉得很累吗?她说:“不累呀。”我说,如果让我每天都跑到各地去找,我肯定会疯掉的。千亦说:“我如果变成你那样才会疯掉,每天重复做一样的事情,心里想着的全是沉重的东西,对自己有时候过分重视,有时候又看得轻贱。”我于是无法回答,只能去取面来应付。把最后一筷子面吃完,我坦陈了我已经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说,莲子和赫恩的事情让我耿耿于怀,但我并不真正发自内心缅怀她们,而是缅怀一些更加抽象的东西,一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友情也许是怀旧情结的感情残渣。我问千亦我该怎么办。千亦说:“你还是一如既往得自我啊。别的不谈,朋友死掉的话,你就没想着去祭奠一下吗?”我说,我和她们的关系并不是最好,在初中她们还有很多好朋友。千亦说:“这不算理由。有些事情不是别人不做,你就能不做的,不是吗?”我闷着头不说话,心里组织了一千个反驳的理由。但是千亦说道:“不要再那样了吧。我才和你认识几天,就感觉你这个人死犟,总是去想些常人不会想的事情。事实上哪有那么复杂呢?”我说,你别说了,我不想去。千亦说:“是你让我提建议的呀。你听我的,正常地去和她们作个别,心里或许也会好受一点吧。”就在那时,在千亦说到“正常”的时候,我内心的羞耻和悔恨被彻底点燃了。我将我的声音压到正常的分贝,说道,什么是正常?像我的同学那样把她俩当作正常亲友道别,那把她们两个人放在了什么位置?她们死掉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吗?我不能接受那种感觉,我不想看到几十天以后大家就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把她们偶尔翻出来可惜地说两句。我讨厌那种千篇一律,那种平庸,那种仿佛啥都被束缚在常识里面的价值观。你问我为什么不想去祭拜她们,我告诉你,我还没有把这件事情想清楚,我还没有接受,我还处于那个否认的心理阶段,离接受还差了三个中间过程。我必须要理清楚想法,才能做出行动,这难道不对吗?

千亦摇摇头,说:“撒谎,你明明已经接受了。”

我不知道我有几分钟没有回答她,耳边只剩下中央空调的呼呼声。不远处的取面柜台,煮面师傅正搅动那一锅白汤,等待着迷路的客人闯入。我试图吃面,但是面已经吃完,我只能喝了两口面汤。即使是又咸又冲的胡椒牛肉汤也无法掩盖我的失语。

最后我说,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我已经接受了。

千亦说:“吃完了吗?面。”

我说,好像吃完了。

千亦说:“在学校里面没有朋友,所以经常一个人出来吃吗?这样的话养我做陪吃也不错啊。”

我说,别开我玩笑了。

千亦说:“主人你知道吗?一个人吃饭位于孤独的第几层?”

我说,我不知道。

千亦说:“大概是二或者四。一个人做手术是十。我听到过这种说法。”

我说,你觉得我在几?

千亦说:“零。因为我不想让你这样下去了。”

“……可是我四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

千亦说:“反正都要毕业了,轻松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别说找人一起吃饭了,那太普通了。去做点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怎么样?”

我说,那你跟我一起来吗。

千亦露出一个微笑来。她说:“主人想做什么,千亦都跟着。”

我们结账,走出逼仄的牛肉面馆,又一次在这偌大的城市漫步起来,走了和四天前完全一样的道路。街边的麦当劳早已关了,路上甚至连车辆也看不到,我们于是走到马路中间的双黄线,踽踽学步,双脚压着那两根边界线跳舞。我们聊了些琐事,无关生死,有关柴米油盐。我再次感到千亦身上的那种澎湃活力,让我心情开朗了些许,她有一种矛盾的魔力,能让人一边心中包着事情,一边可以释怀。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我说,我不想回宿舍了。千亦说:“晚上难道不会关校门吗?”我说,无所谓了,你说要做点特别的,我现在就不想回去。我想逃走。千亦说:“难道去住宾馆?”我说,不是,我也没带身份证。我只想像那些日系作品里面的小孩,想也不想就逃走。虽然天亮了大人就会来抓你,但是在没天亮之前我就是完全自由的。等到日出,我们就回学校去。千亦说:“虽然这么说,光走的话有点无聊吧。”

于是她走到我前面,四下望了望,似乎是要确定有没有人在偷看我们两个人。确定安全以后,她眨了眨眼睛,拉上我的手。在下一秒,世界被七彩的光芒淹没了。

我问,你要带我到哪去?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我的手紧紧握住,薄汗浸透我的掌心。

 

 

云开雨霁。我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举头是无边无际的七虹色,回首则是乳白的货架和斑斓不一的商品。整家便利店仿佛建在云端,脚下的台阶有似软实硬的半透明光泽,玻璃气地宣示着七色自我。看不到地面,看不到山川湖海,只看得到向上的天和向下的云海。千亦换了一身服饰,那是即使最低劣的评论家也会毫不犹豫打分低俗的浮夸玩意儿。无数的拉链和七彩的破布把她缝合起来,活脱脱一只木乃伊。但我不讨厌那身古怪的衣裳,更进一步说,我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喜欢,不仅喜欢,更感觉熟悉与安心。我从这些初次见面的物件中觉察出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情感:孤独。

“我很喜欢这里。”我平铺直叙地说道,“不愧是神,就算是自称的神,有这么一块地方也足以自傲了。”

“你喜欢就好,毕竟我要把你从你在的那个世界里面拉出来。”

“你说的是?”

“两者都是啦。”

我困扰地回过头去。便利店似有无穷空间,一排排的货架看不到尽头,每个货架上也没有半个标价牌。很多货架上压根没有货物,在门口没有大城市里常见的无人收银,而是传统的柜台,以及两三排供人吃饭休息的座位。那些座位未免过分奢侈了些,通常的高脚小凳变成了木质的椅子,让我不禁遐想,如果这家便利店开在现实中,不变成本会增加多少。满目的白炽灯并不刺眼,把便利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染成白色,在这寂静的纯白中我挑了一把椅子,坐下问道:“现在我们在哪儿?”

“幻想和现实的交界处。”千亦答道。

“听不懂。”我说道。

“一个很适合你‘逃走’的地方……大概?”

“夜半坐便利店可不咋地。”

“在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哦。这里是自助便利店,开在彩虹上,店主是我。”

“有饮料吗?”我说。

千亦走向不知从哪翻出一瓶雀巢咖啡,抛到我的腿上。咖啡因对我一向没有作用,但喝下一口后,我感觉午夜的困倦感被廉价的咖啡甜味一扫而空。也对,如同她说的那样,这里并没有黑夜,因此安慰剂也可生效。

“每当我来这边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富有的神。”千亦说道,“但是我会马上想起来,其实我什么都没有。主人,你知道什么是无主物之神吗?”

“不知道。”我顺着她的话回答道。

“就是什么都没有的神。虽然有很多东西,但是那些东西都不是自己的。比如这个——这个漂亮的小纸人偶,就不属于我,那边摆着的那叠麦饼也不是。就连我自己也不属于我自己。像我这样的底边神明,却要主持各种各样的集市,总感觉相当不可思议。”

“先说好,我没有求着你来卖身给我。”我说道。

“主人难道不感兴趣吗?像我这样的生活。”

“怎么可能感兴趣,你不是说你已经快要消失了吗?”

千亦近乎嘲笑地提醒我道:“明明你之前说,自己想要逃走来着?”

“逃走本来就意味着自己属于那个原来的地方,不然单纯走就好了。”

“真是没志气啊。”

“彼此彼此。”

千亦咳嗽一声,努力摆出正经的样子来。她坐到我边上,直勾勾地盯着我把最后一滴咖啡送入嘴中。她问:“有没有兴趣来当一次神呢?”

凝视她还算严肃的表情,我的吃惊随时间逐渐消解。我说:“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感兴趣?”

“你不是在烦恼嘛。关于初中同学的事情很烦,关于毕业的去向也很烦,而且更糟糕的是,我感受不到你对生活有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我掩饰道:“开玩笑,你了解我多少。”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怎么说?”

“从你买下我的那一刻开始哦。”千亦微笑着露出一颗虎牙,“我是无主物之神。只有无主物才能知晓我存在——我这可没有在物化女性!我也是什么都没有的女神。但是在那个集市上只有你看得到我,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有没有听说过‘人生活在自己的同类中间,就必须有一个主人’?我是这样的,对于主人来说也是一样的。我有主人,所以可以在外界过下去,主人没有,所以过不下去,就那么简单。人需要被拥有,被管着,被操心着,才能自由。”

“你就非要揭穿我这点底裤嘛。”我说道,一边看向自己的指甲。在刚刚的对话中,食指那本就缺钙的指尖更是被牙齿咬得层层开裂,活脱脱一幅丹霞地貌。

“所以我在问,要不要暂时呆在这一天。”

我犹豫了些许时分。为什么便利店门外的天空湛蓝如斯,洁净无尘呢,还挂着一道永不消逝的彩虹?那道彩虹诱惑着我,让我心神摇曳。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说违心的话。想了想,我说:“我的宿舍那边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把手机给我的话,那我可以帮忙回个消息?你反正也就待一天嘛。”

“无聊了怎么办?”

“我有书。而且那些货架上的东西会和你讲故事。”

“在这里需要做什么工作?”我叹气道。

“严格来说,什么都不需要,主人。如果你想的话,也什么都可以做。”千亦说道,“存在本身就是我的工作之一。”

 

 

今天是莲子和赫恩的头七。而距离萤的毕业也正好剩下七天。我想起萤说过,赫恩貌似有一个昵称叫做“梅莉”,只有莲子那样叫她,算得上是个爱称。翻了翻萤的微信,她的朋友圈空空如也,从不曾发过哪怕一条消息。与此相对,那两位初中同学的朋友圈则密密麻麻依次排开,莲子对赫恩算得上一心一意,每一条必定打出“@梅莉”的tag来,而赫恩的朋友圈则充满了星空、诗句、酒场与梦呓。赫恩的朋友圈定格在一张废弃工厂的黑白照片上,再也没有下文;莲子的倒数第二条朋友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毕业照九图流,而最后一条朋友圈恍若硬着陆一般,写着如下的话语:

 

“告 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610重大交通事故,事故共2死2伤,于莲在这次灾难中不幸离世。

“父母忙于后事,每每整理遗物,看到图片视频,一次次泪流满面,不愿接受现实,但仍要接受,现正式告知朋友圈好友,逝者已去,此生将就此别过。

“灾难无情,人有情。同行同学在事故发生时的积极施救,生前好友及家庭的相守陪伴,同事和亲人的强力支援,初中六班同学和家长的关心,派代表现场吊唁,送她最后一程,护送骨灰回家。还有大学好友哭着多方打听、询问吊唁,还有出谋划策、出力出钱者……,她的家人感受到了真情和温暖,支撑着走过黑暗,感谢你们!

“生活不完美,我们想完美。如果于莲生前欠人债务,父母替她偿还,请告知。作为父母,我们不想让她留有遗憾,更不想让她因欠债而给别人带来伤害,只想让她安息。若生前有得罪的地方,现以命相抵,请相忘于江湖。感谢她成长过程中,帮助过的师友、同学、亲人、同事,给她爱的有情人,今生有缘,来世相报。于莲的微信不久将注销,父母执着于事故真相和维权处理,查收微信会不及时,或许几天一次吧,请见谅,但我们可以保证,看到必回,欠债必还。

“她的朋友圈大部分是同龄人吧,作为家长,我想对你们说:孩子们,生命第一,请珍重。要知道,你的命,也是爸爸妈妈、亲人的命!那种失去的伤心欲绝、痛断肝肠、或许绵绵无绝期……。请珍惜当下,珍惜与亲人、朋友在一起的时光!

“于莲父母于6月16日夜”

 

我不知萤给我手机前,当时看到这段文字的心里如何想。她是个安静的人,过分安静了些,以至于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像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安静并不是说她的话少,她的话不算多,但谈及自己的伤痛,她不仅沉默,而且自欺,就像兔子即使受了再疼的伤,也不会叫出声来,那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无法喊叫。

我后来问了萤,你和莲子、赫恩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结果来,只有“初中同学”这一点她承认,其他则一概否定。我猜想,她一定隐瞒了一些更加羞于启齿的东西,那种比手机相册、微信聊天记录更加隐私、更加微妙的情感,否则即使是初中同学的仓促离世,也不至于引发如此巨大的波澜。她的悲伤和其他人的悲伤也不相同,那种悲伤并不是大哭,不是歇斯底里,而是坏事就那样发生了,如同其他琐事一样平淡无奇。她当时就处于那种缓释胶囊般的悲伤之中,药效或许会长达数年,而她的室友对于她的悲伤则毫无察觉。她需要一段时间去独自清醒,或者说,独自沉醉。

今天我一个人代萤去寺里为莲子和赫恩上香。下着小雨,我不爱这样的天气。我喜欢大晴天,那种看着就会让人心情变好的大晴天;哪怕晒出黑色也无妨,清清爽爽,不染尘埃的那种晴天。顺带一提,我最喜欢的那种晴天通常出现在雨后,伴着彩虹。因此哪怕是下着小雨,我也期待着雨过天晴的那一刻。

在幻想乡里的时候,经常有人唤我“孤独的神明”之类,我对此其实并不感冒,一是因为我本质上就不爱独处,总想往外跑,找人说说话——哪怕是嚼舌头爱利用人的大天狗,或是一肚子坏水的管狐,和她们聊天吹水于我而言也甘之如饴。至于第二点,则是因为很多人并不了解什么是神,幻想乡里的巫女小姐离神最近,她们却也对神一无所知。神就是孤独的,从古至今都孤独,因为每一个神都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我喜欢这个词。如同晴天一般通透。

寺掩映在高树和山林中,寺外不远处是高高的佛塔。这里算是个名胜古迹,然而人不算多,雨后就更少,兴许是因为不收门票钱,竟连个小僧也一时见不到。古石桥头,万籁俱寂间,我带着萤的期许步步向前,踏入古寺门堂。

我看了看萤的手机。微信里,宿舍群里的室友对萤的离开虽感奇怪,却也并不担心。她们或许觉得,萤就是这样一个边缘人吧。说好的一天神明,现在已经来到了第三天,我不知道萤还想要当无主物之神多久——她真的很喜欢我的便利店。

因为小雨,室外的香炉没有摆出来。我走进大雄宝殿,点上三根香,学着其他香客,先是站着三拜,随即跪倒在破旧的红色软垫上,又是闭眼三拜。做着这些事情令我感到轻松,因为在那个封闭的、如同玻璃钟罩一般的世界,我是不可能如此做事的。我想,祭拜的形式并不重要——尤其是当我是一个代行者的时候,我大可不必如萤那般沉重。

于是我做完香事,便去逛这古寺了。寺庙内,见着了几个僧人偷得清静,坐着读书;见着几十个篮子的没脱壳的稻米堆在墙边,排成金黄的一排;还见着一棵歪歪扭扭、不知是生是死的梅花,在雨点中浮沉。看完了罗汉像,我就更是清闲,只觉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放松地在人间来回。淅沥沥的小雨打着屋檐,从大雄宝殿后绕过去,便是观音祠,再后面则是僧人的住所了。

莲子和赫恩会喜欢这里吗,她们结伴旅行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她们可曾想过自己的青春会凋零在这淫雨霏霏的初夏?她们定然想不到,祭拜她的人是一位神明,也定然想不到她们朋友圈中喜欢的那些“幻想和神秘”,对于这位神明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物;相反,平平淡淡的学校生活倒是神明眼中的幻想。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做天弓千亦。如果可以,我愿意做大学生古萤,替她承载那二十二岁的创痛。我猜她也有类似的对照的想法。我不想去一遍遍哀叹什么所有权泛滥,那充其量也只是权宜之计,我想欢笑着,迎接无所谓有主还是无主的每一天。

按照幻想乡的战争进度,争抢无主物的战争还在继续,等到那些无主物各自有了主人,也就宣告着我这个半吊子神明,重新回到危如累卵、朝不保夕的日子中去。但还好,在此刻,我想着我的主人,想着至少我如今并不算是什么无主之物,想着我是萤花了五块钱买下来的市场之神。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掰手指算了算还有几天可活,我把手一背,收伞“哒哒”地踱步出寺去。寺外的佛塔上攀援着嫩绿的新草,在雨后初晴的碧蓝天空下悄悄眨着眼。

 

 

在我走时,便利店尚是一片晴空,虹弓照日的场景,而我归来时只见月光粼粼,遍地清霜,虹光也只剩下薄薄一层。我何等恍惚,仿佛依稀又回到那个梦幻的午夜,同样的月虹下我和几个心怀鬼胎者交换几张卡片,开办市场的样子。如今已有段日子没见到她们,我没有想念,倒是暗自嘲笑起自己当时寄希望于以此苟活。集市之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但人要活下去的方法并不只有一种,看着眼前的月虹,我更加理解了这一点。

萤站在便利店的入口处望着远方,即使我来了,她也没有变化姿势,只是用那对忧郁的黑色眸子瞥了我一眼。原本的齐耳短发已然不见,如今她一头长发随风荡着,像极了竹取物语里的月姬。三天没见萤,她变得憔悴了不少,脸上原本还有的一些丰满之处也清瘦下去,但眼神中的波纹依然温柔。她的身后,我的便利店照样开灯营业,只是那招牌上挂上了斑斑锈痕,而灯光也暗淡了些许。

“来看我?”她说。

“主人的吩咐我已经做了,想来莲子和赫恩在天之灵也会慰藉些许吧。”

“我不信什么灵魂。人死了就是死了,灵魂这种说法只是给自己找台阶罢了。”

“但是在这边,真的有一片冥界,有无数的灵在那边飘来飘去呀。那边还有数不清的樱花树,每到春天就开得灿烂。”

“我不相信灵魂。”萤说道,“如果真的在这边有灵魂,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里的人思念太过浓重。在我那边没有那么多思念。”

“喜欢哪边?”我问。

“哪边都不怎么。”萤回答道,同时静静地盯着虹光瞧。

“讨厌哪边?”我问。

“哪边都不讨厌。”萤顿了顿,回答道,“这里就是太安静了些,别的都好。”

“傲娇的主人也很可爱呢。”我调笑道。萤白了我一眼,随即直接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她那套不甚好看的优衣库青年穿搭,不知何时已被换成了一套华美的淡紫色和服,那是一件我颇为喜欢的无主物。我和她一道坐下,只是盯着远方云海上空高悬的明月。

“感觉怎么样?”我问。

“很奇妙。一开始我以为会很无聊——毕竟我把手机给了你,平时我总要一刷就是半天,也不腻烦。但是在这边,我看到了便利店里卖很多有趣的东西。有书,有很老很老的游戏机,甚至还有这件衣服。虽然我发现它们的总数在慢慢降低,从货架上依次消失,但是只要找到我心爱的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就不会消失了。”

“你觉得过了几天呢?”我问。

“我不知道。也许六七天吧。”

“这样你可是会错过毕业典礼哦?”

“诶,已经到那个时间了吗?”萤坐直了问我。

“倒是还没有。”我说道,“但是萤想去吗?”

“当然还是想的。”萤答道,“毕竟上了四年学,总该有个交代。”

“考研还是工作呢?”

“你忘了吗?我不考研,准备毕业即失业的。”

“那这份实习工作你喜欢吗?”我问。

“嗯……比我想象的要更好,但是我不适合。”萤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指了指这片静止不动的天地,“这里太静了,没有生气。在这里,我怕我呆久了以后会有跳下去的念头。”

“听故事的时候呢?”

“啊,你说那个。”萤拍了拍手,“虽然你和我交代过,每一件商品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好像并不是所有商品都愿意让我听着。是因为它们还不认可我吗?”

“可能是缘分未到吧?比如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好像是御阿礼的衣服哦。你有听过御阿礼的故事吗?”

“没有。”

我伸手碰触她和服上的褶皱。一个灵从衣服内缓缓飘起,像一个半透明的紫色麻薯。我问道:“小家伙,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吗?”灵用飘渺的中性嗓音回答我:“在我的前任主人因病去世以后,我就作为陪葬品入了坟。因为主人已经去世了,我就变成了无主物,被您收留在这里。”我问:“御阿礼这项工作怎么样?”灵说:“不太好。还没有享受完这世间的万般美好,就已经提前去了地狱。”我对萤说:“瞧,很多时候它们不愿意和你说,是因为它们也伤心着。”

萤摸了摸那个软乎乎的灵,说道:“你讲的有一点不对,世间从来没有过万般美好。不过还是感谢你的故事。”灵微微一颤,就缩回和服里去了。

“何必呢?”我问道。

“我不喜欢。”萤说道,“不喜欢那些粉饰的话语。死就是死,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烦就是烦,无聊就是无聊。为了自己曾经的主人说话,去猜测她生前的念头,用漂亮话把它们包装起来,很傻。”

“可是不做这些,岂不是太无趣了些?”

“是啊。都很无趣。但是呆在这里,心情好受些。难过就睡觉,也从来不感觉饿。”萤答道。

我起身进入便利店里,随便挑了一瓶货架上的酒,又拿来几个玻璃小杯子,拿来和萤分享。萤没有拒绝,但坚持自己倒酒。我在边上看着她慢慢把那瓶不知何时酿造的清酒倒出,好在酒没有保质期一说……至少在这家便利店里没有。

“第一杯。”她说道。

“敬谁?”我问。

萤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抿了抿酒液,然后说:“敬我爸,死的最早的。”

“几天不和你妈联系真的好?”

“有什么不好的。本来我和她的联系次数就很少。她是那种——该怎么说,按照现在的流行语来说,重女。太沉重了。和她讲话很费劲,因为她不喜欢用普通话讲话,所以在宿舍打电话我都不敢外放出来。她对我的爱也很沉重,动不动就说什么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了,然后哭啊哭啊,哭完以后就去打麻将,一打一晚上。”

她把酒喝完,斟满第二杯。我也喝了一点,味道不怎么样,普通的清酒不外如是。我说:“别喝那么快。”

“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萤反问道。

“你是。”我说。

“那就别管我。讲讲你呗,之后打算干嘛?”

我“扑哧”笑出了声。萤用薄怒的眼神看着我,我说:“也没打算干嘛呀。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之后总归要各自回归各自的生活,不是吗?”

“比如?”

“神嘛,无非是收集信仰,发展信徒之类的。说实话,也没什么意思,你知道吗。”我指了指云海下方,“那里在打仗呢。因为我上次开集市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变成无主物了。”

“这么说……”

“没错。”我说,“这间便利店,其实是失窃的宝库。下面的人也好,妖也罢,每抢到一件东西,这间便利店里的东西就少一件。说不定突然一下,你的衣服就消失了,直接室外露出。”

萤也笑了:“两个人也算露出?”

“怎么不算呢,这可是公共场合。”

我们笑着,喝着酒,看着月光下灰色的云朵来来去去。我想象着云海下方的人打生打死的场景,和萤说,下面现在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妖、神、小动物、灵魂、鬼,无数各色各样的家伙斗来斗去。萤说,那其实和外面很像,外面也是各种牛鬼蛇神斗来斗去,只是披了个人皮而已。

“第二杯,敬刚死掉的莲子和赫恩。”萤喝完第一杯以后说道。

“所以说,你和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问道。

“朋友关系嘛。”

“朋友关系也有很多种呀。”我说,“有那种酒肉朋友,有诤友,还有恋人以上朋友未满的。”

“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萤说。

“好啊。”

“那时候我还在读初中,一直暗恋赫恩来着。说是暗恋,其实更多算是一种独占欲吧。我觉得她是一个那么特别的女孩儿,有外国人的漂亮脸蛋,性格又好,自然就想和她多说话。其实我那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莲子了,虽然我还不明白什么是爱,但在那以前,我就学会了嫉妒。”

“原罪呢。”

“我羡慕她们的美好友情,直到后来变成了嫉妒。我嫉妒她们有谈不完的话,所以后来我经常趁着莲子不在的时候去骚扰赫恩。”

“啊,好糟糕哦。”

“放学之后我就去摸赫恩的大腿。”萤平静地陈述道,“直到初中毕业的时候,赫恩都没有真的义正言辞说过反抗的话。其实只要她表示出一点点认真的讨厌我的情绪,我就会收手的。但是没有,她只是用那种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要。”

“你觉得她对你有感情吗?”

“朋友之间的吧。高中我和她们俩就不在一个学校了,之后就算有聊天,也再也找不回那以前的感觉了。再后来我就只能看到她的朋友圈越发越多,越发越妖。基本上是上大学开始,我也就彻底忘了我曾经喜欢过她这回事,直到现在又重新想起来。虽然之前试着谈了男朋友,但又觉得没劲,感觉男人身上样样都粗糙,不讨人喜欢,所以一会儿就分了。我不缺安全感,缺的是别的。”

“缺存在感。”我说。

“也许吧。”萤说道,“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人已经死了,秘密就只能带进坟墓里。”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件事呢?”

“为了忏悔?”萤说,“或者说,自我满足。谢谢你听我说这些,第三杯,敬快死掉的千亦小姐。”

我愣了一会儿。在我之前所有的假设之中,我都没想到萤会这么说。“其实,硬要说的话,我还是很可以苟的。之前苟了四五百年,不也照样苟到现在了嘛!”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千亦很想活下去吧。”

“想啊。”

“有多想?”

“这话好奇怪——想活下去不需要理由吧。”

“在遇到你以前,我想了很多理由来活下去。”萤又喝了一口酒,脸颊泛红。一个不胜酒力的逞强着的可爱家伙。

“多感谢感谢我也可以哦。”

“最大的理由还是我不能抛下我妈。她老了没人给她打钱,她早晚有一天会在麻将室把内裤都输掉。”萤说,“其他就想不到啥了。莲子和赫恩死了。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开始工作,结识不到同事。每一天都很无聊。但是千亦不一样。在这边,就算是在这家便利店里面看着这些没有主人的小物品,也是一件乐事。所以我知道千亦有很多理由。”

“所以我想让你代替我的工作,如果那可以让你高兴点的话。”我说出了真心话。

“谢谢,但快乐不是我所追求的人生目标。”萤说。

“主人真的有人生目标吗?”

“嗯……”

“没有关系,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这家便利店是我的,我算是主人的,所以便利店也就是主人的。”

“那如果有一天,便利店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没了呢?”

“只要主人不抛弃我,我就不会消失的。”我避重就轻地说。

“等我没了以后呢?”

“那都是几十年以后啦。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想想新办法不好吗?”

“真是乐观啊。”

萤把酒一口气喝完,红着脸凑近我,在我的脸颊上浅浅印下一个吻。“谢谢你。”她说。

“毕业典礼什么的还打算去吗?”我咬咬嘴唇,背过身去,故意换了话题。

“去啊。我不是这边的人。也该回到现实了。”望着天边月虹,萤缓缓地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就当是一场梦,醒来以后还是很感动。”

 

 

离开云朵上的彩虹便利店后,又过了三天。我重新做了一次抑郁自测,怕结果不准确,又花钱去医院做检查。那是一段漫长而痛苦的经历,首先要排队挂号,然后医生把人从头到脚询问个遍,测试题做一遍以后还要身体检查,如此等等,一趟下来让人身心俱疲。结果是喜人的,不管在医院那里还是在自测那里,我都一扫健康人的颓势,罹患出中度抑郁的雄风。这场病症搬走了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四年来的正常人阴霾消散了,我终于挺起胸膛成为了一个抑郁症患者,不论是在道德地位上还是在生活态度上,我都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持。我很奇怪,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检测出来?原因已经成谜,千亦说:“可能是因为萤你现在变诚实了呢。”我说,我并不喜欢撒谎,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选择有些话故意不说出来而已。千亦对此非常不满,她说:“这就是你讨人厌的地方,而且你还骗过我!”我对此还能说什么呢?对她,我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何况她一直愿意陪我搞毕业的麻烦事。毕业是一段比医院看诊更漫长而痛苦的经历。首先,你也要在系楼里排队挂号,然后教务把你从头到脚询问个遍,文件填一遍以后还要让教务处老师对着学分表做检查。一言以蔽之,过程和医院看诊是几乎一样的。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和教务解释,我的第二外语学分其实早就已经够了,只是因为我的那个第二外语上的不是公共基础课程系列,而是外国语学院自己开的课以后,教务终于失去了耐心,直接给外院教务打了个电话。困扰我三天之久的学分难题在三分钟的欢声笑语和嘘寒问暖中烟消云散。我发誓我要让我的母校好看,方法是在门口的肯德基猛吃四块吮指原味鸡,以降低食堂的销售业绩。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第三块鸡处惨淡收场,我被迫让千亦来品尝这份吃不下的美味。千亦从没吃过这样的快餐食品,看着她吃东西的幸福样子,如同一只啃胡萝卜的白色小兔,我感觉我的抑郁症大有缓解。

在这个城市炎热夏天的最后几日里,我仿佛身处一个寒冷而迷蒙的冬季,围着一个暖融融的火堆取暖。那个火堆不必说,就是千亦。但是千亦曾经和我讲过,她也有自己未竟的事业,她总有一天要去阻止那个彩虹便利店从天际坠落。因此,她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说,你费心费力地把那些东西聚拢在一起,它们却一件件都消失了,太可惜了。她说:“我其实没费什么劲哦。无主物什么的,自然而然就会到我身边,又自然而然要离我而去的。”我说,就像衰老也一样,自然而然就会发生,但未免充满伤感。我看着那些东西被抢走,永远不在便利店里展示,就觉得伤心。千亦说:“当然可以这样想啦……但是另一方面来说,每一样东西不都在你这边留下了一段故事吗?你听到了那些无主的灵说过,它们曾经很多也都是有主的。在消失之前,存在的印记已经刻在听过它们故事的你的记忆里了,我觉得那就是意义。衰老也一样,老去也就是记忆的叠加,记忆充满意义。死也一样。”我说,这个说法好像我以前听过,说只有当记住一个死人的最后一个人死掉,那个死的人才真的死去。千亦说:“因为死亡不是瞬间发生的。死是在死掉的一瞬间开始计时,然后慢慢地先是释然,再是平淡,最后忘却,完成一整个流程。”我说,莲子和赫恩看来还热乎。千亦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下呢?”我说,我已经放下了。千亦端详了我的脸一会儿,然后说:“这回你好像真的有点放下了。”我说,所以我玉玉了。千亦说:“为什么?”我说,她们俩的事情姑且也已经过去,但我亲眼看着你的便利店慢慢死掉,我告诉我自己我应该也学你那样放平心态,但我做不到。我喜欢那个地方,呆在那里的三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天。什么也不需要操心,什么也不需要焦心,只需要静静地思考,整理我短暂的二十二年人生。我不希望那个店关门。千亦笑着说:“如果你像我一样,过个几百年如同便利店一样的人生,你也会看淡的。”我说,我羡慕活得久的人。千亦说:“主人真傻,如果像我一样,有什么可羡慕的?长生有逍遥的前提是无所牵挂。”

我深以为然。于是今天我找了无数的人拍毕业照。原来我不理解这所学校里面的几乎每一个人,感觉他们和我是两类物种,完全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即使有交集,也不会带来任何快乐。但是如今,抑郁的我和他们所有人和解了。我可以和任何有一面之交的人拍毕业照。我从早拍到晚,在微信上加了一个又一个好友,发起了一次又一次会话,拼命地用照片填满我的相册,我在教学楼拍,在水边拍,在草地上拍,在校门口拍,在教室拍,在天台拍,拍得越多我就感觉我越接近毕业时那个快乐的莲子。我很喜欢那种感觉,接近一个不可能再接近的前任情敌。我感到了久未获得的东西,那不是快乐,而是一种轻轻松松的悲伤。

晚上洗完澡,我发了大学第一条朋友圈,学着莲子,一个九图流。我没有配文字,但很多人来点赞,包括我妈。

发完朋友圈以后,我就唤来千亦,说我想和便利店做最后的告别。千亦答应了我,她说:“我也想,等到午夜就来接你。”她似乎很忙,摆摆手和我作别就走了。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来。我等了很久,直到漆黑一片的寝室里最后的手机灯光熄灭,我也没有等来她的消息,这是我成为她主人以后,她的第一次失约。

 

 

花了三小时,我成功睡着了,途中付出的艰辛实在不堪述说。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睡在彩虹之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白云被。那是一条奇怪的被子,几乎没有重量,但无比温暖,而且翻身也能完美改变形状包住穿着睡衣的我。我感到很困,但又无法睡着,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费了很多时间,我才挣脱那温柔乡一般的棉被,睁开眼看向我身侧的世界。

没有视觉。或者说,除了云朵和彩虹的弧光,没有任何用以区分的标志物。除了我自身以外,没有便利店,没有日月,天空呈现出半明半暗的光度。我闭上眼,听见风儿暖暖地扑在我的脸上;尽管我算是站立着,却感觉没有地面托着我,我在无边无际的彩虹海洋中漂流,云则像极了嬉戏的鱼儿。我喊道:“千亦?”但没有回应。最坏的想法从我的心头流过,我想,千亦的便利店此刻大概是寻不回来了,但千亦曾说过她不会随随便便消失。我开始向前行走,走过一片片云海,一座座虹桥,尽全力去倾听风声以外的任何声音。但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在风声之中,好似我被彻底放逐了一般。

我没有恐惧,但泪水不自觉从眼角涌出,复写了我的感官。我大喊道:“千亦?你在哪儿?”直至我的喊声也被无尽的风声挟带至虚无。我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直到绝望慢慢染上心头时,才忽然看到远处无尽的云海边缘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但我一眼便看出那不是千亦。

走近看,那个女孩有一头灿烂的金发,但却戴着一顶黑色的、绑着白缎带的帽子;穿着淡紫色的花边长裙,却打着一条全黑的领带,看上去活像一首拼贴诗。

我问:“你好?”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回头淡淡瞥了我一眼。“你是?”她问道。

“我叫古萤。我在找一个人。”我说。

“在找谁呢?”她问道。

“一个叫天弓千亦的女孩。她是市场神,集市之神,无主物之神。现在在我这做……女仆。”

“她现在不在这边。”她说。

“你知道她去了哪吗?”我问。

“你需要等。”她说,“我也在等她。”

“你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忘记了我的名字。”

我们在原地沉默着,等待了一会儿。我感到非常尴尬,因为我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了。最后我勉强问道:“你知道我们要等多久吗,我们能不能去找她?”

“你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吗?”她反问道。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

“她大概在下面拼杀吧。”她说,“加入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不可能。”我说,“她最讨厌的就是云朵下面的人和事了。怎么还会掺和进去?”

“你看。”她说,“这里到处都是彩虹。彩虹这种东西,是不能存在太多的,因为彩虹就是边界线。边界线占比太多,就变成了本体,也就不成为边界线了。但是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彩虹,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正在燃烧自己的全部。”

“她会死吗?”我问。

“不会。”她回答道,“神是不会死的。只会被慢慢遗忘。”

我想象着她那一身彩虹拉链服染上鲜血的模样。想象不出,一如我想象不出赫恩被撞死的样子,留给我想象力的东西只是一片荒漠。我说:“我想不到她为什么这样做。”

“等。”她说,“还有一会儿,她就会回来了。到时候你去问她。”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无尽的云海中没有时间的概念,我和女孩先是站着,后来乏了,就坐下来等。在便利店的时候,时间也不存在,但是我可以一个个地和那些无主物聊天。无主物和失物招领是不一样的,失物都等待着回归,而无主物大多数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无主物因为不属于任何人,自然也什么都不拥有。我想,千亦如果不回来,那我就要收回我的那五块钱,然后把它当着我身边女孩的面撕掉,罔顾我的世界里那什么货币法。我无聊到盯着边上的女孩猛看,也顾不上什么社交礼仪了,何况她面无表情,精致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波痕来。我看了很久很久以后,愈发觉得她有些眼熟。这种眼熟并不是她真的和我认识的某个人很像,而是气质上的亲近感。我想了很久,最后说:“你果真没有名字吗?”

“没有。”

“没有人给你取名,也不认识可以给你取名的人?”

“嗯。”

“我给你取名。怎么样?”

“可以。”

“梅莉。叫梅莉怎么样?”

“嗯……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没什么意义。”

“不太理解。”

“人并不是一定要意义才能做事。”我想起千亦的话。她说过,人并不是一定要理由才能活下去。

“但是如果做了,就会产生一点意义吧。”

“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感觉安心了点。”我说。

我和梅莉等待着,等待着,直到我和她都意识到,虹光正在缓缓消散,天上开始落雨。雨把我和女孩浇了个湿透,但在这奇妙的空间里面我想我也不至于感冒。虹弓淡了,直至近乎消失。

当我再难以辨认那残存的七彩色时,我等来了千亦。她恢复了那身纯白的衣裙,在手上抱着一件衣裳,我认出那是我穿过的和服。她的白裙上溅着点点鲜血,到处是残破与污损,补足了我之前所无法想象的部分。

“你去哪了?”我问。

“啊,我去买衣服了。”千亦用轻松的口吻说道,然后把和服一整套全都抛了过来。“抱歉,我擅自行动了……但是店彻底消失的那一刻,我感觉我总得做点什么,不是吗?”

“我没有赶上?”我问。

“抱歉,没来得及。”千亦说道。 

“为什么要去下面?”我问。

“因为我想,萤穿这件还挺好看的,我想看呀。”千亦说道,“而且,这里就剩最后的一件东西了。我想,总不能抛下它不管,孤单单的,多可怜啊。”她指了指眼前的梅莉。

“你说?”

“你啊,笨蛋主人。”千亦笑了,然后用食指点了一下梅莉的肩膀。

她如泡影一般消散,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虹光来。在那道虹光中,千亦抱住了我。


 

毕业典礼结束时,我正捧着一束鲜花走出大礼堂,就看到千亦在门口等我。她穿着一条朴素的米色裙子,那是优衣库买的打折货,七五折。她曾说过,她不止一次想要穿这种普通的衣服,但是之前因为没有人看得到她,她无法如愿。现在,她接过我手上的鲜花,把我学士帽的穗从左边重新拨到右边,一边夸我说:“你穿这身学士服真好看,真像一个学者。”我说:“我觉得你穿这套衣服一般般。我更喜欢你以前那套。”她嘟起嘴巴抱怨道:“主人,你真不会说话!”因为动静太大,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我俩身上,我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三次元字母圈百合在我国的发展状况,还有人试图掏出手机拍照。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不复从前的自由,吃惊地捂住脸,耳朵红到了耳根。我说:“快走啊!”然后拉着她跑了起来,她的鞋差点掉了半个。

回到宿舍,我早就已经打包好了行李,打算拎包走人。对于学校我无留恋,也无恨意,但事到临别之时,一股淡淡的不舍依然缓缓浮现,这缕不舍是如此庸常,如此俗气,让我难以置信这竟然是我会产生的情绪。我和千亦说:“难以置信,事到如今我居然不那么想走了。”千亦问:“你室友呢?”我说:“看东西好像都还没走吧。”千亦问:“你不去和她们道别吗?”我说:“我在微信上和她们说过了。”千亦说:“再等等吧。以后就见不到了。”我说:“也对。”

我和千亦在宿舍又等了半个小时,只有一个室友最后回来了,她正是我得知莲子和赫恩死讯当天在查分的那位。我近乎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她,她塌鼻子,圆下巴,头发乌黑油亮,嘴唇上涂了层樱粉色的口红。那扑满粉底的脸上长了两个痘痘,一大一小,再多的粉都无法掩盖它俩。我觉得她比千亦难看多了。她表情奇怪地看着我和千亦,问道:“这是你朋友?”我说:“是的。其他人呢?”她说:“啊呀,她们俩还在和老师拍照呢。你要走了吗?”我说:“应该?”她说:“拜拜!以后常联系啊!”我说:“好。以后我请你来我老家玩!”

于是我拖着箱子,随着千亦离开了,室友在门口招手作别。我对千亦说:“你看,她们甚至不愿意凑在一起最后拍张照。”千亦狡黠地说:“说不定她们建了个三人小群,自己拍了。”我想了想那种场景,顿时一阵轻松,说:“那太好了!我不喜欢拍照。”

离开学校后,我们上了地铁,去了火车站,等了半个小时,吃了一顿加价20%的金拱门。我说:“你之后打算怎么弄?”千亦说:“什么? ”我说:“你要学那个谁吗,不当神了?”千亦奇怪地反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说:“毕竟现在你好像很适应这边的生活。”千亦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说:“这是旅游啊!当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了。”我说:“那再之后呢?”千亦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悲观主义的人往往都看得长远。”我说:“所以?”千亦说:“换个角度就是,往长远看,啥都不好玩。你今天毕业了,不开心一点吗?”我想了想,承认她说的确实极有道理。悲观是一种选择,虽然我之前选了一百次,但谁说我需要选第一百零一次呢。

千亦没有身份证,无法买票,自然也无法随我上火车。我问她:“你之后怎么过来见我?”她说:“很快我们就会再见的。我可是神啊,不要太小看人家了!”

于是,我和千亦作别了。

我最后看到的是她那一抹紫色的发梢,如同彩虹的边缘一般一闪而过,很快消弭在人海里。

走下自动扶梯前,我始终在思考,如果我那一天没有买下千亦,我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很明显,什么变化都不会有——我会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项毕业事宜,在微信上和同学一起悼念莲子和赫恩,然后乘上同一辆列车返乡,去见我那麻将成瘾的母亲。这个过程中,我是最不重要的那个环节,即使没有我,一切也会以无可阻挡的姿势推进。我想起有人说过,对年轻人来说最大的幻灭之刻就是发现世界没了自己照样会转。但我又觉得奇怪,说这话的人真的理解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吗?每个人的世界其实很小,只容得下几百个人的分量,在这么纤细、精巧的世界里,只要少掉一两个人,世界就会下起倾盆大雨。从这个角度而言,我有一个别人没有的晴雨娃娃,何其幸运呢。

 

 

上车后,我感到困顿,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下车时,整辆车只有我一个人。车早已停下,我看向月台,除了穿着我最爱的白色裙裾的千亦站着等候,其他地方也空无一人。月光下,她孤影悄然,望着月下那道微不可见的虹彩;至于我自己,则穿着那一套千亦拼了老命抢回来的和服,觉得仿佛有一堆棉花压在了我的身上。我喜欢这种压力感。

我下车,脚步声“哒哒”地回响在月台上,边上的警示灯闪个不停。恍惚间,我感觉世界上只有我和千亦二人,眼前的景象显然很超乎现实。我感觉,我对于超乎现实的事情总没有什么排斥,甚至觉得习以为常。

也许我本就是那边的人也说不定。

千亦唤我道:“萤,你怎么下来了?快回去,你妈妈还在终点站等着接你呢。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车厢里去,只是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孩,看着她胸前那个手工制作、一片空白的便利店员工名牌,看着她泫然欲泣地唤我的名字,如同一只害怕打雷下雨的猫儿。最后,我走过去把那个牌子从她头颈上摘下来,戴到了自己的头颈上。

“别闹,主人来帮你代会儿班。”

我说着,听见列车慢慢启动时的酸涩声响。那就是我买下无主物之神的第一夜。


(全文完)

关键计分项目:天人感应、食色性也、天外世界

自由活动项目:幻想乡应在之人、多多益善

 

注:剧情部分参考《东方兽王园》原作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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