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塔兰:铁甲》塔兰系列最终篇08

八
呼吸
暴风领主
警告
皮肤表面热腾腾的感觉让科德醒了过来。他缓缓地坐起。红色和橙色的光线从观察窗外面闪进来。他朝外看去。火舌舔舐着战争铁砧。外面那些燃烧的残骸靠得很近,它们冒出的火焰碰到了战争铁砧的车身。
科德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刚刚被一根铁棍毒打过。枪炮的咆哮仍旧在他耳中回荡。他没法在送话器上听见任何声音。他想睡觉。这个需求是如此的急迫和压倒一切,他已经感觉自己的双眼开始阖上。萨查侧身倒在他身边。他能看到扎德俯卧在炮塔底部的身躯。一切都那样安静,摇摆的火焰仿佛灼热海洋的海水沉默地拍打着一艘沉船的舷窗。他甩甩头想要让脑袋清醒一些,但那只是给自己的眼球前增加了一些跳跃的灰色斑块。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能记得那个圆盘和它引发的爆炸。在那之后……他失去意识了多长时间?
他看着鸟卜仪屏幕。激活之后它是一片空白的黑色,布满了旋转的色块。他对着机器喃喃自语,祈求它恢复正常。它照办了。起初很缓慢,接着随着屏幕一闪,它将车身外面的世界展示给他。大团的热量信号在屏幕各处膨胀和脉动。他能看出残骸的轮廓,非常多的残骸,每一个都在高热下显示出厚重的轮廓。此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调节着视野宽度,但这片被热量笼罩的废土也随之增大。
他按下送话器。先是一阵扰动,继而是沉默,仿佛在等待着他讲话。他舔舔嘴唇,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嘴很干。
“全体单位……”他开口道,“这里是战争铁砧……”他的声音逐渐沉了下去。他其余的乘员们还活着吗?他看了看空气供给指示。
王座啊,它们已经处在低值。他切换到一个全波段广播。
“这里是战争铁砧,如果你能听到,回答。”
从战争铁砧的车舱深处,他听见咔嗒一声,像是什么金属的东西解锁的声音。片刻之后一张带着面罩的脸向上看着他。
“长官,”一个女性的声音从送话器传来。它非常的沙哑。
“肖纳?”他问,那名侧炮炮手点了点头。“再没人……?”他开口道。
她做出一个耸肩的样子。
“我不知道,长官。已经安静了有一阵子了。自从射击停下来之后。”
“我们有受损吗?”
“不,我不……”她一下坐倒,瘫在地板上。
“肖纳,”他说,把余下的每一分力气和冷静都用在呼叫她的名字上。她的头抖了一下,朝他抬起来。她目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损伤?”他咬字清晰地问道。
“我想没有。”她在自己坐着的地方摇晃着。“但是……但是引擎一段时间之前静止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袋点了点,接着猛地抬了起来,好像被针刺到。“长官,”她用一种模糊的声音补充道。
科德眨着眼,理解着她所说的东西。如果引擎出了故障,那么……那么……空气补给就是在依靠备用能源运转。他的思维转动起来好像粘稠的油。他眨眨眼,把自己的手举到面前。包着手套的手指填满了他的视线。他按了按面罩的前端,吸进一口气,感受着清凉的空气在脸上及其细微的流动,意识到他们正在死亡边缘徘徊。
他探出身去,试着不会移动过快,努力把那片灰雾控制在视野边缘。他推了推萨查。她躺卧的身体动了动,但是没有醒来。他试着移动双腿,好向下滑进炮塔底部。它们一动不动。它们单纯是一动不动。他看着自己的手,想着是否在梦一般的下一秒连它也会拒绝活动。
“肖纳,”他谨慎地说,“你能去驾驶席找到莫利吗?”
“我……想可以。”她开始爬过地板。空的炮弹壳在她身下滚动。一英寸接一英寸地,她离开了他的视野。科德一直开着送话器,同时努力保持非常非常浅的呼吸。时间缓慢地流逝。
“我到了。”肖纳正在使劲喘气。
“莫利?”他问。
“不动弹,长官。”
“试着弄醒他。”
“他……他死了,长官。”
“死了?”
“他的镜片上全是血。王座啊!”她诅咒道。科德为之一紧。灰雾蔓延了。他努力让心跳慢下来。“控制台上有血,长官。他的脸……他一定是在我们被击中的时候撞在设备上了。”
“你能看到控制台吗?”科德斟酌着用词问道。
“能。”
“有一个推杆,控制台边上的红色推杆。你看见它了吗?”
“嗯。”
“拉它。”
一个模糊的咔嗒声传来。接着是另一声。然后就没了动静。
“长官——”
“再试试,”他说。片刻停顿之后,又是一声咔嗒,又一段沉默。他听见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气。在她失去意识之前还能再试几次呢?他想着。灰色在他狭窄的世界里蔓延开来。
这些机器本应有着可以永远搏动的心脏啊,他想。
咔嗒。
然而任何心脏都会出故障。
咔嗒。
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咔嗒。
战争铁砧在一阵启动时的颤栗中苏醒过来。空气嘶嘶地从他脸上流过,他喘息起来。
他咳嗽着。新鲜空气灌进他肺里时仿佛在燃烧。当战争铁砧的引擎震动着车身时,他呼吸,再呼吸,再呼吸。解脱感充斥着他。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弯曲手指,还发觉自己的双腿能够移动了。他瞥了一眼仍然在从观察窗装甲玻璃涌进的火光。他们必须移动了。
他滑出自己的座椅。在进到驾驶席之前,他将被迫断开自己的空气管。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拔下了管子。当空气切断时,一股恐慌感攫住了他。他落进炮塔下方的爬行空间,脚在炮弹壳上略微滑了一下。肖纳坐在驾驶员座位边,大口吞咽空气的同时胸膛不断起伏着。莫利的尸体一半在驾驶席里,一半露在外面。从他破损的护目镜滴下的血在防护服上干结成浓稠的褐色细流。
他憋在胸腔里的气息开始作痛,同时那片灰雾又开始在他的视线边缘浮现。他把空气管插下去,听到阀门乒的一声打开,接着再度呼吸。他环顾周围。能看到前炮炮手索尔一动不动的身影挂在粉碎者的炮舱上。他朝下看看肖纳。她现在的呼吸平稳多了。
“你开过战车吗?”他问。
“没。”她摇了摇头。他点点头,把莫利的尸体拉出驾驶席。它耷拉着,当他缓缓将其放下时,死亡的重量几乎把他拽倒。
“去查看一下其他人。如果可以的话把他们弄醒。”她点点头,开始朝前炮舱那儿的索尔爬去。
科德钻进驾驶席,看着控制台。自他最后一次驾驶坦克起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有血迹留在观察窗和控制推杆上。当他握住它们时血粘在了手上。
“索尔活着,”肖纳说,“考格也是,还有扎德,不过他们还是不省人事。”
“萨查?”
“不好说。”他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
“到炮塔里去,”他说,“看着鸟卜仪和送话器。”
他返回到控制台上。这台突击坦克比他之前开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庞大、沉重和强悍。他透过前部取景器朝外看去。增强后的显示已经将火光减弱到近乎黑色,但他可以看到位于他们正前方的一台机器的残骸。火焰从它的舱门喷涌而出,而其前部装甲早已变成一团扭曲的废墟。一道白色的标记,不知为何得以透过烟灰和火焰依然可见,纵贯了这台死去机器的侧边。送葬者,他不假思索便认出了它。当他注视着那片火海时,阿巴斯消瘦苍老的脸庞浮现在脑海中。
缓缓地他接通了战争铁砧的动力,坦克开始向前运动,起初很慢,接着便坚定地行驶起来。
“上校!”肖纳的声音打断了他全神贯注的状态。“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移动。”他的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敌人当中的一个还活着,或者是另一个突袭小组已经过来查看前一组发生了什么。
“战争铁砧,”疲惫的声音从送话器传来。“战争铁砧,这里是剃刀。回话,战争铁砧。”
科德感觉自己的双手在控制台上颤抖。
“欧瑞格?”
“长官。”
“剃刀还能运转?”
“还活着,长官。是的。”
“还有别的人吗?”
在欧瑞格开口之前,短暂的沉默已经说出了事实。
“没有其他的生命信号。”又一段停顿。“我们正要朝北去。我以为不会有别的人还活着了……直到战争铁砧的发动机启动。”
科德点了点头,接着意识到没人能看到他。原先隐藏在肾上腺素效果之下的疲惫开始返回他的四肢和意识。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想法,是他眼下不想面对的,那就是他确实做了阿巴斯曾经害怕的事;他害死了几乎所有曾经信任他的人。
“北边?”他说。
“在这片平原的边际应当有一处避难所。至少根据我所认为的我们的所在位置来看。”
“好吧,”科德说,“北边。带我们出去。”
“遵命,长官。”欧瑞格答道。
科德再次开始向履带输入动力。
“还有,欧瑞格……”在他尚未决定要说的时候,话已出口。
“是,上校。”
“谢谢你。”赫伦德冲进火海,沉重的步伐把石头碾成粉末。他的热熔武器在歌唱。毒刃死亡产生的冲击波击中了他。世界消逝在烈火和破片的尖鸣中。他的护盾嘶嘶作响,将那些碎片化作火焰和尘埃。他能品尝到自己的武器想要燃烧的渴求。他能感觉到金属的死亡,和弹片的鸣响。他正在燃烧,淹没在钢铁中。他正……沿着山坡冲向毒刃死亡时扩散开来的震荡波。
高顿正奔跑在他身侧,从他的发声单元里冒出一阵带着水声的咆哮。塞拉罗斯的其余成员纷纷朝谷底加速机动。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攻击方案,以及一系列第二方案和目标优先级。三台捕食者已经在开火了,转换光束和激光炮把最后一台担任毒刃护卫的战斗坦克化作尖叫的闪光和破碎的金属。欧伦和两台狩猎者在高处不断变换着位置。他们会在六秒之内再次做好射击准备。
在赫伦德正面,敌人的小队之一正在调整姿态。一道激光能量击中了他脚下的石头。岩石碎片打在他的护盾上,在闪光中化作粉末。尘土在他的皮肤上沙沙作响。他看见一台征服者的长炮管朝自己转来。它承诺了一个结束,一个从战争中安息的机会,从此抛下钢铁。但它永远也没有机会开火了。
赫伦德躲向一侧,举起双臂,手指张开。征服者就在二十步开外。加农炮的炮管在他眼中是个黑色的圆圈。两道白热的射流从他的手中跃出。加农炮的炮管在它开火的同时熔化了。爆炸掀开了征服者炮塔的顶部和后部。
他径直冲向那残骸。在它之后另外两台战斗坦克正在转向,搜寻着目标。空气里满是炮火的嘶吼,火焰腾空而起,仿佛要熏黑上空的云层。
一台侦察坦克从死掉的征服者的残骸后面绕出。它速度很快,而且它的人类驾驶员的反应速度也超出了赫伦德的预期。那是个错误。赫伦德举起他的手。能量在他掌中汇集。在他的钢铁之茧里,他感觉热量涌上自己的神经。那感觉不可思议。感觉仿佛再次活了过来。
高顿在赫伦德开火前的一刹那撞上了那台侦察车。穿凿爪尖叫着破开装甲板,同时将坦克顶到了一旁。它的履带在犁过积雪和石块的时候从车轮上脱落。它撞上了一块巨石,片刻之后高顿就出现在它后面。穿凿爪的利齿在抖动的红色光芒下闪烁。高顿将双爪朝下猛推。碎裂的金属四散喷出。车体装甲被撕开了。赫伦德看见一个穿着臃肿服装的身影在洞开的车身内挣扎。转眼间剧毒空气就在那身衣服上找到了弱点,那个身影在血肉化作泥浆的时候颤抖着。
高顿探进那残骸的内部,他的爪子紧握着。一团火焰席卷了无畏,但高顿直起身来,将燃烧的残骸甩向空中。赫伦德听见他兄弟的咆哮在送话器和空气里轰响。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同样也在呼喊,奔跑,他的机器身体流畅得就像自己的肉身,仿佛它正被一种他之前未曾意识到的渴望所驱使,再活一次的渴望,活着并燃烧的渴望。
他用双手干掉了下一台坦克。它试图转向,履带搅拌着岩石碎片。他撞在它一侧。一只手钳住正在转动的履带并朝后扯去。一截断裂的履带划着弧线朝他背后飞去。坦克扭转起来,另一侧依然运动的履带让它陷入了原地打转的状态。当那机器的车身撞在他身上时,赫伦德摇晃起来。他向下砸去,正好在一门侧炮炮塔之后。焊接接缝断裂了。赫伦德抓住车身发射了他的热熔。熔化的装甲钻进机器的心脏,又从另一侧穿出。在他的铁棺里赫伦德觉得自己闻出了血肉烧焦的味道。他朝后退去。那残骸逐渐静止下来。火焰正从它后部喷出,像一顶明亮的羽冠。
他站着看了那台死掉的机器片刻。战场似乎差不多已经沉寂下来,爆炸声已变得低沉,就像远方潮水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每一台机器的位置,但所有东西似乎都很遥远,仿佛有什么刚刚从他的意识里断开了。在他左侧捕食者三车组正在下方坡地从容地以不规则队形移动。激光炮的光芒在它们的车侧闪烁。狩猎者正再次切换射击位置。贾瓦克的机器仍旧呆在山谷对侧,隐藏在火光和烟雾的遮蔽后面。他们已经在无一损失的情况下将敌人截为两段,战斗方案以预想的方式精确展开。除了有什么东西不对之外,某种无关乎他们是否能在这场战斗幸存的东西。
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他,某种在他体内的东西,某种或许本就一直在那儿的东西。
铁石于心。
他能感受到它的掌握,以不懈的力量吸引着他。以他自己的力量。它感觉就像溺水时想要的空气。它感觉像生命。
铁甲覆身。
而他想要释放。他想要让它成真。他想要再次感受生命。他想变得比一具披挂钢铁的尸体更多。他感觉自己的肢体开始活动。
暴风领主从火海中猛冲出来。
当那台机器撞上赫伦德方才杀死坦克的残骸时,他朝一侧扭去。车身以足以击碎装甲的力道击中了赫伦德。
他倒下了,感知被闪烁的告警符文所填满。他撞在地面上,并犁出一道痕迹。他停下来开始起身。
暴风领主的巨型爆矢炮管正越转越快。赫伦德在山谷侧的捕食者之一死在旋转的枪管前。
赫伦德把一条腿从身子底下拖出来。地面上有油,从他的钢铁躯壳漏出,黑色斑点一滴滴落在肮脏的积雪上。
暴风领主的炮口模糊一团。捕食者们正在山坡上分散开来,它们的炮口开始瞄准暴风领主。
赫伦德站起身来。黄色告警符文给他的视野上了色。他的护盾不见了。他感觉到活塞弯曲和齿轮断裂。它们就像是折断的骨头和撕碎的肌肉。他冲了上去。
巨型爆矢开火了。枪弹从旋转的炮管喷涌而出。山谷的那一侧消失了。岩石、尘土和弹片扩散成咆哮的云团。弹壳从暴风领主泼洒出来,如雨点般落在它的车身上。捕食者们坚持了片刻,它们的装甲在一发接一发咬进车身的炮弹打击下扭曲变形。赫伦德看见三台捕食者的状态符文闪为黄色,接着又变成红色。他开始奔向暴风领主。赫伦德已经在第一炮打响时关掉了他的声音传感器,但他仍旧能听到巨型爆矢的声音。它撼动着他棺椁中灌满液体的黑暗并钻进他的头颅,像一只钢铁巨龙的怒吼。
他举起双手开火。从视野边缘他看到自己的两台狩猎者正在移动,试图跑出那阵搅动山坡的火力风暴。它们不会成功的。巨型爆矢正轻松地把赫伦德的部队大卸八块。
暴风领主朝后转向,履带尖响着粉碎了下面的石头。一门侧炮旋转过来指向赫伦德。
他开火——
炮弹砸进他的胸膛。火焰吞没了他的视野。他蹒跚着,冲锋也停滞了。炮弹的冲击力从他身上穿过。血渗进包裹着他的羊膜里。更多的炮弹命中,尖锐的嗡鸣让他的世界仿佛陷入了另一种沉默。他的一部分——为战争而磨砺与训练的那部分——感知着一切,并不为所动地记录着。
暴风领主的主炮没有朝他射击;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早已死了。那是一门重爆矢。它的弹药势大力沉,但还不足以破坏他的装甲。不过它们依然能够把他打得后退并跪倒在地,粉碎他的传感器让他变成瞎子。它们不是为了杀死他,它们的火力是为了将他压制,直到主炮得以掉转过来把他打成碎片和血浆。那一刻正在到来,随着他停顿的每一秒,不可避免的现实正在降临。
他开始起身,高举双拳,前臂的装甲当爆矢在它们表面爆炸时发出闷响。他的传感器一团模糊,满是威胁标志和损伤读数。射击停止了。他朝前迈出一步。他的视野清晰了。暴风领主正在转动它那自转着的通红炮管,一路拖曳着火力沿着山坡朝他而来。
他迈出另一步,受损的伺服器在他开始抬起武器的时候哀号着。他用意志释放出背部的导弹。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受损连接闪着火花的空白感觉。
一台楔形的车体从暴风领主后方的火海钻出。灼痕在它的拉丝金属表面留下了印记。赫伦德看到三束寻的激光在布满灰烬的空气里闪烁。
“大人,”贾瓦克的声音通过送话器呼叫道,同时——仿佛这句话就是一道命令——那台西卡然发射了所有的武器。
暴风领主的后部炸出一团黑烟。巨大的机器蹒跚着,它的履带在最终静止下来以前又转动了片刻。当车体摇晃着停下时,钷元素火焰从它后背蔓延开来。不过它没有死,还没有。它全部的武器都在开火,扫射着它周围的地面,就像一个半盲的战士在试图逼退攻击者。赫伦德奔跑着,感觉他机体的损伤愈加严重。这行动愚蠢,它并不理想,也不符合理智。但他已经不再以这些眼光来看待世界。他是心中的钢铁,而且他能够感觉到的比从前更多,多于当他还活着的时候。他是一件武器,而武器只靠杀戮为生。
他与暴风领主迎面相撞,跃上前部倾斜的车身,铁拳抬起。一束热能击中炮台。一团熔化的金属四溅开来。那伤到了他。他的装甲板开裂起泡。他的拳头砸进暴风领主受伤的车身,抓住松脱的金属发射了他的热熔。
世界陷入白色的寂静。



“它……是……”苏塔-努叫道,她的音量逐字升高。“如此清白。”
黄色威胁符文随着他头部的摆动在视野里穿梭。在远处的昏暗里有东西在堆栈之间移动。
“快点!”他喊道,保持沉默的需要被加快速度的必要所驱走。苏塔-努的整个身体在脉动,涨缩,仿佛正在呼吸,又像在吞咽某种比自己还大的物体。阿格尼斯已经能看到那些在堆栈间移动的东西的形体了,闪光的机械眼睛正盯着他。一条条瞄准光线开始从黑暗里闪出。他举起了爆矢枪。目标符文开始在红色和黄色之间闪烁。
“我们走了!”他叫道。
苏塔-努颤抖了一下,接着开始移动,银色触手从堆栈上抽回。她在空中抖动了片刻,然后开始朝他旋转而下。机械式的话音在黑暗里越来越大。苏塔-努落在地上,开始朝返回升降平台的方向飘去。他奔跑着跟上。
“你看到了什么?”他喊道,金属网格在他脚下振动。“你找到了什么?”
“一个空白。”她嘶嘶地说,声音朦胧。
“空白?”
升降竖井在他们面前打开。玻非苏斯站在仍旧仰卧在地的塔达克身边。大门开始在他们背后关闭。
“不是空白,”苏塔-努说,“一个空白。”
玻非苏斯正在他的蜡版上划拉文字。
你想让钢铁之人醒来吗?
“一个空白?”阿格尼斯喊道。
苏塔-努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处缺失,”她说,“一处虚无,本该有的什么东西不见了。”
你想弄醒吗?
“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对你撒了谎。”
弄醒?
他站着盯着她看了片刻。他已经知道是这样,早在他看着佩图拉波双眼的时候几乎就已经确定,但他还是希望自己不会找到理由去把新的背叛消息带给父亲。他曾希望在这场誓言崩毁的战争里仍有某些羁绊能够维持真挚。
随着他们的下降,射进竖井墙壁的光线不断地闪烁。他转向玻非苏斯,想起那副铁面具的钥匙,冰冷地贴在他的颈部。然后他重新看向苏塔-努。
“告诉我。”他说。
“不,”她答道,她的金属蛇臂操纵着平台的控制面板。平台开始移动得更加迅速,沉入竖井深处。“我们必须看到它。”
两分钟之后平台停了下来。寂静在空气里蔓延。阿格尼斯感觉它近乎令人不安。他的心脏正将添加肾上腺素的血液泵进四肢。战术图标在他的视野里旋转,告诉他这里的空气清冷,却带有异乎寻常的化学物质的迹象。这里几乎没有背景音,只有远处机器搅动空气的噪音。苏塔-努伸出一系列金属蛇臂插进大门一侧的控制台。火星和烟气腾空而起,大门打开了。外面的通道是光滑的石垩。裸露的照明条沿着中央延伸出去。另一扇小一些的强化塑钢门坐落在远处。警告标识带装饰着它的边缘。
“你确定?”他问,双眼盯着通道。
苏塔-努在他身边飘起,金属触手滑回她的袍子。
“是的,就是这里。不是首要的进入-撤离方式,但它会把我们带到那的。被发现的可能性很高。”她把自己的头转向他。他发觉自己在想象那兜帽下隐藏的笑容。“你甚至可能要弄脏自己的武器。”
“记录里没有指明他们在这里保存的什么?”
“没有,只有掩盖在三层加密底下的名称代号。他们叫它黑暗之眼。”
“黑暗之眼……”他让这个名词悬留在空气里。
他回瞥了一眼塔达克仍然不省人事的身躯,然后看着玻非苏斯。他点点头,踏进通道。科技女巫和星语者跟了过去。他们迅速移动。下一扇门在苏塔-努的触碰下打开,她输入了自己从数据堆栈里检出的代码。
接下来是更多的通道,全都空旷而寂静。他不喜欢那样,一点也不。随着他们渐行渐远,空气和光线也发生了改变。一片迷雾飘荡在视野边缘,让墙壁角落和远处物体的细节变得模糊。附在凹陷处的影子仿佛堆叠的黑色衣服,而照明条愈加明亮,光线却不足。整齐划一的荒弃房间和寂静走廊开始压迫他的头脑。他的意识走神了数次。他大概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走了好几步。
每一次他把自己拉回到集中注意力的状态,之后又会再度流失。很难说科技女巫是否也受到了影响,但随着他们的深入,玻非苏斯一直在扣紧和扭动自己的手。沉默加深了,他们意识里的迷雾变得厚重。
那几乎害死了他们。
另一道闸门向两侧打开,阿格尼斯跨了进去,更多是习惯性而非有意识地举着枪。站在闸门另一侧的钢铁战士转过身来,爆矢枪抬起。一种迟钝了的震惊感沿着阿格尼斯的脊柱上升。他的感知在一阵寒意中清晰起来。他踢中那个钢铁战士的枪。枪身撞在那个战士的胸甲上。两发子弹怒吼着从枪**出,击中墙壁。枪声回响着,尘土和烟雾席卷了通道。
阿格尼斯迅速向前扑去,在钢铁战士半跌向地面之前朝他打出三拳。他的意识成为猛然汇聚的一线,怒火狂烈,露出利齿。那个钢铁战士头盔的目镜破碎了。血雾从被前两击打破的眼眶弥漫而出。钢铁战士倒下,他很可能已瞎,但离死尚远,他在跌倒的同时举起了枪。
阿格尼斯的意识迅速做出了决断,以至他几乎未加留意。他扣动了自己的爆矢枪。枪弹击中钢铁战士的胸口,爆炸并把那个战士砸回墙上。阿格尼斯又继续射出三枪:一枪打在喉部接缝,外加两处目镜各一枪,三枪之间干脆利落。钢铁战士的头部和颈部爆裂开来。
阿格尼斯朝前移动,手枪预备,追踪着无头尸体远处的空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段走廊外加对面墙上的另一扇小门,以及在他左侧的一处巨大的圆形闸门。干扰杂音在他的送话器里响起。他摘下头盔,朝自己的两位同伴回头看去。
苏塔-努已经飘到了近处。
“非常利落,”她说,兜帽略微一摆,示意着那个死掉的钢铁战士。“除去最初他差点杀了你的那一瞬间。但是那三发致命射击,一发确保喉咙和口部无法发出警示,另两发确保致命。令人印象深刻。”
阿格尼斯没有答话。他的一部分意识已经切断了有关自己刚才所做之事的一切念头。他未曾想要杀死这个钢铁战士,但仅剩的另一选项将是受死并令自己的任务失败。
“他可能还是发出了警报,”他说,看也没看苏塔-努。“在我开火之前他有时间讲话。”
“不,”科技女巫说,“他什么也没有送出去。他的送话器关闭了,外加大部分自动感知。”
“为什么?”
“因为这个。”她在说话的同时碰了碰那扇圆形闸门。“你需要打开它。”她说,他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战栗。“我……”她开口道,但话没说完便瘫在地板上。
他接着注意到了玻非苏斯。那个星语者仍然站在他们刚才进来的门口。他正在颤抖。他的手在自己的蜡板上跳动,一遍遍写着重复的东西。
……黑色星辰,黑色星辰,黑色星辰,黑色星辰,黑色星辰……
阿格尼斯转身回到闸门。一个手轮位于它的中心。他看不出其它的锁闭机构,只有空白的空间和断接的线缆揭示着曾经存在过的门禁系统。他伸出手去握住手轮。他的盔甲在活动的同时发出缓慢的咯吱声和抗拒的呻吟,仿佛它的系统在失效。他开始转动手轮。它旋转着,直到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沉重的咔嗒。然后他拉动闸门,随着不断抗议的盔甲的摩擦,他将闸门高高抬起。
门后的空间一片黑暗,从阿格尼斯身后传来的光线截留在门口,就像一道屏障阻止了它的通过。他踏过门槛。黑暗笼罩了他。一瞬间他目不视物,之后眼睛逐渐适应,一片彻底的黑白场景展现在他面前。
人类的身躯吊在金属框架上。铁链钩住他们的手臂和头皮上的圆环。有些人带着变异:萎缩肌肉和僵硬骨骼形成的额外肢体,半透明的鳞片,反关节的腿部,手指长成月牙状的白骨。一种很厚的金属带环在他们每个人的头部。带着针头的管子把他们裸露的皮肤和一些装着液体的瓶子连在一起。一轮扫视告诉阿格尼斯这个房间里有几十个这样的人。当他看着他们的时候,他的眼睛开始作痛,同时一种沉闷的噼啪声在耳朵里鸣响着。
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或者说至少他们曾经是什么。他们曾是导航者,数十个被锁在黑暗之中处于镇定剂影响下的导航者。他走近一些。他的盔甲变得死沉,拉扯着他的肌肉。他遇上的第一个身体是一个枯瘦的女人。缓缓地他从她的身上拔出针头。他等待着,感觉自己脊椎和四肢的本能在告诉他返回光明当中。他等待着,宝贵的时间在流逝。
那个导航员的头抬了起来。她吸进空气,准备发出尖叫。
接着她静止了下来,然后倾斜头颅,先朝向一侧,接着是另一侧。阿格尼斯没有动,也没有讲话。
“我看见你了,月狼之子。”
“你们是什么?”他问。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那些目睹了永恒之光的人。我们是那些看到了黑色星辰的人。”
……黑色星辰……黑色星辰……黑色星辰……这个词在他的思绪中重复着,直到寂然无声。
“黑色星辰?”他问,发觉自己的嘴唇发干。
“万物的黑暗之心。它就在那里,而我们进入并穿越了它,然后我们看见……”导航者的声音顿住了,一瞬间恐惧令她的话语颤抖,“我们看见了一切。黑暗星辰……地下之环……通神之路……恐惧之眼看得到一切。”她转过头看着阿格尼斯。他感觉到了注视。像冰,像在跌落,而且是永无止境的跌落。“它在这里。它在内里。而……”她又开始颤抖,四肢晃动着固定她的框架。“而它正在回望着我们。”
他离开了房间,把黑暗和沉睡的导航者们关回闸门里面。
苏塔-努已经退回了他们进来的门口。在他观察她的时候,她的身形正在涨缩着,而尸体和洒在地板和墙壁上的血迹都已经无影无踪。阿格尼斯朝他们走去,随着远离闸门的每一步,他的盔甲活动都越发自如。
“我们得到铁血号上去,”他说,低头走进来时的通道。“我们要见佩图拉波。”艾欧正在倾听阿格尼斯讲话,但她的注意力突然间从那个使者身上离开。哨望着其它信息源的那部分意识发现了某些情况。这不应当发生。她正处于深入而专注的冥想状态。只有存在紧急人身威胁的事态才会触发这样的转换。
一处走廊的图像充满了她的视野。它被荒弃了,除了一个独自站在那里的男人,一动不动地抬头盯着她的网蝇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那个男人穿着带有钢铁战士劳工工头编号的灰色工作服。他的头皮剃得精光,他的注视空洞,目不转睛。他微笑起来,嘴唇的活动好像被线牵着一样。一团彩色的纹身在他脸上绽开,接着又随着笑容从他脸上消失而隐去。
“当心,刺客,”他说,“能躲的地方就这么多,而那些看似安全的地方,也许并非如此。”他又微笑起来,伸出手去,接着图像变成了雪花。她感觉到网蝇死了。震撼冲击着她。这使得例行程序耽搁了数秒才启动。
数据:网蝇的存在已暴露。
她在瞬间对自己的虫群进行了一次清点,发现所有剩下的那些都还在原位并正常工作着。
推断:进行接触的对象试图造成精神恐吓。
她开始在监视她在无影迷宫的各处藏身洞的网蝇之间切换。在三个之后她开始发现信息。
用刻写、涂抹或是粉笔字的方式留在她的网蝇视线里的是一个符号:古代泰拉方言之一的字母表首字母,阿尔法。
她在开始处理这些事实之前不得不暂停片刻。她一直对那些被留了标记的藏身洞保持着下意识的监控,而她并未看到任何东西。
推断:敌人并非试图恐吓。敌人正试图展现其老练与优势。
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呼吸;注意到自己蜷缩在内的狭窄风道,注意到了一切,并注意到她正在颤抖。
“你正在犯下错误。”艾欧发出声音,接着意识到她刚才说的很大声。
不,不,不是现在,她想,接着突然间她的意识翻滚着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她已经收到过这方面的警告,他们都收到过。即使一名文努斯的头脑也只能在这样长的时间内接收如此多的数据,之后它就会开始阻塞并失效。拓展的任务状态,以及过于复杂的作业区域,会导致运行在自我强迫路径上的头脑产生混乱状态。数月以来,艾欧一直生活在一个极度复杂的作业区域当中。
“要求:列出二十军团阿斯塔特已知的心理特征,名称阿尔法。”
她正在大声说出这些话。她无法控制。她导师的那张老脸正从记忆里对她咧嘴笑着,而她又射出一连串自己尚未开始的问题和回答,难以自制。
“回答:已知心理特征包括混杂的优越感/自卑感,其合并呈现为复杂的精神错乱行为,倾向于令敌人和/或盟友知悉其所处的优势地位。”
“要求:对近期的交手记录与该数据以及以往的任务数据进行一致性推断。”
“推断:阿尔法军团知道我在这里。他们想让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想让我知道他们有多厉害。他们想让我在被他们杀掉之前知道。”
有关她导师残酷笑容的记忆又出现了,就在她的眼前。
她正在颤抖,她扭转的肌肉作痛。但她的头脑正在变得清晰。
她已经脱离了迷离状态。关键时段已经过去,但她仍然完好无缺,仍然活着,仍然可以运作。
她再次开始触碰自己的筹算网络,起初小心翼翼,接着便将它们一股脑地收回自己的意识。她已经损失了时间,而时间在一个作业区域里是致命的因素。
她再次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并切回跟随着阿格尼斯和苏塔-努的网蝇。他们正向升降机移动。她尚不确定阿格尼斯的发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们可能的含义有很多,而由此推断出的可能亦有如此之多。她需要时间,而为此他需要除掉一些参与者的代理。她的大脑进行了一次迅速的检查,保证自己的行动不会造成致命后果,随后决定改变她正看着的情况。
小心翼翼地,她向钢铁战士的安全系统里输入了一条消息。那是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只是一颗将来会长成某种更大东西的种子。第一道安全警报在三分钟之后响起。最好的防御是远在你的敌人触碰之外。忠诚者在第一批增援塔兰的部队到来起就理解了这条古老的箴言。数以十万计的战争机器休憩于地下掩蔽所的洞库内,还有数量相当的留在虚空之中,保存在战舰和运输船的腹中。这背后的原因很简单:要塞可以陷落。蓝宝石城避难所的丢失已经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点,而当它陷落后忠诚者损失了上万台机器。地面要塞是静止的。它们对周边区域的掌控是一种弱点。属于塔兰一侧某处的力量很难被轻易部署到这个行星另一侧的交战当中。
收容在舰船内的部队就没有这样脆弱。它们可以在攻击范围外运动,而且能够在整个行星表面部署。这些舰船也许需要冲破敌军阻拦才能接近塔兰,但只要它们存在着,忠诚者就永远不会被击败。这同样意味着对抗佩图拉波的军队永远无法被一次性集结并发挥出全力。
这是一项交易:以较弱的地面力量来保证生存。数月以来它一直是忠诚者的核心战略,而且未有被推翻的迹象。想要令其发生,某种本质性的东西需要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