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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月光下的乌鸦

2020-12-17 21:32 作者:林夕尘dream  | 我要投稿

第一夜

下午四点的时候,已经坐在西向窗边的我,整个人都被包裹进了橙黄色的光雾里。

显示屏上的巨大光斑阻碍了视线,努力调整了好几次角度,但是反光的问题始终没办法解决,我只好暂时放下自己手里的工作。百无聊赖中,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该给那孩子的班主任发条短信,关心一下他今天开学第一天的状况——午餐在食堂吃的习惯吗?交到新朋友了吗?有没有不习惯新学校……

光雾在我周围浮动着,我却忽然莫名感到一阵反胃的恶心。强忍住想吐的冲动,几乎是闭着眼睛收拾完了桌上的物件,甚至连与同事道别都忘了,早退的我迅速逃离了公司。

阳光坠落的速度超过想象,亮度迅速降下的剎那,路灯也亮了起来。

本想要打车过去,但考虑到是晚高峰,同时也出于节省开销的考虑,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搭公交前往。到学校门口时,天空已经成了深紫的渐变色。我看见那孩子正在门卫室里孤零零地坐着,在见到我时,眼睛分明闪出了光来。

“等好久了吧月月!”

我喊着他的乳名,很是愧疚地抱住了向我飞跑来的他。

一位穿着安保服的大叔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他用小小的眼睛盯住我,带着口音的话语中显出分明的责备。

“你这当妈的也是心大,咋这么晚才来接孩子。”

只觉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恍惚地向那人道着歉,直到清脆的声音提醒了我。

“不是哦,这是我姐姐啦!不是妈妈!”

月月抓紧我的手,他明明才上二年级,但却已颇有力气,甚至于将我的手捏得有些疼。

再次向那位大叔致歉后,我牵起月月的手,朝公交站台走去。

“姐姐!这里的学校超级大哦!教室很大,操场很大,食堂也很大,午饭也特别特别的好吃!而且今天老师还请我喝了酸奶,特别特别好喝!”

叽叽喳喳的月月让我的忧虑消失了,看起来他很适应这里的新生活。和我不同,月月是一个很擅于交流的孩子,哪怕对陌生人也一点儿都不怕生。是小孩子天性使然?又或者……可能是因为像他的爸爸吧……

我用力捏了捏月月肉嘟嘟的小手,他也回应似的捏了捏我。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整天在学校里的生活,让我实在不忍心就此打断他,直到他说累了的间隙,我才见缝插针地问道。

“晚上姐姐请你吃好吃的哦!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肯德基!”

“嗯,可以吃更好一点儿的哦……”

“肯德基不就是最好吃的了嘛?”

我突然对自己征求意见的感到可笑,对于在小镇上长大的月月,他能想到的“最好吃的”或许也只有肯德基了吧。

“不可以嘛……”

月月突然投来害羞而怯怯的眼神,让我只觉有些心疼。

“当然可以啦!”

“那我要吃奥尔良烤翅,我要吃两份!”

宣誓般地挥动着自己的小拳头,月月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忍不住把他拥进怀里,蹭了蹭他同样肉嘟嘟的小脸。

“以后你就跟我一起住了哦,月月。”

“我呀最喜欢姐姐了!和姐姐住一起超级开心!”

他反向抱紧了我,在我耳边说着甜甜的悄悄话。却在这时,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浅浅的惊叹。

“呀,好多小鸟!”

我转身,看见被月色所浸染的夜空中,许多大小不一的黑点飞掠而过。它们杂乱地扑扇着翅膀,空气中似乎能闻见羽毛的味道。

“那是乌鸦。”

“是乌鸦吗?”

月月抓着我的手,轻轻踮起脚尖,视线追着掠过上空的乌鸦缓慢摇移,直到它们彻底消失不见时才重新转过头来。

“它们这是要去哪儿?”

“要躲到黑夜里面去。”

“躲到黑夜里面?”

我点了点头,抬起眼,月色久违的明亮的异常,甚至于有些晃眼。

“乌鸦只要躲到黑夜里,就没人会发现它们了。因为乌鸦是黑色的呀!”

对呀,乌鸦是黑色的啊……

只要藏进了黑夜里。

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第二夜

我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睏意。

周围同学们的背书声,是一首无比枯燥却有着神奇魔力的催眠曲,在我的心底掀起了一阵阵名为睏意的“浪潮”,奔涌进了我本就混沌的意识中。

眼皮好重,不自觉黏连到一起,背书声时远时近,我感觉自己正在坠落。

从床边传来刺耳而难听的叫声,像保险绳一般猛然拽住了下坠中的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循声望去,正对着窗户的电线杆上,我看到了一只又胖又丑的乌鸦。

黑不溜秋的,像被随意丢弃的破抹布,只是那双小小的眼睛,竟在夜幕里闪烁出两点诡异奇特的微光。

真恶心……这家伙……

心里这么嘟囔着,我捏起自己桌上的橡皮擦,直接朝其砸了过去。

在被击中的前一刻,那团破抹布突然打开,伴随着一阵更加难听的刺耳叫声,忽的飞进那片被月亮照耀成深灰的夜色中。

终于可以睡觉了啊……

这么想着,我揉了揉眼睛准备重新入睡,却被一阵更为刺耳的叫声所吵醒。

“李望舒!”

那声音就像突然拍向苍蝇的手,利落的拍击后,周遭那些“嗡嗡”的背书声骤然消失,夜的安静通过大开的窗户淌进了教室。

我踡起身子,本打算藏进那片安静里,但围拢而来的视线却逼迫着我必须站起身来。

“你在干什么呢?”

正对上班主任那张比乌鸦还恶心的胖脸。扭曲的脸,向一团被揉来揉去后强行塞进了马桶里的脏抹布,沾满了排泄物一般的愤怒表情。

“我问你——你在干什么呢!”

“乌鸦……”

我低下头去,总感觉那愤怒表情的恶臭正在飘过来,让我不禁捏住了鼻子。

“什么东西?”

“他说乌鸦!”

坐在我前面的家伙很是“好心”地把我说的答案扩大了几倍的音量,告知了全班,然后带领着大家一齐发出哄笑声。

恶臭在整个教室里漂浮着,我用力捏紧自己的鼻子。

“不许笑!”

班主任的一声断喝,打死了闹哄哄的苍蝇们。

“乌鸦关你什么事?它是生你养你还是教你了?乌鸦管你什么事儿?!”

我继续低着头,自顾自捏着自己的鼻子。训斥也好,嘲笑也罢,只要闻不到那股排泄物一般的恶臭,于我而言就总是可以忍耐的。

“你瞅瞅你写的作文是写了个什么东西?”

没关系,堵住鼻子就没关系,可以忍的。

“人死后会变成乌鸦。眼睛会变、鼻子会变、手也会变、脚也会变、心肝脾肺肾都会变成乌鸦。它们拥挤在一起,讨论着要飞到哪里去,但终究商量不出大家都认可的共识。于是就各自飞走了,等它们各自飞远了,人也就彻彻底底的死了。”

原以为会有嘲笑,但是并没有,教室被夜的安静给灌满了。所有的人都只是在怔怔地望着我,瞪大眼睛,象是被夜色给淹死了一般。

“庸俗!恶俗!俗不可耐!”

连续说了三个“俗”字,班主任连续敲了三次桌面。

“亏你还叫‘望舒’,你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个名字吗?对得起吗?!”

配合着“对不起嘛”着四个字,他继续有节奏地敲击了四次桌面。

“我妈起的,我也不喜欢。”

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本已溺死在夜色中的亡灵们,又以行尸走肉的姿态复活了。笑声和恶臭一起在我身边聚拢起来,我再次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不许笑!继续背书!你给我站着背!”

应该是体会到了我的无可救药,班主任终于是移开了他的视线,继续低头去批改别人的作文。

人死后会变成乌鸦……那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打算,我只是轻轻松开了捏住鼻子的手,空气中依然残存着腐烂的恶臭,但被背书声冲淡了许多,勉强可以呼吸。

耳边又一次传来那难听的叫声,我扭过脸,那团脏兮兮的破抹布这次直接出现在了窗沿上,它瞪着闪烁诡异微光的眼睛深沉凝视着我。

“你又是谁变得呢……”

我轻声呢喃,期待答案。

 

第三夜

我计划着今天一定要打车去接月月,一块阴影却在这时悄无声息地压了过来。

“今晚一起去吃饭吧!”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受惊地抬起头,认识后便看见了塑料般的笑脸。

笑脸的主人是隔壁工位上和我一样刚毕业不久的新同事,虽然明明交集不多,却非要故作熟识地抓住我椅子的扶手,将我整个人转向了他。

“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日料店,他们家的海胆拌饭超级经典,我敢说全城独此一家!”

他摆出浮夸而做作的笑容,笔挺西装下包裹着的瘦小身子,是一种粗制滥造的劣质感。

看着他,我闻到了一股塑料的味道,本能地感到有些恶心,想吐。

“啊,抱歉……我……”

我有些怯懦地想和他拉开距离,但椅子被他牢牢拽住,被固定在了原地。

他用钉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那股塑料味愈发明显。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吐出来了的时候,一个蓝色文件夹击中了那家伙的手背。

一声惨叫,他松开了手,我也趁机和他来开距离。

“你是不是很闲?”

我和他之间的间隙被填充了,主管挡在了我身前。

“你要是那么闲就把这些资料看了,晚上十点前给我方案。”

“不是主管,我……”

“那就九点吧!”

塑料的味道变淡了许多,眼神也由利转钝,他默默接过文件,一脸懊丧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橙黄色的光雾依旧在裹挟着我,但站在我身侧的主管,却用身躯为我遮挡出一方小小的阴凉。他向我转过身来,因为是背光,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这几天下班都挺早的?”语调间听不出起伏的变化,主管靠在我的办公桌上,然后终于是注意到了我新摆上的相片。

“男朋友?”

“当然不是!”

虽然单从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必然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是弟弟,来这儿读书,和我住……”

他将手里的相框摆回原位,还谨慎地微调了一下位置,以保证摆放的和拿起前一模一样。

“说真的,你弟弟和你长得可真像啊!”

没等我答复,他就径直拍了拍我的肩。

“不像姐弟,更像母子。”

“母子?”

我摆出故作镇静的笑容。

“我有这么老吗?”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总感觉上面是不是新添了皱纹,我不自觉露出苦笑。

“不是年纪哦,是一种直觉。”

主管朝着我轻轻晃了几下手指,随后又点了点照片上的我。

“你可以理解成丈夫的直觉。”

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继而又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那笑声也让我同样在他身上闻到了那种男人所特有的味道——一种劣质塑料的味道。

那味道让我感到很难受,难受到想吐。虽然如此,我却还是强忍住了自己的不适,微笑无言地注视着哈哈大笑的主管,直到他自知无趣地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我再次迅速整理完手上的工作,与同事们一一道别——包括那位正一脸懊丧地赶着方案的同期。

离开办公室,来到电梯口,等电梯的间隙让我又一次遇到了主管。他依旧浑身散发着那股劣质塑料的味道。

“怎么想到把弟弟接来了?”

明明不是下班高峰,但电梯却依旧慢得令人作呕。

“毕竟城里的学校更好一点儿……”

端着咖啡的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是用锐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是这样吗?不过压力应该很大吧,各种开销什么的,小孩子最花钱了,这一点我又发言权啊!”

他便说边凑了过来,强烈的塑料味不可控地刺入我的鼻腔,我终于是忍不住吐了出来,秽物弄脏了他的皮鞋。

“对、对不起……”

我赶紧掏出纸巾俯身帮他擦干净了皮鞋,随后继续擦着被我弄脏的地板。

光亮的皮鞋倒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同时也映出了我惶恐不安的神情,我不敢抬头,只是战战兢兢地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地板,直到用光了整包纸巾。

终于,我听见了“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对、对不起……我要去接那孩子放学了……”

将用过的纸巾塞进一旁的垃圾桶,我不敢回头,径直躲进了电梯。

毫无理由的,我忽然想起了那天见到的那群乌鸦。它们后来都飞哪儿去了呢?有没有找到可以躲起来了的地方?

走出大楼时,我看见亮起的路灯。

 

第四夜

“乌鸦王子!”

我转身,看见了一张被路灯照亮的明媚笑脸。

“为什么你们班的人都喊你乌鸦王子?”

笑脸的主人挎著书包,小跑到了我身边。我害怕她身上传来腐烂的气味,有意往一旁移开了一点儿身子。

“是因为你声音很难听吗?还是说你学乌鸦叫学的很像?嘎嘎嘎嘎!”

她弯曲胳膊,摇动了几下,做出扇动翅膀的模样。好像被自己逗笑了一样,又双手捂着嘴,夸张的大笑了起来。

“你那是鸭子的叫声。”

似乎是没料想到我会回应,她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目光中的惊诧被笑容代替了。

“那你说该怎么叫?”

她笑瞇瞇地反问道,行经过一盏盏路灯时,脸上的笑意也明暗变化着。

“呱呱呱呱呱呱……”

“哈哈哈,你这更像鸭子叫!我觉得应该是‘咕呱、咕呱’。”

“那是蛤蟆的叫声。”

她故作嗔怒地捶了一下我的肩,毫无防备的我,身子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了地上。

“呀!对不起啊!”

她赶紧抓住我的手,温暖柔软的触感传导而来,让我只觉有一丝恍惚。

“你为什么叫乌鸦王子?”

这么再次问道,她停住了脚步,恰好停在了两盏路灯光域间阴影处。脸上的笑容瞬时暗淡了下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明媚的笑,反而有一丝浅浅的哀伤。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学校里都说你有经历过很可怕的事情?”

她凑上前来,我扭过脸去,害怕会闻到那股腐烂的味道。

“那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敢看她的脸,她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分明的侵略性。我没有闻到预想中的恶臭,只有一种悲伤,一种奇怪的、如绒羽般轻盈细微的悲伤。

夜色中,荒凉的马路,几乎没有任何来往的车辆。边上的武宜运河中偶尔经过笨拙愚蠢的船,隆隆的声响,伴随有撞碎在堤岸处的水声。

我终于是决意转身离开,她也没有阻拦我,只是静默地站在我的身后。

我能感受到她凝视我背脊的目光。

“所以说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突然对我喊道。

明明已经和她拉开了好一段的距离,我却突然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你很想知道吗?”

我转身,看见她已经向前走了几步,进入了一盏路灯的光域里,整个人都亮闪闪的,脸上的表情也因此变得清晰可见。

从好奇化为惊讶,正在我转身的瞬间。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处,象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这么站着,没有任何额外的言语和动作。

虽然和她有着十多米的距离,但是那股浓郁的腐烂气味,却无所遮挡地飘散过来,哪怕明明没有风。

“我看到了人是怎么变成乌鸦的。”

“什么?”

显然是对我的回答感到有些不明所以,挎包从她下垂的肩膀上滑落,包里的书本、文具还零散的化妆品都满落了一地。

趁她俯身收拾的间隙,我自顾自离开了。

“人真的会变成乌鸦吗?”

她的声音,夹带着收拾东西时的杂声传了过来。我没有理睬,依旧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可以的话,我也想变成乌鸦!”

她的声音在此从背后传来,摒除了多余的杂声,显得清脆而坚定。我的脚步因此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没有停留,我还是选择继续向前,假装没有听见。

人是会变成乌鸦的,对此,我深信着。

显然,她也相信了。

 

第五夜

在肯德基的门口,我遇见了那个少年——那个笃信人会变成乌鸦的少年。

当时的他满脸憔悴,无神的双眼默然地眺望着夜空。经过他身边时我才发现,那分明是一双比夜色还要深沉、更显暗淡的眼睛。

我假装没有看见,牵着月月的手进了店里,在买好套餐后,月月却特意选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只有一抬头,我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少年的侧脸——憔悴、失神、悲哀……千百种不该出现在这个年龄段孩子脸上的黯淡表情,此刻却完美地溶解在了这张年轻的脸上。

那一剎那,我总觉得自己象是在看一面镜子。

“月月,姐姐再帮你去买个儿童套餐哦。”

没有在意月月对我说“吃不下啦姐姐”,我自作主张地起身,去柜台处新买了一个儿童套餐的同时,又额外打包了一份香辣鸡腿堡套餐。

返回座位前,我将打包的套餐拎到了店门口。

“这个,是我请你吃的。”

我有些侷促地将那份新买的套餐放在他身边。

“吃完就赶紧回家吧,很晚了。”

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行为实在有些太过草率,仔细想来,现在也才不过晚饭时间而已,或许这孩子只是在这里等伙伴和家人?

正思量着是不是该将套餐拿回来,顺便为自己的莽撞道个歉的时候。少年却说了声“谢谢”,而后便径直拆开食品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没有陷入尴尬处境而感到庆幸。

“你还是高中生吧?”

看了眼他的校服,胸口的学校名称让我确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于是不待他回应我便继续追问道。

“不需要晚自习吗?”

少年艰难咽下嘴里的食物,似在回避我视线一般的扭过头去。

“我不喜欢在教室里。”

“不喜欢?”

他吃着薯条,眼神死死盯着薯条盒的底部。

“教室里有一股味道。”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了一下,虽然少年明明没有看向我,但我却总感觉自己是在对着一面镜子说话。

“是什么味道?”

“难闻的味道。”

不愿意过多的言语,吃完了薯条的少年却没有将视线挪开,仍旧是死死盯住薯条盒的底部,就好像那里有写着什么字一样。

“你有手机吗?”

我轻声问到,显然是对我的询问感到惊讶,少年终于是摆正了他的视线,怔怔地看着我。

“学生应该不好带手机吧……哈哈……”

意识到自己的问询太过草率的我,赶紧充作傻乎乎的样子帮自己解围。

少年再一次低下头去,他将扔在身旁的书包扯了过来,从其中摸出了一个手机。捏在手里迟疑了一会儿,少年还是将手机递向了我。

这回轮到我感到迟疑了,纠结好一阵后,我接过了少年的手机。

“我的手机号和名字存在里面了,微信也是这个号,记得加我。”

将手机递还回去的时候,只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我不动声色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然后装出一副恍然惊醒的样子。

“呀!给我弟弟买的儿童套餐都要凉了!我先给他拿过去!”

用笨拙到近乎愚蠢的演技,我赶紧跑回了肯德基店里。

“那是谁啊姐姐?”

“什么谁?”

“那个小哥哥啊!

月月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虽然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但我却有一种被审问了的感觉,一下子只觉得紧张的不行,脸颊再次烫了起来。

“啊……那个啊……哪个是……是姐姐一个同事……”

“哎?是同事吗?但他好像穿得是高中生的校服呀!”

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在月月转身却确认的瞬间,我努力想着该怎么将这个显而易见的谎给圆回去。不过庆幸的是,那个少年离开了。

“你看错啦月月,那就是普通的运动装,才不是什么高中校服呢!”

故作轻松地捏了捏月月的鼻子,我不动声色地掏出了手机。

微信的好友验证中有着一个待通过的申请,微信名叫李笨笨,好巧,那个孩子竟然也姓李啊!

点开申请,验证信息空空如也。我忍不住点到了他的朋友圈中,同样是空空荡荡的,祇有一条配了张纯黑图片的状态,如针尖一样戳进我的瞳孔,我只感到眼球一阵刺痛。

——我想变成一只乌鸦……

他在朋友圈中这么写到。

读来让我莫名有些伤悲。

 

第六夜

在小镇的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了许久,暮色沉落的时候,无处可去的我最终选择了回到那处名为“家”的处所。

穿过光线昏暗的长廊,来到没有开灯的客厅,一张惨白僵硬的脸漂浮暗色中。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也终于是注意到了餐桌上的饭食。

“我吃过了……”

这么呢喃着,我耷拉着书包朝房间走去。

那张脸却兀的飞了过来,挡在了我身前。

“为什么没去上晚自习?”

黑暗中,那张脸分明在变化着。有千万种情绪在激荡酝酿,却又像下雨天池面的涟漪,旋生旋灭,不留痕迹。

终于,那张脸挪开了,为我空出了路来。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惨白的脸色在黑暗中愈发明显,嘴唇在抽动着,声音也因抽动而扭曲。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养你这个贱种……”

我在原处站了许久,听着那愈发扭曲的声音从词句变为呜咽。我沉默着,忘却了人类的言语,只是在这黑暗中独自默然。

推开房门,将呜咽声隔绝在门外,我挣扎着躲进了那属于自己的黑夜里。

——乌鸦只要躲到黑夜里,就没人会发现它们了。因为乌鸦是黑色的呀!

掏出手机,新加好友对话界面中空空如也,纠结了许久,我迟疑地发出了“你好”两字。

很快,她便回来了信息。

——你也想变成乌鸦吗?

她这么问道,文字无法显出语气与神情,我只能兀自揣测。

不知该如何回复的我,只能无言地握紧手机,用沉默来逃避。我原以为等不到回复的她或许会另寻新的话题,开始新的对话。但并没有,在这条信息后,手机便一直沉默着,和我和她一起,沉溺在这片黯淡无趣的夜里。

将手机扔到一旁,我打开了桌灯,又无所事事地坐了好一会儿。学习与游戏都无法激起我的兴致,我就这么跟个雕塑一样傻乎乎地坐在那儿,无所事事。何处安放的视线、无处安放的双手、无处安放的自己、无处安放的人生……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多余感,视觉是多余的,听觉是多余的,嗅觉、味觉、触觉也都是多余的。感官让我能清楚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多余的存在。

越是无所事事,那种多余感便越是明显,占据着我的意识。

于是我随手拿起了桌上的本子,开始漫无目的地书写起来:

乌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黑的他无法理解也不愿理解他对于这一切感到无奈而庆幸因为是黑的所以他厌恶阳光阳光也厌恶着他彼此相互厌恶寻不得共存的可能不过他也庆幸自己是黑色因为是黑的所以他能躲到黑夜里桥悄无声息地躲进夜色之中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在意无所谓生存也无所谓死亡就这么沉默着人忍耐着经受着纠结着挣扎着痛苦着最终在夜色里习以为常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突然而来的微信让我停止了愚蠢的乱写。

——这周六出去玩吗?

她问道。

——去哪儿?

我问道。等了片刻,她回了信息。

——不知道……

“对方正在输入消息”的提示让我放弃了立即回复的想法,几分钟后,她果然发来了一长段文字的讯息。

——周六早上九点我要送弟弟去上补习班,然后一直到下午四点前都是有空的。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游乐场?电影院?或者去电玩城打游戏?不过看样子你应该不喜欢打游戏吧……或者我们可以去动物园看乌鸦?

我很想告诉她,动物园是没有乌鸦。就算有,看乌鸦也没必要去动物园。那里的乌鸦肯定吃得又肥又胖,估计都忘了自己的颜色了。灯光会照亮它们,把它们当做商品在游客面前翻来覆去的展示,是一幅愚蠢的模样。

不知该怎么回复她,如若假装没看到似乎太没有礼貌了。

几番推敲词句,最终,我也只是回复了“都可以”三个字。

——那么,就周六见咯!

没有在意我的冷漠,她依旧是热情满满地回复着我,额外还发来了可爱的猫咪表情。然而即便如此,当打开我与她的聊天界面时,我的视线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停在她发来的第一句话上。

——你也想变成乌鸦吗?

 

第七夜

每当旋转木马载着月月从我身前经过时,他都会用力朝我挥着手,幅度之大让我忍不住提醒他千万不要从上面摔下来。

这时候,站在边上始终一言不发的他,默默掏出了香烟和火机,随后很是熟练地为自己点上了一支。

“你抽烟吗?”

他轻声问道,同时也将烟盒递了过来。我讶异于大城市里的高中生竟会如此早熟,一时竟忘了回绝,直到旋转木马载着月月又一次从我眼前经过,我才大梦初醒般地摁住了他递来烟盒的手。

“谢谢,我不抽,而我觉得你也不应该抽。”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高中生啊!而且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又自顾自地抽了几口,不知道是听从了我的规劝,又或者单纯是因为烟瘾已经得到了满足,他将还剩三分之二的香烟踩灭了脚下的砂石地里。

“今天补习班停课了,所以带这孩子过来玩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解释些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愧疚,明明其实并不熟悉,但却还是把他喊来一起。借口是希望他能帮忙照看月月,但实际上我知道——我只是想见他而已。

“你为什么想变成乌鸦?”

毫无征兆的,这个问题就这么被问了出来,我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竟会这么不假思索地问出这句话。在那一刹,我只觉得有些恍惚。

用余光瞥向少年时,我留意到了他那黯淡无神的瞳。

“乌鸦可是很不招人喜欢的啊!”

我转过身,侧倚在半身高的栅栏上,他的眼神吸引着我。

“所有的人都讨厌乌鸦……因为她黑不溜秋的,很不讨人喜欢,看到的人都会对她指指点点,恨不得用石头扔她砸她,然后赶走她……”

“但乌鸦会飞。”

就在那一瞬间,虽然只是倏忽而过的一瞬间,我注意到了少年空洞虚无的眼神里分明略过了一丝细微的光。

“他至少可以飞到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地方,然后就这么躲起来……”

少年这么说着,他紧紧抓住栅栏,嶙峋的指关节让他的手看起来纤弱而枯瘦。

一时无言以对的我只能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恍惚感正在加剧着。

那分明是我的脸,是我的眼睛,是我的语气……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我在这座陌生城市所投落下的一片可笑而可悲的倒影。

然后,无意识的我不自觉地吻住了这个少年。

没有温度的唇轻轻贴合在一起,他的身子微微抽动了一下,我原以为少年会因受到惊吓而抽身离开,我甚至做好了被他一把推开的准备。但是都没有,他的身子在小幅度地搐动后很快回归了平静,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默认我就这么近乎冒犯地吻住了他。

直到月月略带不满地喊了声“姐姐”,才打断了我们这个愚蠢而笨拙的吻。

那天晚上,安顿月月睡下后,我和他一起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空荡荡的夜色里明明一无所有,我却分明听见了乌鸦们吵闹的声音。

“我们都是乌鸦……”

我忍不住轻声呢喃道,他闻声侧过脸,嘴里吐出的烟雾笼罩住那困惑的表情。

“黑不溜秋的,飞到那儿都让人讨厌,因此无处可去。乌鸦只能等着天黑,然后躲进黑夜里。但却又被月亮给照亮了,没有办法,所以乌鸦只能继续在那里飞啊飞,不知道该飞到哪里,只是因为被月亮照着,所以只能不停地往前飞。”

我卷起自己上衣的刹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我则抓住他的手,将其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这是……”

他显然是感受到了指尖的异样,于是忍不住转过脸来,讶异于我光洁腹部的那道突兀而丑陋的疤痕。

“这是我成为乌鸦的标记。”

“成为……乌鸦……”

我用双手摁住他的手,覆在那道疤痕上,随后便逃避似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多年前,刚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不懂事,我被一个男人给击碎了,碎成了一地的残渣。有很多人看到了,他们指指点点、冷嘲热讽。我只是一个人在收拾着自己的碎片,边扫边捡,就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来帮我。有些碎片被我重新拼回到身上来了,但有些碎片,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拼在哪儿,它们是我的碎片,我却不知道它们该拼回到哪里。我就这么拼啊、拼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孤零零的了——有一个依旧破破烂烂的我,还有一个由我那些拼不回去的碎片拼凑出来的完整的他。”

“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瞳孔先是有些许的涣散,旋即又骤然紧缩了一下。

我明白……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也就是那天起,我成了只令人讨厌的乌鸦。”

“这样啊……”

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就算变成乌鸦……依旧躲不开月亮啊……”

那语气中突然透露出一种释怀的韵味,他的手掌紧紧贴合在我的肚子上,盖住了那道丑陋的疤。掌心间的温度传导而来,是温暖的感觉。

“那……”

他注视着我,那双向来无神的眼睛第一次显出美丽而璀璨的光。

“那我们死吧……”

这么轻声说道,如悠然拂来的晚风。

夜色中,我听见了乌鸦凄厉的叫声。

 

第八夜

我独自站在路边,身旁的行李箱大得惊人。正在我想着留在家里的那封信有没有被发现的时候,预约的顺风车到了。

“哟,大晚上还去常州啊小伙子,哟,这行李箱可真大啊,装个人都够了吧……这么晚是要回学校?”

“不,是离家出走。”

司机一边帮着我把行李箱搬进后备厢,一边哈哈地笑出声来。

“小伙子可真幽默啊

他将后备箱关好,招呼着我上车。

我在副驾驶座上坐好,最后看了眼这座弥漫着腐烂气息的江南小镇。没有感受到丝毫的不舍,汽车载着我离开了。

掏出手机,我点开她的聊天界面。

——的确,正如学校所说的那样,我曾经历过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我想你或许多少有些耳闻,但想必应该知道的并不清楚。没关系,接下来我会详细跟你说的。

信息发了过去,意料之中的,并没有收到回复。

我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编写着剩下的句子。

——九年前,我离开了这个小镇,到常州市区和姐姐一起生活。她当时刚毕业不久,虽然工作和生活压力很大,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把我接到了她身边,全心全意地照顾着我的生活。然后莫名其妙的,有一个高中生闯进了我们生活,我不知道他和姐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明白他和姐姐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是情人?还是普通朋友?又或者什么都不是?这都不重要了,因为就在两人认识了没多久,他们就一起在家里的阳台上自杀了。

一长段文字的信息发了过去,依旧是石沉大海。

我还是没有在意,毕竟一切都在料想之中,所以只是非常认真为接下来的内容,推敲着尽可能合适的词句。

——那个高中生为什么自杀我并不了解,关于姐姐的死因,我也是在多年后才隐喻想明白的。她曾经对我说过:乌鸦之所以在晚上飞,是因为想要躲进黑夜里。因为乌鸦是黑色的,只要躲到黑夜里,就没人会发现它们了……乌鸦只想找个黑夜躲起来,谁都不知道,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活着,但却又偏偏被月色给照亮了。而对于她来说……我应该就是那个月亮吧……

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稍许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我继续编写者信息。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李望舒,母亲跟我说“望舒”就是月亮的意思,所以我的小名是“月月”……对的……我就是我母亲的月亮……啊……忘了告诉你了,我明白为什么我被家里的人称作“贱种”……因为……我的姐姐……就是我的母亲……她在初中的时候就生下了我,变成乌鸦的她选择了逃避,去别的地方读书工作,趁机飞进了黑夜里多了起来。但是,身为母亲的责任却让其把我接到了她身边……而我就是那样一个月亮……我在她身边照亮了她,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被人讨厌的乌鸦……

我看了看车窗外,成片的农田中,月色是冰冷的霜。

“师傅,不好意思啊,我不想离家出走了……”

车子以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司机师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显然想从我脸上找到开玩笑的影子,但很可惜,并没有。

“没事师傅,我就在这边下车吧!家里人马上就会来接我了。这个车费你照算就行,给你添麻烦了啊!”

听我这么说,他那僵硬的表情瞬间柔和了许多。谢绝了他把我带到前面街道上的好意,我就近下了车。在确认其走远后,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边继续发着微信,一边朝覆满月色的农地里走去。

——非常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呢?学校里传闻的或许只有我曾经见到阳台上的两具尸体,但却缺少了细节。细节是……因为我当时还小,根本不能理解自杀的意思,我以为他们只是在阳台上喝醉了睡着了,就没有去打扰他们。就让他们在那里腐烂,腐尸的气味引来了成群的乌鸦。隔着落地窗,像是在直播展示一样,他们当着我的面分解着两人的尸体。然后……

停下了敲击屏幕的手指,我抬起头,月色落入我的眼中,明亮而寒冷。

——然后,人就变成了乌鸦……

低头按下发送按钮,行李箱中响起了微信的“叮咚”声。

孤独站在月色中的我,感受到毛孔中正在生出比夜色还要乌黑的绒羽。空气翻滚着腐烂的味道,是无法挽回的、不可描述的、精神层面的彻底腐烂。

我从没想过要变成乌鸦……

因为,我本就是乌鸦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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