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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一天的工作》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6:18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鲁迅译)

目录

革命的英雄们

父亲

枯煤·人们和耐火砖

后记


  革命的英雄们

  D. 孚尔玛诺夫

  一九二〇年的八月初,乌兰该尔   派了几千他的精兵从克里木向古班方面去。指挥这个部队的是乌拉该——乌拉该尔的最亲密的同事的一个。这计划的目的,是在鼓动古班哥萨克,来反对苏维埃政权,仗了他们的帮助,将这推翻,并且安排由海道运送粮食到克里木去。白军在阿梭夫海岸的三处地方上了陆,自由自在地前进。没有人来阻碍他们的进行,他们挨次将村庄占领。于是渐渐逼近了这地方的中枢,克拉斯诺达尔市了。

  古班就纷扰起来。第九军的各联队,好象刺毛似的布满了各处,还编成了工农自卫团和义勇兵的部队。独有克拉斯诺达尔市,却在这不太平时候,准备了六千自愿参加战斗的劳动者!

  乌拉该的部队向前进行,又得意又放心,一面天天等着哥萨克的发生暴动,成千的,而且成万的来帮他们。他们等待着义勇的哥萨克联队,他们等待着红军后方的恐怖行为,他们等待着援军,敌人的崩溃和消灭。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见。哥萨克们因为经过了内战的长期考试的磨炼,都明白红军的实力和苏维埃政府的稳固,不会相信乌拉该的冒险的成功了。所以他们就非常平静,毫不想到忙着去帮白系将军去。自然,有钱的哥萨克们,是不很欢迎粮食税的,他们也不高兴禁止自由买卖和贫农的无限的需索——但是虽然有这些的不满,他们却不敢再像一九一八年那样,对于有力的苏维埃政府去反抗了。但事情即使是这样,白军的侵入却还是很厉害。于是大家就必须赶紧将敌军防止,对峙起来,并且用竭力的一击,将他们消灭。

  “不是赶走——而是消灭。”那时托罗茨基命令说。古班便即拚命的准备,要来执行这新的重要的任务了。

   

  到八月底,敌人离古班地方的首都克拉斯诺达尔市,已只四五十启罗密达   了。这时便来了托罗茨基。议定许多新的紧急的策略,以排除逼近的危险。后来成了最重要的那一个策略,也就包含在这些里面的。一队的赤色别动队   ,派到敌军的后方去了。红军的一小队,是用船从古班河往下走,以冲敌军的背后。他们须下航一百五十启罗密达,才能到乌拉该的司令部。同志郭甫久鹤   被任为别动队司令,大家又推我当了兵站部的委员。

  我们的任务,是在突然之间,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下打击,使他们出不得头,发生一种恐怖——简短的说,就是要给他们碰一个大钉子。

  计划是成功了。

  古班的内海上,停着三条船:“先知伊里亚”,“盖达玛克”和“慈善家”。都是很坏的匣儿,又旧,又破烂。好容易,一个钟头才能前进七启罗到八启罗。我们这赤色别动队,就得坐在这些船和四只拖船上,向敌军的后方去。

  海岸上面,整天充满着异常的活动。必须在几个钟头内,将兵丁编好,武装起来,并且准备着行军。又得搬运粮食,而且还有事,是修理那些老朽的——对不起得很——船只。摩托车来来去去的飞驰,骑马的从岸边跑进市里去,我们所有的两尊炮,也发着大声搬下去了。装着小麦,粮草和军器的车子,闹嚷嚷的滚来。到了一队赤卫军,率领的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司令,他们立刻抓起那装得沉垫垫的袋子和箱子,驮在肩上,运下船去,消失在冷藏库的黑洞里了。搬弹药箱总是两个人,更其沉重的就四个。很小心的拿,很小心的搬,很小心的放在冷藏库里面——司令叫过的:要小心!不要落下了弹药!但在搬运那大个子的罗宋面包的时候,却有的是欢笑和高兴了。它就像皮球一般,从这人抛到那人的手里。这传递面包于是也成了比赛,都想显出自己的适当和敏捷来。重有二十磅的大面包,也常常抛在那正在想些什么,没有注意的青年的头上,但便由他的邻人,早经含了嘲笑,看着这有趣事情的接住了。

  有一回,一个人站在跳板上打了打呵欠,他的帽子就被谁打在水里了,看见的人们都大笑起来。“这是风暴呵,”有一个说,“这是连衣服都会给剥去的。”

  “你呆什么呀,赶快浮过去罢,还不算迟哩。”别一个说,还有第三个想显显他的滑稽,便指着船道,“试一试罢,你坐了船去,该能捞着的。”自从出了这件事,我们这些家伙便都除下了帽子。站在岸边的就将它抛在地面上,别的人们是藏在衣袋里,塞在皮带下或另外什么处所去了。

  装货还没有完。新的部队开到了,是恬泼而有趣的队伍。他们随即散开,夹在人丛中,而且也随即开始了跑,拉,骂和笑。

  手里捏着工作器具,工人从工场里跑来了,他们说着笑话,和赤卫军谈着天,也就消失在船的肚子里。岸上到处是小贩女人卖着西瓜。多汁的成熟的西瓜。矮小的少年,又干练,又机灵,嚷着,叫着,到处奔跑,用唱歌似的声音兜售着烟卷。闲散的看客,好事的昏人,在岸边站成围墙,莫名其妙的在窥探,无论那里都塞进他的鼻子去,发出愚问,竭力的打听,并且想从我们这里探些底细去。如果他们看饱了,就跑到市上,去散布最没常识的消息,还要确证那些事情的真确,是他在那里实在“亲眼看见”的。

  不消说,这里是也有侦探的,但他们也参不透这显得堂皇而且明白的准备的秘密。——很堂皇,很明白,然而却是很秘密。这些船开到那里去,这些船装的是什么人,开这些船为了什么事,在大家都是一个秘密。连我们的司令,我们负着责任的同事们,也没有完全知道的。

  我们工作的成功的第一条件,是严重的守秘密。秘密是必须十分小心的保守起来的,因为倘使在克拉斯诺达尔市里有谁一知道——三个钟头以内,乌拉该的司令部也就知道了。为什么呢,为的是在内战时候,白系的哥萨克们已经清清楚楚的懂得了运用他们的“哥萨克式乌松苦拉克”(乌松苦拉克是这地方的一种习惯之称,有人一知道什么事,便立刻告知他的邻居,即使他住的有好几启罗密达之远,也前去通报。契尔吉斯人如果得到一点消息,便跳上他的马,向广阔的平原,危险的山路飞跑而去,虽是完全不关紧要的事件,在很短的时间中,连极荒僻的处所也早已知道了)。假使乌拉该预先晓得一点我们的登陆的事,那么我们的计划就不值一文烂铅钱。他马上会安排好“客气的招待”,用几个水雷,十枝或十五枝枪,一两尊炮,古班河便成了我们大家的坟墓了。因为在狭窄的河里,想逃命是做不到的。

  秘密被严守了下去。

  好事之徒的质问,在一无所知的人们的莫名其妙的唠叨话上撞碎了,战士呢——是既不想听新闻,也毫没有什么牵挂。只有尖鼻子而满脸雀斑的炮兵柯久奔珂,问过一次他的邻人道:“去救,救什么?”“这很明白,总不是自己。”那邻人不满足似的打断了他的问。交谈也就完结了。

  红军士兵全是童话样的人物。彼此很相像。都是义勇劳动者,工人团的团员,党和青年团的同志。一句话——是青年,能和他们去干最重大的计划的。

  我们一共有枪八百枝,长刀九十柄,机关枪十架和轻的野战炮两尊。是一枝小小的,但是精练的部队。

  午后——不到四点钟——开拔的准备统统齐全了。装着弹药的最末的一个箱子已经搬下,摩托车装在舱面上,跑得乏极了的马匹也都系好,人们就只在等候医药品。然而关于这东西,是总不过一件伤心故事的。等来等去,到底等不到。于是我们也就出发了,几乎毫没有什么药品和绷带材料的准备。

  跳板抽回到汽船和拖船上,湿漉漉的肮脏的绳索也拉起了,一切已经准备好……

  小贩女人将卖剩的西瓜装进袋子里,扛在肩上,恨恨的骂着走掉了。岸上空虚起来,打着呵欠的人堆都纷纷迸散。拖船上面,抛满着大堆的鞍桥、袋子、绳索、马草、西瓜、背囊和皮包,我们的战士都勉强挤在空隙中,躺的有,坐的有——镇静,坦白,而且开心。

  一只货船里,克拉斯诺达尔的年纪最大的共产青年团的团员介涅同志,挂下了两条腿,直接坐在舱面上。他排字为业,是十八岁的青年。脸相是上等的,长一双亮晶晶的聪明的眼。他拉得一手好胡琴,跳舞也很出色,还会用了好听的声音,自由自在地出神地唱歌。“康索谟尔的介涅”是就要被送到艺术学校去,在那里受教育,培植他出色的才能的。然而恰恰来了乌拉该,再没有工夫学——只得打仗了。这青年却毫不踌蹰,抛弃了他的夙愿——勇敢而高兴地去当了义勇军。当在康索谟尔募集义勇军的时候,他首先去报名,丝毫也没有疑虑。倒相反——提起了所有的他的感情,他的意志,他的思想,在等候着强大的异乎寻常的事件。他还没有上过阵,所以这事在他便觉得很特别,而且想得出神了。

  介涅不作声,唾在水里,诧异似的看着小鱼怎样地在吃他白白的牛乳一般的唾沫。他背后蹲着水手莱夫·锡觉德庚。眼睛好象猫头鹰,又圆,又亮,平常大概是和善的,但有必要时,就冷酷得像铁一样。剪光的头,宽阔的露出的胸脯,晒得铜似的发黑。锡觉德庚默默的四顾,喷出香烟的烟气,像一朵大云,将拳头放在自己的膝髁上……

  靠着他的脚,躺在干草堆上的,是一个勇敢的骑兵,黑色卷头发的檀鞠克,是很优雅的白俄罗斯人。在这船上,檀鞠克所最宝贵的东西,是他的黑马。这马叫作“由希”。他为什么叫它由希的呢,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但这一点是确凿的,因为檀鞠克如果“由希——由希——由希”的连叫起来,就仿佛听到他非常爱听的口笛一样。他也就拍手,跳跃,舞蹈,一切东西,对于他都变成愉快的跳舞和口笛了。这负过两回伤的“由希”,曾经好几回救了它那白晰的骑士的性命,即使哥萨克用快马来追的时候,它还是给他保得平安。檀鞠克坐着,圆睁了眼睛,正在气喘吁吁的咬吃一个大西瓜,向旁边吐掉着瓜子。

  他的身旁站着曲波忒——骑兵中队长。是一条莽大汉,那全体,就如健康和精力所造就似的。在他的生涯中,已经经历过许多事。不幸的家庭生活,一生的穷苦,饥饿,还有从这市镇到那市镇,从这村落到那村落的长久的彷徨。从大俄罗斯的这一边境到那一边境。然而没有东西能够降伏地,没有东西侵蚀了他那老是畅快的心境,他的兴致,可以说是庆祝时节一般的人生观。他对什么也不低头,什么也不会使他觉得吃重,什么也不能使他做起来怕为难。

  这汉子,令人看去就好象一向没有吃过苦,倒是终生大抵是一篇高高兴兴的,很少苦恼的历史一样。

  他的眼光很澄明,他的优雅的脸很坦白。而敢于担任重大工作的创造底欢欣,一切都带着生活底兴趣和坚强不屈的意志,来灌注了他性格的全体。曲波忒站着在微笑——确是觉得自己的思想的有趣了罢。他是能够这样地凝眺着古班的河流,站立许多时候的。

  还有那短小的,满脸雀斑的柯久奔珂也在这处所。是一个瘦削的,不见得出色的家伙,如果用了他那又低又浊的声音一说话,他就显得更加渺小了。这可怜人是有肺病的,而这可怕的病又一天一天的逼紧起来,好象要扼死他一样。虽然也曾医治过,然而并不久——暂时的,断续的,而且是错的。柯久奔珂明白着自己的苦恼。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有限的了,每当独自一个的时候,他就悲伤,忧郁,想来想去。但一到社会里,有许多伙伴围绕他,他却多说话,而且也爱说话了。对于所有的人,一切的事,他都来辩论,总想仗了自己比别人喊得还要响,压倒了对手,来贯澈自己的主张。然而他是真意,是好心,使人们也不会觉得讨厌。如果激昂起来,他就“发吼”——正如曲波忒给他的说法所起的名目那样。于是别人便都住了口,给他静下去。大家是因为对他有着爱情,所以这样子的,在脸上,可都现着一种讥讽的熬住的微笑。

  “呔,鬼,静静的。”檀鞠克一看见他的由希正要去咬旁边的一匹阉马的时候,忽然叫了起来。

  由希站定了,回转头来,仿佛在想那说给它的“话语”似的,将它的又热又软的耳朵动了几回,便离开了那阉马。

  “你瞧!”檀鞠克得胜似的大声说。

  “什么‘你瞧’呀,”曲波忒含着嘲弄的微笑,回问道。

  “你没有看见它是懂得话语的么?”

  “我没有看见。它只还是先前那样站着罢咧。”曲波忒戏弄着他,说。

  “它想咬了哩,你这昏蛋!”

  “那是都在想咬的,”锡觉德庚用了很诚恳的态度,说明道。

  暂时充满了深的沉默。

  “同志们,”介涅忽然转过脸来了,“一匹马和它的主人弄熟了,他的话就全部懂,这真是的么?”

  “你刚才就看见了的。”檀鞠克便开始说。

  “自然,”曲波忒发起吼来——打断了檀鞠克的话。“如果你说一句‘走开去’罢,他会用了马掌铁,就在你肚子上狠狠的给一下的。要不这样,它才是懂得一切的话语。而且,即使……”

  “唉唉,那自然,同志们,它懂得!”柯久奔珂夹进来了。“不过总得给它食料。马只要从谁得到燕麦,它也就服从谁……是的!只对这人,对别的谁都不。实在是这样的,例如我的父亲有一匹黑马,他们俩是好朋友。那马给我的老头子是骑得的,可是对于邻居——那姓名不管他罢——哦,安梯普,它却给在手上咬了一口……但是遇见父亲呢,它可就像一只羊。”

  “这是一定的,”介涅附和着他说。“谁给它食料,它也就爱谁。爱会懂得一切的。你打它一下看,你以为它不懂得么?它很懂得的!它就恼怒你。就是马,也会不高兴的呀。然而倘若你摩摩它的鬃毛,那么它就‘笑,’静静的,还求人再得这么干。那里,那里,兄弟,它是什么都懂得的。”

  “不错,一点不错,”檀鞠克和他联成一气了。

  岸上走着一个姑娘。她的头是用玫瑰色布裹起来的。她向船上看,像在寻谁模样。

  “喂,杜涅——格卢涅,”曲波忒叫喊道,“我在这里呀!你还找谁呢?”

  那娃儿笑着走远了。

  “为了我们的出行,你连手帕也不摇一下子么?”他笑着,又叫喊说。

  “她连看你一看也不愿意。”锡觉德庚辩难道。

  “就是讨厌你罢咧。”那来的回答说。

  “哦,你自己可长得真漂亮呵,你这老疲马。”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介涅,听哪,”柯久奔珂说,“我去拿我的手风琴来。你肯唱几句么?”

  介涅表示着愿意,柯久奔珂却已经消失在箱子和袋子中间,立刻拿着一个大的手风琴回来了。他一下子坐在一段木料上,就动手,为了要调弦,照例是这么拉那么拉的弄了几分钟,发着些不知什么的音响。

  “哪,我得拉什么调子呢?”他很爱新鲜似的去问介涅。他那姿势,看去也恰如疑问符号的一般。

  “随你的便……我是都可以的。”

  “那么,我们来唱《斯典加·拉旬   歌》罢。”

  “我一个人可是不唱这个的,”介涅说,“你们得来相帮。”

  “来罢,”曲波忒和檀鞠克同时说。

  介涅唱起来了。开初很低,好象他先得试一试,来合一下歌词似的,于是就总是高上去……

  他站起身,转脸向着河流。他的唱,不是为着围绕住他的人们的,倒是为了古班的波浪。

  手风琴的伴奏却不行。柯久奔珂简直是不会拉的,但这也一点不要紧。介涅唱出歌词来,柯久奔珂便倾听着他那清越响亮的声音,刚要动手来“伴奏,”可已经是太晚了。我们青年们合齐了怒吼般的声音,和唱那歌词的后半篇。因此柯久奔珂的艺术便完全失了功效。货船上的人们都来围住了歌人,一同唱着大家知道的那一段。介涅开头道:

   

  在伏尔迦的大潮头上,

  通过了狭窄的山岛之门,

   

  于是就吼出强有力的声音来了:

   

  在彩画斑斓的船只上,

  来到了斯典加·拉旬的兵们。

   

  在这刹那间,船就摇动起来。毫没有声响,也不打招呼,汽船拖了那些货船开走了。

  船只成了长串,仿佛强大的怪物一样,沿河而去。这情景,颇有些庄严,但同时也可怕。一个部队开走了——到敌军的后方去……

  并没有人分明知道,但前去要有什么紧要的和重大的事,却因了准备的模样,谁都已经觉得,领会了的。泊在岸边的时候,弥漫着汽船和拖船里的无忧无虑的开心,现在已将位置让给深远的,紧张而镇静的沉思了。这并不是怯,也不是怕,大约便是对于就要到来的大事件的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底准备罢。在飘忽而含着意思的眼光上,在迅速而带着神经性的举动上,在忍住而且稀少的言语上——在一切上,人都觉得有一种什么新的东西在,是船只泊在岸边的时候所完全没有的。这心情只是滋长起来,我们愈前进,它也就愈强大,并且渐渐的成为焦躁的期待的样子了。

  在汽船上,比在拖船上知道得多一点,大家都聚到舱面上来了,用手指点着各方面,高声的在谈论,敌人现在该在什么处所呀,那里有着什么什么沼泽呀,大道和小路是怎么走的呀……

  古班河转了弯,蜿蜒在碧绿的两岸之间了。我们已经经过了科尔涅珂夫的坟墓——不过是一座很小的土堆,就在岸边。然而这却是谁都知道的历史的胜迹!这岸上曾经满流过鲜血。每一片地,都用了激烈的战斗所夺来。每一片地,都由红军用了宝贵的鲜血所买进,每一步每一步,都送过将士的性命的。

  部队不住的向前进。

  哥萨克的荒村,乌黑的影画似的散布在远地里了。树林却那里都望不见。无论向什么地方看过去——田野、牧场、水。有几处满生着绿得非常的很肥的草儿。此外就全都长些芦苇。但末后连这也少见起来。天快要到晚上了。

 

  八月的夜,逐渐的昏黑下去。河岸已经消失,在那里,只看见水边有着奇特的夜雾的绦纹。既没有草儿和芦苇,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看不见了。船队慢慢的在前进。最前头是一只小汽船,弯曲着,旋转着,好象狗儿在生气的主人面前一样。它的任务,是在听取一切,察看一切,知道一切,并且将一切豫先来报告。尤其紧要的是那船员要十分留心,不给我们碰在水雷上。

  在这第一夜还不怕有大危险。但到早晨,我们是必须到达离克拉斯诺达尔七八十启罗密达的哥萨克村斯拉文斯基的。斯拉文斯基属于红军,所以直到那地方的两岸,也当然是红色的。然而这最末的推测,却也许靠不住,因为敌人的熟悉一切大路和间道,就像自己的背心上的口袋一样,往往绕到我们的后方,在我们没有料到的处所出现。现在就会在我们刚才经过的岸上遇见,也说不定的。然而很平静。我们在船上听不见枪声和喧嚣。人只听得汽船的轮叶下水声拍拍,有时战马因为被不安静的近邻挤醒,嘶鸣几声罢了。

  舱面上空虚了。人们都进了船舱,一声不响。谁也不高兴说话。有的在打盹,一遇冲撞就跳了起来,有的坐着,凝视了湿的玻璃窗,一枝一枝的在吸烟卷。拖船上也都静悄悄。红色战士们靠了袋子,马鞍,或是互相倚靠了睡着了。打鼾,讲梦话,好象在比赛谁能更加高声和给人“铭记”似的。闭上眼睛,倾听着这无双的合奏,倒也是很有趣,很奇特的事。从冷藏库里,则传出些低微的呻吟和呓语——然而这在舱面上却几乎听不见,在岸上就简直完全听不见了。

  我们的红色船队总在向前进。

  一到深暗从地面揭开,东方显现了曙色的时候,我们到了斯拉文斯基了。先前这河上有一座很大的铁路桥,直通那哥萨克的村子。白军一知道他们的地位已经绝望,不再有什么用处,便将这桥炸毁了。桥体虽然坠下水,桥柱却还在,而且和歪斜了的中间的柱子,造成了一个尖角。我们这些船现在就得走过这三角去。这可并不是容易事,因为四边的河水是很浅的。这么一来,我们的工作就尽够了。一直弄到晚。一切都得测量,精细的计算和思虑。有句俄国的谚语,说是,人必须量七回,下一剪。我们也遵奉了它的指教,每一步,就查三回。于是出发的准备全都停当了。在斯拉文斯基,我们还要得到援助,加进新的战士去。现在已经几乎有了一千五百人。我们添补了一点食料和军火,仍然向前走。将全部队分为三队,每队都举好各别的司令。在我们前途的是什么,我们在夜间所等候的是什么,都尽量说给他们了。将近黄昏,我们就悄悄的离了岸。哥萨克村里,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开拔。这村子,是用士兵包围起来,给谁都不能进出的。但在这地方也保住了秘密。

  秘密是救了红色别动队的性命的。

   

  从斯拉文斯基到乌拉该的司令部,还得下航七十启罗密达去。这就足够整一夜了。我们的航海,是这样地算定的,没有天明,便到目的地,因为我们须利用夜雾登陆,当一切全在睡觉的时候,蓦地闯了出来。应该给敌人吃一个袭击,而我们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出现的。

  这最末的一夜,在参加远征的人们,怕是终生不会忘记的罢。到斯拉文斯基为止,我们没有什么大害怕,这原是捏在我们手里的地方,即使岸上有些敌人,也不过偶然的事。然而在这满生在低湿的河岸上的芦苇和树丛之间,却到处有敌军的哨兵出没。我们在这里很可以遇见猛烈的袭击的。所以地位就格外的危险,我们必须有最大的警备。当开船之前,各队的司令都聚在河岸上,还匆匆的开了一个军事会议。那姓名和达曼军分不开的司令者,同志郭甫久鹤就在这里面。郭甫久鹤是在一九一八至一九这两年间,引着这尝了说不尽的苦楚的不幸的军队,由险峻的山路,救出了敌军的重围的。古班,尤其是达曼的人们,都以特别的爱,记忆着司令叶必凡·郭甫久鹤。他是一个哥萨克村里的贫农的儿子,当内战时候,连他所有的极少的一点东西也失掉了。他的家被白军所焚烧,家私遭了抢掠。郭甫久鹤便手里拿了枪,加入了全革命。他已经立过许多功。这回也就是。古班陷在危险里了。必须有人渡到敌人的后方,将自己的性命和危险的事情打成一片,来实行一回莽撞的,几乎是发狂一般的计划。谁干得这事呢?该选出谁来呢?这脚色,自然是同志郭甫久鹤了。体格坚强,略有些矮胖,广阔的肩身,他生成便是一个司令。他那一部大大的红胡子,好象除了帮他思索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任务了,因为郭甫久鹤每当想着事情的时候,总是拈着那胡子,仿佛要从脸上拔它下来的一般。在决定底的瞬息间,他整个人便是一个思想。他不大说话了,他单是命令,指挥。他也是属于那些在人民的记忆上,是有着作为半童话的,幻想的人物而生活下去的运命的人们这一类的。他的名字,已经和最荒唐的故事连结起来了,红色的达曼哥萨克人,也将这用在所有的大事件里。

  郭甫久鹤站在岸上,不知不觉的在将他那大部的红胡子捻着,拔着。他身边站着他最高的,也是最好的帮手珂伐略夫。为了刮伤,他满脸扭曲到不成样,下巴歪向一边,上嘴唇是撕裂了的。珂伐略夫经历了多少回战斗和流血的肉搏,多少回捏着长刀的袭击,连自己也数不清了。他也记不清自己曾经负过几回伤。大概是十二到十五回罢。我不知道他的全身上可有一处完好,没有遭过炮弹片,枪弹,或者至少是土块所“轻轻的碰着”了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活下去,就令人简直莫名其妙。瘦削身材,一副不健康的苍白的脸,满绕着柔软的黑胡子,他显出战士的真的形相来。尤其显得分明的,是在他的对于无论什么计划,即使很危险,也总要一同去干的准备上,在他的严峻的规律上,在他的人格的高尚和他的勇敢上。当兵的义务他虽然完全没有了,但他还不能抛掉来帮我们打仗,全然是出于自愿地来和我们合作的。到后来,我看见他当战斗中也还是很高兴,冷静而且镇定,恰如平常一样。重大的事件,他总是用了一样的勇敢去办好的,但后来报告起来,却仿佛是一件不值得说的工作。珂伐略夫一般的并不惹眼而却是真实的英雄,在我们红军里颇不少。但他们都很谦虚,很少讲起自己,不出锋头而且总是站在后面的。

  和珂伐略夫对面,站着炮兵队长库勒培克同志。后来我在激战之际,这才认识了他。当我们别动队全体的命运悬于他个人的果决和勇敢的时候,当我们全盘形势的钥匙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显出他的本领来了。真令人歆羡他那种如此坚决的意志,如此的纯熟和舒齐。令人歆羡他的强硬和坚固,与其说是人,倒更像石头一样。但如果看起他来,他就仿佛一匹穿了制服的山羊,连声音也是山羊——微弱,尖利而且枯嗄。

  在场的还有两三个司令们。会议也并不久,因为一切都已经在前天想妥,决定的了。

  “叫康特拉来,”郭甫久鹤命令道。

  这名字便由人们传叫开去了。

  又稳又快的跑来了康特拉。

  “我在这里,做什么事呀?”

  单是看见这年青人,就令人觉得快活。他的眼里闪着英气,手是放在他那弯曲的小长刀的刀柄上。白色的皮帽子,快要滑到颈子上去了。宽阔的干净的前额,明亮而伶俐的眼睛。

  “听那,康特拉,”郭甫久鹤说,“你该知道的罢,我们就要动手的事情,是很险的。你只消一望,到处都是敌。沼泽里,小路上,芦苇和树丛里,到处埋伏着敌人的哨兵。你熟悉这一带地方么?”

  “谁会比我熟悉呢,”康特拉笑着说。“这地方到海为止,全是些沼泽和田野。没有一处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经各处都走过的……”

  “那么,就是了,”郭甫久鹤说,“我们没有多工夫来细想。开船的准备已经停当了。你去挑出两打很出色的人来,并且和他们……啡!”郭甫久鹤便吹一声口哨,用手指指点着很不确定的处所。

  “懂得了……”

  “那么,如果你已经懂得,我们就用不着多说。拿了兵官的制服,银扣,肩章去——出发罢。我们全都准备在这里了。去罢!”郭甫久鹤向了离他不远,站着的一个人说。那人当即跑掉了,立刻也就回来,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拿这个去,”郭甫久鹤将包裹交给康特拉,说,“但要快。您一走,您就穿起这些来罢,但在这里却不行的。你挑一个好小子,给他十个人,教他们到左岸去,那里是不很危险的。你自己就在右岸,还得小心,什么也不要放过。如果有点什么事,你就发一个信号。你知道我们这边的信号的。你要在河的近地。”

  “懂了。”

  “那么,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能将两岸办妥,你就简直用不着回来……”

  “是的,我可以去了么?……”

  “是的,去罢,好好的干……”

  康特拉忽然跑掉了,正如他的忽然跑来一样,而且不消多少工夫,就备好了马匹。马匹和人们,又都立刻聚成一堆,分为两队,也就全都跑掉了。人们只见康特拉和二十五个青年用快跑在前进。

  别一队是向左岸去的,我看见曲波忒在他们的前头。这巨人似的,强有力的大个子的哥萨克,跨在自己的黑马上,就好象一块岩石。他的近旁是介涅,孱弱的瘦削的青年,草茎一般伏在马的鬃毛上。士兵们都在船上目送着远去的伙伴。沉默而且诚恳。他们什么也不问。他们什么也不想人来通知。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清清楚楚的。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开玩笑。

  康特拉跑了一个启罗密达半,便跳下马来,对他的部下道:“你们的制服在这里,大家分起来罢,可不要争头衔。”人们打开了包裹,从中取出白军的勋章,肩章和扣子,帽章和别的附属品来,五分钟后,已经再也看不出我们红色哥萨克了。康特拉也打扮了一下,变成一个兵官,很认真,但也有点可笑。尤其是他试来摆摆官相的时候,大家便都笑起来了。因为他就像披着驼鸟毛的乌鸦。

  黄昏还没有将它的地位让给暗夜,但我们的哨兵该当经过的道路,却已经几乎辨不出来。大家又上了马向前进……

  “儿郎们,”康特拉说,“不要吸烟,不要打嚏,不要咳嗽,要干得好象全没有你们在这里的一样。”

  大家很静的前进。静悄悄的,连马匹的脚步怎样地在湿的软泥里一起一落的蹄声,也只隐隐约约地听见。马脚又往往陷入泥泞里去,必须给它拔起。有人前去寻找更好的道路去了。这样地进行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没有遇到一个人。是死了的夜。那里都听不到一点生命的声音。在芦苇里,在山谷里,都是寂静。沼泽上罩着昏暗的望不见对面的雾气。

  但且住!——远远地听到声响了。是先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电话线的呻吟。也许是泉水罢,也许是小河罢……

  康特拉停住了,大家也跟着他停下。康特拉向传来声响的那方面,转过耳朵去,于是将头靠在地上,这回可分明地知道了那是人声。

  “准备着!”下了静悄悄的命令。

  大家的手都捏住了刀柄,慢慢地前进……

  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六个骑兵的轮廓。他们正向着康特拉跑来。

  “谁在那里!”那边叱咤道。

  “站住!”康特拉叫道,“那里的部队?”

  “亚历舍夫军团。”……“你们呢?”

  “凯萨诺维支的守备队。”

  骑兵跑近来了,一看见康特拉的肩章,便恭恭敬敬的向部队行一个敬礼。

  “放哨么?”康特拉问。

  “是的,放哨。”……“不过也没有什么一定。谁会在夜里跑进这样的地方来呢?”

  “四边也没有人,我们已经跑了十五启罗密达了。”

  在这瞬间,我们一伙就紧紧的围住了敌人的部队……

  还问答了几句。知道他们的一两启罗密达之后,还有着哨兵。沉默了一会。康特拉的轻轻的一声“干!”就长刀闪烁起来了……

  五分钟后,战斗已经完结。

  于是大家仍旧向前走,其次的敌人的哨兵,也得了一样的收场……

  勇敢的康特拉,只领着一枝小小的队伍,遇见了六个敌人的哨兵,就这样地连一个也没有给他跑掉。

  曲波忒也遇到了两个哨兵,他们的运命也一样。只在第二回却几乎要倒楣。一个负伤的白军骑兵的马匹忽然奔跑起来,险些儿给逃走了。觉得省不掉,就送给它一粒子弹。

  这曲波忒的枪声,我们在船上听到了,大家就都加了警戒。我们以为前哨战已经开头,因此敌人全都知道一切了。他是一定能够实行规则的。大家就站在舱面上,等候着信号。我们不断的在等候,康特拉或者曲波忒就要发来的——然而没有。岸上是坟地一般静。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天明,我们整夜的醒在舱面上,大家都以为芦苇在微微的动弹,大家都觉得听到些兵器的声响,有一个很是神经质的同志,还好象连高声的说话也听见了。河岸很近,人已经可以分别出芦荡和田野来。

  “我想,那地方有着什么,”一个人凝视着沿岸一带,指给他的邻人,开口说。

  “什么也没有。胡说白道。”

  但他也不由的向那边凝视,说道:“但是,且慢……是呵,是呵……好象真是的……”

  “你以为那不像枪刺在动么?”

  “是的是的,我也这么想……仔细的看一看罢——,但是,看哪,这边的是什么——这边,都是枪刺呀,还有那边——还有这边……”

  “喂,汉子,可全是芦苇呵……动得这么慢!”

  于是他不去看岸上了,但这也不过一眨眼间的事。接着又从新的开头……枪刺……枪……士兵,兵器声,说话声。这一夜是充满了可怕的阴郁的骚扰。谁都愿意抑制了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谁也寻不着平静。表面的平静,是大家能够保住的。脸色,言语,举动——这些冷静而且泰然自若——但心脏却跳得很快,很强,头也因为充满了飞速的发射出来的思想,快要炸裂了。大家都在开始思索着一切办得到的,倒不如说,一切办不到的计划。如果从芦苇丛中放出枪来,可怎么办,如果大炮从岸上向我们吐出炸弹来,又怎么办——教人怎么对付呢?……

  假定了许多事,想出了许多办法。然而在这样的境地里,毫没有得救的希望,却是谁都明白的。小河里面,笨重的船简直不能回转,再向前走罢,那就是将头更加伸进圈套里去了。但是人得怎么办呢?

  这些事是大家一致的,就是应该赶快的登陆,抽掉了跳板,动手来格斗……

  然而“动手来格斗”,说说是容易的。我们刚要上岸,敌人就会用了他的枪炮,将我们送进河里去。我们的战士们怎样的挤在汽船和拖船上,聚成一堆,他在岸上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大家都没有睡觉。自从离开了斯拉文斯基以后,他们都不能合眼。司令们将这回的计划连着那一切的危险和困难,统统说给他们了。教人怎么会睡觉。在这样的夜里,睡觉比什么都烦难。在这样的夜里,是睁着眼睛,眼光不知不觉地只凝视着暗地里的。很紧很紧的挤在船的所有角落里,低声谈起天来了。

  “冷……”

  “吹一吹拳头罢——那就暖了。”

  “只要能吹起来——哪,如果有人给我们在岸上吹起(喇叭)来,可真就暖了哩。”那士兵于是转脸向了岸边,用眼睛示着敌人的方向。

  “他们近么?”

  “鬼知道——……人说,他们在岸上到处跑着的。人说过,他们就躲在这些芦苇丛里的——也有人去寻去了。”

  “那么,谁呢?”

  “康特拉出去了!”

  “哦哦,这很不错,他是连个个窟窿都知道的!”

  “唔,这小子又能干!”

  “我很知道他的。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就得到过三个圣乔治勋章了。”

  “但是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太静了!”

  “他们也不会在发吼的——你这昏蛋!”

  “他们却会开枪呀——那就完了!”

  “不——我想,还没有从康特拉听到什么的!”

  “怎么想听到这些呢。连一只飞机也还没有飞来哩。”

  “这倒是真的。哦,总之,孩子,为什么没有飞机到这里来的呀。”

  “为什么没有——它是麻雀似的飞来飞去的。先前它总停在市镇里,要太阳出山之前它才飞出来。你也看它不见的,这很明白。”

  “唔,究竟它为什么在飞着的。我简直一点不懂,这东西怎么会飞起来。”

  “那可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从下面吸上蒸汽去的罢。”

  “你可有一点烟草么?”

  “吩咐过的,不准吸烟!”

  “哦哦,那是不错的——但我想,这样的藏在拳头里,就没有人觉得了。”

  立刻有三四个人的声音提出反对的话来,没有许他吸烟草。

  “我们就到么?”

  “到那里?”

  “喏,我们应当上陆的地方呀!”

  “哪,如果我们应当上陆,那么我们就一定是到了!”

  就这样地从一个问题拉到别个去。字句和字句联起来——完全是偶然的——完全是无意识的。

  船总在向前进。船队几乎没有声响的移动着。

  天亮了起来,暗雾向空中收上去了——第一只船靠了岸。另外的就一只一只的接着它,架在岸边的软泥里,那里都满生着走也走不过的杂草和芦苇。

  离哥萨克村只还有两启罗密达了。河岸很平坦,我们的前面展开着一条宽阔的山谷,给兵士们来排队,是非常出色的。据熟悉这一带地势的人说,要在全古班找一个登陆的处所,没有比这里再好的了。连忙架起跳板,在惊人的飞速中,大家就都上了岸。我们刚刚踏着地面,就呼吸得很舒服,因为我们已经不在水面上——各个骑兵和狙击兵,在这里都能够防卫他的性命,而且谁也不至于白白的送死了。大炮拉了上去,马匹牵了出来,司令们教部队排了队,神经过敏也消失了。它换上了冷静的严肃的决心。一切做得很勤快,快到要令人奇怪,这些人们怎么会这样的赶紧。但我们战士们却都知道,在这样的境地里,赶紧和迅速,是必要的。骑马的司令们,围住了郭甫久鹤和我。在路上嘱咐了两三句,大家就各归了自己的队伍,一切都妥当了。袭击的命令一下,骑兵就开了快步,步兵的队伍是慢慢地前进。

   

  介涅受了任务,是横过哥萨克村的街道去,将一切看个分明。他像鸟儿一般飞过了园地和树林,门窗全都关着的人家,广场和教堂——他横断了全村子,已经带着“一切照常”这一个令人高兴的报告回来了。倘要解释这奇怪的“一切照常”的意思,那就是说,这受了死的洗礼的哥萨克村,都正在熟睡。它一点也没有豫防,一点也没有猜出。几处的街角上有哨兵在打盹,用了渴睡的眼望着飞驰的介涅,好象以为他是从前线跑来的传令。居民也睡得很熟。不过偶或看见弯腰曲背的哥萨克老婆子,提了水桶跕着脚趾走到井边去。介涅又看见一架飞机,停在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在一所大房子的篱笆后面,介涅还见到两辆机器脚踏车和一辆摩托车。

  他很疲乏,喘着气,述说过一切的时候,大家就都明白,我们是在没有人觉察之中,到了村子了。

  全盘的行动,所打算的就只在完全不及豫防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给敌军一个打击。袭击必须使他们惊惶,但同时也应该使敌人受一种印象,好象对面是强大的队伍的大势力,出色的武器,还带着强有力的炮队一般。所以我们也要安排下埋伏,不意的小战斗和袭击。这样干去,敌人就以为四面受了包围,陷于绝望的地位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打击这一种印象,这时是必须扮演决定底的脚色的。

  山谷的尽头,就在哥萨克村的前面,还有几块没有烧掉的芦田。这里是无论如何总是走不过,我们就只得绕一点路。

  登陆,准备,排队,向着哥萨克村的前进,给化去了两点钟。但敌人呢——睡觉又睡觉,总不肯醒过来。雾气已经逐渐的收上去了,只在河面上还罩着厚厚的看不穿的面幕。

  河在这里转了弯,直向亚秋耶夫市,于是流到海里去。

  右岸有一条军道,是通着村子的。我们的部队的一部份,就利用了这军道,走到村背后了。向这方面,又派了曲波忒所带领的骑兵中队去,那任务,是在敌军倘要向亚秋耶夫退走,就来抵挡它。

  部队的各部份,那行动是这样地布置了的,就是从各方面,但又同时走到村子,开起枪来。我们的大炮也必须同时开始了行动。

  屯在村里的敌军,也许看着情形,对我们会有强硬的抵抗。这很可怕,因为他们是有优秀的战斗性质的。他们里面,靠不住的只有被捕的红军。村里有凯萨诺维支将军的军团的一部份,亚历舍夫将军的联队,也是这将军的豫备大队,古班狙击兵联队,其中有着两个士官学校的学生。这之外,村里又驻扎有乌拉该的司令部和他的一切的枝队,还有各种小司令部以及白军后方的官员。而且我们还应该防备村人的敌对的举动,因为这哥萨克村,和我们是很不要好的。

  不到早晨七点钟,部队临近了哥萨克村的时候,第一炮发响了。同时也开始了劈耳的轰击。大炮的雷鸣合着机关枪的爆响和步枪的声响,成为震聋耳朵的合奏了。士兵们直冲过去。摸不着头脑的敌人,完全发了昏,连一点的防御也不能布置。向着我们的胡乱开枪,也不能给我们丝毫损害。红军的步兵不住的前进,愈加压迫着敌军,将街道一条一条的前进了。到得市中央,我们这才遇见那准备了一点防御的敌。当这处所,带领我们的部队的是珂伐略夫。在这一瞬息间,踌蹰一下就有怎么危险,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敌人的恐怖,是能够消失的,那么,要收拾了他,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在这样的瞬息间,要得成功,就只要一个坚定而深沉的司令,他用的确的处置,制住惊慌的人们,他很快的悟出战斗的意义,并且捏住了胜利的钥匙是在那地方。恐怖,是大概因为百来个人发命令,既然很随便,而且常常完全相反,这才增加起来的。一种办法和别种相矛盾,为了着忙,发些只使事情为难而纠纷的命令。我们的敌人,就正落在毫无计划的这边跑那边跑,这么说那么说,这样办那样办的情况里了。

  然而已经显出组织化的先兆,有计划的防御的先兆来。这紧要的机会是应该利用的,于是珂伐略夫就下了袭击的命令。他捏着手枪,自己留在左翼,到右翼去的是锡觉德庚。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恰如在拖船上唱歌那时候一样。但现在却烧起着特别的火焰,闪闪的在发光。他全部的额上,一直横到眉毛,刻一道深的严肃的皱襞。锡觉德庚的脚步是本来很重的。他仿佛踏勘地皮,必须走得牢靠似的在前进。在他身边是这样的放心,好象得到一种特别的平静和安全,觉得只要和他一气,就决不至于死亡,决不至于战败,他命令得很简单,很确当,又有些气恼。

  敌人要在园子跟前排起阵来了。但还可以看出,他还没有将队伍排齐,还没有寻到人,来将这一大堆人又有力又有效地变成紧凑的队伍。

  快得很,快得很……新的士兵们,从各方面涌到这人堆里去。他们从园子和人家,从马房和小屋里跑出来,人堆就愈来愈大,它在我们眼前生长起来了。它已经排开,它已经成为有组织的队伍的样子了,再一瞬间,我们就要碰着钢的刺刀的墙壁,再一瞬间,铁火的雹子就要向我们直注,步枪毕剥的发响,而我们的行列就稀疏下去……

  呜拉!我们的行列里发了吼。

  手捏着枪,我们的战士们向敌人堆里直冲过去了。那边就又更混乱起来。有的要向能逃的地方逃走,有的还在想开枪——但忽然之间,大多数人都站起身,抛掉他们的枪,向天空擎起了臂膊,在请求慈悲和宽大。

  然而有几处还飞着枪弹,从我们的队伍里抽去顶好的人物。我们的最初的牺牲之一是勇敢的莱雍契·锡觉德庚。弹子正打在前额上,我们的英雄且是战士就死掉了。

  但从院子的篱笆里,忽然跳出约莫五十人的一队,风暴似的直扑我们。我们的人们有些慌乱了,倒退了两三步。然而珂伐略夫的喊声已经发晌“上去,呜拉,上去!”于是红军的士兵就野兽一般一拥而上,径奔抵抗者,将他打倒,不住的前进。我军和敌兵混杂在一起,人早已不能分别了。

  当这半百的人们跳出篱笆来的时候,先前将枪枝抛在我们脚下的那些人,并没有加进去。他们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愈加将臂膊擎得高高的,在等候慈悲,并且祈求仁善。红色的战士们围住了俘虏,将他们换了一个地方,碰也没有碰他们一下。抛下的枪械是检集起来,聚成一堆,赶快的运到岸边去。放眼一看,到处是伤兵。他们因为苦痛,在叫喊和呻吟,别一些是喘着临死的大气。查明了那五十个人,大多数是白军的军官了。连一个也没有饶放。

  别的俘虏们,是带到拖船上去了。

  曲波忒,那带着他的骑兵中队到了村背后的,一跑到芦苇边,就和大家一同下了马,等候着。十个人离开了他,排成一条索子,先头的一个直到哥萨克村。他们通报着在那里彼此有些什么事,战况对于我们怎么样,等等……

  常有单个的白军士兵逃过来,曲波忒总不挥动他的部下,也不白费一粒子弹,尤其是不愿意使人明白他的所在。单个的逃兵跑进苇荡里来,自然也是常有的。那就不出声响地捉住他,因为第一要紧的是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埋伏。然而珂伐略夫的攻击刚要决定了战斗(的胜败),敌人的守备队的残兵便直向河边冲来,意思是要渡过这河,躲到对岸去。在这瞬息间,曲波忒就从芦苇间闯出,径奔在逃的敌兵了。这真是出了有些简直不能相信的事。从这方面,敌人是以为不会遇到袭击的。他们避向旁边,散在岸上,大多数是跑往先前泊着他们的船的处所去。然而船只早不在那里了。曲波忒的伙计将它弄走了。逃路已经没有,而骑兵却驰骤于逃兵之间。马刀在空中发闪,只要触着,就都灭亡。抵抗并没有。许多人就跳到水里面,想浮到对岸去。但是成功的很有限。大抵是在河的深处丧了他的性命了。

  激昂的曲波忒骑着他的黑马,像猛兽一样,在岸上各处飞跑。他自己并不打,只是指示他的伙伴,什么地方还躲着溃走的敌人的大伙和小伙。曲波忒一切都留心。他的眼睛看着各方面,敌人怎样转了弯,他看见的,敌人怎样在寻遮蔽物,他也看见的。

  一个莽撞的大草原上的骑士似的,檀鞠克捏着出鞘的长刀,从村子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的帽子早已落掉了,黑色的乱头发在风中飘荡。

  他全不管什么命令,只是自己寻出他的敌人来,鹰隼一般扑过去。冲落,砍掉,毫无饶放。当一切就要收梢的时候,自己方面开枪的一粒流弹,将檀鞠克的左臂穿通了。他不叫喊,他不呻吟,倒是骂,越骂越利害,从他那忠实的由希跳下,抚摩着它的鬃毛。战争是完结了……

  多少人在这里死亡,多少人在河水里丧命,这恐怕永久不会明白。只有零星的逃兵,跑到芦苇这里来,躲到里面去。但大抵是在逃走着的中途就送了性命的。白军的兵官,穿了女人衣服,想这样逃到芦苇里去的也有。然而我们不给他跑掉一个人。

  两点钟之内,全村已为红军所有了。

  战斗一开头,敌人的飞机便从教堂广场飞起,向着还驻扎着敌人部队的各村子这方面飞去了。

  当正在战斗的时候和以后,从村子的窗门里,园子里,都飞出石块和弹子来。村里的居民,是这样地招待了我们的。

  在这回的拂晓战,俘获了一千个人,四十名兵官,一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子弹匣,炮弹,医疗材料,印,官厅什物,官员履历以及别的种种东西,都落在我们手里了。这时候,汽船和拖船已经一径驶到哥萨克村来。俘虏和战利品就都弄到船上去。我们的人们也拿了担架,将负伤的朋友抬上船。他们大半是在冲锋的时候受伤的。

  现在很明白了,敌人从飞机得到后方的大损失的报告之后,要试办的是简直退兵,或者派部队到哥萨克村去,将红军消灭。

  敌人采取了第一法。他带了他的部队退却了,然而走向我们的村子来,因为要到亚秋耶夫去,到海岸去的惟一的路,是经过这里的。他想趁红军还没有扎得稳固,而且他所豫料的援军还没有开到之前,赶紧利用这条路。敌人的部队亢奋着,一定要竭力飞快的输送的。

  于是敌军撤退了,当这时候,驻扎在敌人的位置邻近的我们的主力军,就动手来将他袭取,将他打击。在我们占领了的哥萨克村,必须看新的敌军的部队走进村里面,这才开始来战争。

  首先开到了古班骑兵联队,各种步兵部队,以及别的正规军团。要抵制这样的大兵力的冲击,在我们是非常困难的,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在不给敌军以休息,妨害敌军的前进,并且用了屡次的冲突和打击,使他们陷于混乱,以待我们的主力军的到来。正午时候,受了敌军的出格的压迫,我们只得将从东通到西的外面的两条道路放弃了。敌人的主力军,也就正从这条道路在前进。

  战斗又开头了。

  这战斗上,敌军是带着两辆铁甲摩托车的,但他的景况,却还是困难得很,因为和他同时前进的我们的援军,正从背后压迫着他,使他不能用了他的主力,强悍的向我们袭击。远远地已经听到了炮声。这是要将他们的举动,和我们的联成一气的红军的大炮。

  到四点钟,敌人部队的大数目,聚到哥萨克村里来了。好象决定要将红色别动队歼灭,并且赶下河里去似的。他开始了风暴一样的炮击,又变了袭击,接连不断。这强悍的风暴一样的压迫,逼得我们退到河边。红色的战士抛了草地,向河边退走,敌人就夹脚的追上来……

  如果再给敌军压迫,我们还要退走下去,那就要全军覆没,是明明白白的。炮队的司令库勒培克同志,为了观察我们的炮击的效力,蹲在一株大槲树的枝子上已经三个钟头了。他汗流满额,靠了又湿又冷的树干,停着,好象一匹猫头鹰,用他的望远镜在探望,不为俗务分心。我们的炮队,是在离这槲树几步之处的,库勒培克就从自己的座位上,在改正发炮的瞄准。人总是听见他响亮的号令:一百!九十一!照准!一百!九十七!……

  怪物一发吼,炮弹呻吟着,怒号着向空中飞去的时候,库勒培克就装一个很奇特的手势,指着落弹的方向。“好,好,”他叫起来,“这东西正打在狗脸上了。再来一下——但要快,孩子们——要快。他们在飞跑哩!”他望着沙砾的大雨落在地面上,人们飞上天空中的草地的尽头。“再来一杯,”他在上面叫喊,而我们的炮兵们是开炮又开炮。一个递炮弹,另一个将这装进炮里去,第三个就拉火。在这狂热的开火中,库勒培克就忘记了时间,疲劳,饥饿。除了大炮和炮弹,除了沙雨和飞跑的人们以外,他什么也不看,不管了。

  而现在,敌军转了袭击,逐渐逼近我们的炮队和库勒培克的槲树来,但他却毫不想离开他的地位。他一点也不动,他不离开他的位置,他好象在小枝子上生了根似的。他的命令越来越清楚。他愈是屡次变换目标,他益发大声的发命令。大炮这里,是疲乏的气喘吁吁的炮手们。传递炮弹愈加迅速,愈加赶紧,而近来的敌军,就愈加吃了苦。

  草地上面,就靠河边,离芦苇不远,道路分为两条的处所,架着机关枪,它和它的人员的任务,是在或是灭亡,或是制住敌军的袭击。

  战马转脸向着河这边了。开放机关枪的我们的人们,蹲在小小的马车上,发了热似的在开火。我们站在他们的后面,抵制着撤退下来的部队。我看见了柯久奔珂,他几乎和机关枪溶成一气,两手紧捏了它,发射着,检查着,看一切可都合式。敌人已经望得见了,他不住的拥上来。

  狙击兵呵,现在是全盘的希望只在你们了。你们肯支持你们的伙伴——我们就吃得住。但如果你们挡不住敌军,那么,首先是你们,和我们一起都完结!

  敌人的部队,现在是多么逼近了呵。他们已经涌进草地来了——而在这瞬息间,——在这决定的,永远不会忘记的瞬息间,我们别动队全体的运命悬在一枝毫毛上面的瞬息间,我们的狙击兵却开始了不能相信的,扫荡一切的枪火了。

  一分钟……两分……

  敌人的队伍还在动弹。然而人已经在他们里面可以看出发抖,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下去,这回是全都伏在地上了。刚想起来,他们就遇到当不住的排枪。这真的危机一发的几分钟——其实并非几分钟,倒是几秒钟。红军的队伍站得住了,气一壮,改了攻势。这突然的改变,是出乎敌人的意料之外的。白军的队伍开始退却了。我们的地位就得了救。

  而在这瞬息间,敌人的部队所在的草地上面,又开始爆发了榴霰弹。

  当看见我们的红色友军的这个招呼的时候,战士们和司令们的风暴般的欢喜,简直是写不出来的。我们的友军来帮助了。相距已经很不远。他们要不使我们这一伙送掉性命了。红军的士兵便又开心,又气壮,开始去追击退走的敌。追击上去,一直到夜,一直到黑暗支配了一切。

  我们竭力的试办,要和来帮的部队相联络,然而这试办失败了。因为在我们和赶紧来帮的部队之间,还有敌军的坚固的墙壁。芦苇和沼泽,又妨碍我们由间道去和友军连合起来。敌军是已经决计在村子里过夜,使他们的无数的辎重,能够运到海边去。

  但我们却要利用了夜间来袭击。

  离村子的广场并不远,教堂背后,曲波忒在一个大园子里藏着他的中队。他担着大大的任务,即使形势如何改变,也还是非做不可的。战士们坐在草上面,一声不响。战马都系在苹果树和洋槐的干子上,而大枝子上面,篱笆上面,则到处站着守望的红军的士兵。曲波忒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巡阅着自己的战士们,监督着坐在树上的守望者。从小河直到列树路一带,都埋伏着我们的骑兵中队。未来的夜袭的报告,各处都传到了。

  郭甫久鹤和我坐在一堆干草后面,和跟着赶来的司令们接洽了几句话。这时候,从船上搬了大盘的食物来了,我们就饿狼似的,都向羹汤那边闯过去,因为自从天亮以来,除了烟卷的烟气之外,就什么也没有到过我们的嘴里面。站在四近的战士们,也步步的走近来。盘子显出磁力,将大家吸引过去了。然而倒运!我们的手头,竟连一柄汤瓢也没有。大家只有两次,得了真是一点点的东西,第一次不很好吃,第二次呢,可不能这么个个都有了。但这也不要紧。我们一伙就用了小刀,叉子,刚用木头雕成的小匙,从锅里舀出羹汤来,直接放进嘴里去。还有果子酱——弄一点烟草——我们就都快活,满足而且高兴了。

  决定了到半夜去袭击。藏在园子里的骑兵中队,应该在必要的时机,离开他们的根据地,用一种猝不及防的突击,来完结那件事。

  挑选了顶好的人们,派遣出去,要侵入敌阵的中央,到半夜十二点钟,在一两间小屋子上放起火来,并且抛几个炸弹,以给与很大的冲动。

  一看见火光和烧着的干草的烟,那就得立刻,全体的狙击兵都开枪,全体的机关枪都开火,狙击兵还要叫起“呜拉”来,但在我们对于敌情还没有切实的把握之前,却不得开始战斗。到处都支配着寂静。我们这里,敌人那里。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是料不到要有袭击的。人们都似乎踮着脚尖在走路,还怕高声的谈天。大家等候着。

  我们已经看见了最先的火光。火老鸦在敌人的阵地上飞舞,几间小屋同时烧起来了。在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炸裂的榴霰弹的钝重的声音,后来的几秒钟里起了些什么事,可不能用言语来描写了。炮兵中队发起吼来,机关枪毕毕剥剥的作响,一切都混成了一个可怕的震聋耳朵的轰音。

  冰冷的耸人毛发的呜拉,冲破了夜静,钻进我们的耳朵来。呜拉!呜拉!这好象怕人的震动似的,遍满了村里的街道和园子。敌人打熬不住,舍掉他的阵地,开始逃走了。这瞬息间,埋伏的骑兵中队就一拥而出,给这出戏文一个收束。在烧着的小屋子的火光中,他们显得象是鬼怪一样。出鞘的长刀,喷沫的战马,乱七八遭跑来跑去的人们……

  敌人也抵抗了,但是乱七八糟的,又没有组织。他开起枪来了,然而不见他的敌——姑且停止罢,又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也拖延不得多久,哥萨克村就属于我们了。敌人都向田野和沼泽逃散,直到早上,这才集合了他的人们,但他早不想到村子这边来,却一径向着海那边前去了。

  在半夜里,战斗之后,我们的哨兵就进了村子,但全部队却一直等到早晨。当我们开进村里去的时候,又受了先前一样的待遇。从园子和人家里,都发出枪声来。他们是并不高高兴兴地招待我们的。到得早上,我们又聚集了新的战利品,并且将铁甲摩托车,机关枪,大炮,以及别的东西,许许多多都运上了船,以作战胜的纪念。

  这时红军的旅团到了村里了。他们接办了我们的工作,要前去追击敌人去。红色别动队的任务是完结了——红色别动队可以回去了。

  兴致勃勃地,我们大家带着歌唱和欢笑上了船,回到家乡去。谁都觉得,自己是参加了完成一种伟大而重要的事件了。谁的里面,还都生存着深邃的戏曲底的要素,而自己就曾经是戏曲中的家伙。船只离了岸。响亮的歌声打破了芦苇的幽静。我们在古班河里往上走,经过了和昨天一样的地方——但那时是在冰一般的寂静里,在剽悍的坚决里——而现在却高兴,有趣。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岸上有什么东西等候着,在那时候,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可能生还的。

  然而结果是伟大的。在归途上,我们的战士不过损失了一两打——但自然是顶好的同志们。

  在“慈善家”的舱面上,苍白的,柔和的檀鞠克带着打穿的,挫伤的臂膊躺在一个担架上,很低很低的在呻吟。在一座高大的亲爱的坟墓里,就在芦苇的近旁,是钢一般的司令莱雍契·锡觉德庚在作永久的休息……

  大家记得起死掉的同志来,船上就为沉默所支配,仿佛有一种沉重的思想,将一切活泼的言语压住了。

  然而悲哀又将位置让给了高歌和欢笑。又是有趣的歌曲,又是高兴的心情,好象这一天和这一夜里什么事也没有的一样。

   

  父亲

  M. 唆罗珂夫

   

  太阳只在哥萨克村边的灰绿色的丛林后面,衰弱地眼了。离村不远是渡船,我必须用这渡到顿河的那一岸去。我走过湿沙,从中就升起腐败的气味来,好象湿透的烂树。道路仿佛是纷乱的兔子脚印一般,蜿蜒着出了丛林。肿胀的通红的太阳,已经落在村子那边的坟地里。我的后面,在枯燥的杂树间缓步着莽苍苍的黄昏。

  渡船就系在岸边,闪着淡紫的水在它下面窥。橹在轻轻的跳动,向一边回旋,橹脐也咿哑作响。

  船夫正在用汲水勺刮着生了青苔的船底,将水泼出外面去。他仰起头来,用了带黄的,歪斜的眼睛看定我,不高兴地相骂似的问道:

  “要摆渡么?立刻行的,这就来解缆子。”

  “我们两个就可以开船么?”

  “也只得开。立刻要夜了。谁知道可还有什么人来呢。”他卷着裤脚,又向我一看,说:

  “看起来,你是一个外路人,不是我们这里的。从那来的呀?”

  “我是从营里回来的。”

  那人将帽子放在小船里,摆一摆头,摇开了夹着黑色的,高加索银子一般的头发,向我使一个眼色,就露出他那蛀坏的牙齿来:

  “请了假呢,还是这么一回事,——偷偷的?”

  “是退了伍的。我的年限满了。”

  “哦……哦。那么是可以闲散了的……”

  我们摇起橹子来。顿河却像开玩笑似的总将我们运进那浸在岸边的森林的新树里面去。水激着容易破碎的龙骨,发出分明的声音。绽着蓝的脉管的船夫的赤脚,就像成捆的粗大的筋肉一样。冷得发了青的脚底,坚韧的牢踏在滑滑的斜梁上,臂膊又长又壮,指节都粗大到突了起来。他瘦而狭肩,弯了腰,坚忍的在摇橹,但橹却巧妙的劈破波头,深入水里去了。

  我听到这人的调匀的,无碍的呼吸。从他那羊毛线衫上,涌出汗和烟草,以及水的淡泊味的扑鼻的气味来。他忽然放下橹,回头向我道:

  “看起来,好象我们进不去了,我们要在这里的树林里给挤破的了。真糟!”

  被一个激浪一打,船就撞在一块峻峭的岩石上。它将后尾拚命一摆,于是总是倾侧着向森林进行。

  半点钟后,我们就牢牢地夹在浸水的森林的树木之间了。橹也断了。在橹脐上,摇摇摆摆的飘动着挫折的断片。水从船底的一个窟窿里,滔滔的涌进船里来。我们只好在树上过夜。船夫用腿缠住了树枝,蹲在我的旁边,他吸着烟斗,一面谈天,一面倾听着野鹅的划破我们上面那糊似的昏暗的鼓翼的声响。

  “唔,唔,你是回家去的;母亲早在家里等着哩,她知道的:儿子回来了,养她的人回来了;她那年老的心,要暖热起来了。是的……可是你也一定知道,她,你的母亲,白天为你担心,夜里总是淌着酸辛的眼泪,她也全不算什么一回事……她们都是这样的,只要是她们的疼爱的儿子:她们都是这样的……如果你们不是自己生了孩子,抚育起来,你们就永不会知道你们父母的辛苦的心。可是凡有做母亲的,或是做父亲的,都得为孩子们吃多少苦呵!

  会有这等事的,剖鱼的时候,女人弄破了那鱼的苦胆。那么你舀起鱼羹来,就要苦得喝不下去。我也正是这样的。我活着,但是总得吃那很大的苦。我耐着,我熬着,但我也时时这样想:‘生活,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你这坏透了的生活的收场呢?’

  你不是本地人,是一个外路人。你告诉我,恐怕我倒是用一条绳套在颈子上的好罢。

  我有一个女孩子;她名叫那泰莎。她十六岁了。十六岁。她对我说,‘爸爸,我不愿意和你同桌吃东西。我一看见你的两只手,’她说,‘就记起了你就是用了这手杀掉哥哥的,我的身子里就神魂丧失了。’

  但这些事都是为了谁呢,那蠢才却不知道。这正是为了他们,为了孩子们呵。

  我早就结了婚,上帝给我的是一个兔子一样很会生养的女人。她接连给我生下了八个吃口,到第九个,她也完结了。生是生得好好的,但到第五天,她就死在热症里。我成了单身了。说起孩子们来,上帝却一个也不招去,虽然我那么恳求……我那大儿子叫伊凡。他是像我的:黑头发,整齐的脸貌。是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做工也认真。别一个男孩子比伊凡小四岁。像母亲的。小个子,但是大肚子。淡黄头发,几乎是白的了,眼睛是灰蓝的。他叫达尼罗,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别的七个呢,最大的是女儿,另外都是小虫子……

  我给伊凡在本村里结了婚,他也立刻生了一个小家伙。给达尼罗,我也正在搜寻着门当户对的,可是不平静的时代临头了。我们的哥萨克村里,大家都起来反对苏维埃权力。这时伊凡就闯到我这里来:‘父亲,’他说,‘同去罢,我们同红军去!我以基督之名请求你!我们应该帮红军的,因为它是很正当的力量。’

  达尼罗也想劝转我。许多工夫,他们恳求我,开导我。但是我对他们说:‘我是不来强制你们的。你们愿意往那去,去就是。可是我呢,我留在这里,你们之外,我还有七张嘴哩,而且张张都得喂的。’

  他们于是离了家。在村子里,人们都武装起来了。无论谁,他有什么就用什么。可是他们也来拉我了:上战线去!我在会场上告诉大家道:

  ‘村人们,叔伯,你们都知道的,我是一个家长。我家里有七个孩子躺在木榻上,——我一死,谁来管我的孩子们呢?’

  我要说的话,我都说了,但是没有用。谁也不理,拉了我送到战线上了。

  阵地离我们的村子并不远。

  有一天,恰是复活节的前一天,九个俘虏解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里面就有达尼卢式加,我的心爱的儿子。他们穿过市场,被押着去见军官。哥萨克们从家家户户里跑出来,轰的一声,上帝垂怜罢。

  ‘他们一定得打死的,这些孱头。如果审问后带回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管,先来冷他们一下!’

  我站着,膝头发着抖,但我不使人看出我为了自己的儿子达尼罗,心在发跳来。我看见了哥萨克们怎样的在互相耳语,还用脑袋来指点我。于是骑兵曹长亚尔凯沙跑向我来了:‘怎么样,密吉夏拉,如果我们结果共产党,你到场么?’

  ‘一定到场的,这些匪徒!’我说。

  ‘原来,那就拿了枪,站在这地方,这门口。’

  接着他就这样地看定了我:‘我们留心着你的,密吉夏拉,小心些罢,朋友,——你也许会吃不住的。’

  我于是站在门前面,头里却旋转着这样的事:‘圣母呵,圣马理亚呵,我真得来杀我自己的儿子么?’

  办公室逐渐吵闹起来。俘虏们带出来了。达尼罗就是第一个。我一看见他,便吓得浑身冰冷。他的头肿得像一个桶,皮也打破了。鲜血成了浓块,从脸上涌出。头发上贴着厚的羊毛的手套。是他们打了之后,用这给他塞住伤口的。那手套吸饱了血,干燥了,却还是粘在头发上。可见是将他们解到村里来的路上打坏的。我的达尼罗跄踉的走过廊下来。他一见我,就伸开了两只手。他想对我装笑脸,但两眼已经灰黑凹陷,有一只是全给凝血封住了。

  这我很知道:如果我不也给他一下,村人们就会立刻杀死我的。我那些孩子们,便要成为孤儿,孤另另的剩在上帝的广大的世界上了。

  达尼罗一到我在站着的地方,他说:‘爸爸——小爸爸,别了。’眼泪流下他的面庞来,洗掉了血污。至于我呢,我可是……我擎不起臂膊来,非常沉重。好象一段树。上了刺刀的枪俨然的横在我的臂膊上,还在催逼了,我就用枪柄给了我那小子一下子……我打在这地方……耳朵上面这里……他叫了起来:呜呜呵——呜呵——,两手掩着脸,跌倒了。

  我的哥萨克们放声大笑,道:‘打呀,密吉夏拉,打呀,对你的达尼罗,好象在伤心哩,打呀,要不然,我们就放了你的血。’

  军官走到大门口来了,面子上是呵斥大家模样。但他的眼睛是在笑的。

  于是哥萨克们都奔向俘虏去,用刺刀干起来了。我的眼前发了黑,我跑掉了,只是跑,顺着街道。但那时我还看见,他们怎样将我的达尼罗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骑兵曹长用刀尖刺进了他的喉咙。达尼罗却不过还叫着:喀喀……”

  因了水的压力,船板都瑟瑟地发响,榛树也在我们下面作悠长的呻吟。

  密吉夏拉用脚去钩那被水挤逼上来的龙骨,并且从烟斗里叩去未烬的灰,一面说:

  “我们的船要沉了。我们得坐在这里的树上,直到明天中午了。真倒运!”

  他沉默了很久。随后就又用那低低的,钝滞的声音说了起来:

  “为了这件事,他们将我送到高级宪兵队去了。——现在是许多水已经流进顿河里面了,但在夜里我总还是听见些什么,好象一个人在喘呼,在咽气,好象在勒死。就像我那一回跑走的时候,听到了的我那达尼罗的喘呼一样。

  这就这样地使我吃苦呵,使我的良心。”

   

  “我们和红军对着阵,一直到春天。于是绥克垒提夫将军来加入了,我们就将他们远远的赶过了顿河,直到萨拉妥夫县。

  我虽然是家长,但当兵却是很不容易的,这就因为我的两个儿子都在红军里。

  我们到了巴拉唆夫镇。关于我的大儿子伊凡的事,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知道。但哥萨克们里面,却忽然起了风传了——鬼知道,这是从那里传来的呢,——说伊凡已经从红军被捉,送到第三十六哥萨克中队去了。

  我这村里的人们便都嚷了起来:‘我们去抓凡加罢,他得归我们来结果的。’

  我们到了一个村,瞧罢,第三十六中队就驻扎在这地方。他们立刻去抓了我的凡加,捆绑起来,拖到办公室。他们在这里将他毒打了一顿,这才对我说道:

  ‘押他到联队本部去!’

  从这村到本部,远近是十二威尔斯忒。我们的百人团的团长一面交给我押解票,一面说——但他却并不对我看:

  ‘票在这里,密吉夏拉。送这少年到本部去。和你一起,他就靠得住。从父亲手里,他不跑掉的。’

  这时我得了上帝的指点。他们想要怎样,我觉察出来了。他们叫我押送他去,是因为他们豫料着我会放他逃走的。后来他们就又去捉住他,将他和我同时结果了性命。

  我跨进那关着伊凡的屋子去,对卫兵说道:

  ‘将这俘虏交给我罢,我得带他上本部去。’

  ‘带他去就是,’他们说,‘我们是随便的。’

  伊凡将外套搭在肩膀上。拿帽子在手里转了两三个旋子,便又抛在长椅上面了。

  我们离开了村庄。路是在上到一个冈子上。我不作声。他不作声。我常常回过了头去,是要看看可有人监察我们的没有。我们就这样地,大约走了一半路。到得一座小小的神庙的跟前。我们的后面看不见一个人。凡涅就向我转过脸来了。说道,他的声音是很伤心的:‘爸爸。——到本部,他们就要我的命了。你是带我到死里去的呵。你的良心还是总在睡觉么?’

  ‘不,凡涅,’我说,‘我的良心并没有睡着。’

  ‘可是对我却一点都没有同情么?’

  ‘你真使我伤心得很,孩子,为了愁苦,我的心也快要粉碎了。’

  ‘如果我使你愁苦,那就放我逃走罢。你想想看,我活在这世界上,实在还没有多少日子哩。’

  他跪下去了。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头。我于是对他说:‘让我们到了坡,我的孩子。那么,你跑就是。我来放几下空枪装装样。’

  你也知道,已经成了一个小伙子了,从他嘴里是吐不出深情话来的。但他现在可是抱住了我的颈子,接吻了我的两只手……

  我们又走了两威尔斯忒。他不作声。我不作声。我们到了坡上面。伊凡站住了。

  ‘那么,爸爸,再见。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活着,我总要照顾你一世的。你总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一回粗话的。’

  他拥抱了我,这时我的心快要裂碎了。

  ‘走罢,孩子,’我对他说。他跑下坡去了。他时时回了头,向我装手势。我让他跑了十二丈远。于是我从肩膀上卸下枪,曲了一条腿,使臂膊不至于发抖,只一按……就直打在脊梁上了。”

   

  密吉夏拉慢慢的从袋子里摸出烟囊来,用火石注意地打了火,慢慢的点在他的烟斗上,吸了起来。他那空着的手里,拿了发着微光的火绒。他的脸上的筋肉在牵动。在肿起的眼睑下,强项地,冷淡地闪着歪斜的眼睛。

  “可是……他跳了一下,拚命的还跑了丈多路。这才用两手按住了肚子,向我回过身来了:‘爸爸……怎么的?……’他倒了下去,乱蹬着两脚。我跑过去,俯在他上面。他上翻着眼珠。嘴唇上吹着血泡。我想,现在是完了,他要死了。但他还起来一下。忽然间,说——向我的手这一边摸抚着:‘爸爸,我有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他的头倒向一边了。他想用指头来按住那伤口。但那地方……鲜血只是从指头间涌出来……他呻吟着。仰天躺倒,严酷地凝视我。他的舌头已经不灵了。他还想说什么话。但只能说出:‘爸 爸,爸 爸……’来。我两眼里涌出了眼泪,并且对他说:‘凡纽沙,替我戴了苦难的冠罢。不错的,你有女人和一个孩子。可是我却有七个躺在木榻上呵。倘使我放掉你,哥萨克们就会结果我,那些孩子们也都得做乞丐了。’

  他还躺了一会,于是完结了。他的手捏着我的手。我脱下他那外套和长靴,用一块布盖在他脸上,就回到村子里……”

  现在你判断罢,好人,我是为着孩子们受了这么多的苦楚,赚得一头白发的,……我为了他们做活,要使他们不至于缺少一片面包。白天黑夜,都没有休息。……可是他们却像我那女儿那泰沙似的,对我说:‘爸爸,我不愿意和你坐在一个桌子上,……’这怎么能受得下去呢?”

  船夫密吉夏拉低下头去了。他还用沉重的,不动的眼光看定我。在他背后开始出现了黎明,熹微而且茫漠。从右岸上,在白杨的暗丛里,夹着野鸭的乱叫,响来了一个冷得发哑的,渴睡的声音:

  “密吉夏拉!老鬼!船来!……”

   

  枯煤·人们和耐火砖

  F. 班菲洛夫,V. 伊连珂夫

   

  枯煤炉以几千吨三和土的斤两,沉重地压在基础木桩—— 一千二百个木桩——上面了,于是就将几千年间搬来的树木,古代的巨人的根株,被溪水冲下的泥土所夹带而来的野草,都在这里腐烂了的地底的泥沼,藏在它下面。这沼,是曾经上面爬着浓雾,晴明的时候,则涡旋着蚊蚋的密云的沼,只要有落倒它肚子里来的东西,它都贪婪地吃掉了。但是,泥,树木,草,愈是沉到那泥泞的底里去,就逐渐用了它们的残骸,使沼愈加变得狭小。芦苇也一步步的从岸边逼近中心去,使它狭窄起来。泥沼就开始退却了,泥,树木,草,芦苇,从四面来攻击它,一边攻击,一边使它干涸,盖上了一层有许多凸起的,蛹一般的,泥煤的壳。

  经过了几百年,壳变硬了,就成了满生着繁茂的杂草和野荆球树的矮林的黑土。

  这样子,自然就毫不留下一些关于这的传说,记录或纪念,而将腐烂的泥沼埋没了。

  于是人们到这里,在山脚下的广场上,摊开那筹划冶金工厂的图样来,指定了安设枯煤炉的地方,就在熔矿炉的邻近。河马一般呆相的挖掘机立刻活动起来了,掘地的人们走下很大的洞里去。人们赶紧走下去了,但当掘掉上层的黑土,挖掘机从它拖着嘴唇的大嘴里吐着大量的大土块,慢慢地再又旋转着它那有节的颈子的时候,才知道地底下很柔软,稀烂,就像半熟的粥一般。

  人们发见了泥沼。

  当开掘地基的时候,建设者们也知道地盘是不很坚固的,但在泥沼上面来安枯煤炉,却谁也没有想到过。这烂泥地,是也如矿洞里的突然发生煤气一样,全是猝不及防的出现的。建设者们愈是往下走,稀湿的地底就愈是在脚下唧唧的响,哺哺的响,并且将人们滑进它那泥泞的,发着恶臭的肚子里面去。

  也许有简单的办法的,就是又用土来填平了地基,在那里种上些带着紫色耳环的白桦,或者听其自然,一任它再成为湛着臭水,有些蚊,蚋,野鸭的泥沼。但据工厂的设计图,是无论如何,炉子一定该在这里的,如果换一个地方,那就是对着已经有了基础的铸造厂,辗制厂的马丁式熔矿炉,水门汀,铁,石子的梯队摇手——也就是弄坏一切的建设,抛掉这广场。

  退却,是不能的。

  于是人们就浸在水里面,来打那木桩。首先——打下木桩去,接着又用巨大的起重机将它拔出,做成窿窿,用三和土灌进这窟窿里面去。建设者们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手段,打下了木桩——一千二百个木桩。

  这么一来,那里还怕造不成枯煤炉呢?

   

  发着珠光的耐火砖,好象又厚又重的玻璃一般,当当地响。砖头仿佛经过研磨,拿在手上,它就会滑了下去,碎成细碎的,玎珰作响的末屑。但工人们却迅速地,敏捷地将它们叠起来。砖头也闪着它带红色的棱角,在他们手里玩耍。枯煤炉的建造场上,就满是木槌的柔软的丁丁声,穿着灰色工衣的人们的说话声,货车的声响,喧嚣的声响。有时候,话声和叫声忽然停止了,于是音,响,喧嚣,就都溶合在仿佛大桶里的酒糟在发酵似的一种营营的声音里。

  这样的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

  营营声大起来了,充满了全建筑物,成为砖匠们的独特的音乐,和银色的灰尘一同溢出外面去了。

  “原料!”忽然间,到处是工人们的叫喊,打断了营营声,于是头上罩着红手巾,脚穿破靴,或是赤脚的,身穿破烂的乡下式短外套的女人们,就从挂台将灰色的粘土倒在工人们的桶子里。

  “花样!”

  “花样?”

  造一个枯煤炉,计有五百八十六种砖头的花样,即样式。其实,炉子是只要巧巧的将这些花样凑合起来就行的。砖都在那边的堆场上。将这些搬到屋里来,一一凑合,恰如用各件凑成发动机,缝衣机,钟表的一般,就好。凑成之后,涂上原料——炉子就成功了。是简单的工作。然而工人们每叠上一块新的花样去,就皱一回眉,花样有各种的样式,和建筑普通的房屋,或宽底的俄国式火炉的单纯的红砖,是两样的。有种种的花样——有圆锥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立方体的,螺旋状的,双角状的。必须明白这些花样的各种,知道它嵌在什么地方,必须巧妙地涂上原料去,涂得一点空隙都没有,因为炉子里面就要升到一千度以上的热度,那时候,只要有一点好象极不要紧的空隙,瓦斯也会从那地方钻出来。而且——还应该像钟表的机件一样,不能大一个生的密达,也不能小一个生的密达,要正确到一点参差也没有。

  突击队员知道着三和土的工人们已经交出了确立在木桩上面的炉子的地基,征服了泥沼的自己的工作;知道着石匠们应该造起足以供给五十五万好枯煤的炉子,为了精制石脑油,石炭酸,以及别的出产物,而将瓦斯由这里送到化学工厂里去的炉子来。他们知道着倘使没有枯煤,则每年必须供给一百二十万吨生铁于国家的熔矿,就动弹不得。

  但是,只要有一点小空隙,有一点参差的缝,什么地方有一点小破绽,炉子也只好从队伍里开除出来。所以指导者们就总在炉旁边走来走去,测量砌好了的处所,一有破绽,即使是怎样微细的,也得教将这拆掉,从新砌一遍。就在近几时,当测量的时候,指导者们发见了炉壁比标准斜出了二十四米里密达   ,也就教拆掉了。由此知道拆掉了的一排里的一块花样下面的原料里,有一片小小的木片。这怎么会弄到那里面去的呢?“谁知道呢!工人们难道将粘土统统嚼过,这才涂上去的么!”然而对于这等事,指导者们却毫不介意,将好容易砌好了的三排,全都推倒了。——这是四个砖匠们的一日夜的工作。

  就要这样精密的技术。

   

  矿工们正在咬进库兹巴斯的最丰富的煤层去。他们无日无夜,在深的地底里,弄碎着漆黑的煤,几千吨的抛到地面上。煤就在平台上装进货车里,由铁路运到库兹尼兹基冶金工厂去,那地方,是两年以前,还是大野的广漠的湖和沼泽,张着大口,从连山吹下来的风,用了疼痛的沙尘,来打稀有的旅客,并无车站,而只在支路的终点,摆两辆旧货车来替代的。

  煤的梯队,飞速的奔向新库兹尼兹克——社会主义底都市,在广漠的平野中由劳动者阶级所建设的市镇去。

  煤在这里先进碎矿机里去,被拣开,被打碎——煤和熔剂的混合物——于是用了货车,倒在炉子的烧得通红的大嘴里,经过十七个钟头之后,又从这里吐出赤热的馒头来……这就是枯煤。泼熄枯煤,吱吱的发响,像石灰一样,经过分类,再继续它的旅行,就是拌了生矿,跑进烧得通红的大嘴,大肚子的熔矿炉的大嘴里面去。

  枯煤——是熔矿炉,发电所,化学工厂的食料。

  新市镇是靠枯煤来维持生活的。

  是的。但在目前,这还不过是一个空想,要得到枯煤,必须先将它放在耐火砖的装甲室里炼一炼,恰如建设者们将泥泞的饕餮的沼泽,炼成了三和土一般,……那时候,空想就变了现实;那时候,铸造厂,辗制厂,发电所,化学工厂就一齐活动起来;那时候,机器脚踏车就来来往往,文化的殿堂开开了,而刚从农村来到这里的人们,正在每天将自己的劳动献给建设的人们——就从瞎眼的昏暗的土房的屋子里,搬到社会主义的都市,工业都市上来了。

  突击队长西狄克,就正在空想着这件事。

  建设枯煤炉,也就是搬到社会主义底都市去的意思。党和政府,将他看作他那突击队里,曾在特别周间,出过一天叠上五百块砖的选手的光荣的队员,而使他负着绝大的责任,西狄克是知道的,然而还是怀着这空想。

  可是这里有耐火砖——这些五百八十六个的花样。

  于是西狄克被不安所侵袭了。

  他站在高地方,摇摇摆摆,好象在铰链上面一样。他似乎不能镇静的站着了,仿佛屋顶现在就要落到他的头上来,仿佛无论如何,他总想避开这打击,只是静不下,走不停。

  他现在轻捷地,好象给发条弹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跨过砖堆,跑到下面来了,于是和学徒并排的站着。

  “不是又在用指头涂着了么?”他巧妙地将砖头向上一抛,砖头在空中翻了几个转身,轻轻地合适地又落在他手掌里了。他用了小刮刀,涂上原料,嵌在砖排里。砖就服服帖帖的躺在自己的处所,恰如小猪的躺在用自己的体温偎暖了的自己的角落里一般。

  “要这么干的么?”在旁边作工的女学徒孚罗莫伐问道,于是红了脸。

  “不这么,怎么呀?”西狄克莽撞地说。“在用别的法子涂着了罢。”

  他讲话,总仿佛手上有着细索子,将这连结着的一样。脸是干枯的,面庞上满是皱。皱纹向各方面散开——从眼睛到耳朵,从下巴到鼻子,于是从此爬上鼻梁,溜到鼻尖,使鼻尖接近上唇,成为鹰嘴鼻。

  “畜生,畜生,”他咂舌似的说着,爬到上面去,从那里注视着六十个突击队,皱着眉头,还常常将什么写在笔记本子上。

  这永是冷静,镇定,充满着自信的他,今天是怎么了呀?今天是有什么踬绊了他,有什么使他烦乱,使他皱眉,使他跑来跑去了。

  今天,他又被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比败了。

  固然,在他,是有着辩解的话的。他的突击队——是砌红砖的专门家,来弄耐火砖,还是第一次,而且在他的突击队里,六十人中只有十一个是工人,此外——就都是学徒们和稷林一流的脚色。早晨,他问稷林道,“你以为要怎么竞争才好呢?”稷林答道,“只要跟着你,我是海底里也肯去的。”那里有怎样的海呢?那就是海,是——正在掀起第九个浪来的——奥波伦斯基。但是,从稷林,从虽在集团里而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人,从虽在献身于集团而还没有创造的能力的孩子的人,又能够收获些什么呵!然而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大抵是中央劳动学校的学生,指导者们是从唐巴斯来的,他们在那里造过枯煤炉,有着经验。

  在西狄克,是有辩解的话的。

  但是,在这国度里,辩解是必要的么?能够总是依据着“客观底”原因么?不的。西狄克走来走去,他失了镇静,渐渐没有自信了。当他的突击队初碰见耐火砖的时候,他问道:

  “怎样,大家?”

  “和谁竞赛呀?”工人们问他说,“和奥波伦斯基么?什么,他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呢。”

  这是的确的。一看见奥波伦斯基,就令人觉得诧异。他的姓名,是好象突击队的旗子一样,在广场上飘扬的,但他还不满二十一岁,显着少年的粉红的面颊,然而这他,却指挥着突击队,将西狄克的突击队打败了。

  第一天,西狄克的突击队满怀着自信,用了稳重的脚步,走下到耐火砖的处所去,立刻占好自己的位置,含着微笑向别的突击队宣了战,动手工作起来。那时候,西狄克还相信是能得胜的。他和突击队都以极度的紧张,在作工时间中做个不歇——砖头当当的在响,木槌在敲。这天将晚,紧张也跟着增大了,用了恰如渔夫将跳着鱼儿的网,拉近岸来那时一样的力量。

  但到晚上,西狄克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突击队,每人叠了〇·五吨,可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却有——一·四吨。

  “哦,”西狄克公开似的说。“明天一下子都赢他过来罢。”

  然而明天又是新的低落。突击队在耐火砖上,在花样上碰了钉子了,无论怎样,一个人总不能叠到〇·九吨以上。其实,外国人   是原以每人〇·五吨为标准的,因为管理部知道着突击队的力量,所以加到〇·八吨。西狄克是已经超出了官定的标准了。但这说起话来,总是含着微笑,顺下眼睛的少年的康索谟尔奥波伦斯基,却将那他打败。

  突击队的会议时,西狄克又发了和先前一样的质问:

  “但是,怎样,大家?”

  “怎样?难呀,这砖头不好办。”

  “难么?比建设社会主义还难的事情,是没有的,可是不正在建设着么。”西狄克回答说,一面自己首先研究起来。

  他采用了奥波伦斯基的方法,将全部分成队伍,四人一队,两个工人放在两侧,中间配上两个学徒。他测定了砖匠们的一切的动作,不再在远处望着工作,却紧紧的钉住了在监督了。

  “奋斗罢。教恶魔也要倒立起来的。”工人们兴奋地说。

  于是西狄克的突击队,就肉搏了奥波伦斯基了,每人叠了一·二吨,摩了他的垒。

  然而昨天,舆波伦斯基又每人叠了二·二吨。人们说,这是世界底记录。西狄克发抖了,他在一夜里,就瘦了下去,他的皱纹变成深沟,鼻子更加钩进去了,背脊也驼了,但眼睛却在敏捷的动,抓住了砌砖的全过程,分析出它的基础部分来。

  西狄克的今天的静不下,就为了这缘故。

  “畜生,畜生,”他喃喃地说。“缺陷在什么地方呢?”

  在工人们么?工人们是在工作的。他们不但八点钟,还决心要做到十点钟,或者还要多。——他们提议将全突击队分为轮流的两班,那么,一日一夜里,工人们可以做到十六点钟了。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一日一夜做二十点钟工,是做得到的,为了砌砖而折断了脊梁,也做得到的。但是,建设事业是高兴这样的么?

  这是无聊的想头。

  那么,问题在那里呢?

  在砌法么?不,耐火砖的砌法的技术,工人们好象已经学会了。加工钱么?笑话,突击队以这么大的紧张在作工,并非为了钱,是明明白白的。如果为了“卢布,”突击队只要照〇·八吨的标准,做下去就好,但在事实上,他们不是拿着一样的工钱,却每人砌着一·二吨么?

  西狄克就这样地,天天找寻着缺陷,他注视着工作的进行,将这加以解剖,在笔记本子上画图,将工人们组织起来,又将他们改组,即使到了夜里,也还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隔壁总有小孩子哭着的棚屋里。

  他连上床睡觉都忘掉了,他早晨往往被人叫醒,从桌子底下拉出来。

  到今天六月一日,西狄克眼光闪闪地走到耐火砖这里来了。他看透了事情的本质。第一——是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嵌砖嵌得很快,他们是已经和砖头完全驯熟了的。然而一切突击队,都有一个共通的缺陷,使他们叠得慢的,一定是递送砖头的人们,他们空开了时间,慢慢地递送,所以砖匠们只得空着手等候着。奥波伦斯基是仗着嵌砖嵌得快,从这缺陷逃出了。西狄克的突击队,还没有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那样的和砖头驯熟。所以应该监督递送砖头的人们,借此去进逼奥波伦斯基的突击队。第二,是一到交代,走出去的时候,毫不替接手的人们想一想,随便放下了砖头。这里就将时间化费了,于是……

  “独立会计,”西狄克说,“给我们一个地方罢,我们会负责任的。我们要分成两班,在一处地方,从头到底的工作下去,但递送的人们要归我们直接管理,我们要竭力多给他们工钱,按照着叠好的耐火砖的吨数来计算。”

  自从将突击队改了独立会计之后,到第二天,西狄克才显出了一个大飞跃,逼近奥波伦斯基了。

   

  夜。

  工厂街的郊外,(还没有工厂街,这还只是在基础里面的一个骨架,)被散在的电灯的光照耀着。电灯在风中动摇,从远地里就看得见。库兹尼克斯特罗伊   ——这是浮着几百只下了锚而在摇动的船的大船坞。

  都市在生长着。

  二万四千的工人们,每天从基础里扛起都市来,那是二万四千的西狄克们,奥波伦斯基们,稷林们。他们一面改造自然,使它从属于集团,一面改造自己本身,改造对于人们,对于劳动的自己的态度,于是在事实上,劳动就成为“名誉的事业,道德和英勇的事业”了。

  现在我们又在耐火砖的处所了,我们的面前,有西狄克和奥波伦斯基在。

  什么东西在推动他们,什么东西使他们忘记了睡觉的呢?

  “我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卢布(卢布是我们随处可以弄到的,也不推却它),来的是为了要给人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康索谟尔是怎样的人。”奥波伦斯基回答说。

  “我不懂,”西狄克开初说,停了一会,又添上去道,“我这里面有一条血管,是不能任凭它就是这模样,应该改造一下,应该给人们后来可以说——‘西狄克和他的突击队,是很奋斗了的’那么地,从新创造一下的。”

  我们的阶级正在创造。

  我们是生在伟大的创造的时代。

   

  后记

   

  毕力涅克(Boris Pilniak)的真姓氏是鄂皋(Wogau),以一八九四年生于伏尔迦沿岸的一个混有日耳曼、犹太、俄罗斯、鞑靼的血液的家庭里。九岁时他就试作文章,印行散文是十四岁。“绥拉比翁的兄弟们”成立后,他为其中的一员,一九二二年发表小说《精光的年头》,遂得了甚大的文誉。这是他将内战时代所身历的酸辛,残酷,丑恶,无聊的事件和场面,用了随笔或杂感的形式,描写出来的。其中并无主角,倘要寻求主角,那就是“革命”。而毕力涅克所写的革命,其实不过是暴动,是叛乱,是原始的自然力的跳梁,革命后的农村,也只有嫌恶和绝望。他于是渐渐成为反动作家的渠魁,为苏联批评界所攻击了,最甚的时候是一九二五年,几乎从文坛上没落。但至一九三〇年,以五年计划为题材,描写反革命的阴谋及其失败的长篇小说《伏尔迦流到里海》发表后,才又稍稍恢复了一些声望,仍旧算是一个“同路人”。

  《苦蓬》从《海外文学新选》第三十六编平冈雅英所译的《他们的生活之一年》中译出,还是一九一九年作,以时候而论,是很旧的,但这时苏联正在困苦中,作者的态度,也比成名后较为真挚。然而也还是近于随笔模样,将传说、迷信、恋爱、战争等零星小材料,组成一片,有嵌镶细工之观,可是也觉得颇为悦目。珂刚教授以为毕力涅克的小说,其实都是小说的材料(见《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用于这一篇,也是评得很惬当的。

   

  绥甫林娜(Lidia Seifullina)生于一八八九年;父亲是信耶教的鞑靼人,母亲是农家女。高等中学第七学级完毕后,她便做了小学的教员,有时也到各地方去演剧。一九一七年加入社会革命党,但至一九年这党反对革命的战争的时候,她就出党了。一九二一年,始给西伯利亚的日报做了一篇短短的小说,竟大受读者的欢迎,于是就陆续的创作,最有名的是《维里尼亚》(中国有穆木天译本)和《犯人》。(中国有曹靖华译本,在《烟袋》中。)

  《肥料》从《新兴文学全集》第二十三卷中富士辰马的译本译出,疑是一九二三年之作,所写的是十月革命时一个乡村中的贫农和富农的斗争,而前者终于失败。这样的事件,革命时代是常有的,盖不独苏联为然。但作者却写得很生动,地主的阴险,乡下革命家的粗鲁和认真,老农的坚决,都历历如在目前,而且绝不见有一般“同路人”的对于革命的冷淡模样,她的作品至今还为读书界所爱重,实在是无足怪的。

  然而译她的作品却是一件难事业,原译者在本篇之末,就有一段“附记”说:

   

  “真是用了农民的土话所写的绥甫林娜的作品,委实很难懂,听说虽在俄国,倘不是精通乡村的风俗和土音的人,也还是不能看的。竟至于因此有了为看绥甫林娜的作品而设的特别的字典。我的手头没有这样的字典。先前曾将这篇译载别的刊物上,这回是从新改译的。倘有总难了然之处,则求教于一个熟知农民事情的鞑靼的妇人。绥甫林娜也正是鞑靼系。但求教之后,却愈加知道这篇的难懂了。这回的译文,自然不能说是足够传出了作者的心情,但比起旧译来,却自以为好了不少。须到坦波夫或者那里的乡下去,在农民里面过活三四年,那也许能够得到完全的翻译罢。”

   

  但译者却将求教之后,这才了然的土话,改成我所不懂的日本乡下的土话了,于是只得也求教于生长在日本乡下的M君,勉强译出,而于农民言语,则不再用某一处的土话,仍以平常的所谓“白话文”了事,因为我是深知道决不会有人来给我的译文做字典的。但于原作的精采,恐怕又损失不少了。

   

  略悉珂(Nikolei Liashko)是在一八八四年生于哈里珂夫的一个小市上的,父母是兵卒和农女。他先做咖啡店的侍者,后来当了皮革制造厂,机器制造厂,造船厂的工人,一面听着工人夜学校的讲义。一九〇一年加入工人的秘密团体,因此转辗于捕缚,牢狱,监视,追放的生活中者近十年,但也就在这生活中开始了著作。十月革命后,为无产者文学团体“锻冶厂”之一员,著名的著作是《熔炉》,写内乱时代所破坏,死灭的工厂,由工人们自己的团结协力而复兴,格局与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颇相似。

  《铁的静寂》还是一九一九年作,现在是从《劳农露西亚短篇集》内,外村史郎的译本重译出来的。看那作成的年代,就知道所写的是革命直后的情形,工人的对于复兴的热心,小市民和农民的在革命时候的自利,都在这短篇中出现。但作者是和传统颇有些联系的人,所以虽是无产者作家,而观念形态却与“同路人”较相近,然而究竟是无产者作家,所以那同情在工人一方面,是大略一看,就明明白白的。对于农民的憎恶,也常见于初期的无产者作品中,现在的作家们,已多在竭力的矫正了,例如法捷耶夫的《毁灭》,即为此费去不少的篇幅。

   

  聂维洛夫(Aleksandr Neverov)真姓斯珂培莱夫(Skobelev)以一八八六年生为萨玛拉(Samara)州的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九○五年师范学校第二级卒业后,做了村学的教师。内战时候,则为萨玛拉的革命底军事委员会的机关报《赤卫军》的编辑者。一九二〇至二一年大饥荒之际,他和饥民一同从伏尔迦逃往搭什干,二二年到墨斯科,加入“锻冶厂,”二二年冬,就以心脏麻痹死去了,年三十七。他的最初的小说,在一九〇五年发表,此后所作,为数甚多,最著名的是《丰饶的城塔什干》,中国有穆木天译本。

  《我要活》是从爱因斯坦因(Maria Einstein)所译,名为《人生的面目)(Das Antlitz des Lebens)的小说集里重译出来的。为死去的受苦的母亲,为未来的将要一样受苦的孩子,更由此推及一切受苦的人们而战斗,观念形态殊不似革命的劳动者。然而作者还是无产者文学初期的人,所以这也并不足令人诧异。珂刚教授在《伟大的十年的文学》里说:

   

  “出于‘锻冶厂’一派的最是天才底的小说家,不消说,是将崩坏时代的农村生活,加以杰出的描写者之一的那亚历山大·聂维洛夫了。他全身浴着革命的吹嘘,但同时也爱生活。……他之于时事问题,是远的,也是近的。说是远者,因为他贪婪的爱着人生。说是近者,因为他看见站在进向人生的幸福和充实的路上的力量,觉到解放的力量。……

  “聂维洛夫的小说之一《我要活》,是描写自愿从军的红军士兵的,但这人也如聂维洛夫所写许多主角一样,高兴地爽快地爱着生活。他遇见春天的广大,曙光,夕照,高飞的鹤,流过洼地的小溪,就开心起来。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小孩,他却去打仗了。他去赴死了。这是因为要活的缘故;因为有意义的人生观为了有意义的生活,要求着死的缘故;因为单是活着,并非就是生活的缘故;因为他记得洗衣服的他那母亲那里,每夜来些兵丁、脚夫、货车夫、流氓,好象打一匹乏力的马一般地殴打她,灌得醉到失了知觉,呆头呆脑的无聊的将她推倒在眠床上的缘故。”

   

  玛拉式庚(Sergei Malashkin)是土拉省人,他父亲是个贫农。他自己说,他的第一个先生就是他的父亲。但是,他父亲很守旧的,只准他读《圣经》和《使徒行传》等类的书:他偷读一些“世俗的书”,父亲就要打他的。不过他八岁时,就见到了果戈理、普式庚、莱尔孟多夫的作品。“果戈理的作品给了我很大的印象,甚至于使我常常做梦看见魔鬼和各种各式的妖怪。”他十一二岁的时候非常之淘气,到处捣乱。十三岁就到一个富农的家里去做工,放马,耕田,割草,……在这富农家里,做了四个月。后来就到坦波夫省的一个店铺子里当学徒,虽然工作很多,可是他总是偷着功夫看书,而且更喜欢“捣乱和顽皮”。

  一九〇四年,他一个人逃到了墨斯科,在一个牛奶坊里找着了工作。不久他就碰见了一些革命党人,加入了他们的小组。一九〇五年革命的时候,他参加了墨斯科十二月暴动,攻打过一个饭店,叫做“波浪”的,那饭店里有四十个宪兵驻扎着:很打了一阵,所以他就受了伤。一九〇六年他加入了布尔塞维克党,一直到现在。从一九〇九年之后,他就在俄国到处流荡,当苦力,当店员,当木料厂里的工头。欧战的时候,他当过兵,在“德国战线”上经过了不少次的残酷的战斗。他一直喜欢读书,自己很勤恳的学习,收集了许多少见的书籍。(五千本)

  他到三十二岁,才“偶然的写些作品”。

   

  “在五年的不断的文学工作之中,我写了一些创作。(其中一小部分已经出版了)所有这些作品,都使我非常之不满意,尤其因为我看见那许多伟大的散文创作:普式庚、莱尔孟多夫、果戈理、陀思妥夫斯基和蒲宁。研究着他们的创作,我时常觉着一种苦痛,想起我自己所写的东西——简直一无价值……就不知道怎么才好。

  “而在我的前面正在咆哮着,转动着伟大的时代,我的同阶级的人,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是沉默着的,是受尽了一切痛苦的,现在却已经在建设着新的生活,用自己的言语,大声的表演自己的阶级,干脆的说:——我们是主人。

  “艺术家之中,谁能够广泛的深刻的能干的在自己的作品里反映这个主人,——他才是幸福的。

  “我暂时没有这种幸福,所以痛苦,所以难受。”(玛拉式庚自传)

   

  他在文学团体里,先是属于“锻冶厂”的,后即脱离,加入了“十月”。一九二七年,出版了描写一个革命少女的道德底破灭的经过的小说,曰《月亮从右边出来》一名《异乎寻常的恋爱》,就卷起了一个大风暴,惹出种种的批评。有的说,他所描写的是真实,足见现代青年的堕落;有的说,革命青年中并无这样的现象,所以作者是对于青年的中伤;还有折中论者,以为这些现象是实在的,然而不过是青年中的一部分。高等学校还因此施行了心理测验,那结果,是明白了男女学生的绝对多数,都是愿意继续的共同生活,“永续的恋爱关系”的。珂刚教授在《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对于这一类的文学,很说了许多不满的话。

  但这本书,日本却早有太田信夫的译本,名为《右侧之月》,末后附着短篇四五篇。这里的《工人》,就从日本译本中译出,并非关于性的作品,也不是什么杰作,不过描写列宁的几处,是仿佛妙手的速写画一样,颇有神采的。还有一个不大会说俄国话的男人,大约就是史太林了,因为他原是生于乔具亚(Georgia)——也即《铁流》里所说起的克鲁怎的。

   

  绥拉菲摩维支(A. Serafimovich)的真姓是波波夫(Aleksandr Serafimovich Popov),是十月革命前原已成名的作家,但自《铁流》发表后,作品既是划一时代的纪念碑底的作品,作者也更被确定为伟大的无产文学的作者了。靖华所译的《铁流》,卷首就有作者的自传,为省纸墨计,这里不多说罢。

  《一天的工作》和《岔道夫》,都是文尹从《绥拉菲摩维支全集》第一卷直接译出来的,都还是十月革命以前的作品。译本的前一篇的前面,原有一篇序,说得很分明,现在就完全抄录在下面:——

   

  绥拉菲摩维支是《铁流》的作家,这是用不着介绍的了。可是,《铁流》出版的时候已经在十月之后;《铁流》的题材也已经是十月之后的题材了。中国的读者,尤其是中国的作家,也许很愿意知道:人家在十月之前是怎么样写的。是的!他们应当知道,他们必须知道。至于那些以为不必知道这个问题的中国作家,那我们本来没有这种闲功夫来替他们打算,——他们自己会找着李完用文集或者吉百林小说集……去学习,学习那种特别的巧妙的修辞和布局。骗人,尤其是骗群众,的确要有点儿本事!至于绥拉菲摩维支,他是不要骗人的,他要替群众说话,他并且能够说出群众所要说的话。可是,他在当时——十月之前,应当有骗狗的本事。当时的文字狱是多么残酷,当时的书报检查是多么严厉,而他还能够写,自然并不能够“畅所欲言”,然而写始终能够写的,而且能够写出暴露社会生活的强有力的作品,能够不断的揭穿一切种种的假面具。

  这篇小说:《一天的工作》,就是这种作品之中的一篇。出版的时候是一八九七年十月十二日——登载在《亚佐夫海边报》上。这个日报不过是顿河边的洛斯托夫地方的一个普通的自由主义的日报。读者如果仔细的读一读这篇小说,他所得的印象是什么呢?难道不是那种旧制度各方面的罪恶的一幅画像!这里没有“英雄”,没有标语,没有鼓动,没有“文明戏”里的演说草稿。但是,……

  这篇小说的题材是真实的事实,是诺沃赤尔卡斯克城里的药房学徒的生活。作者的兄弟,谢尔盖,在一千八百九十几年的时候,正在这地方当药房的学徒,他亲身受到一切种种的剥削。谢尔盖的生活是非常苦的。父亲死了之后,他就不能够再读书,中学都没有毕业,就到处找事做,换过好几种职业,当过水手;后来还是靠他哥哥(作者)的帮助,方才考进了药房,要想熬到制药师副手的资格。后来,绥拉菲摩维支帮助他在郭铁尔尼珂华站上自己开办了一个农村药房。绥拉菲摩维支时常到那地方去的;一九〇八年他就在这地方收集了材料,写了他那第一篇长篇小说:《旷野里的城市》。

   

  范易嘉志。一九三二,三,三〇。

   

  孚尔玛诺夫(Dmitriy Furmanov)的自传里没有说明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也没有说起他的出身。他八岁就开始读小说,而且读得很多,都是司各德、莱德、倍恩、陀尔等类的翻译小说。他是在伊凡诺沃·沃兹纳新斯克地方受的初等教育,进过商业学校,又在吉纳史马毕业了实科学校。后来进了墨斯科大学,一九一五年在文科毕业,可是没有经过“国家考试”。就在那一年当了军医里的看护士,被派到“土耳其战线”,到了高加索,波斯边境,又到过西伯利亚,到过“西部战线”和“西南战线”……。

  一九一六年回到伊凡诺沃,做工人学校的教员。一九一七年革命开始之后,他热烈的参加。他那时候是社会革命党的极左派,所谓“最大限度派”(“Maximalist”)。

   

  “只有火焰似的热情,而政治的经验很少,就便我先成了最大限度派,后来,又成了无政府派,当时觉得新的理想世界,可以用无治主义的炸弹去建设,大家都自由,什么都自由!”

  “而实际生活使我在工人代表苏维埃里工作(副主席);之后,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加入布尔塞维克党。孚龙兹(Frunze,是托罗茨基免职之后第一任苏联军事人民委员长,现在已经死了。——译者)对于我的这个转变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和我的几次谈话把我的最后的无政府主义的幻想都扑灭了。”(自传)

   

  不久,他就当了省党部的书记,做当地省政府的委员,这是在中央亚细亚。后来,同着孚龙兹的队伍参加国内战争,当了查葩耶夫第二十五师的党代表,土耳其斯坦战线的政治部主任,古班军的政治部主任。他秘密到古班的白军区域里去做工作,当了“赤色陆战队”的党代表,那所谓“陆战队”的司令就是《铁流》里的郭如鹤(郭甫久鹤)。在这里,他脚上中了枪弹。他因为革命战争里的功劳,得了红旗勋章。

  一九一七——一八年他就开始写文章,登载在外省的以及中央的报章杂志上。一九二一年国内战争结束之后,他到了墨斯科,就开始写小说。出版了《赤色陆战队》、《查葩耶夫》、《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五年,他著的《叛乱》出版(中文译本改做《克服》),这是讲一九二〇年夏天谢米列赤伊地方的国内战争的。谢米列赤伊地方在伊犁以西三四百里光景,中国旧书里,有译做“七河地”的,这是七条河的流域的总名称。

  从一九二一年之后,孚尔玛诺夫才完全做文学的工作。不幸,他在一九二六年的三月十五日就病死了。他墓碑上刻着一把剑和一本书;铭很简单,是:特密忒黎·孚尔玛诺夫,共产主义者,战士,文人。

  孚尔玛诺夫的著作,有:

  《查葩耶夫》——一九二三年。

  《叛乱》——一九二五年。

  《一九一八年》——一九二三年。

  《史德拉克》——短篇小说,一九二五年。

  《七天》(《查葩耶夫》的缩本)——一九二六年。

  《斗争的道路》——小说集。

  《海岸》(关于高加索的“报告”)——一九二六年。

  《最后几天》——一九二六年。

  《忘不了的几天》——“报告”和小说集,一九二六年。

  《盲诗人》——小说集,一九二七年。

  《孚尔马诺夫文集》四卷。

  《市侩杂记》——一九二七年。

  《飞行家萨诺夫》——小说集,一九二七年。

  这里的一篇《英雄们》,是从斐檀斯的译本(D. Fourmanow:Die roten Helden,deutsch von A. Videns,Verlag der Jugendinternationale,Berlin 1928)重译的,也许就是《赤色陆战队》。所记的是用一支奇兵,将白军的大队打退,其中似乎还有些传奇色采,但很多的是身历和心得之谈,即如由出发以至登陆这一段,就是给高谈专门家和唠叨主义者的一个大教训。

  将“Helden”译作“英雄们”,是有点流弊的,因为容易和中国旧来的所谓“显英雄”的“英雄”相混,这里其实不过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意思。译作“别动队”的,原文是“Dessert”,源出法文,意云“追加”,也可以引伸为饭后的点心,书籍的附录,本不是军用语。这里称郭甫久鹤的一队为“rote Dessert”,恐怕是一个诨号,应该译作“红点心”的,是并非正式军队,它的前去攻打敌人,不过给吃一点点心,不算正餐的意思。但因为单是猜想,不能确定,所以这里就姑且译作中国人所较为听惯的,也非正装军队的“别动队”了。

   

  唆罗呵夫(Michail Sholochov)以一九〇五年生于顿州。父亲是杂货、家畜和木材商人,后来还做了机器磨坊的经理。母亲是一个土耳其女子的曾孙女,那时她带了她的六岁的小儿子——就是唆罗诃夫的祖父——作为俘虏,从哥萨克移到顿来的。唆罗诃夫在墨斯科时,进了小学,在伏罗内希时,进了中学,但没有毕业,因为他们为了侵进来的德国军队,避到顿方面去了。在这地方,这孩子就目睹了市民战,一九二二年,他曾参加了对于那时还使顿州不安的马贼的战斗。到十六岁,他便做了统计家,后来是扶养委员。他的作品于一九二三年这才付印,使他有名的是那大部的以市民战为材料的小说《静静的顿河》,到现在一共出了四卷,第一卷在中国有贺非译本。

  《父亲》从《新俄新作家三十人集》中翻来,原译者是斯忒拉绥尔(Nadja Strasser);所描写的也是内战时代,一个哥萨克老人的处境非常之难,为了小儿女而杀较长的两男,但又为小儿女所憎恨的悲剧。和果戈理、托尔斯泰所描写的哥萨克,已经很不同,倒令人仿佛看见了在戈理基初期作品中有时出现的人物。契呵夫写到农民的短篇,也有近于这一类的东西。

   

  班菲洛夫(Fedor Panferov)生于一八九六年,是一个贫农的儿子,九岁时就给人去牧羊,后来做了店铺的伙计。他是共产党员,十月革命后,大为党和政府而从事于活动,一面创作着出色的小说。最优秀的作品,是描写贫农们为建设农村的社会主义的斗争的《勃鲁斯基》,以一九二六年出版,现在欧美诸国几乎都有译本了。

  关于伊连珂夫(V. Ilienkov)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只看见德文本《世界革命的文学》(Literatur der Weltrevolution)的去年的第三本里,说他是全俄无产作家同盟(拉普)中的一人,也是一个描写新俄的人们的生活,尤其是农民生活的好手。

  当苏俄施行五年计画的时候,革命的劳动者都为此努力的建设,组突击队,作社会主义竞赛,到两年半,西欧及美洲“文明国”所视为幻想,妄谈,昏话的事业,至少竟有十个工厂已经完成了。那时的作家们,也应了社会的要求,应了和大艺术作品一同,一面更加提高艺术作品的实质,一面也用了报告文学,短篇小说,诗,素描的目前小品,来表示正在获胜的集团,工厂,以及共同经营农场的好汉,突击队员的要求,走向库兹巴斯,巴库,斯太林格拉特,和别的大建设的地方去,以最短的期限,做出这样的艺术作品来。日本的苏维埃事情研究会所编译的《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丛书》第一辑《冲击队》(一九三一年版)中,就有七篇这一种“报告文学”在里面。

  《枯煤·人们和耐火砖》就从那里重译出来的,所说的是伏在地面之下的泥沼的成因,建设者们的克服自然的毅力,枯煤和文化的关系,炼造枯煤和建筑枯煤炉的方法,耐火砖的种类,竞赛的情形,监督和指导的要诀。种种事情,都包含在短短的一篇里,这实在不只是“报告文学”的好标本’,而是实际的知识和工作的简要的教科书了。

  但这也许不适宜于中国的若干的读者,因为倘不知道一点地质,炼煤,开矿的大略,读起来是很无兴味的。但在苏联却又作别论,因为在社会主义的建设中,智识劳动和筋肉劳动的界限也跟着消除,所以这样的作品也正是一般的读物。由此更可见社会一异,所谓“智识者”即截然不同,苏联的新的智识者,实在已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对秋月伤心,落花坠泪,正如我们的不明白为什么熔铁的炉,倒是没有炉底一样了。

  《文学月报》的第二本上,有一篇周起应君所译的同一的文章,但比这里的要多三分之一,大抵是关于稷林的故事。我想,这大约是原本本有两种,并非原译者有所增减,而他的译本,是出于英文的。我原想借了他的译本来,但想了一下,就又另译了《冲击队》里的一本。因为详的一本,虽然兴味较多,而因此又掩盖了紧要的处所,简的一本则脉络分明,但读起来终不免有枯燥之感。——然而又各有相宜的读者层的。有心的读者或作者倘加以比较,研究,一定很有所省悟,我想,给中国有两种不同的译本,决不会是一种多事的徒劳的。

  但原译本似乎也各有错误之处。例如这里的“他讲话,总仿佛手上有着细索子,将这连结着的一样。”周译本作“他老是这样地说话,好象他衔了甚么东西在他的牙齿间,而且在紧紧地把它咬着一样。”这里的“他早晨往往被人叫醒,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周译本作“他常常惊醒来了,或者更正确地说,从桌上抬起头来了。”想起情理来,都应该是后一译不错的,但为了免得杂乱起见,我都不据以改正。

  从描写内战时代的《父亲》,一跳就到了建设时代的《枯煤·人们和耐火砖》,这之间的间隔实在太大了。但目下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因为一者,我所收集的材料中,足以补这空虚的作品很有限;二者,是虽然还有几篇,却又是不能绍介,或不宜绍介的。幸而中国已经有了几种长篇或中篇的大作,可以稍稍弥缝这缺陷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九日,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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