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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一天的工作》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6:17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一天的工作(鲁迅译)

目录

前记

苦蓬

肥料

铁的静寂

我要活

工人



  一天的工作

   

  前记

   

  苏联的无产作家,是十月革命以后,即努力于创作的,一九一八年,无产者教化团就印行了无产者小说家和诗人的丛书。二十年夏,又开了作家的大会。而最初的文学者的大结合,则是名为“锻冶厂”的集团。

  但这一集团的作者,是往往负着深的传统的影响的,因此就少有独创性,到新经济政策施行后,误以为革命近于失败,折了幻想的翅子,几乎不能歌唱了。首先对他们宣战的,是“那巴斯图”(意云:在前哨)派的批评家,英古罗夫说:“对于我们的今日,他们在怠工,理由是因为我们的今日,没有十月那时的灿烂。他们……不愿意走下英雄底阿灵比亚来。这太平常了。这不是他们的事。”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无产者作家的一团在“青年卫军”的编辑室里集合,决议另组一个“十月团”,“锻冶厂”和“青年卫军”的团员,离开旧社,加入者不少,这是“锻冶厂”分裂的开端。“十月团”的主张,如烈烈威支说,是“内乱已经结束,‘暴风雨和袭击’的时代过去了。而灰色的暴风雨的时代又已到来,在无聊的幔下,暗暗地准备着新的‘暴风雨’和新的‘袭击’。”所以抒情诗须用叙事诗和小说来替代;抒情诗也“应该是血,是肉,给我们看活人的心绪和感情,不要表示柏拉图一流的欢喜了。”

  但“青年卫军”的主张,却原与“十月团”有些相近的。

  革命直后的无产者文学,诚然也以诗歌为最多,内容和技术,杰出的都很少。有才能的革命者,还在血战的旋涡中,文坛几乎全被较为闲散的“同路人”所独占。然而还是步步和社会和现实一同进行,渐从抽象的,主观的而到了具体的,实在的描写,纪念碑的长篇大作,陆续发表出来,如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就都是一九二三至二四年中的大收获,且已移植到中国,为我们所熟识的。

  站在新的立场上的智识者的作家既经辈出,一面有些“同路人”也和现实接近起来,如伊凡诺夫的《哈蒲》,斐定的《都市与年》,也被称为苏联文坛上的重要的收获。先前的势如水火的作家,现在似乎渐渐有些融洽了。然而这文学上的接近,渊源其实是很不相同的。珂刚教授在所著的《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说:

   

  “无产者文学虽然经过了几多的变迁,各团体间有过争斗,但总是以一个观念为标帜,发展下去的。这观念,就是将文学看作阶级底表现,无产阶级的世界感的艺术底形式化,组织意识,使意志向着一定的行动的因子,最后,则是战斗时候的观念形态底武器。纵使各团体间,颇有不相一致的地方,但我们从不见有谁想要复兴一种超阶级的,自足的,价值内在的,和生活毫无关系的文学。无产者文学是从生活出发,不是从文学性出发的。虽然因为作家们的眼界扩张,以及从直接斗争的主题,移向心理问题,伦理问题,感情,情热,人心的细微的经验,那些称为永久底全人类的主题的一切问题去,而‘文学性’,也愈加占得光荣的地位;所谓艺术底手法,表现法,技巧之类,又会有重要的意义;学习艺术,研究艺术,研究艺术的技法等事,成了急务,公认为切要的口号;有时还好象文学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先的处所了。

  “所谓‘同路人’的文学,是开拓了别一条路的。他们从文学走到生活去。他们从价值内在底的技巧出发。他们先将革命看作艺术底作品的题材,自说是对于一切倾向性的敌人,梦想着无关于倾向的作家的自由的共和国。然而这些‘纯粹的’文学主义者们——而且他们大抵是青年——终于也不能不被拉进全线沸腾着的战争里去了。他们参加了战争。于是从革命底实生活到达了文学的无产阶级作家们,和从文学到达了革命底实生活的‘同路人们’,就在最初的十年之终会面了。最初的十年的终末,组织了苏联作家的联盟。将在这联盟之下,互相提携,前进了。最初的十年的终末,由这样伟大的试练来作纪念,是毫不足怪的。”

  由此可见在一九二七年顷,苏联的“同路人”已因受了现实的熏陶,了解了革命,而革命者则由努力和教养,获得了文学。但仅仅这几年的洗练,其实是还不能消泯痕迹的。我们看起作品来,总觉得前者虽写革命或建设,时时总显出旁观的神情,而后者一落笔,就无一不自己就在里边,都是自己们的事。

  可惜我所见的无产者作家的短篇小说很有限,这十篇之中,首先的两篇,还是“同路人”的,后八篇中的两篇,也是由商借而来的别人所译,然而是极可信赖的译本,而伟大的作者,遗漏的还很多,好在大抵别有长篇,可供阅读,所以现在也不再等待,收罗了。

  至于作者小传及译本所据的本子,也都写在《后记》里,和《竖琴》一样。

  临末,我并且在此声谢那帮助我搜集传记材料的朋友。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八夜,鲁迅记。

   

  苦蓬

  B. 毕力涅克

  

   

  回转身,走向童山顶上的发掘场   那面去,就觉出苦蓬的苦气来。苦蓬展开了蒙着银色尘埃的硬毛,生满在丘冈上,发着干燥的苦味。从空旷的顶上,可望周围四十威尔斯忒   ,山下流着伏尔迦河,山后的那边,躺着烟囱林立的少有人烟的临终的街市。从平原上,是吹来了飒飒的风。

  当站住告别的时候,望见从对面的山峡里,向发掘场这边跑来了一串裸体的女人,披头散发,露出乌黑的凹进的小腹,手捏茅花,大踏着从从容容的脚步。女人们一声不响,走到发掘场,将太古的遗迹绕了一圈,又扬着苦蓬的尘埃,回到山崖那边,山峡那边,峡后面的村落那边去了。

  包迪克于是开口说:

  “离这里十五威尔斯忒的处所,有一个沿河的小村,那里还留着千年前以来的迷信。闺女们跑出了自己的土地,用了自己的身体和纯洁来厌禳,那是在彼得·桑者符洛忒周间内举行的。谁想出来的呢,说是什么桑者符洛忒!……比起发掘之类来,有趣得多哩。此刻岂不是半夜么,那些闺女们恐怕正在厌禳我们罢。那是闺女的秘密呵。”

  从平原上,又吹来了飒飒的风。在无限的天空中,星在流走,——七月的流星期已经来到了。络纬发出干燥闷热的声音。苦蓬放着苦气味。

  告别了。临别的时候,包迪克捏着那泰理亚的手,这样说:

  “那泰理亚,可爱的人儿,你什么时候归我呢?”

  那泰理亚并不立刻,用了低低的声音回答道:

  “不要这样子,弗罗贝呀。”

  包迪克往天幕那边去了。那泰理亚回到山崖这面,穿过白辛树和枫树生得蒙蒙茸茸的小路,回了公社的地主的家里。夜也减不掉白天晒上的热。虽说是半夜,却热得气闷,草,远方,伏尔迦河,大气,一切都银似的干透了在发闪。从多石的小路上,飞起了干燥的尘埃。

  调马的空地上,躺着斯惠里特,看了天在唱歌:

   

  伏尔迦,伏尔迦,河的娘!

  请打科尔却克   的耳光!

  伏尔迦,伏尔迦,水的娘!

  请打共产党员的耳光!

   

  看见了那泰理亚,便说:

  “就是夜里,那泰理亚姑娘,也还是不能困觉的呵,倘不怎么消遣消遣,公社里的人们,都到野地里去了哩。到发掘场去走了一趟么?不是全市都要掘转了么,——这样的年头,什么都要掘转呀,真是的。”——于是又唱起歌来:

   

  伏尔迦,伏尔迦,河的娘呀!……

   

  “市上的报纸送到了。苦蓬的气味好不重呵,这地方是。”

  那泰理亚走进天花板低低的读书室(在地主时代,这地方是客厅),点起蜡烛来。昏昏的光,反映在带黄的木柱上。挂着布片的小厨,打磨过的大厨(没有门的),还是先前一样站着,窗上是垂着手编的镂空花纹的窗幔。低矮的家用什物,都依了平凡的摆法整然排列着。

  侧着头——沉重的束发,挂下了——看报。用灰色纸印的市上送来的报章上,用阿喀末屑做成的青色的墨斯科的报章上,都满是扰乱和悲惨的记事。粮食没有了,铁没有了,有饥渴和死亡和虚伪和艰难和恐怖。

  老资格的革命家,生着马克斯一般的络腮胡子的绥蒙·伊凡诺微支走了进来。坐在安乐椅子上,手忙脚乱地开始吸烟卷。

  “那泰理亚!”

  “嗡。”

  “我去过市里了,你猜是开手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到冬天,怕都要饿死,冻掉的罢。你知道,在俄国,没有炼铁所必要的盐:没有铁,就不能打锉子,没有锉,就不能磨锯子。所以连锯柴也无论如何做不到,——那里有盐呢!糟呀。你也懂得的罢,多么糟呢,——多么糟的,讨厌的冷静呵。你瞧,说是活,说是创造,不如说死倒是真的。在这里四近的,是死呀,饥饿呀,伤寒症呀,天泡疮呀,霍乱呀……树林里,山谷里,到处是流氓。怎么样,——那死一般的冷静。死灭呀。在草原上,连全体死灭了的村子也有,没一个来埋掉死尸的人。每夜每夜,逃兵和野狗在恶臭里乱跑……唉唉,俄罗斯国民!……”

  屋顶的那泰理亚的屋子里面,和堆在屋角的草捆一起,竖着十字架的像。大肚子的桃花心木的梳装台上,和旧的杂乱的小器具并排放着的镜子,是昏暗,剥落了。梳装台的匣子打开着,从这里还在放散些地主时代的蜡香,在底里,则撒着条纹绢的小片,——这屋子里,先前是住着地主的女儿的,有小地毯和路毯。从窗间,则伏尔迦河,以及那对面的草原——耕作地和美陀益尼的森林,都邈然在望,知道冬天一到,这茫茫的平野便将掩于积雪,通体皓然了。那泰理亚重整了束发,脱去上衣,只穿一件雪白的小衫,站在窗前很长久。她想着考古学家包迪克的事,绥蒙·伊凡诺微支的事,自己的事,革命的悲哀,自己的悲哀。

  燕子首先报晓,在昏黄干燥的暗中,飞着锡且培吉   ,最后的蝙蝠也飞过了。和黎明一同,苦蓬也开始发出苦气来。那泰理亚知道——苦蓬的发散气味,那苦的童话一般的气味,生和死的水的气味之在发散,也不仅是这平野中的七月,我们的一生中是都在发散的。苦蓬的苦,是现代的苦;但农家妇女们,都用苦蓬来驱除恶魔和不净。俄罗斯的民众……她想起来了,四月里,在平野上的一个小车站那里,——那地方,有的是天空和平野和五株白杨树和铁轨和站屋,——曾经见过三个人——两个农夫和一个孩子。三个都穿草鞋,老人披着短外套,女儿是赤膊的。他们的鼻子,都在说明着他们的血中,的确混着秋瓦希和鞑靼的血液。三个都显着瘦削的脸。大的通黄的落日,照映着他们。老人的脸正像农家草舍,头发是草屋顶一般披垂,深陷的眼(是昏暗的小窗)凝视着西方,似乎千年之间总是这模样。在那眼中,有着一点东西,可以称为无限的无差别,也可以称为难懂的世纪的智慧。那泰理亚那时想——惟这才是真的俄罗斯国民,惟这才是有着农家草舍似的损伤了的脸和草屋顶似的头发的,浸透了灰尘和汗水的,钝弱的灰色的眼。老人凝视着西方。别一个弯了腿,将头靠在那上面,不动地坐着。女孩躺在散着向日葵子壳和痰和唾沫的街石上,睡着了。大家都不说话。如果去细看他们,——正值仗着他们,以他们之名,而在革命,——是悲痛,难堪的……他们,是没有历史的国民,——为什么呢,因为有俄罗斯国民的历史的地方,就有作自己的童话,作自己的歌谣的国民在……这些农民,于是偶或误入公社中,发出悲声,唱歌,行礼,求讨东西,自述他们是巡礼者。首先,是平野上的饥渴,赶他们出来的,什么全都吃光,连马也吃掉了,在故乡,只剩下钉了门的小屋,而且为了基督的缘故,在平野里彷徨。那泰理亚看见从他们那里有虱子落下。

  家里有水桶声,女人们出去挤牛奶了。马匹已由夜间的放牧,赶了回来。一夜没有睡的绥蒙·伊凡诺微支,和斯惠里特一同整好马车,出外往滩边收罗干草去了。颇大了的鸡雏,闹起来了。用炎热来烧焦大地的白天,已经到来。那时候,在晚上,为了前去寻求别样的苦蓬——觅求包迪克的苦蓬,寻求欢喜的苦楚,非熬这炎热不可了。因为在那泰理亚,是未曾有过这苦蓬的欢喜的,而送来那欢喜者,则是或生或死的这些炎热的白天。

   

  

   

  伏尔迦河被锋利地吃了进去。沿崖只有白辛树生长着的空荡荡的童山,突出在伏尔迦河里,这以四十威尔斯忒的眺望,高高地挺然立于伏尔迦之上。名曰乌佛克山,——世纪在这里保存了自己的名字。

  在乌佛克的顶上,发见了遗迹和古坟,考古学家包迪克为要掘出它来,和先前在伏尔迦河上作工的一队工人一同光降了。发掘亘三周间,世纪被从地下掘起。在乌佛克,有古代街市的遗迹发见了。石造的水道的旧迹,屋宇的基础,运河等类皆出现。为石灰石和黑土所埋没的这建筑物,并非斯启孚和保加利亚人所遗留下来的东西。是不知何人从亚细亚的平原来到这里,想建立都会,而永久地从历史上消灭了的。他们之后,这不知何人之后,这里便来了斯启孚人,他们就留下了自己的坟墓。在坟墓里,石的坟洞里,石的棺里,穿着一触便灰烬似的纷纷迸散的衣服的人骨,和刀,银的花瓶——这里是有阿拉伯的钱币的,——画出骑马人和猎夫模样的瓶和盘子——这里是曾经盛过饮料和食物的——这些东西一同倒卧着;脚的处所,有带着金和骨和石做成的鞍桥的马骨,那皮是成了木乃伊似的了。石的坟洞里,是死的世界,什么气味也没有,非进那里面去不可的时候,思想总是分明地沉静下去,心里是涌出了悲哀。乌佛克的顶上,是光光的。在炎热的暑气中,展开了蒙着银似的尘埃的硬毛,苦蓬生长着。而且发出苦的气味来。这是世纪。

  世纪也如星辰一般,能教诲。包迪克知道苦的欢喜。考古学家包迪克的理解,是上下几世纪的。事物总不诉说生活,倒诉说艺术。事件,已经便是艺术了。包迪克也如一切艺术家一样,由艺术来测度了生活。

  在这里,乌佛克和曙光一同开始发掘,用大锅烧了热汤。发掘了。正午,从公社里搬了食物来。休息了。又发掘了。直到傍晚。晚上,堆了柴,烧起篝火来,围着它谈天,唱歌……在山峡的那边的村子里,都在耕耘,收获,饮,食,眠——为了要活。山崖下面的公社里,也和这一样,做,食,眠;而且一切人们,还想十足地喝干生活的杯,饮尽平安和欢乐。和照例的炎热的日子一同,热的七月是到了。白天呢,实在耀眼得当不住。夜呢,送来了惟夜独有的那轰动和平安。

  或者在掘开夹着燧石和鬼石(黑而细长的)的干燥的黑土,或者将土载在手推车子上,运去了在过筛。掘下去到了石造的进口了。包迪克和助手们都十分小心地推开了石块。坟洞是暗的,什么气味也没有。棺在台座上。点起煤油灯,画了图。烧起镁光来,照下了照相。寂静,也没有出声的人。揭开了大约十普特重的成了苍白的盖石。

  “这人恐怕就这样地躺了二千年,二十个世纪了罢。”

  一边的山崖的近处,在掘一种圆圆的建筑物的碎片,聚在粗布上。那建筑物的石块,是未为时光所埋没,露在地面的。夜间闺女们来跑了一圈的,就是这废址。

  乌佛克是险峻地挺立着。在乌佛克下面,任性的河伏尔迦浩浩地广远地在流走,在那泛滥区域的对面,则美陀益尼的森林抬着参差不齐的头。——在美陀益尼森林里,是逃兵和流氓的一团做着窠,掘洞屋,搭棚舍,丛莽阴里放着步哨,有机关枪和螺旋枪,倘遭干涉,便准备直下平原,造起反来,侵入市街去,但这事除了从村子里来的农夫以外,在乌佛克,是谁也不知道的。

   

  

   

  太阳走着那灼热的路程。白天里,为了炎热和寂静,令人不能堪,熔化了玻璃似的细细的暑热,在远方发抖。午后的休息时间,那泰理亚走到发掘场,坐在倒翻在掘开的泥土里的手推车子上,和包迪克一同晒着太阳在谈话。太阳是煌煌地照临。手推车子上,黑土上,草上,天幕上,都有杂色的条纹绢一般的暑热的色彩。

  那泰理亚讲些暑热的事,革命的事,最近的事。——她竭全身的血以迎革命,希望革命的成就——而今日之日,却落得了苦蓬。今日之日,是用苦蓬在放散着气味。——她也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加以为了包迪克将头靠在她的膝髁上,为了她的小衫的扣子脱开了,露着颈子,而且又为了热得太利害,她觉到别的苦蓬了。关于这个,她一句也不提。而她仍然像绥蒙·伊凡诺微支一般地说。

  包迪克仰天躺着,半闭了那灰色的眼睛,握着那泰理亚的手。她为了热,为了恼,闭了嘴的时候,他就说起来:

  “俄罗斯。革命。是呵。苦蓬在发气味呀,——生和死的水。是的。什么都灭亡下去了。没有逃路。是的……你去想想那个俄罗斯的童话罢——‘生和死的水’的话。呆伊凡已经完全没有法子,自己这里是一物不剩,他连死都不能够了。但是,呆伊凡胜利了。因为他有真实。真实是要战胜虚伪的。一切虚伪,是要灭亡的。童话这东西,都是悲哀和恐怖和虚伪所编就的东西,但无论什么时候,总靠真实来解开。看我们的周围罢,——在俄罗斯,现今岂不是正在大行童话么?创造童话的是国民,创造革命的也是国民,而革命现在是童话一般开头了。现在的饥荒,不全然是童话么?现在的死亡,不全然是童话么?市街岂不是倒回到十八世纪去,童话似的在死下去么?看我们的周围罢——是童话呀。而且我们——我们俩之间,也是童话呵。——你的手,在发苦蓬的气味哪。”

  包迪克将那泰理亚的手放在眼睛上,悄悄地在手掌上接吻了。那泰理亚低头坐着。束发挂了下来。——而且她又激切地觉得,革命之于她,是和带着悲哀的欢喜,带着苦蓬的悲哀的那强烈的欢喜相联系的。是童话。乌佛克也是童话里的东西。美陀益尼也是童话里的东西。有着马克斯似的,凯希吉   一般黑心的怪物马克斯似的络腮胡子的那绥蒙·伊凡诺微支,也是童话里的东西。

  手推车子。天幕。泥土。乌佛克,伏尔迦,远方,都为炎热炙得光辉灿烂。四近仿佛像要烧起来,既没有人气,也没有人声。太阳走着三点时分的路程。从手推车子下面和掘土之后盖着草席的洞里,时时爬出些穿着红的短裤和粗布裤子的各自随意装束的人物来,细着眼欠伸一下,到水桶里去喝水,吸烟。

  一个男人坐在包迪克的面前,点上了烟卷,摩着袒露的毛茸茸的胸膛,一面慢慢地说:

  “喂,动手罢,弗罗理支老板,……用马,就好了,密哈尔小子,得敲他起来,那畜生,死了似的钻在土里面。”

  一到傍晚,络纬叫起来了。那泰理亚挑着大桶,到菜圃去给苗床浇水。额上流着汗,身子为了桶的重量,紧张得说不出,甜津津地作痛。溅在赤脚上的水点,来了凉爽的心情。一到了傍晚,野雀便在樱桃树的茂密中叫了起来,令人想到七月,于是立刻不叫了。最后的蜜蜂向着箱巢,黄金色的空气中悠悠然飞去。她走进樱林密处,吃了汁如血液的樱桃。丛莽之间,生着蓝色的吊钟草和大越橘,——照常采了一些,编起花环来。在楼顶的自己的屋子里,地主的小姐的屋子里,玩弄着装奁中的旧绢布,她一面嗅着蜡香和陈腐的发酸的气息。她用新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屋子——屋子里面,罩满着带些苍味的黄昏,轻倩的颤动的影子在地板上爬走,有着旧式的颇为好看的花纹的蓝色墙壁,就用那旧式的沉静,省事地单纯地来迎接了。她在盆子里用凉水洗了浴。

  听到了绥蒙·伊凡诺微支的脚步声,——走到崖下去躲避他,躺在草上,闭了眼睛。

  太阳成了大的黄色的落日,沉下去了。

   

  

   

  夜里很迟,包迪克和那泰理亚同到发掘场来。天幕旁边,堆了柴,生着火,煮着热汤。柴山吐着烟焰,爆着火星,明晃晃地烧着。大约就为此罢,似乎夜就更加热,更加暗,也更加明亮了。远处的平野上有闪电。有将锅挂在柴火上煮水的,有躺的,也有坐的。

  “那夜的露水,是甜的,做得药,列位,这给草,是大有好处的呀。蕨的开花,也就在这一夜。倘要到那林子里面去,列位,可要小心才好,因为所有树木,在那一夜,是都在跑来跑去的呀……真的呢……”

  大家都沉默了。

  有谁站了起来,去看锅子的情形。弯曲的影子爬着丘冈,落在山崖的对面。别一个取一块炭火,在两只手掌上滚来滚去,点着烟卷的火。约一分时,非常之静。在寂静里,分明地听到蟋蟀的声音。篝火对面的平野上有闪电。死一般的那光,鲜明地出现,于是消失了。从平野上吹来了微风,那吹送的不是暑热,是凉意,——于是,雷雨正在从平野逐渐近来,是明明白白了。

  “我呢,列位,是不情愿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这地方,乌佛克这地方,是古怪的处所呀,什么时候总有苦蓬的气味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   的时代,这里的这顶上,有过一座塔。那塔里,是关着波斯国的公主的,但那波斯国的公主,可是少有的美人呵,那是,列位,变了乌老鸦,成了狼一般的恶煞,在平野上飞来飞去,给百姓吃苦,带了各色各样的祸祟来的。这是先前的话了……听到了这事的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便来到塔旁边,从窗子一望,公主可刚刚在睡着。其实呢,躺着的不过是公主的身子,魂灵却没有在那里的,但司提班竟没有留心到。因为魂灵是,列位,化了乌老鸦,在地上飞着呵。司提班叫了道士来。从窗间灌进圣水去……这么一来,好,要说以后的事,是无依的魂灵,在这乌佛克四近飞来飞去,原来的身子里是回不去了,碰着石壁,就哭起来。塔拆掉了,司提班系在高加索山里了,可是公主的魂灵还是无依的,哭着的……这地方,是可怕的,古怪的地方呵。娃儿们想和那标致的公主相像,常常,在半夜里,就恰是这时刻,赤条条地跑到这里来,不过并不知道那缘故……就因为这样,这地方生着苦蓬,也应该生起来的呀。”

  有谁来打断了话头:

  “可是,小爹,现在是,司提班·谛摩菲也微支·拉旬头领也已经不系在那山里了,掘一通不也可以了么?现在是革命的时节了,人民大家的反抗时节了哩。”

  “那是不错的,年青人,”首先的汉子说。“但是,还没有到将这地方来掘一通的那么地步呵。要一步一步地呵,唔,年青人,一步一步地,什么都是时节呵。革命——那确是如你所说,我们国度里的革命,是反抗呀。时节到了呀……一步一步地呀……”

  “不错……”

  一个土工站起身,到天幕这边来了。一看见包迪克,便冷冷地说:

  “弗罗理支,你在听了么?我们似的乡下人的话,你怕不见得懂……我们的话,那里能懂呵。”

  大家都住了口。有的学着别人,坐得端正点,吸起烟来。

  “现在是好时节呵……列位,对不起。无缘无故的坏话,说不得的。老爷,再会再会。”穿着白色短裤的白发的老人,站了起来,赤着脚,向村落那边踉跄走去了。人影消失在昏黑里。

  电闪逐渐临近,增多,也鲜明起来,夜竟深深地黑了下去。星星闪烁了。风飞着树叶,凉爽地吹来。从辽远的无际的那边,传来了最初的雷震。

  那泰理亚坐在手推车子上,低了头,两手抵住车底,支着身体,篝火微微地映照她。她直到本身的角角落落,感着,尝着强烈的欢娱,欢娱的苦恼,甜的痛楚。她知道了苦蓬的苦的悲哀——愉快的,不可测的,不寻常的,甘甜和欢喜。而粗野的包迪克的每一接触,还被苦蓬,被生的水,烧焚了身躯。

  那一夜,没有能睡觉。

  雷伴着狂雨,震吼,发光。雷雨在波斯公主的塔的遗迹的席子上,来袭那泰理亚和包迪克。那泰理亚知道了苦蓬的悲哀——波斯的公主留在乌佛克而去了的那妖魔的悲哀。

   

  

   

  曙光通红地开始炎上了。

  到破晓,从市街到了军队。在乌佛克上面架起大炮来。

   

  肥料

  L. 绥甫林娜

   

  关于列宁,起了各式各样的谣言。有的说,原是德国人;有的说,不,原是俄国人,而受了德国人的雇用的;又说是用了密封的火车,送进了俄国;又说是特到各处来捣乱的。先前的村长什喀诺夫,最明白这人的底细。他常常从市镇上搬来一些新鲜的风闻。昨天也是在半夜里回来的。无论如何总熬不住了,便到什木斯忒伏的图书馆一转,剥剥的敲着窗门。瘦削的短小的司书舍尔该·彼得洛维支吓了一跳,离开桌子,于是跑到窗口来了。

  他是一向坐着在看报的。

  “谁呀?什么事?”

  什喀诺夫将黑胡子紧紧的贴着玻璃,用尖利的声音在双层窗间叫喊道:

  “逃掉了!用不着慌。今天夜里是不要紧的!刚刚从镇上逃走了!”

  “阿呀,晚安。亚历舍·伊凡奴衣支!究竟,是谁逃掉了呀?”

  “列宁呵。从各家的银行里搜括了所有的现款,躲起来了。现在正在追捕哩。明天对你细讲罢。”

  “坐一坐去。亚历舍·伊凡诺维支,就来开门了。”

  “没有这样的工夫。家里也在等的。明天对你细讲罢。”

  “带了报纸来没有呀?”

  “带了来了。但这是陈报纸,上面还没有登载。我是在号外上看见的……呸,这瘟马,布尔塞维克的瘟马,忒儿忒儿。”他已经在雪橇上自己说话了。“不要着忙呀!想家罢咧,想吃罢咧!名字也叫得真对:牲口……”

  但是,到第二天,就明白了昨夜的欢喜是空欢喜。在市镇上受了骗的。一到早晨,便到来一个带着“委任状”的白果眼的汉子,而且用了“由‘苏那尔科谟’给‘苏兑普’的‘伊司波尔科谟!’”   那样的难懂的话语,演起说来。列宁并没有逃走。

  在纳贝斯诺夫加村,关于列宁的谣传还要大。这村子里,有学问的人们是很多的。那是教徒。他们称赞从俄国到这里来的,好象到了天堂一样。于是就叫成了纳贝斯诺夫加   。教徒们因为要读圣书,这才来认字。在和坦波夫加的交界处——这是一个叫作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斯珂伊的村——用一枝钉着木板的柱子为界。那木板,是为了识字的人而设的。黑底子上用白字写道,“纳贝斯诺夫加,男四百九十五名,女五百八十一口。”这板的近边,有坦波夫加的几乎出界了的房屋。有各色各样的人们。纳贝斯诺夫加这一面,比较的干净。但在坦波夫加那面,只要有教育,年纪青的脚色,却也知道列宁,而农妇和老人,则关于布尔塞维克几乎全不明白,单知道他们想要停止战争。至于布尔塞维克从那里来的呢——却连想也没有想起过。是单纯的人们,洞察力不很够的。

  村长什喀诺夫,是纳贝斯诺夫加的人。坦波夫加的兵士将他革掉了。现在是不知道甚么行政,那兵士叫作梭夫伦的在拜帅。在一回的村会上,他斥骂什喀诺夫道:

  “这多嘴混蛋!你对于新政府,在到处放着胡说白道的谣言。”

  梭夫伦并不矮小,而且条直的,但还得仰看着什喀诺夫的眼睛,用乌黑的眼光和他捣乱。什喀诺夫要高出一个头。他也并不怯,但能捉摸人们的脾气,轻易是不肯和呆子来吵架的:

  “摆什么公鸡扑母鸡的势子呀?不过是讲了讲从市镇上听来的话罢了。不过是因为人们谎了我,我就也谎了人。岂不是不过照了买价在出卖么?”

  农人们走了过来,将他们围住。有委任状的那人喝茶去了。集会并没有解散。村里的人们,当挨家挨户去邀集的时候,是很费力的,但一旦聚集起来,却也不容易走散。一想也不想的。

  大家在发种种的质问之间,许多时光过去了。村里的教友理事科乞罗夫,在做什喀诺夫的帮手:

  “梭夫伦·阿尔泰木诺维支,不要说这种话了。亚历舍·伊凡诺维支是明白人。不过将市镇上听来的话,照样报告了一下。即使有点弄错……”

  梭夫伦并不是讲得明白的脚色,一听到科乞罗夫的静静的,有条有理的话,便气得像烈火一样,并且用震破讲堂的声音,叫了起来。集会是往往开在学校里的。

  “同志!市民!纳贝斯诺夫加的东西,都是土豪!唱着小曲,不要相信那些东西的话。现在,对你们讲一句话!作为这集会的议长讲一句话!”

  他说着,忽然走向大家正在演说的桌前去。退伍兵们就聚集在他旁边。涨满着贫穷和鲁钝的山村的退伍兵的老婆和破衣服,就都跟在后面。纳贝斯诺夫加的村民,便跟着坦波夫加的商人西乞戈夫,都要向门口拥出去了。

  “不要走散!科乞罗夫会来给梭夫伦吃一下的。”迅速地传遍了什喀诺夫的低语。

  梭夫伦的暗红色的卷头发,始终在头上飞起,好象神光一般。下巴胡子也是暗红色的,但在那下巴胡子上,不见斤两。眼睛里也没有威严的地方。只有气得发暗的白眼珠,而没有光泽。

  “同志们!纳贝斯诺夫加的财主们,使我们在街头迷了路。我们在战场上流血的时候,他们是躲在上帝的庇荫里的。嘴里却说是信仰不许去打仗。现在是,又在想要我们的血了。赞成战争的政府,是要我们的血的。我们的政府,是不要这个的。”

  集会里大声回答道:

  “不错,坐在上帝的庇萌里,大家在发财!”

  “并且,我们这一伙,是去打了仗的!只有义勇队不肯去。”

  “我们是不怕下牢监,没有去打仗的!”

  “契勃罗乌呵夫刚刚从牢监里回来了哩……”

  “讲要紧事,这样的事是谁都知道的!”

  “契勃罗乌呵夫是为了他们的事,在下牢监的!然而我们这些人,是失了手,失了脚的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的。名誉在那里?”

  “你们也不要到这样的地方去就好了!”

  “!大肚子装得饱饱的。一味争田夺地!岂但够养家眷呢,还养些下牢监的……”

  “什么话!打这些小子们!畜生!”

  “住口!议长!”

  “言论自由呀……”

  “梭夫伦,演说罢!”

  “什么演说!这样的事,谁都知道的!”

  “无产者出头了!便是你们,只要上劲的做工……”

  骚扰厉害起来了。声音粗暴起来了。

  梭夫伦挺出了胸脯,大叫道:

  “同志们!后来再算帐。这样子,连听也听不见!让我顺次讲下去。”

  什喀诺夫也镇静了他的一伙:

  “住口!住口!让科乞罗夫来扼死这小子。”

  大家都静默了。在激昂了的深沉的不平渐渐镇定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摇曳出梭夫伦那明了的,浓厚的声音来:

  “同志们!那边有着被搜刮的山谷对面的村民。那些人们,现在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呢,就是你们的同志!但是纳贝斯诺夫加的农民是财主。无论谁的田地,他们都不管。他们全不过是想将我们再送到堑壕去。他们要达达纳尔斯!他们是这样的东西!他们用了上帝的名,给我们吃苦。用了圣书的句子,给我们吃苦。他们是,还是称道上帝,于自己们便当一些。富翁是容易上天堂的。先在这地上养得肥肥胖胖,于是才死掉……”

  什喀诺夫忍不住了。有人在群集里发了尖声大叫着。

  “不要冤枉圣书罢!圣书上不是写着穷人能上天堂么……”

  梭夫伦摇一摇毛发蓬松的头,于是烈火似的烧起来了。他用了更加响亮,更加粗暴的声音,像要劈开大家的脑壳一般,向群众大叫道:

  “圣书上有胡说的。富翁是中上帝的意的。有钱的农民很洒脱,对人客客气气。但是,即使对手在自己面前脱了帽,不是这边也不能狗似的摇尾巴么?在穷人,什么都是重担子。所以在穷人,无论什么时候就总怀着坏心思。这是当然的!富翁和贵族们拉着手,什么都学到了。可是穷人呢,连祈祷的句子,也弄成了坏话的句子。弄得乱七八糟。圣书上写道,勿偷。但因为没有东西吃,去偷是当然的。圣书上写道,勿杀。但去杀是当然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唠叨起来了:

  “这好极了!那么,就是教去偷,去杀了呀!”

  “这真是新教训哩!”

  “听那说话,就知道这人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布尔塞维克呵!”

  “原来,他们的头领就坐过牢的!”

  山村的村民又是山村的村民,在吼着自己们的口吻:

  “妈妈的!扼杀他!”

  “杀了谁呀?我们这些人杀了谁呀?”

  “当然的!打那些畜生们!”

  老婆子米忒罗法夫娜觉得这是议论移到信仰上去了,便在山村的群众里发出要破一般的声音道:

  “正教的教堂里有圣餐,可是他们有什么呢?”但言语消在骚扰里面了。手动起来了,叫起来了,发出嘘嘘的声音,满是各种的语声了。所有一切,都合流在硬要起来的呻唤声的野蛮的音乐里了。

  开初,梭夫伦是用拳头敲着桌子的,但后来就提起了椅子,于是用椅子背敲起桌子来。听众一静下去,就透出了名叫莱捷庚这人的尖锐的叫喊:

  “是我们的政府呵!这就够了。他们已经用不着了……”

  于是又是群众的呻吟和叫唤。不惯于说话,除了粗野的咆哮和骚扰之外,一无所知的群众。谁也不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家互相作势,摇着拳头威吓,互相冲撞,推排。快要打起来了。

  科乞罗夫推开群众,闯到桌子那面去了。他用那强有力的手,架开了谁的沉重的拳头。从梭夫伦那里挖取了椅子,仍旧用这敲起桌子来。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静下去了。梭夫伦也镇静了自己的一伙。静下去的喊声,在耳朵里嗡嗡的响。于是科乞罗夫的柔和的,恳切的,愉快的低音,便涌出来了:

  “兄弟们!野兽里是剩着憎恶的,但在人类,所需要的却是平和和博爱。”

  在那柔和的声音里,含着牧师所必具的信念和威严。这使群众平静了。但莱捷庚却唾了一口,用恶骂来回答他。别的人们都没有响。

  “愤怒的人的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耳朵,是听不见东西的。为什么会这样的呢?为什么兄弟梭夫伦,会将自己送给了憎恶的呢?我们是,不幸为了我们的信仰,受着旧政府的重罚。因为要救这信仰,所以将这信仰,从俄国搬到这里来了的。是和家眷一起,徒步走到寒冷的异地来了的。为要永久占有计,便买下了田地。然而怎样。兄弟们,你们没有知道这一回事么?全村统统是买了的!然而,我们的田地,是用血洗过的。是呵,是呵!旧政府捉我们去做苦工的时候,你们曾经怜悯过我们。便是我们里面,凡有热心于同胞之爱的人,也没有去打仗。但是,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会很多的。我们——做着福音教师的我们,实在也去打仗。我的儿子,就在当兵。我们是,和你们一起,都在背着重担的……”

  科乞罗夫是说了真话的。在那恰如涂了神圣的膏油一般的声音里,含着亲密,经过了会场的角角落落,使听众的心柔和了。群众寂然无声,都挤了上去。只有梭夫伦挤出了鸭子一般的声音。还有莱捷庚,用了病的叫喊来抗议:

  “圣书匠!生吞圣书的!”

  大家向他喝着住口,他便不响了。

  科乞罗夫仿佛劝谕似的,坦坦然的在演说,恰如将镇静剂去送给病人一样:

  “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我们是并没有反对的。正如圣书上写着勿杀那样,我们不愿意战争。我们应该遵照圣书,将穷人拉起来。然而,人的教说,不是上帝的教说。人的教说,是常常带着我们的罪障的,带着夺取和给与——屈辱和邪念的。为什么夺我们的田地的呢?我们并不是算作赠品,白得了田地的。这样的事情,总得在平和里,在平静里,再来商量才好。正因为我对于布尔塞维克的教说有着兴味,所以在市镇上往来。于是就知道了那主要的先生,乃是凯尔拉·马尔克梭夫   。原来,他并非俄国人,是用外国的文字,写了自己的教说的。这可就想看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真真写了的原本了。俄国的人们,他是可以很容易的劝转的。怎样拿过来,我们就照样的一口吞下去。我们的习惯,是无所谓选择。俄国人是关于教育,关于外国语,都还没有到家。即使毫不疑心,接受外国的东西罢,但列宁添上了些什么,又怎么会知道呢?应该明白外国话,将凯尔拉·马尔克梭夫的教说和俄国的教说,来比较一下子看看的。那时候,这才可以‘世界的普罗列泰利亚呀,团结起来’了!凡是政治那样的事情,总该有一个可做基础的东西。要明白事理,就要时间,要正人君子,要寂静与平和。只有这样子的运用起来,这才能上新轨道。”

  当这时候,响起了好象给非常的苦痛所挤出来的莱捷庚的叫一般的声音。

  “在巧妙的煽惑哩!这蠢才的圣书匠,同志们,是在想将你们的眼睛领到不知道那里去呵!”

  他突然打断了科乞罗夫的演说。没有豫防到,那演说便一下子中止了。

  梭夫伦用了忿激的,切实的声音,威压似的叫道:

  “够了!真会迷人!我们是不会玩这样的玩艺儿的。同志们,他是咬住着田地的呵!不要一相情愿罢!”

  又起了各种声音的叫喊:

  “是的!一点不错!骗子!住口!”

  “妈妈的!忘了圣书了!”

  “给遏菲谟·科乞罗夫发言罢!”

  “话是很不错的!”

  “后项窝上给他几下罢。他忘掉了说明的方法了!”

  “梭夫伦,你说去!替我们讲话,是你的本分呵。”

  但莱捷庚跑上演坛去了。忿激的黑眼睛的视线,发着焮冲,颧骨上有分明的斑点的,瘦而且长的他,用拳头敲着陷下的胸膛,发出吹哨一般的声音,沙声说道:

  “我这里有九口人!我的孩子虽然小,然而是用自己的牙齿弄平了地面的。可是,那地面在那里呀?我的田地在那里呀?喂,在那里呢?我的兄弟,在战争上给打死了。可是,兄弟的一家里,那里有田地?这兄弟叫安特来,大家都知道,是卖身给了教会了的科乞罗夫给了他吃的么?给了他田地么?这些事,不是一点也没有么?兄弟是死掉了。科乞罗夫领了那儿子去。安分守己的在做裁缝。给那个科乞罗夫,是虽在他闲逛着的时候,也还是给他赚了不知道多少钱的。他却还在迷人!如果我有运道!……”

  他喊完了,咳了一下,吐一大口血痰在一只手里,挥一挥手,于是费力似的从演坛走下去了。

  梭夫伦赶紧接着他站上去。他的脸显着苍白,眼睛黑黑的在发光。那眼光这才显出威势来。

  “同志们!不能永是说话的!我们不是圣书匠,好,就这么办罢,全村都进布尔塞维克党。另外没有别的事了!喂,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群众动摇起来了,于是跳起来了,大家叫起来了。

  “这是命令呵!”

  “再打上些印子去!反对基督的人们,总是带着印记的。”

  “该隐也这样的!”   

  “登记,登记!”

  梭夫伦发出很大的声音,想使大家不开口:

  “全村都到我们这一面来!他们是在想骗我们的!喂,穷的山村的人们,来罢!没有登记的人,是不给田地的呵!”

  “一点不错!就像在野地上拔掉恶草一样,不要小市民的,不愿意和小市民在一起的!”

  “喂,不是这一面的,都滚出去!”

  “米忒罗哈,登记起来!”

  十七岁的,笑嘻嘻的,白眉毛的米忒罗哈,便手按着嘴,走向演坛那面去。他的面前立刻摆上了灰色的纸张。

  但那司书叫了起来:

  “同志,市民!请给我发言。”

  当狂风暴雨一般的会议的进行之间,他一向就在窗边,站在人堆里。那地方有几个女教员,牧师和他在。他们在先就互相耳语着什么事,所以没有被卷进这混乱里面去。讲堂的深处还在嚷嚷,但演坛的周围却沉默了。

  “市民,这么办,是不行的!这么办,是进不了政党的!”

  梭夫伦一把抓住了司书的狭狭的肩头:

  “你不登记么?如果不赞成的,说不赞成就是!”

  司书的头缩在两肩的中间,因此显得更小了,但明白的回答道:

  “不!你们不是连自己也还没有明白要到那一面去么!”

  “哦。好罢。说我们不明白?你们的明白人,我们用不着。那么,到财主那一面去罢!”

  梭夫伦忽然伸手,从后面抓住他的领头,于是提起脚来,在人堆里将他踢开去。司书的头撞在一个高大的老人的怀中,总算没有跌倒。他将羞愤得牵歪了的苍白的脸,扭向梭夫伦这边,孩子似的叫喊道:

  “这凶汉!岂有此理!”

  山村的人们扑向他去;但纳贝斯诺夫加的一伙却成了坚固的壁垒,庇护着他。梭夫伦格外提高了声音,想将这制止:

  “记着罢!快来登记!不来登记的人们,我们记着的!喂,谁是我们这一面的?”

  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吵嚷了起来。但米忒罗哈已经登记了。

  “保惠尔·克鲁觉努意夫的一家登记了哩……”

  桌边密集着登记的希望者。科乞罗夫摆一摆手,向门口走去了,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几乎全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剩下的只有五个人。演坛的周围发生了大热闹:

  “梭夫伦,梭夫伦,女的另外登记么?还是一起呢?”

  “女的是另外一篇帐。但现在是女人也有权利了哩!孩子不要登记!”

  “什么?那么,孩子就不给地面?——兵士的老婆乌略那,闯向梭夫伦那边去,说。——女人有了怎样的权利了呀?”

  人堆里起了笑声。米忒罗哈用了响亮的声音,在演坛上叫喊道:

  “是睡在汉子上面的权利呵!喂,登记罢,登记罢!”

  头发乱得像反毛麻雀一般的矮小的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将兵士的老婆推开,说:

  “登记了,就不要说废话!”

  “不是说要算帐么!”

  有了元气的梭夫伦,好象骤然大了起来,又复高高兴兴的闪着眼睛了;并且将身子向四面扭过去,在给人们说明:

  “虽说女人是母牛,但其实,也是一样的人。所以现在也采取女人的发言了……”

  两小时之后,梭夫伦便在自己的寓里,将名册交给了从市镇来的一个演说家。

  “这里有一百五十八个人入了党。请将名册交给布尔塞维克去。并且送文件到这里来,证明我们是布尔塞维克党。”

  欢喜之余,那人连眼白也快要发闪了。

  “怎么会这样顺手的呢?出色得很!来得正好。多谢,同志!一定去说到!不久还要来的。同志,你是在战线上服务的么?”

  梭夫伦很高兴,便讲起关于自己的军队生活来,讲了负伤,归休,在军队里知道了布尔塞维克时候的事情等等。他还想永远子子细细的讲下去。但因为那演说家忙着就要出去,梭夫伦便也走出外面了。脚底下是索索作响的雪,好象在诘难这骚扰的地上似的,冰冷的,辽远的,沉默的天,还未入睡的街道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俗谣,这些东西,都混成一起,来搅乱了梭夫伦的心,并且煽起了胜利和骇怕的新的感情了,恰如带了一小队去打过仗似的。

  这时候,阿尔泰蒙·培吉诺夫受了梭夫伦的命令,坐着马车到图书馆,叫起司书来,对他说道:

  “快收拾行李罢!就要押上市镇去了。”

  “什么,上市镇去?为什么?”

  “村会的命令呀。你这样的东西,我们用不着。快快收拾罢。”

  “我不高兴去。这太没道理了!”

  “不去,就要去叫起梭夫伦来哩。这是命令呵。”

  司书唾了一口唾沫,唠叨着,一面就动手捆行李。他的脸气得热了起来。梭夫伦这醉鬼先前只是村里的一个讨人厌的脚色!肯睬理他的,只有一个司书。因为看得他喜欢读书,对于这一点,加以尊重了的,不料这回成了队长,从战线上一回来,便变成完全两样的,说不明白的,坏脾气的东西了!被先前从未沾唇的酒醉得一榻胡涂了,是的,是的!恐怕,实在,俄国是完结了……

  他最末一次走进图书馆去,看有无忘却的东西的时候,好象忽然记得起来似的,便说道:

  “钥匙交给谁呢?”

  “梭夫伦说过,送到他那里去。”

  “唔,就是。交给他的!那么,走罢。”

  这之间,梭夫伦已经到了图书馆的左近,站在由村里雇来的马车的旁边了。司书一走近他去,他便伸出一只捏着拳头的手来。

  “哪!”

  “这是什么?唔?”

  “三卢布票!是我给你的。因为你常常照顾我。从来不使人丢脸。哪,收起来,到了市镇,会有什么用处的。”

  司书将梭夫伦的倒生的红眉底下的含羞似的发闪的眼色,柔和的,丰腴的微笑,和这三卢布票子一同收受了。他感于梭夫伦的和善的样子,就发不起那拒绝这好意的心思来。

  一天一天的,生活将剩在他里面的过去的遗物,好象算盘珠一样,拨到付出的那一面去了。而且带来了有着难以捕捉的合律性的春和冬的交代,毫不迷路,毫不误期,决定着在人生道上的逐日的他那恐怖和不安,悲哀和欢乐。而且那生气愈加和生存的根柢相接近,则这样的交代的规则,于他也愈加成为不会动摇的东西了。

  都会是将生命的液汁赶到头上,扩大人们的智慧,使人们没有顾忌,而增强了那创造力的,但从这样的都会跨出一步去,就没有那命令道“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现在就做掉你的工作”的摆得切切实实的时间。在乡村里,泥土在准备怀孕,或者是已在给人果实了。挺着丰饶的肚子的,给太阳晒黑了的,茁壮的农民,在决定着应该在怎样的时刻,来使用他的力气。在这样乡村上——这地方上,是君临着叫作“生活的规定”这一种法则的。而那拚命地吞咽了农民的力气,也还不知餍足的土地的贪婪,也实在很残酷。在这地方,人们的脊梁耸得像山峰一样;血管里流着野兽似的浓厚的血液;肚子是田地一般丰饶。但精神却是贪婪,吝啬的。为了人类的营生活,养子孙,想事物,这些一切的为联结那延长生活的索子起见的大肚子,而搜集地上的果实,加以贮藏的渴望所苦恼。在这地方,人类的创造力也如土地一样,被暗的和旧的东西所挨挤,人们在地母的沉重的压迫之下,连对于自己,也成了随便,成了冷淡了。所以人们就用了恰如心门永不敞开的野兽一般的狡猾,守着那门户,以防苦痛和欢喜的滔滔的拥入。而渴慕着关在强有力的身体里的灵魂的那黑暗的,壮大的人们,则惟在酒里面开拓着自己。然而,快乐的这酒,却惟在土地俨然地喊起“喂!时候到了,创造罢!”来的时候,这才成为像个酒样子的东西。

  土地对于印透那卓那罗夫加   和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斯加的农民们,也命令他们准备割草了。人们就喧闹了起来,蠢动了起来,都从那决不想到一家的团圆之乐,而仅仅为了过野兽似的冬眠而设的房屋里,跳到道路上。穿着平时的短裤和短衫的农民们,但是,节日似的,成了活泼的兴致勃勃的群众,集合在纳贝斯诺夫加村的很大的组合的铁厂那里了。

  太阳所蒸发的泥土的馥郁的香气,风从野外和家里吹来的粪便的气息,葡萄酒一般汹涌了人们的血,快活酒一般冲击了人们的头。老人的低微的声音变成旺盛,少年的高亢的声音用了嘹亮的音响,提起了人们的心,银似的和孩子的声音相汇合了。今天的欢喜的酣醉里,有了新鲜的东西,山村的人们,先前是只靠着得到一点从主人反射出来的欢喜之光,借此来敷衍为什么作工的思想的,但今年却也强者似的喧闹起来了。因为铁厂前面,装置着他们的收割机,成着长长的队伍。太阳和欢喜,使阿尔泰蒙·培吉诺夫的脸上的皱纹像光线一般发闪,肮脏的灰色的头发显出银色来。短小的,瘦削的他,今天也因了劳动,将驼背伸直了,所以他的身子,好象见得比平日长一些了。他仿佛勤恳的主人一样,叫道:

  “梭夫伦,梭夫伦,在这里,阿尔泰木奴衣支,铁厂有几家呀?”

  “十家。”

  “机器这就够么?——”他用了山村的方言,像猛烈的雷鸣一样:“这就够么?”

  乌黑的蓬松的头缩在肩膀里,莱捷庚将锋棱的筋肉和瘦削的颊窝仰向了太阳,仿佛是在请求温热。欢喜之光,使他苏醒了;并且没有像平时那样吃力,便发出沙声来:

  “萨伏式加……那人是我们的一伙。做了事去。叫那人当监督罢。这样子,就大家来做铁匠……”

  教友格莱皤夫——今天是太阳没有从他脸上赶走了阴暗——忧郁地回答道:

  “做铁匠!……运用机器,是要熟练的。培吉诺夫和莱捷庚,倘不好好的学一通做铁匠,是不成的呵……要不然,无论怎样完全的轮子,也一下子就断的。”

  棱夫伦用嘲笑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担心,不要为了别人的疝气来头痛罢,如果断了呢,即使断了,也不过再做一个新的。如果自己不会做,也不过叫你去做就是。再上劲些,格莱皤夫,为了那些没有智识的农民!吸一筒烟罢,真有趣,畅快呵。”

  他用不习惯的手,卷起烟草来了。因为印透那卓那罗夫加的农民们,住在教友的邻近,是不大吸烟的。

  克理伏希·萨伐式加从铁厂的门口叫喊道:

  “梭夫伦,你上市镇去拿了满州尔加   来,请一请铁厂的人们罢。那么,就肯好好的做了!这些狗子们在作对,吠着哩。我们会将自己的事情做得停停当当的,你们也赶紧做。还有,说是罗婆格来加   ,你可知道为什么?就因为会烘热脑壳呀。快去取来罢。合着乐队,赶快赶快。”

  “满州尔加是取来在这里。那么,准备乐队罢,赶紧就去。农民什么话都听,只要学起来,就好了。要是打仗,可比不得音乐呀。怎样,什喀诺夫,亚历舍·伊凡诺维支,今天不是老实得很么,村子里都在高兴,他却一声不响,瘟掉了么?”

  “哈哈哈哈!”

  “呵呵呵……”

  “瘟掉了哩!那么竭力藏下了机器,这回却给梭夫伦来用了。”

  “雇罢,怎样,兄弟,雇什喀诺夫来做事罢?怎样?”

  什喀诺夫吐一口唾沫,带黄的眼白发闪了,但是镇静地回答道:

  “要是没有我们,不是什么地方也弄不到机器么?我们是并不想躲开工作的。怎样,梭夫伦,可肯将我们编进康谟那   去呢?”

  “先前好不威风,这回可不行了。”

  莱捷庚喊了起来:

  “康谟那的小子们总说机器机器。有谁去取呢,却单是赶掉。”

  “还是没有他们好。枯草就叫他们买我们这边的。”

  “不要给加入呀。”

  “不给加入怎么样呢?给加入罢。他们有马呢。”

  梭夫伦遇到争论了:

  “叫他们像我们一样的来做罢。给加入。要紧的是马。”

  “一点不错……”

  阿尔泰蒙·培吉诺夫质问道:

  “枯草怎么办呢,照人数来分么?照人数?”

  “唔,到学校去,加入康谟那去罢!”

  “连梦里也没有见过的事,可成了真的哩,康谟那!唔,唔!……且慢,怎么一回事,这就会知道的。”

  人们拥到学校方面去了。铁厂里开始了激烈的工作的音乐。莱捷庚留在机器的旁边,因为觉得会被拿走,非用靠得住的眼睛来管不可的。村子里滚着各种人的亢奋了的声音。屋子里是农妇们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互相吆吆喝喝:

  “康谟那里,放进那样的东西去,还不如放进我这里的猪猡去,倒好得多哩!还是猪猡会做事呀。我去笑去。你……”

  “笑去么!好,走罢。你可知道,听说凯赛典加·马理加也有了姘头了哩。四五年前,是没有一个肯来做对手的。到底也找着对手了。”

  铁厂后门的草地上,孩子们在喧闹:

  “什喀诺夫那里的机器,成了我们的了!”

  “倒说得好听!你们的。那么,我们的呢?”

  “也就是你们的呀!”

  “但什喀诺夫的呢?”

  “‘起来罢,带着咒诅……用自己的手’……”

  “唉唉,你这死在霍乱病里的!七年总说着这句话。回家去罢,趁没有打。这不可以随便胡说的。”

  “伯母,你不要这么吼呀!”

  先前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

  弥漫着焦急的,暖热的,郊野的香气的一日,是很快乐的。一天早上,康谟那的代表者要划分草地去了。村里的男男女女,便成了喧嚷的热闹的群集,来送他们。

  拿着木尺,骑在马上的人们,排成了一列。

  “喂,技师们,好好的量呵。”

  “不要担心罢。这尺是旧的呢。”

  走在前面的骑者扬起叫声来,后面的人们便给这以应和。这是自愿去做康谟那的代表的农民和孩子们,是为了旷野的雄劲的欢喜,和农民一同请求前去的志愿者。栗壳色毛和棕黄色毛的马展开了骏足,于是成为热闹的一队,向旷野跑去了。

  满生着各种野草的旷野正显得明媚。雪白的花茅在鞠躬。白的,红的,淡黄的无数眼睛——花朵,在流盼,在显示自己的饶富。禽鸟的歌啭,蟋蟀的啸吟,甲虫的鼓翼,在大气里,都响满着旷野的声音。旷野是虽在冬季,也并没有死掉了的。于是一切东西,便都甘甜地散着气息。花草无不芬芳,连俄罗斯的苍穹,也好象由太阳发着香气。风运来了烟霭。苦草的那苦蓬,也都已开花,送着甜香,锋利地,至于令人觉得痛楚地。旷野全都爽朗,只要一呼,仿佛就会答应似的。呵,呵,呵,呵,唉,唉,唉,唉,远处的微微的轰响……哦,旷野传着人声。哦,野兽呀,禽鸟呀,甲虫呀,来听人声罢!唉,唉,唉……为了叫喊,胸膛就自然扩大起来了。

  大家都跳下马。拿了木尺,踏踏的走上去。

  “慢慢的,慢慢的罢!……为什么这样踏踏的尽走的呀?慢慢的!……”

  “‘踏踏的尽走’么!有这样的脚,就用这脚在走罢咧!”

  “唔,唔,唔!不,兄弟,朦混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要从这里开手的。”

  于是旷野反响道,“唉,唉,唉……”孩子们放轻了脚步,从这一草丛到那一草丛里,在搜寻着鹌鹁。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在草莽里,将所有的学问都失掉了;他跳过了盘旋舞之后,又用涌出一般的声音唱起歌来:

   

  这个这鹌鹑,

  这鹌鹑,

  鹌呀呀鹑!……

   

  “阿尔泰蒙伯伯,捉到鹌鹑没有呀?”

  阿尔泰蒙正在想显显本领;他向草丛里看来看去,忽然捉住了……没有鹌鹑,却捉了一条蛇。他拚命的一挥手,抛掉了。

  “阿呀!讨厌的畜生!跑出了这样的东西来!”

  格莱皤夫喷出似的笑了起来;他在旷野上,也成了开阔的快活的心情了。

  “这样子,阿尔泰蒙,能量别人的田地的么?捉不到鸟,倒捉了蛇!”

  凡尼加摆出吵架模样,替阿尔泰蒙向格莱皤夫大叱道:

  “放屁,蛇就还给你们。随便你用什么,你们不正是蛇的亲戚么?”

  格莱皤夫提高了喉咙,沉痛地,也颇利害地回骂了,但不过如此,并没有很说坏话。在整一天里,草原几乎被农民的痛烈的言语震聋了。倘若单是讲些知道的事情,懂得的事情,那在他们也自有其十分鲜明的言语的。他们的言语,是充满着形容,恰如旷野的充满着花卉一样。

  仍像往常那样,一过彼得节,便开始去收割。今年没有照旧例,早一星期,就到野外去了。老人们都吆喝道:

  “这是破了老例的呀!立规则未必只为了装面子,况且地不是还没有干么?”

  “不要紧的,有血气旺盛的我们跟着呢。就叫它干起来!”

  最先,是机器开出去了。接着这,那载着女人,孩子,桶,衣服,锅子,碗盏的车子也开出去了。大家一到野外,旷野便以各种的声音喧嚷起来。旷野的这里那里,就有包着红和黄的,白和红的,各样颜色的手巾的女人的头,出没起来了。

  阿尔泰蒙的康谟那,是从丛林的处所开头的。那丛林,是茂密的小小的丛林,在旷野的远方,恰如摆在食桌上面的小小的花束一样。大家的车子到了那处所,一看,那是爽朗的绿荫之下,涌着冷冷的清水的可爱的丛林。

  主妇们便在聚集处勤勉地开始了工作。孩子们哭了起来。男人们使机器在草地上活动。山村的台明·可罗梭夫坐着机关车出去了;他的样子,好象孩子时候,初坐火车那时似的,战战兢兢的颇高兴。

  于是在聚集处,就只剩了留着煮粥的达利亚·梭夫罗诺伐一个人。旷野上面,凡是望得见的很远很远的处所,无不在动弹。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在计算。

  “我们的康谟那是八家,男人加上孩子一共十三个,女人十七个。班台莱夫的康谟那是十家……唔,野外的人手尽够了……”

  “凡尼加!凡尼!站着干什么,来呀!”

  “来……啰!”

  “怎样!班台莱,你来得及么?”

  “来得及的!……总之,平铺的集在一块罢……”

  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用了透胸而出一般的声音叫喊道:

  “,草叶钻进头巾里去了。”

  汗湿的小衫粘住了身体。血气将脸面染得通红。鼻孔吸乏了草的馥郁的死气息。

  肩膀渐渐的沉重,发胀了。但无论那一个康谟那,都没有宣言休息,因为个个拉着自己的重负,谁也想不弱于别人。终于阿尔泰蒙用了大声,问自己的一伙可要休息了。别的野地上,机器也开始了沉默。

  “妈妈,赶快呀。吃东西去罢!”

  “好,去罢!已经叫了三遍了!”

  喝了!倘不首先喝些凉水,添上元气呵。凉气是使嘴唇爽快的。用清水洗一通脸,拍拍地泼着水珠,喝过凉水,高兴着自己的舒服,于是一面打着呃逆,一面也如作工一样,快捷地从公共的锅子里吃着达利亚所煮的杂碎,喝着乡下的酸汤。

  午膳以后的旷野,是寂静的。康谟那上,大家都在躺着睡午觉。睡得很熟,不怕那要晒开头一般的暑热的太阳光。因为是身体要睡的时候,去睡的觉,所以就没有害怕的东西了。然而从草莽中,听到男子的大鼾声和女人的小鼾声也只是暂时的事。康谟那起来了。于是骚音和瑟索声和劳动的喧嚣又开始了。格莱皤夫穿了旧的工作服,和大家的劳动合着调子,轻快地在做事。事务临头的时候,他就忘却了野外的主子,并不止自己一个人。到夜里,这才想起来了。于是虽然做工已经做得很疲劳,也还总是睡不着。他翻一个身,就呻吟一通了好几回。

  从丛林里,漏出些姑娘们的笑语声,手风琴声,青年们的雄壮的歌声来。知趣的夜的帷幕一垂到地面上,青年们便从聚集处跑到远远的处所去了。于是许多嬉笑声的盘旋,就摇动了夜的帷幕。丛莽里面,好几对青年的男女,在互相热烈地拥抱,互相生痛地接吻,并且互相爱恋。但黎明的凉气一荡漾,从聚集处驱逐了睡眠的困倦,老的起来了,年青的却也并不退延。

  都去作工去了,并且给那为高谈和曲子的沉醉所温暖了的过去之夜祝福。在康谟那上,当劳动之际,是不很有吵架的。

  有一回,梭夫伦闹了一个大岔子。他坐在枯草上,于是机关车破掉了。

  “喂,儿郎们,到铁厂去呀!”

  “你多么识趣呀,康谟那是点人数分配的呢。”

  “但是,没有机器的我们,康谟那又怎么办呢?”

  “用钩刀来割就是了!”

  “如果能‘用钩刀’来割的话,割起来试试罢。”

  不高兴了,但也就觉得了萨伏式加的话并不错。

  执行委员会也就有了命令,许打铁的人们免去割草,但仍将枯草按人数分给他们。新的机会,每天教育着人们,逐渐决定了秩序。而梭夫伦和他的交情,也日见其确实了。

  有时也觉得节日的有趣,然而并不来举行。大家都拒绝这事情,只在为自己劳动。一到开手搬运枯草的时候,这就发生了纠纷。格莱皤夫用自己的马搬运了好几回,但阿尔泰蒙的马却疲乏之极了。他搔着后脑,仰望了起雾的天空,叹息道:

  “你在干吗?马在玩把戏哩!穷人真是到处都倒运!”

  凡尼加对梭夫伦说:

  “我们好容易聚集了枯草,后来也许要糟糕的哩。天一下雨,就会腐烂,但背着来搬运却又不行。”

  “并不拜托你!知道的,我来办,你看着就是。”

  新的命令,将财主们的遮掩着的忿懑戳穿了。当发布了在康谟那里,马匹也是公有,枯草是挨次运到各家去的这命令的时候,县里就永是闹了个不完。

  梭夫伦走到大门的扶梯边,说道:

  “你们还想照老样子么?你们要自己一点不动,大家来给你们做工么?不,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鞭子是在我们的手里了!”

  他于是将脸向着那从别处到来了红军的方面动了一下。马匹交出来了。只有坦波夫加的豪农班克拉陀夫,坏了两匹马,是生了病了。兵士的老婆阿克西涅来声明了这事。马医请来了。并且从班克拉陀夫的家里,没收了枯草。别的人们也很出力。从别的野地上,运了好几捆高山一般的枯草,到自己的康谟那这边来。但是,顶年青的人们做事做得最好。在监视那些干坏事的脚色。给太阳晒黑了的凡尼加和梭夫伦,则在自己的康谟那上监督着搬运的次序。

  “喂,喂,格莱皤夫,不要模胡呀,这回是轮到这边了。拉到那里去呀?”

  “你不说也知道的。这混蛋!”

  “现在是要想一想的了,带点贪心,就都要给革命裁判所捉去的。捞得太多的小子,就要拉去的呵。”

  “这畜生,当心罢。这就要吃苦的!近来竟非常狡猾,胆子也大起来了。”

  “胆子怎能不大呢。不是成了俄罗斯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了么?懂了罢!”

  格莱皤夫真想拿出拳头来了,但不过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完事。然而在心里是很愤激的。年青的人们,有锋利的言语。在他们那甘美的俄国话里,外国话就恰如胡椒一般的东西。

  从早到晚,载满了枯草的车子总在轧轧的走动。马匹摆着头,放开合适的脚步,将车子拉向山村的各家去,多年渴望着草堆的堆草场,这回是塞得满满的了。财主们并不欢迎那枯草,只将对于割草的新怨恨,挂在自己的心头。但莱捷庚的老婆却很高兴,摩着牛,说道:

  “今天辛苦了,牛儿,不要动罢,不要动罢,多给你草儿吃……”

  莱捷庚是在割草的中途,便躺在床上,弱透了的。对于康谟那,不很能做什么事。虽是暑热的夏天,在野外也发抖,而且想要温暖。但他一家应得的枯草,却也算在计算里面了。阿尔泰蒙·培吉诺夫有一次来看他,凝视了一通,于是沉思着,说道:

  “精神很好,也许不会死的。如果要死,还是到了春天死。很不愿意死罢。可是也很难料的,会怎么样呢。”

  老婆已经痛哭过两回了,后来就谈到最后的家计:

  “你把皮包忘在市镇上了,教安敦式加取去罢。因为孩子也用得着的。”

  然而莱捷庚并不像要死,虽然发着沙声,却在将死亡赶开去。有一回,凡尼加带了先前的司书亚历舍·彼得洛维支来了。他现在在食粮委员会里办事,是和巡视人员一同来调查的。亚历舍·彼得洛维支很同情于莱捷庚,但是忍不住了,便说:

  “不是这样吃苦,也没有人来医治一下么!为什么杀掉医生的呢?时势真是胡闹。简直是野蛮的行为呀。”

  莱捷庚只动着眼睛,发出沙声说:

  “但愿一下子弄死我就好……”

  于是凡尼加用了直捷的孩子似的声音,说道:

  “说是胡闹的人也有,说是正义的人也有。要是照先前那样,恐怕还要糟罢。没有智识——没有智识是不好的。”

  亚历舍·彼得洛维支目不转睛的对他看,于是沉默了。

  傍晚,凡尼加在家里,突然对父亲说:

  “冬天,市镇上有人到这里来,可还记得么?那人说的真好,说是倘不去掉乡村,是不行的,乡村倘不变成有机器的市镇,是不行的。说是如果割草,全村大家都用一种叫作什么的机器的。”

  梭夫伦党康谟那的运进枯草的事,给全村舔上了力量。纳贝斯诺夫加的两个豪农叫作贝列古陀夫·安敦和罗忒细辛·保惠尔的,提出请愿书来了。——

   

  “印透那卓那罗伏村,旧名坦波夫斯珂·纳贝斯诺夫加村布尔塞维克党公鉴

  同县印透那卓那罗伏村公民

  安敦·贝列古陀夫

  保惠尔·罗忒细辛

   

  请愿书

   

  民等,即署名于左之安敦·蜜哈罗夫·贝列古陀夫及保惠尔·马克西摩夫·罗忒细辛等,谨呈报先曾置有田地,安敦·贝列古陀夫计百五十兑削庚   ,保惠尔·罗忒细辛计百五十兑削庚。但民等深悉布尔塞维克党之所为,最为正当,故敢请求加入,愿于反对旧帝制一端,与贫农取同一之道,共同进行。谨呈。

  安敦·贝列古陀夫

  保惠尔·罗忒细辛”

   

  梭夫伦在会场上报告了这件事。集会决定了允许他们入党,并且因为两人是豪农,所以仍须征取田地的租钱。安敦·贝列古陀夫还应该将小麦二百普特   ,保惠尔·罗忒细辛是一百普特,纳给印透那卓那罗伏村的布尔塞维克党,两人允诺了这事,一星期后,便将那小麦交付了。

  县里的骚扰,好容易静下去了。纳贝斯诺夫加的人们,知道了哥萨克人又在用秘密的方法,准备着袭击布尔塞维克。便将这事通知了坦波夫加的财主们。格莱皤夫就到哥萨克村的市上去了。

  因为伊理亚节日,全村都醉得熟睡着。十个武装了的人们,在昏黑的夜半,严紧地围住了梭夫伦的屋子。梭夫伦竟偶然正在屋外面。听到了索索的声音。

  “在那边的是谁呀?”

  但不及叫喊,嘴里就被塞上了麻桃,捆了起来。只有女人们大声嚷闹。然而坦波夫加和纳贝斯诺夫加的豪农们,已经借了哥萨克的帮助,将这几月来渐渐没了力量的土地的守备队解决了。布尔塞维克的首领们都遭捕缚,别人是吃了豪农们的复仇。当东方将白未白之间,被捕的人们便被拉到村外去受刑罚。醒了的白日,用和蔼的早上的微风,来迎人们的扰嚷。被缚的人们的头发在颤动。最末的一日,是又瘦又黄的什喀诺夫来用刑的。

  “怎样,梭夫伦·阿尔泰木奴农支,康谟那怎样了。没收机器么。这是机关车的罚呵!”

  他吐一口唾沫在缚着的梭夫伦的脸上,向右眼下,挥去了坚硬的拳头。拳头来得不准,打着了眼睛,眼白里便渗出了鲜血。梭夫伦跳起来了,呻吟起来了。大野上响亮地反响着叫唤的声音。

  什喀诺夫打倒了梭夫伦,又用那沉重的长靴,跳在他肚子上:

  “毁了我的家呵,这就是罚呀!将我家弄得那么样子,这就是回敬呵,收这回敬罢!”

  梭夫伦被用冷水洒醒了,于是又遭着殴打。大家使那些被毒打,被虐待的人们站起来,命令道:

  “唱你们的国际歌来看看罢!”

  二十九人之中,只有十个人,好象唱自己的挽歌一样,胡乱唱了起来:

  “起来罢,带着咒诅……”

  但只到这里,就又被打倒了。还有些活的梭夫伦,在地上辗转着,吼道:

  “畜生!住口!……”

  安敦·贝列古陀夫在脊梁上吃了二百下。

  什喀诺夫沙声叫喊道:

  “瞧罢,同你算帐,交了多少普特呀?”

  保惠尔·罗忒细辛也挨了一百鞭。

  半死半活的莱捷庚,被从人堆里拖出来了。于是被用长靴踏得不成样子。当二十九人被摔在污秽的,怕人的洞穴里面的时候,暑热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还有些活的八个人,在死尸下面蠕动。都给泥土盖上了。

  阿尔泰蒙·培吉诺夫是到了正午,被一个赭色头发的哥萨克在稻丛里发见的。哥萨克将他拖了出来。他摇一摇白头发,好象要摇掉上面的麦叶片似的。于是很镇静地问道:

  “没有饶放莱捷庚罢?”

  “管你自己罢!这回是要你的命。这老坏蛋!”

  “请便请便。原想为了孙子,在这世上再活几时的,但也不必。这样也好罢。”

  他于是向着东方,划了个诚恳的十字:

  “主呵,父呵,接受布尔塞维克的阿尔泰蒙的灵魂罢。”

  他被痛打了一顿。后来便将还是活着的他,拖进快要满了的污秽的洞里去。

  正要掉下去时,便用了断断续续的声音,阿尔泰蒙说:

  “这里,流血了……用骨头来做肥料了……”

  哥萨克用那枪托,给了他最后的一击。达利亚·梭夫罗诺伐的肚子被人剖开,胎儿是抛给猪群了。布尔塞维克连家眷也被杀掉。将十五个人塞在什喀诺夫的地窖中。旧的村子的吓人的脸,在怒目而视了……纳贝斯诺夫加的豫言者伊凡·卢妥辛,总算逃了性命。他在野外……从野外一回来,就吃了刀鞘的殴打,这就完事了。他一面扣着裤上的扣子,一面用了沉著的声音说道:

  “从此田地要肥哩。因为下了布尔塞维克的肥料呵。”

  运命掩护了凡尼加·梭夫罗诺夫。凡尼加在伊理亚节日之前,就上市镇去了。

   

  铁的静寂

  N. 略悉珂

   

  

   

  挂着成了蛛网一般的红旗的竿子,突出在工厂的烟通的乌黑的王冠里。那是春天时候,庆祝之日,为快乐的喊声和歌声所欢送,挂了起来的。这成为小小的血块,在苍穹中飘扬。从平野,树林,小小的村庄,烟霭中的小市街,都望得见。风将它撕破了,撕得粉碎了,并且将那碎片,运到为如死的斜坡所截断的广漠里去了。

  乌鸦用竿子来磨嘴。哑哑地叫,悠然俯视着竖坑。十多年来,从这里飞去了烟色的鸟群,高高地,远远地。

  工厂的玻璃屋顶上,到处是窟窿。成着圈子,屹然不动的皮带,从昏暗里凝眺着天空。发动机在打磕睡。雨丝雪片,损伤了因皮带的疾驱和拥抱而成银色的滑车轴。支材是来支干了的侧板了。电气起重机的有关节的手,折断着,无力地从接合板下垂。蚂蝗绊,尖脚规,革绊,螺丝转子,像散乱的骸骨一样,在巨灵的宝座似的刨削机的床上,淡白地发闪。

  兜着雪花的蛛网,在旋盘的吉达装置里颤动。削过了的铁条和挺子的凿的齿痕上,停滞的痂来蒙上了薄皮。沿着灿烂的螺旋的截口,铁舌伸出来将油舔尽,为了红锈的毒,使它缩做一团了。

  从南边的墙壁上,古色苍然地,有铭——“至少请挂挂窗帘,气闷”,贫寒地露着脸。墙壁还像先前一样。外面呢,已经受了枪弹和炸弹的伤。在这里面,可又曾爆发了多少信仰,哀愁,苦恼,欢喜,愤怒呵!

  唉唉,石头呀!……还记得么?……

  就这样,那全时代,在房角的莱伏里跋机和美利坚机的运转中,一面被皮带的呼啸和弹的咂舌和两齿车的对咬的音响,震得耳聋,一面悄悄地翻下小册子的页子去。他们是由了肌肉的温暖,来感觉那冰冷的车轮和杠杆的哀愁的罢?袭来的暴风雨,像农夫的播种一样,将他们撒散在地球面上了。尘封的刨削机的床,好几回做了他们的演坛。白地上写着金字的“万岁”的旗,挂在支木上,正如挂在大门口似的……

   

  

   

  铁锅制造厂的附近,锅子当着风,在呜呜地呻吟。被光线所撕碎了的黑暗,向了破窗棂的窟窿张着大口。压榨机之间,嘶嘶地在发呼哨声。锈了的地板上,撒散着尖角光块。从窗际的积雪里,露出三脚台,箱子,弯曲的铁条来。手按的风箱,隐约可以看见。

  在屋隅的墙壁上,在皮带好象带了褐色的通红的巨浪的轮子下,斑点已经变黑了。这——是血。一个铁匠,防寒手套给蚂蝗绊钩住了,带了上去,挂在巨浪之上,恰像处了磔刑。在水压机的螺旋的锐利的截口之处,蹬着两脚,直到发动机停住。血和肉就纷飞到墙壁上,地板上,以及压摇机上去。黄昏时候,将他从铁的十字架上放了下来。十字架和福音书,在应急而速成的桌子上晃耀。锅子的空虚里,欷歔似的抖着安息的赞歌。于是沉没于比户的工厂的喧嚣中了。蜡烛在染了铁的手里颤动。

  ……白发的米尔列基亚的圣尼古拉,从关了的铁厂的壁上,通过了严寒的珠贝的藻饰,在看铁锅制造厂。

  每年五月九日罢工以后。铁厂的墙壁,为枫树,白桦,白杨的枝条所装饰,地板上满铺起开着小红花的苜蓿来。唱歌队唱歌了,受过毒打的脊梁弯曲了。从喷水帚飞迸而出的水晶的翅子,洗净了这他们和铁砧,锅炉,汽锤,风箱。

  因了妇女和孩子们的声音,微笑和新衣服,热闹得像佳节一样。铁匠们领了妻,未婚妻,孩子们在工厂里走。给他们看风箱和铁砧。

  祈祷一完,活泼的杂色的流,从厂门接着流向小市街去。中途分为几团,走过平野,漂往树林那面,崖谷中间。而且在那里施了各各的供养。广漠的四周,反响了嘹亮的震天的声音:“起来呀,起来呀。”……

   

  

   

  院子里面,在雪下看见锈了的铁网和未曾在蒸气之下发过抖的汽罐,黄黄地成半连山,一直排到铁厂的入口。

  发电所——熟睡了似的,孤独的,和别处隔绝的工厂的中心——被雪所压倒,正在发喘。号笛——曾经为了作工和争斗,召集人们,而且为了苦痛,发出悲鸣的声音,已经没有,——被人除去,不知道那里去了。

  门栏拆掉了。垂木和三脚台做了柴,堆在事务所的门口。它们被折断,截短,成了骨头,在看狂舞的火焰。而且等着——自己的运命。

  看守们在打磕睡。火炉里面,毕毕剥剥发着爆音,还听到外面有被风所吹弯了的哑哑的乌鸦叫,事务所的冻了的窗,突出于积雪的院子中,在说昏话。这在先前,是为了汽锤的震动,为了旋转于它上面的声音,反响,杂音,呼啸,无时无刻不发抖的。有时候,铁忽然沉默了。从各工厂里,迸散出奔流一般的语声和叫唤,院子里面,翩翻了满是斑点的蓝色的工作衣,变了样子的脸,手。电铃猛烈地响,门开开了,哥萨克兵进来了。几中队的兵,闪着枪刺,走了过去。号令响朗,挥鞭有声。从各工厂里,密云似的飞出铁闩,蚂蝗绊,铁片来。马往后退了。并且惊嘶了。而一千的声音的合唱,则将屋顶震动了。

   

  

   

  工厂的正对面,露店还照旧地摆着。在那背后,排着一行矮小的屋子。工人们已经走出这里,在市街上租了房屋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些老人,寡妇,残废者,和以为与其富足,不如穷苦的人们。他们用小橇从林子里运了柴来。设法苦苦地过活。坚忍地不将走过的农人们的对于哑一般的工厂的嘲笑,放在心中,然而看见他们弯向工厂那边,到看守人这里,用麦和肉,去换那些露在窗口的铁和锡的碎片,却也皱起眉来了。

  青苍的傍晚,看守们的女人用小橇将晚膳运到工厂里。但回去时,是将从农夫换来的东西,和劈得细细的木材和垂木的碎片,载着搬走了。从她们的背后,小屋那边就给一顿毒骂。

  ……夜里,雪的表皮吸取了黄昏的淡黄的烟霭。从小小的市街和小小的人家里,有影子悄悄地走向工厂来了。一个一个,或者成了群,拆木栅,哨屋,遮阳,抽电线。看守人大声吆喝,开枪。影子变淡,不见了,然而等着。看守人走来走去。后来力气用完了,回到温暖的屋子去。

  工厂望着撒满金沙的天空,在呻吟,叹息。从它这里拆了下来的骨头,拖到街上,锵锵的响着。

  风将雪吹进日见其大的木栅的破洞去,经过了除下的打破的玻璃,送到各个工厂里,这便成了铁的俘虏,随即碎为齑粉,哭着哭着,一直到死亡。

  就这样,每天每天……荒废和看守和影子,将工厂剥削了去。

   

  

   

  有时候,从小小的市街驶来了插着红旗的摩托车。一转眼间,大起来了。咆哮着驶过了矮小的房屋的旁边,在工厂门口停住。隐现着头巾,外套,熟皮短袄。看守们怯怯地在奔走。到来的人们顺着踏硬了的小路,往工厂去了。脚步声在冻了的铁的屋子里分明发声,反响。到来的人们侧耳听着那将音响化石的沉默。叹息之后,走出门外。出神地望着逼近工厂的平原。听听看守们关于失窃的陈述,将什么记在小本子上。到事务所里取暖,于是回去了。

  看守们目送着带了翻风的血块的小了下去的摩托车。于是使着眼色,说道:

  ——怪人儿呵。真是……

  ——哼…

   

  

   

  每星期一回,压着工厂的寂静,因咆哮的声音而发抖,吓得迸散了。各个工厂,都奏着猛烈的颤动的歌声。戢翼在工厂的王冠上的乌鸦吃了惊,叫着飞去了。

  看守们受了铁的叫唤,连忙跑往铸铁厂。只见身穿短短的工作服,脚登蒙皮的毡靴的汉子,挥着铁锤,竭力在打旧的锅子。

  ——镗!……镗!……

  这是先前的锻工斯觉波。人说他是呆的,然而那是谎话。他用了谜似的一双眼,看看走了近来的看守们,放下铁锤,冷嘲地问道:

  ——吃了惊了?

  “好了,斯觉波……学捣乱……那里是我们的不好呢?”

  “学捣乱……”斯觉波学着看守们的话。“你们静静地剥削工厂……倒能干啰。”于是笑着。

  看守们扑向锤子去。冲上前去,想抢下锤子来。他挥着铁锤来防御,藏在压榨机的后面,藏在锅子的后面。接着蓬的一声——跳出窗外了。

  并且在外面骂起来——

  “连将我的锤子都在想卖掉罢?……阿呵,呵,呵……贼!”

  铁锅快活地一齐复述他的叫喊——于是寂然了。但不久,铁在打铁厂的背后,铁锤之下绝叫起来。音响相交错,和风一同飞腾,在平野上反响。

  矮小的人家的门口,现出人们来。摇着头,而且感动了——

  “斯觉朋加又在打哩……”

  “看那,他……”

  “真好象开了工似的……”

  然而斯觉波的力衰惫了。铁锤从手中滑落。工厂就更加寂静起来。斯觉波藏好铁锤,脸上浮着幸福的微笑,沿了偷儿们所踏实了的小路,从工厂里走出。

  他在路上站住,侧着头,倾耳静听……沉默压住着机器,工作台,锅子。斯觉波叹一口气。耸耸肩。走着,唠叨着——

  “就是做着看守……真是,这时候……偷得多么凶呀……”

  从他背后,在铸铁器的如刺的烟所熏蒸的壁上,爬拢了哑的铁的哀愁。他觉得这很接近。昂着头,热烈地跳进事务所里去。向看守们吆喝,吓唬。于是又忧郁地向市街走,在苏维埃的大门口跺着脚,对大家恳求,托大家再开了工厂。被宽慰,被勉励,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梦中伸出了张着青筋的两只手,挣扎着,并且大叫道——

  “喂,喂!……拿熔器!……烧透了!打呀,打呀!……”

   

  我要活

  A. 聂维洛夫

   

  我们在一个大草原上的小村子里扎了营。我坐在人家前面的长椅子上,抚摩着一匹毛毵毵的大狗。这狗是遍身乱毛,很讨人厌的,然而它背上的长毛收藏着太阳的暖气,弯向它坐着,使我觉得舒服。间或有一点水滴,落在我的肩膀上。后园里鹅儿激烈的叫着。鸡也在叫,其间夹着低声的啼唱。窗前架着大炮,远远的伸长了钢的冰冷的颈子。汗湿淋淋的马匹,解了索,卸了鞍,在吃草。一条快要干涸了的小河,急急忙忙的在奔流。

  我坐着,将我那朦胧的头交给了四月的太阳,凝眺着蓝云的裂片,在冰消雪化了的乌黑的地面上浮动。我的耳朵是没有给炮声震聋了的。我听见鹅儿的激烈的叫,鸡的高兴的叫。有时静稳地,谨慎地,落下无声的水滴来。……

  这是我的战斗的春天。

  也许是最末后罢……我在倾听那迎着年青的四月的春天而来的喧嚣,叫喊——我的心很感奋了。

  在家里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子。一间小房在楼屋的最底下,提尖了的耳朵,凝神注意地静听着晚归的,夜里的脚步声。人在那里等候我,人在那里也许久已将我埋掉了。当我凝视着对面的小河,凝视着炮架跟前跳来跳去的雀子的时候,我看见脸上青白少血的我的儿子绥柳沙,看见金黄色的辫发带着亮蓝带子的三岁的纽式加。他们坐在窗沿上,大家紧紧的靠起来,在从呵湿了的窗玻璃往外望。他们在从过往行人中找寻我,等我回来,将他们抱在膝髁上。这两个模胡的小脸,将为父的苦楚,填满了我的心了……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旧的,看烂了的信来。我的女人安慰我道:

  “这在我是很为难的,但我没有哭,……你也好好的干罢!……”

  然而,当我离家的时候,她却说:

  “你为什么要自去投军呢?莫非你活得烦厌了么?”

  我怕听随口乱说的话语。我怕我的女人不懂得我是怎样的爱人生。

  眼泪顺着她的两颊滚下来。她说明了她的苦痛,她的爱和她的忧愁,然而我的腿并没有发抖。这回是我的女人勉励我道:

  “竭力的干去!不要为我们发愁!……我是熬得起的,什么都不要紧。……”

  还有一封绥柳沙的信。他还不知道写字母,只在纸上涂些线,杆,圈,块,又有一丛小树,伸开着枝条,却没有叶子。中间有他母亲的一句注脚道:

  “随你自己去解释……”

  我是懂得绥柳沙的标记的。

  我第一回看这封信,是正值进军,要去袭击的时候,而那些杆子和圆块,便用了明亮的,鼓励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偷偷的接了它一个吻,免得给伙伴们看见了笑起来,并且摸摸我的枪,说道:

  “上去,父亲!上去!……”

  而且到现在我也还是这样想。

  我的去死,并非为了无聊,或者因为年老;也不是因为我对于生活觉得烦厌了。不是的。我要活!……清新的无际的远境,平静的曙光和夕照,白鹤的高翔,洼地上的小溪的幽咽,一切都使我感奋起来。……我满怀着爱,用了我的眼光,去把握每一朵小云,每一丛小树,而我却去死……我去捏住了死,并且静静的迎上去。它飞来了,和震破春融的大地的沉重的炮弹在一起,和青烟闪闪,密集不断的枪弹在一起。我看见它包在黄昏中,埋伏在每个小树丛后面,每个小冈子后面,然而我去,并不迟疑。

  我去死,就因为我要活……

  我不能更简单地,用别的话来说明,然而周围是凶相的死,我并不觉得前来抓我的冷手。孩子的眼睛也留不住我。它起先是没有哭肿的。它还以天真的高兴,在含笑,于是给了我一个想象,这明朗的含笑的眼睛总有一回要阴郁起来,恰如我的眼睛,事情是过去得长远了,当我还是孩子时候一样……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哭出过多少眼泪,谁的手拉着我的长发,……我只还知道一件事:我的眼睛是老了,满是忧苦了,……它已经不能笑,不再燃着天真的高兴的光焰,看不见现在和我这么相近的太阳。……

  当我生下来的时候,是在一所别人的,“幸福者”所有的又大又宽的房屋里。我和我的母亲住的是一点潮湿的地下室的角落。我的母亲是洗衣服的。我的眼睛一会辨别东西,首先看见的就是稀湿的裤子和小衫挂在绳索上。太阳我见得很少。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他是个什么人呢?也许是住在地下室里的鞋匠。也许是每夜在圣像面前点灯的,商界中的静默而敬神的老人。或者是一个酗酒的官吏!

  我的母亲生病了。

  兵丁,脚夫,破小衫的货车夫,流氓和扒手,到她的角落里来找她。他们往往殴打她,好象打一匹乏力的马,灌得她醉到失了知觉,于是呆头呆脑的将她摔在眠床上,并不管我就在旁边……

  我们是“不幸者”,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说:

  “我们是不幸者,华式加!死罢,我的小宝宝!”

  然而我投有死。我找寻职业,遇着了各样的人们。没有爱,没有温和,没有暖热的一瞥。我一匹小狗似的大了起来。如果人打我,我就哭。如果人抚摩我,我就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是不幸者,而别人却是幸福者。我常常抬起我那衰老的,满是忧苦的眼睛向着高远的,青苍的天空。人说,那地方住着敬爱的上帝,会给人们的生活变好起来的。我正极愿意有谁也给我的生活变好,我祈求着望着高远的,青苍的天空。但敬爱的上帝不给我回答,不看我衰老的,哭肿了的眼睛。……

  生活自己却给了我回答并且指教了我。它用毫不可破的真实来开发我,我一懂得它的意思,便将祈祷停止了,……我分明的懂得:我们是并非偶然地,也并非因了一人的意志,掉在地下室的角落里的,倒是因了一切这些人的意志,就是在我们之上,所有着明亮的,宽大的房屋的人们。因了全阶级的意志,所以几十万,几百万人就得像动物一般,在地下室的角落里蹩来蹩去了……

  我也懂得了人们批她嘴巴的我的母亲,以及逼得她就在我面前,和“相好”躺在床上的不幸的根源了。如果她的眼睛镇静起来,我就在那里面看见一种这样的忧愁,一种很慈爱的,为母的微笑,致使我的心为着爱和同情而发了抖。因为她年青,貌美,穷困和没有帮助,便将她赶到街上,赶到冷冷的街灯的光下去了。

  我懂得许多事。

  我尤其懂得了的,是我活在这满是美丽和奢华的世界上,就如一个做一天吃一天的短工,一匹检吃面包末屑的健壮的,勤快的狗。……我七岁就开始做工了。我天天做工,然而我穷得像一个乞儿,我只是一块粪土。我的生活是被弄得这样坏,这样贱,我的臂膊的力气一麻痹,我的胸膛的坚实一宽缓,人就会将我从家里摔出去,像尘芥一般……我,亲手造出了价值的我,却没有当作一个人的价值,而那些人,使用着我的筋力的人,一遇见我病倒在床上,就立刻会欺侮我,还欺侮我的孩子们,他们一下子就将他们赶出到都市中的无情的街上去了。

  现在,我如果一看绥柳沙的杆子和圆块,对于他的爱,就领导我去战争。我毫不迟疑。对于被欺侮了的母亲的爱,给了我脚力……这是很焦急的,如果我一设想,绥柳沙也像我一样,又恰是一匹不值一文的小狗,也来贩卖他壮健的筋肉,又是一个这样的没有归宿的小工。这是很焦急的,一想到金黄色的辫发上带着亮蓝带子的纽式加的身上……

  直白的想起来,我的女儿会有一回,不再快活的微笑了,倒是牵歪了她那凋萎的,菲薄的嘴唇,顺下了她的含羞的眼,用了不稳的脚步走到冷冷的街灯的光下去,一到这样的直白的一想,我的心几乎要跳得迸裂了。……

  我不看对准我的枪口,我不听劈劈拍拍的枪声,……我咬紧了牙齿。我伏在地上,用手脚爬,我又站起来,冲上去,……没有死亡,……也没有抚人入睡的春日,……我的心里蓬勃着一个别样的春天,……我满怀了年青的,抑制不住的大志,再也不听宇宙的媚人的春天的声息,倒是听着我的母亲的声音:

  “上去,小宝宝!上去!”

  我要活,所以我应该为我自己,为绥柳沙和纽式加,还为一切衰老的,哭肿了的眼睛不再能看的人们,由战斗来赢得光明的日子……

  我的手已经被打穿了,然而这并不是最后的牺牲。我若不是长眠在雪化冰消,日光遍照的战场上,便当成为胜利者,回到家乡去,……此外再没有别的路。……而且我要活。我要绥柳沙和纽式加活,并且高兴,我要我们的全市区,挤在生活的尘芥坑上的他们活,并且高兴。……

  所以,就因为我要活,所以再没有别的路,再没有更简单的,更容易的了。我的对于生活的爱,领导我去战斗。

  我的路是长远的。

  有许多回,曙光和夕照也还在战场上欢迎我,但我的悲哀给我以力量。

  这是我的路……

   

  工人

  S. 玛拉式庚

   

  

  当我走进了斯泰林俱乐部的时候,在那里的人们还很有限。我就到俱乐部的干事那里去谈天。于是干事通知我道:

  “今天是有同志罗提阿诺夫的演说的。”

  “哦,关于怎样的问题的讲演呢?”我问。

  但干事没有回答我的这质问。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爱好客串戏剧的同人将他叫到舞台那里去了。

  我一面走过广场,一面想。还是到戏院广场的小园里,坐在长板椅子上,看看那用各种草花做成的共产党首领的肖像,看看那在我们的工厂附近,是不能见到的打扮的男人和女人,呼吸些新鲜空气罢,于是立刻就想这样,要走向门口去,这时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说起话来了:

  “你不是伊凡诺夫么!”

  “不错,我是伊凡诺夫——但什么事呀?”

  “不知道么?”

  “哦,什么事呢,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呵……同志!”

  “那么,总是想不起来么?”

  “好象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似的,但那地方,却有些想不起来了。”我回答说。

  那想不起来了的男人,便露出阔大的牙齿,笑了起来。

  “还是下象棋去罢——这么一来,你就会记起我是谁来的。”

  “那么,就这么办罢。”我赞成说。“看起来,你好象是下得很好的?”

  “是的,可以说,并不坏。”

  “不错,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对不对?”

  “在什么地方?”他复述着,吃去了我这面的金将。“唔,在彼得堡呵。”

  “哦,彼得堡?是的,是的,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哩。你不是在普谛罗夫斯基工厂做工的么?”

  “对了。做过工!”

  “在铸造厂,和我一起?但这以后,可是过了这么长久了。”

  “是的,也颇长久了。”他说着,又提去了我的步兵。“你还是下得不很好呵。”

  “你确是伊凡罢?”

  “对哩。”——他回答着,说了自己的名姓,是伊凡·亚历山特罗微支·沛罗乌梭夫。

  我看定了曾在同一个厂里作工的,老朋友的脸的轮廓。他,在先前——这是我很记得的……他的眼,是好看而透明,黑得发闪的,但那眼色,却已经褪成烧栗似的眼色了。

  “你为什么在这么呆看我的?也还是记不起来么?”

  “是的,也还是不大清楚……”我玩笑地答道。“你也很两样了呵。如果你不叫我,我就会将你……”

  “那也没有什么希奇呀。”

  “那固然是的。”我答说,“但你也很有了年纪了。”

  “年纪总要大的!”他大声说,异样地摆一摆手,说道,“你我莫非还在自以为先前一样的年青么?和你别后,你想是有了几年了?”

  “是的,有了十年了罢?”

  “不,十二年了哩。我在一千九百十二年出了工厂,从这年的中段起,就在俄国各处走。这之间,几乎没有不到的地方,那,兄弟,我是走着流浪了的。也到过高加索,也到过克里木,也曾在黑海里洗澡,也一直荡到西伯利亚的内地,在莱那金矿里做过工……后来战争开头了,我便投了军,做了义勇兵去打仗。这是战争不容分说,逼我出去的……话虽如此,但那原因也还是为了地球上没有一件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也不过为了想做点什么有趣的,特别的事来试试罢了……”

  “阿阿,你怎么又发见了这样的放浪哲学了?”我笑着,说。“初见你的时候,你那里是还没有这样的哲学的。”

  “那是,的确的。我和一切的哲学,都全不相干。尤其是关于政治这东西。”

  “对呀,一点不错。记得的!”我大声说,高兴得不免拍起手来。

  “怎的,什么使你这样吃惊呀?”他摇着红的头发,凝视了我。

  “你现在在墨斯科作工么?”我不管他的质问,另问道。

  “比起我刚才问你的事来,你还有更要向我探问的事的罢?你要问:曾经诅咒一切政治家,完全以局外分子自居的我,为什么现在竟加入工人阶级的惟一的政党,最是革命底的政党了。唔,是的罢?”他说着,屹然注视了我的脸。

  “是的,”我回答道。“老实说,这实在有些使我觉得诧异了的。”

  “单是‘有些’么?”他笑着,仰靠在靠手椅子上,沉默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跑过了黯淡的影子,消失在额上的深皱中。薄薄的嘴唇,微细到仅能觉察那样地,那嘴角在发抖。

  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我看着驹,在想方法,来救这没有活路的绝境。

  “已经不行了。”他突然对我说。“你一定输的。就是再走下去,也无趣得很。倒不如将我为什么对于政治有了兴味的缘故,讲给你听听罢。”

  “好,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坐好了,说。

  “还是喝茶去罢!”他道。

  我叫了两杯茶和两份荷兰牛酪的夹馅面包,当这些东西拿来了的时候,他便满舀了一匙子茶,含在嘴里,于是讲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战争,是当了义勇兵去的。在莱那投了军,编在本地的军队里,过了两个月,就被送到德国的战线上去了。也曾参加了那有名的珊索诺夫斯基攻击,也曾在普鲁士的地下室里喝酒,用枪刺刺死了小猪、鸡、鸭之类,大嚼一通。后来还用鹤嘴锄掘倒了华沙的体面的墙壁。——可是关于战争的情形,是谁也早已听厌了的,也不必再对你讲了。——但在我,是终于耐不住了三个月住在堑壕里,大家的互相杀人。于是到第四个月,我的有名誉的爱国者的名姓,便变了不忠的叛逆者,写在逃兵名簿上面了。然而这样的恶名,在我是毫不觉得一点痛痒。我倒觉得舒服,就在彼得堡近郊的农家里做短工,图一点面包过活。因为只要有限的面包和黄油,就给修理农具和机器,所以农夫们是非常看重我的。我就这样,在那地方一直住到罗马诺夫帝室倒掉,临时政府出现,以至凯伦斯基政府的树立。但革命的展开,使我不能不卷进那旋风里面去。我天天在外面走。看见了许多标语,如“以斗争获得自己的权利”呀,“凯伦斯基政府万岁”呀,还有沉痛的“打倒条顿人种”,堂皇的“同盟法国万岁”,“力战到得胜”之类。我很伤心。就这样子,我在彼得堡的街上大约彷徨了一个月。那时候,受了革命的刺戟,受了国会议事堂的露台上的大声演说和呼号的刺戟,有点厌世的人们,便当了义勇兵,往战线上去了。但我却无论是罗马诺夫帝室的时候,成了临时政府了的时候,都还是一个逃兵,避开了各种的驱策。随他们大叫着“力战到得胜”罢,我可总不上战线去。但我厌透了这样的吵闹了。不多久,又发布了对于逃兵的治罪法,我便又回到原先住过的农夫的家里去。这正是春天,将要种田的时节,于是很欢迎我,雇下了。还未到出外耕作之前,我就修缮农具和机器,钉马掌,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说,连不能做的事也都做了起来。因此农夫们对我很合意,东西也总给吃得饱饱的。夏天一到,我被雇作佣工,爬到草地里去割草,草地是离村七威尔斯忒的湖边的潮湿的树林。我在那里过了一些时。白天去割草,到夜就烧起茶来,做鱼汤,吃面包。鱼在湖里,只要不懒,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原是不做打鱼的工作的,做的是东家的十岁的儿子。夜里呢,就喜欢驶了割草机,到小屋附近的邻家去玩去。那家里有两个很好的佣工。他们俩外表都很可爱,个子虽然并不高,却都是茁实的体格。一个是秃头,单是从耳根到后脑,生着一点头发。而且他和那伙友两样,总喜欢使身子在动弹。脸呢,颧骨是突出的,太阳穴这些地方却陷得很深。但下巴胡子却硬,看去好象向前翘起模样。小眼睛,活泼泼地,在阔大的额下闪闪地发光。在暗夜里,这就格外惹眼。上唇还有一点发红的小胡子,不过仅可以看得出来。

  做完工作之后,在湖里洗澡,于是到邻家去。那时他们也一定做完了工作,烧起柴来,在用土灶煮茶,且做鱼汤的。

  “好么,头儿?”那年纪较大的汉子,便从遮着秃头的小帽底下,仰看着我,亲热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一握手。别一个呢,对于我的招呼,却只略略抬头,在鼻子下面哼些不知道什么话。我当初很不高兴他。但不久知道他不很会说俄国话,也就不再气忿,时时这样和他开玩笑了——

  “喂,大脑瓜!你的头就紧连着肩膀哩。”

  他的头也实在圆,好象救火夫的帽子一样。就是这么闹,他也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开了这样的玩笑之后,他们就开始用晚膳。我往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等候他们吃完。在这里声明一句:我在放浪生活中,是变了很喜欢看天的了。躺在草地上,看着天,心就飘飘然,连心地也觉得轻松起来。而且什么也全都忘掉,从人类的无聊的讨厌的一切事情得到解放了。

  总之,当他们吃完晚膳之前,我就这样地看着天。夜里的天很高,也很远,我这样地躺着,他们在吃晚膳的平野,简直像在井底一样。由这印象,而围绕着平野的林子,就令人觉得仿佛是马蹄似的。这样的暗夜,我走出堑壕,和战线作别了。在这样的暗夜里,我憎恶了战争,脱离战线,尽向着北方走,肚子一饿,是只要能入口,什么也都检来吃了的。我和那战争作别了,那一个暗夜,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战争!这是多么该当诅咒呵……

  “是的……”我附和说,又插进谈话去道,“那一夜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了么?”他向我略略一瞥,才说道——

  “但不比战争可怕的,这世上可还有么?”

  “那大概是没有了!”我回答说。

  “不,我见过比战争还要可怕的事。我见过单单的杀人。”

  “不,那不是一样的事么?”

  “不,决不一样的。固然,战争的发生,是由于资本家的机会和用作对于被压迫者的压制,然而在战争,却也有它本身的道德底法则,所谓资产阶级的道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对于败北者的慈悲……”

  “那么……”

  “我军突然开始撤退了。在奥古斯德威基森林的附近,偶然遇见了大约一千个德国兵,便将他们包围起来。但德国兵不交一战就投降了。我军带着这些俘虏,又接连退走了两昼夜。我军的司令官因为吃了德军的大亏,便决计要向他们报复,下了命令,说一个一个带了俘虏走近林边时,为节省时间和枪弹起见,就都用枪刺来刺死他。这就出现了怎样的情形呵!在那森林的附近,展开了怎样的呻吟,怎样的恳求,怎样的诅咒了呵!一千左右的德国兵,无缘无故都被刺杀了。也就在这一夜,我恨极了战争,而且正在这一夜,我那有名誉的爱国者的尊称就消失了。……”

  “你也动了手么?……”

  “不,”他回答说。“使那命令我去刺杀他的一个俘虏走在前面的时候,那俘虏非常害怕,发着抖,跄跄踉踉地走在我的前头。当听到他那伙伴的呻吟叫唤时,他就扑通跪下,用两手按住肚子,睁了发抖的眼望着我,瑟瑟地颤动着铁青了的嘴唇……”

  沛罗乌梭夫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的话,向左右看了一回。

  “我连他在说什么,也完全不懂。我也和他一样,动着嘴唇,说了句什么话。我决下心,将枪刺用力地刺在地上了。这时候,俘虏已经在逃走。枪刺陷在泥土里,一直到枪口。我觉得全身发抖,向了别的方面逃跑,直到天明,总听到死的呻吟声,眼前浮着对我跪着的俘虏的脸相。”

  “对呵,那实在是,比战争还要讨厌的事呵——”我附和着他的话,说。

  “从此之后,我就不能仰望那星星在发闪的夜的天空了。我觉得并不是星星在对我发闪,倒是奥古斯德威基森林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的一样……”

  “是的!”他又增重了语尾的声音,说,“——总之,我当他们吃完晚膳之前,总还是仰天躺着,在看幽暗的天空的。也不记得这样地化去了多少时光了,因为有马蚁从脚上爬到身体里,我便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那年纪较大的一个,用左手放在膝髁上支着面颊,坐在我的旁边,在看湖水和树林的漆黑的颜色。还有一个是伏着的,用两手托了下巴,也在望着湖水出神。我和他们,是天天就这个样子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们望过一回天空。所以我就自己断定:他们是也讨厌天空和星星的。”

  “你为什么在这样发抖的?”坐在我的旁边的那一个,凝视着我,问道。

  “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我回答说。“不知怎的总好象我们并非躺在平野上,倒是睡在黑圈子里面似的。”

  “那是,正是这样也难说的……”他赞和着,又凝视起我来了。我觉得他的小眼睛,睁着,闪闪地射在昏暗里。

  “我觉得我们是走不出这圈子以外的……”我一面说,也看着树林的幽暗和湖水。

  “你很会讲道理呵……”他大声发笑了。

  这话我没有回答,他也不再说什么下去了。我们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森林和湖水。我们的周围,完全是寂静,寂静就完全罩住了我们。在这寂静中,听到水的流动声,白杨树叶的交擦声,络纬的啼叫声,蚊市的恼人的哭诉声,偶然也有小虫的鸣声,和冲破了森林和湖水的幽静的呼吸,而叫了的远处的小汽船的汽笛。

  “你去打过仗了的罢!”忽然破了这沉默,他质问我了。他除下小帽来,在手上团团地转着。

  我给这意外的质问吓了一下,转眼去看他,他却还是转着小帽,在看森林的幽暗和湖水。我看见了他那出色的秃头,和反射在那秃头上面的星星和天空……还有一个不会说俄国话的,则理乱不知地伏着在打鼾。

  “唔,去过了呀。”暂时之后,我干笑起来。

  “去过了?”他说,“那么,为什么现在不也去打仗的呢?”

  “那是……”我拉长句子,避着详细的回答。“因为生病,退了伍的……”这之后,谈话便移到政治问题上去了。“现在是连看见打仗,听说打仗,也都讨厌起来!……”

  “那又为什么呢?……”他说着,便将身子转到这边来。

  “那是,我先前已经说过,政策第一,靠战争是不行的。况且现在国民也并无爱国心……”

  “我以为你是爱国主义者,却并不是么?”

  我在这话里,觉到了嘲笑、叱责和真理。但我竟一时忘却了我的对于战争的诅咒,开始拥护起我那早先的爱国主义来了。我以为靠了这主义,是人世的污浊,可以清净的。——因为我在那时,极相信战争的高尚和那健全的性质,而且那时的书籍,竟也有说战争是外科医生,战争从社会上割掉病者,将病者从社会上完全除灭,而导社会于进步的。

  “是的,你并不错。我是非常的爱国主义者,至于自愿去打仗,去当义勇兵……”

  “当义勇兵……”他睁大了吃惊的眼,用手赶着蚊子,用嘲笑的调子复述道。“当义勇兵……”

  我向他看。他的秃头上,依然反射着幽暗的天和星星。我发起恨来了。

  “你为什么嘲笑我的呢……”我诘问他说。

  他并不回答我。他那大的秃头上,已经不再反射着幽暗的天和星星了。因为他戴上了小帽。他似乎大发感慨,轮着眼去望森林的幽暗和湖,仿佛在深思什么事。他在深思什么呢?我就擅自决定:他和我是一类的东西。

  “你在气我么?”他终于微笑着,来问我道。

  “不,你是说了真理的。——我诅咒战争。我是逃兵!”

  “哦,这样——”他拖长了语尾,就又沉默了。

  就是这样,我不再说一句话,他也不再说一句话。

  伏着睡觉的那一个,唠叨起来了,一面用了他自己国里的话,叽哩咕噜的说着不知道什么事,一面回到小屋那面去了。不多久,我也就并不握手,告了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孩子早已打着鼾,熟睡在蚊子的鸣声中。我没有换穿衣服,就躺在干草上面了。

  有了这事以后,我一连几夜没有到邻家去。那可决不是因为觉得受了侮辱,只为了事情忙。天气的变化总很快,我常怕要下雨。况且女东家来到了,非将干草搅拌,集起来捆成束子不可……直到天下大雨,下得小屋漏到没有住处了的时候,这才做完了工。从这样的雨天起,总算能够到邻家去了,然而小屋里除了孩子和狗之外,什么人也不在。我于是问孩子道:

  “这里的人们,那里去了呀?”

  “上市去了。”孩子回答说。

  “什么时候呢,那是?……”

  “嗡,已经三天以前了哩……”

  那我就什么办法也没有。试再回到自己的小屋来,却是坐也不快活,睡也不快活。加以女东家又显着吓人的讨厌的样子,睁了大汤匙一般的眼,向我只是看。

  “卢开利亚·彼得罗夫娜,你为什么那样地,老是看着这我的?”

  然而她还是气喘吁吁,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我觉得有趣了,问道:

  “怎么了呀?不是有点不舒服么?还是什么……”

  “不,伊凡奴式加,”她吐了沉重的长太息,大声说道,“我喜欢了你哩!”

  于是她忽地抱住了我的颈子。

  ——说到这里,我的朋友就住了口,凝视着茶杯。后来又讲起来道:

  “唉唉,这婆子实在是,这婆子实在是……”

  我发大声笑了起来。

  “那么,这婆子给了你什么不好的结果了么?……”

  “那里,她是非常执拗地爱了我的哩。尤其是在战事的时候……”他笑着,接下去说道,“这之后,我就暂时住在卢开利亚·彼得罗夫娜的家里,好容易这才逃到市里来的……很冒了些困难,才得走出。开初是恐吓我,说是布尔塞维克正在图谋造反,有不合伙的,就要活活地埋在坟里,或者抛到涅伐河里去……总之,是费了非常的苦心,才能从她那里逃出,待到走近了彼得堡,这总算可以安稳了……”

  他拿起杯子来喝茶,我劝他换一点热的喝。

  “哦,那多谢。”他说着,就取茶去了。

   

  

   

  “是好女人。”他吐一口长气,说,“有了孩子哩。来信说,那可爱的孩子,总在叫着父亲父亲的寻人。我想,这夏天里,总得去看一看孩子……”

  “那男人呢?”

  “来信上说是给打死了。叫我去,住在一起。”他说着,就用劲地吸烟。

  “好,这且不管它罢,我一到彼得堡市街的入口,马上就觉得了。情形已经完全两样,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只见市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连路也不好走了。这是什么事呢?我就拉住了一个兵,问他说:

  “这许多人们,是到那里去的,你知道么?”

  那兵便看上看下,从我的脚尖直到头顶,捏好了枪,呸的吐了一口唾沫。

  “你是什么!兵么?”

  “兵呀!”我答着,给他看外套。

  “兵?”他只回问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就走掉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我不禁漏了叹息,但因为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平安,便跟在那兵的后面走。兵自然不只一个,在这些地方是多到挨挨挤挤的,但我去询问时,却没有一个会给我满足的回答,我终于一径走到调马场来了。在这里就钻进人堆的中央,倾听着演说。刚一钻进那里去,立刻听到了好象熟识的声音,我不禁吃惊了。我想走近演坛去,便从兵队和工人之间挤过,用肩膀推,用肘弯抵,开出路来,但没有一个人注意我。待到我挤到合式的处所,一抬头,我就吃惊得仿佛泼了一身热水似的了。在我的眼前的演坛上,不就站着个子并不很大,秃头的,我在草场那里每夜去寻访,闲谈,一同倾听了森林的寂静的那个人么?

  “那是谁呢?”我伸长颈子,去问一个紧捏着枪的兵卒。但兵卒默然,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我。我只看见那兵卒的嘴唇怎样地在发抖,怎样地在热烈起来。而且这热情,也传染了我了。

  “那是谁呵?”我推着那兵的肚子,又问道。然而他还是毫不回答,只将上身越加伸向前方,倾听着演说。我于是决计不再推他了,但拚命地看定了那知己的脸,要听得一字不遗,几分钟之后,我和兵就都像生了热病似的,咬牙切齿,捏紧拳头,连指节都要格格地作响。那个熟识的人,是用坚固的铁棍,将我们的精神打中了。

  “要暴动,最要紧的是阶级意识和强固的决心。应该斗争到底。而且,同志们!首先应该先为了工人和农人的政权而斗争……”

  兵卒和工人的欢呼声,震动了调马场的墙壁。工人和兵卒,都欢欣鼓舞了。

  “社会革命万岁!”

  “我们的指导者万岁!”

  “列宁!”我叫喊着,高兴和欢喜之余,不能自制了。每夜去访的那人,是怎样的人呢?他们是为了工人阶级的伟大的事业,而在含辛茹苦的。不料我在草场上一同听了森林的寂静的人,正是这样的人物呵!

  “列宁!”我再叫了一声,拔步要跑到演坛去。

  “我愿意当义勇兵了!当义勇兵!”

  然而兵卒捏了我的手,拉住了。他便是我问过两回的兵卒,用了含着狂笑的嘴,向我大喝道:

  “同志,怎的,你莫非以为我们是给鞭子赶了,才去打仗的么?”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这是真实。我们眼和眼相看,互相握着手,行了一个热烈的接吻。

  从这天起,我就分明成了布尔塞维克,当市民战争时代,总在战线上,我将先前的自己对于政治的消极主义,用武器来除掉了。

  “现在是,政治在我,就是一切了!”他说着,便从靠手椅上站了起来。

  “那是顶要紧的。”我回答说,和他行了紧紧的握手。

   

  

   

  过了十五分钟,我们就走进讲堂,去听同志罗提阿诺夫的关于“工农国的内政状态”的演说去了。

 

 


218 《一天的工作》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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