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哲学】哲学的二阶论域(3):何为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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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性
主体性(subjectivity)是哲学的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subject)。主体(subject)一开始是指服从者、臣民的意思,sub-表示地位在下,ject表示投放安置,颇有“领主吃火锅,俺吃火锅底料”的意思。后来在修辞学研究中,大家发现一个句子里的主词、主语,就好像跪在地上的臣民那样,给什么(谓词、属性、动作)都得受着,作为这么一个承受者,主词也被叫做subject(拉丁语subjectum )了。
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那里,修辞学里的主词和,本体论上的基质(substratum)用的是同一个说法hypokeimenon;一门学科研究的基础内容(而非形式)叫hypokeimene hylē,所以subject又慢慢演化出学科、科目的意思。
作为主词的subject肯定不仅仅是承受者,而更是动作的发动者,于是subject渐渐有了主动的、积极的含义,后来在启蒙哲学中用来表示人的自由、理性、积极的本性。
启蒙运动中,英国人和法国人通过改革和革命成为了主体(subject),而德国人通过冥思获得了自己的主体性(subjektivität)。主体性是德意志民族用来代替整个世界的思想领地,所以我们切记:不要用对象化的方式来把握主体。
西方哲学的真正入门书籍,是康德的三大批判,而要理解这三本书,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困难的一点就是,他们太容易把自己的主体性,当作一个对象,当作一个世界图景下的一个组成部分,当作框子里的一个苹果来做“科学式”的研究了。
所以为了避免这条歧路,我特意把主体性,放在了宇宙论和认识论的交叉的位置上。
主体性=宇宙论+认识论(这里的+,表示两者的交集部分)
关于的主体性的思考,本质上是在:
(1)从认识发生的机制角度,来把握整个场域。为什么这一切都必须通过意识和思维的中介才能显现(甚至是存在)?
(2)从宇宙论的角度,来把握意识的认识活动。为什么意识会具有相对稳固的意识结构,像一个小宇宙那样存在?
◎所谓的外部世界,为什么总是主体化的(可认识、可理解、不得不通过感受才能成为实存的……)
❤️所谓的内在心灵,为什么总是世界化的(有起源、有终结、不得不敞开为场域才能够产生意识的……)
康德那里的主体性,是所谓的“先验统觉”(transcendental apperception),它的本质是一种介于现象和本体之间的中介装置;它通过知觉的感受性,这个中介使得“本体现象化”,可以被思维把握成具体的生活内容;通过理性的规范性,这个中介使得“现象本体化”,凡俗的生活成为无止尽的伦理试炼,让庸俗的个人逐步成为完满的圣人。
作为本体和现象之间的中介的“先验统觉”-主体性,归根结底,既不是本体、也不是现象,而是一种让二者相互转化的原初机制。
法国哲学家萨特,把这个机制叫做“虚无”。我们来看看“虚无”是怎么起作用的:
1、本质主义的虚无化:纷繁复杂的表象背后总有某个超越性的本体。只有那个本体是真的,那些显眼的表象都是假的。——主体性把第一手实存的“表象”降格为微不足道的虚无,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本体”反而成为真正的实存。
2、表象主义的虚无化:“超越性的本体”归根结底就是胡扯,世界只有纷繁复杂的表象才是真实的,然而主体发现自己不可能是任何一种表象,所以自己归根结底是不存在的。——主体性把“存在”局限在可感知的对象领域内,结果发现自己作为主体并不在其中,就断定自己是一种多余的虚无。
3、结构主义的虚无化:“自我”无非是从一个无人格的意义网络、信息网络中产生的偶然效果,是一种局部的阵痛和错觉;这个网络本身是实际存在的,是一个超越于个体的大全,在其中真实存在的不是个体化的意识,而是各个点位之间的疼痛趋势的转移、聚焦和分散运动的差异。——主体性把“意识”的自我反射性完全忽略,并且降格为一种自发的“疼痛”、“盲动”,结果个人就消解为整体的偶然症状。
上述三种哲学,都没有把握好人的主体性,从而在本体论、宇宙论上就陷入了比较被动、僵死的境地。最后那种结构主义立场,是这种失败的主体性哲学运行的顶峰,在现实中对应的就是阿尔都塞的自杀事件。
康德以降的哲学家,都在有意拒斥肤浅的宇宙论(实在论、外部世界那种)和肤浅的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我们就可以研究她/他的主体性立场,从而洞悉其关于原初场域敞开和意识结构生成的基本态度。
黑格尔之后的哲学家们,逐步开始拒斥“主体主义”,认为预设一种原初的意识结构(主体性)来解释这个意识结构背后的本体世界中的力量布局、宇宙敞开和运行的原初方式,归根结底是一种失败的前现代的做法,是在用个人意识冒充上帝,是扶手椅上的神棍的白日梦。
关于这个,我想讲两个笑话:
笑话1:
黑格尔:主体性是认识世界的窗口。
后黑格尔哲学家:抱歉,这个窗口是封闭的。
黑格尔:那我要看看是谁把它关上的。
后黑格尔哲学家:更确切地说,它是一扇假窗户。
黑格尔:卫兵,涂鸦犯找到了。
笑话2:
黑格尔:主体性是引导我们走出历史隧道的亮光。
后黑格尔哲学家:抱歉,我能确定这亮光肯定不是来自隧道外部。
黑格尔:快闪开,火车来了。
主体性样态的转变,代表着人类生存模式的巨大变化,往往伴随着的是严重的政治和经济危机。哲学家研究主体性,或多或少,也是为了自我保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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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体性
客体性,或者翻译为对象性,德语是Gegenständlichkeit,英语是objectivity。
德语里的对象是Gegenstand,gegen-这个前缀就是对立、相对的意思,stand就是占据在那儿,往那儿杵着,汉语用象、一个大象站在那儿移不开,也是比较恰切的。
英语的对象是object,ob-这个前缀也是在前面对着面、杵着的意思,ject是throw扔过来的意思,字面意思就是throw against,朝我扔过来的东西,涌入我的意识,一下子把我打懵逼了,那么就是对象了。
客体性的问题,要从两个方向来看:
1、从本体论到认识论:为什么 本体会进入认识论的意识领域,而且这种进入对象领域的方式就是对象化的方式?
2、从认识论到本体论:意识、思维当中的对象化了的所谓的“客观内容”,具有什么样的本体论地位?主观视域里的东西,何以将自己显现成是来自“外部”、甚至是与意识无关的“客体”?
这两个方向的运动,都要考虑,否则你就预设了一种客体性的既定立场,这个既定立场就会限制你的本体论思维和认识论标准。
我们通常会在对象化、客体化这样的问题上,想到康德、胡塞尔这些人。
比如在康德那里,感性,纯粹被动地接受着本体领域的原始材料和内容,然后经由认识论层面的知性范畴的加工,成为被感知到的对象,也就是所谓的综合(synthesis)。
在这个综合的过程中,并不是说对象已经在那里,我只要给它添上各式各样的属性就好了,就好像一张jpg图片文件,我给它用图画软件打开,一个个读取它的各种属性,然后用显卡模拟显示出来。
相反,这些杂多连基本的对象性,自我统一性,也需要人来给它赋予。它不仅仅还不是一个有待被图像软件读取的jpg格式的文件,它甚至还不是一组连续的磁盘数据,意识先需要用“先验对象”(Der transzendentale Gegenstand)这个范畴,把一堆莫名其妙的这儿离散这儿连续的混杂物给组织成一个整体、一个独立的个体。这个先验对象,就像一个框一样,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给搂进去。
所以,要给原初的杂多赋予对象性,不仅仅把它从其他东西(结构主义常说的和他者的差异)那里区分出来,还要把它和它自己那里区分出来,也就是说,必须给它在场域里安排一个位置,一个容纳它存在的空间,好让它进入意识当中,而不被差异化的网络给消泯掉。
所谓某物和它自己的差异,也就是当某物被对象化后,这个东西就会处在一种对象本身VS“先验对象”(它的位置,它所处的空间)之间的张力之中,这个张力在康德的理论中,会反映为一个gap,一个鸿沟:
原初材料一旦被对象化,一旦把“先验对象”当作它的存在的位置,它就不再能够作为在自身当中存在之物(das Ding an sich,也就是“物自体”)而存在,这个对象就开始寄人篱下了,住在了“对象性”这个囚笼里,康德所谓的“不可知论”,也就是寄人篱下的对象对于物自体的一种无法满足的乡愁了。
胡塞尔那里的情况与康德大不相同,他拒绝这种不可知论背后的乡愁,因为他把对象和位置之间的鸿沟本身,也当作一种积极的存在加以考虑。这就好像两口子吵架了,这个吵架的鸿沟本身是一个积极的存在,可以用来调整两者的关系,但是这个积极的存在背后,是两口子各自都有各自的缺点。
❤️ 先看“先验对象”这一边,作为一种纯观念性的存在,如果没有异质性的他者来填充,其本质不过就是绝对的虚无,只有它的话,意识就陷入泯灭的黑暗中了,所以它有本体论上的天生的缺陷。
❤️再看原初材料这边,要认识到它的缺点,我们要摆脱的一个幻想:原初材料本身,是完美无缺的,是因为人去对它进行了认知,进行了某种“阉割”,才让原初材料变得由缺陷,不完满,“失真”了。
在《被动综合分析》中,胡塞尔为了解释原初材料的生成,不得不把时间性、内时间意识的维度引入了对于“原初材料”的分析中,表明了原初材料不是完美无缺的,不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它同样是被构成的,尽管这种构成活动并非由自我(Ich)的主动完成的,而是由整个系统被动地完成的。
胡塞尔的观念论色彩就体现在:如果没有人类的意识在观察感受这些原始材料,这些原始材料自己也已经(依据复杂的微观电磁学或信息学规律)萌发出了相互之间的意识联结体/自组织系统,作为最低限度的非第一人称化的主体性保障,以隐形的观察者视角,在确保这些原初质料的连续性和有序性。❤️现象学家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视角来拟合这些隐形的原初视角,从而获得真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内时间意识,并不仅仅是内在于意识的时间性,而更是内在于时间的无条件的意识性。
好了,关于客体性,胡塞尔用所谓的原初联想(Urassoziation)来刻画被动层次上的意义的生成活动,简单来说,原初材料自己会处在一种与相似者的相似关系,与相反者的差异关系当中,从而自己将自己组织成一堆。
首先是单个的感觉场(比如视觉场)里的相似者(比如白纸上的许多黑点)会自己将自己组织起来,然后以白纸作为相对立的背景,将自己准备好,放在一个有待被意识关注的位置;然后是多个感觉场(比如视觉场和嗅觉场)里的不同质料,因为生活世界中的亲缘关系而连结起来,比如上面的黑点,和它散发出来的墨水味。
这些质料想要在场域中共存,就不得不依据内时间意识的连续性构成机制(比如滞留retention),否则它们就要消散为虚无:
对象性,我们基本上陷入了材料——形式的二元对立中,以及内部和外部,主动和被动,空间和时间,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自我意识和意识,同质和异质的复杂关系当中去。对于这些对子,哲学史上自然有人通过各种方式来加以克服和超越,所有这些努力,都可以划归到“客体性”这个论域中来加以援引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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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命定性
命定性(fatality),或者翻译为死亡、命数,关于这个命定性,我们先不要将它和荷尔德林的Schicksal(命运)作对比,或者拿海德格尔拿手的Geschick(手艺/天命)来解决问题。
Fatality有多重含义。我们从这个基本公式——
命定性=本体论+目的论(这里的+表示取交集)
出发来理解这些含义:
1、首先就是意外所致的死亡——显然人类最不能避免的命运就是死亡。
本体论:死亡是本体论的终极保证,它作为一种否定性的本体,不需要任何表象来支撑,因为它的本体性,就是通过消灭表象才获得的。
目的论:尽管任何死亡都是意外(意义之外——死亡本身是彻底的否定性),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死得其所”,这种意外通过死亡的绝对终局判断,反而逼迫生命成为一种歇斯底里地、不断为自己设立生存意义的目的性活动。
2、疾病的致命性——死亡必然是通过某种疾病。
本体论:死亡不会直接降临,它必然通过某种疾病,也就是人的身体性,而且注定有缺陷的身体来杀死人。这不仅仅是在物理、生理层面的病,而且也是符号层面的,包括痛苦、快乐、性别化,每个人都是残缺的。
目的论:主体最根本的病有两个,1、听到自己的思维(听到看不见的hear the unseen),2、看到他人的心灵(看到听不见的see the unheard)。这两种病却是人获得主体性和主体间性所必须得过一遍的,而且都要获得惨痛的后遗症:被阉割成为爱欲上残缺的、需要他者来满足的人——有性别的人,从而进入了爱欲所编织的目的论维度。
3、Fate来自于拉丁语的Fata,也就是神的话,最初衍生自fari、bha(说话)。
本体论:语言具有本体性,人一诞生来处在语言、名相、符号编织的网罗中,甚至有不少人认为,人的自我意识直接就可以理解成是一个运行着的符号系统,一个程序语言。
目的论:但是人的命运不是由自己说出的,它是由超出语言的神说出来的,这里就出现了对无神论宗教观的倒置:并非神是人的祷告所编造出的,相反,人是神(超语言的原初意志)的祷告(本体论语言)所创制的。差不多就是‘Serve theCause’这句口号里的意思。
4、“命”,不单单指作为生命历程和轨迹的命运,也指“命令”意义上的命
本体论:阿尔都塞会说,主体本身不是自己产生自己的,而是意识形态的质询(interpellate)所产生的。议员质询常常让官员背锅,弄得好像这个官员真像那么回事,是某个社会事务的真正的管理者的似的。这就是“质询”所制造出来的本体论效果:本来和官员无关的事情,甚至连官员本身的存在其实都是多余的,通过一通无关紧要的质询,老百姓一围观,就真的觉得这个官员真在管事,也就真的觉得这个挨骂的家伙是官了。
目的论:命和令之间多一个口,古文里还有繁化了的再多一个口的“上命下口”字,“口口相传”,这里体现的就是语言具备的传递性,编织起了因果链条、符号秩序,然后才有了一环扣一环的精巧的目的论结构。
5、Femme Fatales,综合上面4个含义的,是fate的性含义——蛇蝎美人。
本体论:爱情是致命的、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疾病,它的到来是对整个正常运行的生活秩序的毁灭性打击。
目的论:男性对女性的爱情,表达为这一问题:“你到底要什么(要我身上多余的东西,但我自己其实都没有),我怎么才能满足你”,男人始终处于进退失当的窘境,因为男人根本不希望女人被自己彻底满足,他需要被永远地索取,所以男性投射蛇蝎美人的形象,把女人抬到至高,然后不得不主动失败,转而追求男人的世俗目的,维持女人对自己的催逼;
女性对男性的爱情,则体现为她无时无刻不沉浸在“爱”(为他奉献、摧毁、放弃包括自己的一切)中,万事万物在女性眼中都服从这种自毁性质的目的论,结果女性反而始终处于一种冷漠、淡然、对男人的爱情不屑一顾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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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弗洛伊德是最早将人类的本质,从实验心理学、科学实证主义那套中性、自然化的客观本质中解放出来的思想家。
主体首先是sexed(cut,divided),是被切开来的,是不整全的,不完整的个体。
而意识,正是这种不整全性的产物,是程序的bug和tic。如果没有这些bug和tic,程序就会无声无息地在后台无限循环,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第一人称意识来察觉自己的存在。
但残缺的意识,却又不是从无意识的整全、完整的背景上切下来的一块。不存在一个作为整体、大全的无意识的背景;
意识本身就已经是全部,但这个全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自己给自己缝合的怪物,就好像那副著名的两只自己画自己的手;这个自我缝合、自己给自己的(不)存在圆谎的“原始/派生”冲动(death drive),就勾勒出了无意识的轨迹。
意识通过压抑,创造出了自己的起源:无意识。
为什么要突然提到弗洛伊德?
因为fatality也是这样,
❤️不存在一个作为整体、大全的死亡/天命的背景;生命本身就已经是全部,是这个具备目的性的本体,是这个本体中诞生的目的。fatality真正意外地致命的,就是生命本身:fatality=vitality。
浅薄地说,生命vitality的自我极化,一极是极端第一人称的死亡,一极是极端第三人称的天命,一极是极端第二人称的爱欲,这三个人称词,为生命拓展出本体论的纵深,构筑成目的论的堡垒。
这就是命,就是语言的本体-目的。
另外:
关于海德格尔的命运观
海德格尔知天命知道地晚了六年。三几年写的荒腔走板的东西,就不讨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