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九-上)【羡忘生子】
【蓝湛——寒山寺首座,蓝涣——寒山寺住持 蓝启仁——寒山寺后堂】
【18年前温若寒当朝,大皇子温旭,二皇子温晁,四公主温情,六皇子温宁】
【丞相江枫眠,夫人魏紫鸢,长女江厌离,次子魏婴(实为养子),小公子江澄】
【臧色散人,魏紫鸢师姐,闺中好友,擅诡术】
【护国将军聂明玦,其子聂怀桑】
【兰陵小王爷金子轩,其堂叔户部尚书金光善】
【魏婴蓝湛后有一子思追,避雷。】
其他人物,出场时介绍。

魏婴被那沉默游走的目光盯得心猿意马,眼见着蓝湛早早用完斋离开斋堂,一顿斋饭用的更是索然无味。好不容易等到江澄、聂怀桑也放下了碗筷,赶忙拉起二人,护送到客房,前脚刚踏进槛内,嘱咐了一句“你们舟车劳顿,先好生休养,不要乱跑”便一个转身折了回去,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二人面面相觑。
匆匆回到静室的魏婴左寻右找却没有见到蓝湛,急急唤了两声也未得到任何回应。火急火燎上窜下跳的巨大动静和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唤引来了静室附近看顾的沙弥:“魏公子,首座往前殿去了,来了伤患。”
一声“多谢”扬长而来,再一抬眼,早已没了人影。
“撒谎,你救他!”未及正殿,里面传来一声怒吼,“救不活他你就去陪葬!”
魏婴心下一惊,奋力拨开里三层外三层劝阻的围观的焦急的看热闹的人群。只见一把利剑露着刺眼的寒光,随着执剑人起伏的情绪上下微微颤抖,而剑锋直对着的,正是蓝湛。魏婴瞪大了眼睛,看着剑芒一点点逼近蓝湛的咽喉,而那个傻子却一退不退,垂着眸子长睫颤动:“施主节哀,人事已尽,生死有命。”低沉的音色,坚定却悲凉。
刚刚怒吼的人还欲逼近,似是想要把自己现在所有的痛苦不甘全部加注在这个被称颂慈悲为怀,能起死回生却冷漠地宣判了自己稚子死刑的救世主。
“欧阳宗主!”一旁的蓝涣焦急地看着那利剑即将抵上爱徒的命门,想要上前却又怕反倒会误伤了蓝湛,“手下留情!”
进退踌躇间却见那人猝不其防地被人上前劈手夺了手中的剑,又一个扫堂腿跌跪在蓝湛身前。蓝湛甫一抬眼,便见一个人握着自己的手腕横亘在自己和欧阳子真之间,他的影子刚好完完全全地笼罩着自己的身形,像牢不可破的城墙,让他没来由的安心。
看见对方跌跪在地上却没有再反抗的意思,只是慢慢挪向一旁安静躺在草席上的稚童,埋在孩子早已被血水浸红而干硬的领口,从低低地呜咽,到再难自抑地放声大哭。魏婴转身看向身后的蓝湛,有些不明所以。蓝湛轻轻从魏婴手中抽出被握的有些发红的手腕,缓缓从他身后走出,吩咐弟子疏散了围观的人群,又伸手轻轻在欧阳子真的肩上拍了拍,看着那人颤抖的背影和草席上胸膛再无起伏的小生命,终是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魏婴示意他随自己离开。前后离殿的二人没有注意到,人群角落里,有个人缩了缩身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震荡在蓝湛的心头,经年来他也见过许多世人的生离死别,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各自命数,天道轮回而已,却从未有今日这般,左边胸口,难以言说的酸胀纠痛。直到拐过藏经阁进到后堂,那哭声才逐渐从耳畔消失。稳了稳心神,蓝湛看着自己还沾有血渍的双手和衣衫,举起手掌亮到魏婴面前,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表示自己先去沐浴更衣。
魏婴点了点头,无言地看着染着血色的素衣绸带随着蓝湛远去的步伐上下飘动,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有零碎的微风从指缝中溜过。许是刚刚被那嚎啕吵得久了,耳畔又想起那痛彻心扉的哭声来,心头也跟着一抽一抽的扯痛。
趁着蓝湛去沐浴的时间,魏婴回头叫住刚刚一同在前殿的小沙弥,听他仔细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其实那欧阳宗主,实在是可怜,半生行侠仗义,却只能亲眼见着自己的妻女先后死在自己面前。
紫阳宗这个名字魏婴是听说过的,在江湖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只是没想到今日这个蓬头垢面方寸大乱哭的天崩地裂的男人,竟然就是其宗主欧阳子真,那个传闻中武艺超群,智谋无双的胆识之辈。此人向来锄奸扶弱,惩治了不少恶霸刁民。为了有能力保护救下的难民弱小,培植了不小自己的势力。本该是善有善报,既捍卫了大义,也能与挚爱厮守一生,共享天伦。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在女儿满月酒之后,他与夫人送久别重逢的友人过十里长亭,忽听闻远处刀剑相撞的声音和急切的求救哭嚎。他回头嘱咐随行的丫鬟照顾好夫人便前去查探。一伙黑衣人蒙着面追赶似是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十几号人,眼见一把利箭要中伤摔倒在地的孩子,他匆忙从扔出石子撞偏了那利箭,放出身上的信号弹,调动附近的暗卫。
黑衣人被突然出现的变故愣了一瞬,其中一个认出了大名鼎鼎的欧阳子真,沉声说道:“欧阳宗主,这是贵人府中私事,还请阁下勿要插手,否则休怪得罪了。”
“什么私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非要赶尽杀绝?”
身后人见来了救星,纷纷磕地跪求大侠救命。黑衣人见欧阳子真横亘在他们之间,先前又放出了信号弹,恐越拖越难下手,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再一次执剑紧逼过去。
欧阳子真身手不凡,以一抵十尚可,但再想护住十人却是力不从心。眼见老弱妇孺一个个血泊之中,心下更是焦急安分。一抬眼看见自家暗卫身影陆续出现,眼神愈发凌厉起来,一个鱼跃一连踹飞了三名黑衣人手中的剑。可余光中瞥见了那个女子慌乱的身影,他大惊失色,一抬眼便见开弓之箭直直的对着她,他焦急地想上前,又见一把寒剑对准了他身后的孩童。救人的本能反应让他的脚步一滞,迅速估量了两把凶器的走向,若他的夫人不动,那箭只会擦边而过;若他不挡这把剑,那剑心将刺穿孩子心脏。就在这电石火光之间,他下意识地挥开了那把剑,一边大呼“夫人,别动!”
只是……只是他在理性的估量,她的夫人却是担心则乱。眼见那利剑要刺向她的夫君,她哪还能听见什么别动,一个飞身上前,瞪大惊恐的双眸只怕自己动作不够快。
如她所愿,她挡在了他身前;如他所愿,他挥开了那把寒剑。
而就在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之间,那把利箭,却刚好没入他夫人的心头。更超出他的预料的是,为了快速灭口,黑衣人所用之箭都淬着剧毒。他的懊悔心痛,都来不及说出口,只听她微弱的一句“你没事…就好…孩子…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一定…”继而便再无声响。
暗卫们与黑衣人扭打开来,很快便占了上风,败下阵来的黑衣人见势而逃。救下的一个孩子和三两男女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连连叩头感谢救命之恩,被暗卫带下去救治。只剩欧阳子真猩红了双眼,对跪在一旁的婢女一字一顿的怒吼:“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她的吗?”
“夫人她,她看见信号弹,以为出了什么事,我…我拦不住……”继而是接连不断头抢地的声响,“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我为夫人陪葬,求宗主饶过我的亲人!”一声铁器割破喉咙的声响,他愣愣地坐在原地,感受着怀里的人再无生气。
错?是他的错,他人的生死于他而言有何意义,他为何没有先去保护好她?陪葬?陪葬有什么用呢?他的夫人怎么都换不回来了。
他就那样长久地坐着,任日落西山,任暖风渐凉。直到第二天日暮,府中的人才见宗主抱着夫人,一步步走回来,泪痕已干,面无悲喜。
没有人知道他还悔不悔,没有人知道他还痛不痛,只是后来的两年,他再未亲自行什么仗义救什么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女儿,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这个小不点牵着走,或者说是他唯一的牵绊。
明明他已逐步退隐江湖,明明这两年都风平浪静,明明他只是带着孩子去姑苏看看花灯,明明她刚刚还撒着娇说要买小糖人,明明他都还牵着她的小手。只是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那暗箭为他而射,准头却不对着他的要害。他的所有警觉都没能在嘈杂的人群中感受到危险破空而来。同样的一箭毙命,同样的失爱之痛,一瞬间现实和记忆交叠,终于让他疯魔了起来。
不明就里的人群被这突然的命案吓得不轻,又关切的围过来出谋划策:“…寒山寺的仙师能妙手回春,赶紧送过去说不定还有得救……”
理智燃烧殆尽,他一把抱起已没了呼吸的女儿,向云深疾行而去。大吵大闹地闯进殿中,一把薅住闻讯赶来的蓝湛,在对方查看了伤势,探了探鼻息,翻了翻瞳孔,无声地摇摇头后,所有的情绪,连带两年来的愧疚和小心翼翼却无能为力,终是忍不住急于找一个出口,爆发了出来。
小沙弥讲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见魏婴垂眸不语,施了一礼便摇着头走开了。
杀人诛心,击毁一个人从不是酷刑或死亡,而是让他最在意的 ,一个个倒在他的面前。
魏婴突然心下一紧,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子,便又听见嘈杂的声响:果然,欧阳宗主自缢在爱女身侧。换洗回来的蓝湛刚好听到悲鸣的钟响——铮铮铁汉,终是难过这沉痛一击。两个人齐齐望着前殿方向,良久无言。
却是蓝湛先缓过神来,伸手拽了拽魏婴的袖口,转身走进静室,坐在蒲垫上,斟了两杯热茶,一口饮尽。
魏婴面对着蓝湛坐下,看着杯中热气升腾,恍惚之中似乎瞧见对面人的睫毛上沾染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凝结的水汽,还是未收尽的泪滴。
他正待开口,蓝湛已收了神色,先询问出声:“今日没有下山?”
“嗯,”魏婴也举起杯子,抿了口茶,馨香却苦涩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原本准备下山的,刚巧在山门处撞见我弟弟来寻我。”
“你弟弟?”
“是啊,就是斋堂里坐在我左手边的那个,江澄。右边是他路上结交的,镇国将军聂明玦的儿子聂怀桑。”
“他们要在云深逗留吗?”
“聂小公子是来诵经祈福的,可能会小住吧,已经在客房落脚了。至于我弟弟…我会尽快让他离开。”魏婴把玩着杯盏,不饮时茶香倒是沁人心脾。
“你为何不告诉我?我好差人安排在后殿,你们常常出入前堂过于引人耳目。”
魏婴闻言轻轻一笑,手中的杯子轻落在案上:“我这个弟弟还有和他一起的小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若将他们也藏在静室,你这后山和后背,怕是一个也好不了了。”
“魏婴……”蓝湛的手无意识地揪了揪袖口,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外面…我是说…山下…杀戮…阴谋,为什么你…世人还前仆后继?”
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魏婴抬起头,盯着蓝湛的眼睛斜睨着眯了眯:“那你呢?不论谁人都救,劳心费力还要被剑指要害,为什么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