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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复现篇短篇入围《星之轨迹》

2021-05-30 17:00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某年某月,某个黄昏,一个走在放学路上的女孩遭遇了一场突发的交通事故,一辆失控的皮卡车在她穿越斑马线的时候径直撞了上去。轰鸣和尖叫之后,没有支离破碎,没有肉切骨断,没有鲜血淋漓,一切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那个本该像往常一样回家的女孩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

  事发地点的道路贴着一条河,因此面对这种怪异的情况,坠河就成了所有可能性中最能为人接受的一种。打捞工作持续了两个星期,从事故和段一直到下游几公里的地方都进行了拉网式的搜查,他们动用大量设备,从河底翻出了无数的垃圾,残骸,乃至成吨成吨的污泥,但并没有找到她。一些人认为她已经被河水冲到了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则认为单纯是搜索不够严密,有些老古板认为这是一次神隐,甚至还有很多阴谋论者认为中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无论如何,就像许多历史上的悬案一样,这场搜查行动最终不了了之,而官方档案中的那个女孩,则永远地被列入了失踪人口。

  我和当时的同学玛艾露贝利·赫恩从寻人启事上得知这件事时,它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十一个月。

  “莲子,不觉得这件事就像都市传说一样吗。”

  她说道。这句话便是我们和这件事的一切的联系的源头。

  

  

  星之轨迹.

  

  

  大一的时候,我们二人建立了一个叫做秘封俱乐部的社团,其活动内容就是寻找各地的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方面,我们天生就对这类东西有着特别的喜爱,另一方面则比较特殊:梅莉似乎有种独特的天赋,总能抓住许多事物背后隐藏的,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将其称作“境界线”。

  我想这只是她对于“直觉”的一种特殊表述罢了。

  那个失踪的孩子名叫雾雨琴,事发当时还在上高中,算起来跟我们的年龄其实差不了多少,不同于那些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的,发生在荒无人烟之地的老故事,这个事件的主角和背景都更能给我们实感,甚至夸张一些说,“就发生在身边” 。

  我想如果这位雾雨小姐跟我们面对面的话,说不定我们之间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梅莉躺在床上,两手举着那张寻人启事,不久前刚刚印刷完成的纸张上,油墨味尚在,其中详细写到了事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她念着上面的联系号码,接着她提出想去实地看一看。

  玛艾露贝利·赫恩,我对她的昵称是梅莉,是个从欧洲来的不可思议的留学生,我们曾就读于同一个学校,毕业之后我们各奔东西,多年以来虽然还偶有保持联系,但随着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我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之所以说她不可思议,一部分原因在于前面所说的,她有种我认为是超乎常人的直觉的能力,另一方面则在于她对很多事情的思考方式都跟常人不太一样。例如,这个在人前十分客气的乖乖女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为迟到的行为现场编理由,在旁人为已经绝不可能写完的论文急得熬夜水字数时干脆上床睡觉,临近考试可以立刻切换为雷厉风行的临时抱佛脚模式,在这种面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另一面,则是在衣食住行上经常闹出小孩般的笑话的“外国人特有的天真”。

  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我在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那天是休息日,也是事故发生的整整两年后,下了列车,我们沿着河流走了不远便到了那个地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曾发生过车祸的话,此处在任何人眼中应该都只是普通的路口而已。实际上在那时的几天后,这里就被清理得什么痕迹都看不见了,我们站在油漆闪亮的护栏边,从这儿一路眺望,能望见河水静静地流向地平线尽头,如同任何一处宁静的小道,梅莉一蹦一跳地到了事故发生的斑马线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了那里与河边的距离,于是我便明白为何雾雨琴坠河这个说法只能算是“最能够接受”的了。以两点间的这个长度,如果坠河是真的,她当时肯定遭遇了极其惨烈的冲击,以至于被撞飞这么远,那么现场不可能没有一丝血迹,事后肇事车上也不会搜不出除了撞击栅栏之外的任何毁伤。

  我便问梅莉:“你在这里能不能看到那什么‘境界’呢?”

  她挠了挠头,指向了我身后的某个地方,于是我顺着望过去,是河堤下的一小片平台。我们顺着阶梯下去,在那儿,我们见到了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男孩。

  “……你们,难道是看了那个东西才来的么。”

  他问道,“那个东西”指的是梅莉一直拿在手中的寻人启事,我和她对视一下,知道这次遇上相关人了。我们问询,得知他是雾雨小姐以前的同学,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前来吊唁的,了解到我们的来意之后,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地址。

  “这里,是她以前的家。家人现在还在。”

  我有些迟疑,虽然他们已经公布了一部分自己的联系方式,但我们并没什么关于这件事的线索,如果仅仅是出于兴趣去打扰,似乎有些不合适。

  “会有人欢迎你们的。”

  他说道。我还想做些推诿,然而梅莉一把将我拽回去,兴致勃勃地问了关于雾雨家的许多详细情况,她听完,郑重其事地向对方表示感谢,接着拉上我便一溜烟地抛开了。

  我觉得她脑子里缺乏的可能不仅仅是常识。

  “这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只是去看一下而已,大不了出了问题的话我们直接逃跑就是了。”

  虽说如此,梅莉还是希望能亲眼见一见她的家人,听了关于雾雨家的情况之后,她对这个近在咫尺的“都市传说”更加充满干劲,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我不得不同意跟她一块去。于是我们整理了一下状况,在下个休息日再次出发,而不久之后我就明白为什么他当时要用“现在还在”这种表述了。

  

  

  雾雨小姐的家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如同许许多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父母有着普通的职业,有着普通的收入,孩子在普通的学校进行着普通的学业,有着普通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状态——直到她出事之前都是如此。雾雨小姐失踪后,她的母亲受到了太大的刺激,时常因为女儿的事情而失去理智,出于这个原因,她已经被原先工作的地方辞退,现在终日将自己关在家中。

  了解到这些信息之后,我对于登门拜访起了不少怯意,并非是担心自己会遇到什么问题,而是觉得贸然上门说不定会触及对方家人的伤痕,但梅莉从那个男生处得到了“可以放心去”的保证,因此对于接下来的会面充满信心。

  我们怀着忐忑的心情,按响了雾雨家的门铃。现在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家里应当不会有多少人在,我们在门外等了好一阵,没听到屋内的任何动静,一时间不知心里是遗憾还是庆幸,我想借着这个机会今天先离开,然而梅莉却卯上劲了。

  她又按下了门铃。

  “请问,有人在吗?”

  片刻,房门啪嗒一声,轻轻启开了一条缝隙。

  “——琴!?”

  屋内有谁投来了一阵充满期待的目光,我尴尬地挥手打了下招呼,看清来者是我们两个之后,她的神情迅速低落下去,然后她打开门,一个约三十七八岁的女性出现在我眼前。

  她就是传言中已经疯了的雾雨小姐的母亲。

  “你们是……?”

  此刻我还在想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这次突然到访,我觉得如果是直说“为了社团活动”的话,或许我们俩明天也会进失踪名单,正当我为此苦恼时,梅莉却像是早已准备好对策一样开口道:

  “我们是琴的朋友。”

  我愣住了,然后梅莉用手肘悄悄戳了下我的侧腰。

  “……嗯,对,我们以前一直在外地上学,最近才回到这儿。”我尝试用糊弄解决为什么身为朋友却在两年后才出现的问题,梅莉趁势接道:“听说了琴的事情,我们很遗憾……所以想来拜访一下伯母。”

  雾雨太太犹豫着点了点头,大概是看我们的年龄和琴相仿,她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我们被邀请进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报应存在,说出了这种话的我们恐怕要遭天打雷劈吧,我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祈求:要是你的在天之灵能看到的话,还请原谅我们,雾雨小姐……

  雾雨家的房子内部和外面看起来一样平平无奇,生活的气息依旧丰富,屋内装饰,陈设看起来和我家的风格也没太大区别,虽听说雾雨太太的生活非常阴暗,她却没将家中搞得和我们的宿舍一样乱糟糟的样子,我紧张地和梅莉一起坐在客厅的桌边,她四处巴望,那样子让我不得不严肃命令她不要轻举妄动,以防她做出什么没常识的事。

  雾雨太太端来了茶水,我仓促致谢。

  “谢谢你们,现在还想着她。”

  她说道。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法把真相说出口了。梅莉毫无廉耻地接受了对方的谢意,我现在才觉得她在演戏方面是如此有天分,她跟雾雨太太的交流没有一丝障碍,总是能抓住那种谁都能说两句的话题,而悄悄避开只有真正认识雾雨琴的人才知道的事,还不会被人察觉到任何异样。我在此期间也顺便了解到了雾雨家的状况:雾雨琴,这个我压根不认识的“朋友”是这个家庭唯一的掌上明珠,他们家很久以前就居住于此,琴在这里度过了孩童时代,在这儿上了小学,初中,随着她一点点的成长,琴也像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进入叛逆期,她变得很冷漠,沉默寡言,跟家人偶尔产生矛盾,但基本每次都能重归于好。他们爱着她,如同自己的生命。

  但一切都在她十六岁那年暑假前夕永远改变了,尽管那次交通事故存在许多至今无法解释的蹊跷之处,但综合当时的各方面的情况,所有人都认定她已经不在人世,除了我们眼前这个母亲。

  “被那种失控的汽车撞上,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呢。”

  她说着,声音逐渐开始颤抖,她低头悄悄抹眼泪。

  “不过,只要没有见到证据,我绝不会相信她就这么……”

  证明的方法有很多,但能称得上确切证据只有唯一一样东西:雾雨琴本人的尸体。起码是尸体的一部分。我想既然当初持续两个星期的搜查都没有得到结果,那可能今后也永远都找不到了。或许未来会发生这么一件极小概率的事情:某人在干枯的河底或某处海滩发现一堆散乱的白骨,如果那时候还有关于这件事的档案,而发现者又恰好看过,对比了DNA之类的东西的话,她可能还会有以自己的身份入土为安的那天。

  这可能需要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更久,我曾经看过一些关于德国出土的沼泽木乃伊的记录,那些人在淤泥中沉睡了数十个世纪,被世界彻底遗忘,连身体组织都被泥炭侵蚀置换,最后在许多方面的机缘巧合下才被现代人偶然发掘出来。谁知道没被勘探的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案例呢?

  当然,这种猜测我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离开之前,雾雨太太又请我们去参观了琴的房间。这些年来她每次做家务时都会把她的房间整理一遍,使那儿的一切都非常干净整洁,屋内的陈设,书桌,书架,一册一册的少女漫画,习题本,一概陈列整齐,笔筒里的东西随意摆放着,仿佛屋子的主人几分钟前还在这儿一样。我看到她的书桌上摆着一张照片——看起来已经非常久远,那时的她应当还在上小学,和家人一起在海边,对着相机做出只有未经尘世污染的孩子才能做出的笑颜。

  每一分,每一处,都是她在此生存过的痕迹。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留下的痕迹,如今她已不在,或许有朝一日记得她的人都将老去,那么她的存在终将被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伴随属于他们的那段时光一起消逝。就像几亿年来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一样。

  这让我多少有些心情低落。

  “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

  或许这就是她在听到梅莉的声音之后产生期待的原因,或许是年龄相仿,性别相同,让她错将梅莉当成了她归家的女儿。梅莉没说什么,她似乎在作着思考,我和雾雨太太又简单聊了几句,然后便打算离开了。

  “或许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临行前,梅莉又这么向她说道。雾雨太太感激地致意,然后我们和她告别。

  那天的拜访还让我额外得知了两件事,一件是至今仍在四处发放的寻人启示正是在雾雨太太的坚持下才印出来的,另一件则是,为了让她早日走出丧女之痛,她的家人们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其中就有搬家这一底牌。如果我们晚一阵子再来的话,面对的或许就只是人去楼空的房子了。

  

  

  正如梅莉当时说的那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细节,简直就像是活着的都市传说。不过对我来说也只是传说,和那些网络上流传的,不知来源不知结局的故事一样,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而已。但梅莉,起初我以为她只是抱着玩票的心态参与这件事,可自从那天去了雾雨家之后,她似乎就认真起来了。

  既然她当时在事发地点毫不犹豫地就指出了所谓“境界线”所在的位置,或许她真的心里有数呢?我问她对这件事是否有更多想法,她只是表示“还不能确定”。说不定她能发现那个可怜的姑娘此刻正在哪里躺着,若是我们能把她找出来,没准就一举成名了。

  秘封俱乐部,建立至今还没干过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想来真是有点异样的幽默。

  我当然没有把后来的生活重心放在只有一面之缘的雾雨家上,从繁忙的学业中能挤出一些休息的时间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难得的休息日,我基本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偶尔会有想跟梅莉一块出去玩的情况,我们就像曾经一样在网络上寻找着各地的奇特事物,那年春假,我们进行了一次环绕半个日本的长途旅行,回来之后她便去拜访了雾雨小姐以前的朋友们。她又去见了当初给我们提供雾雨家地址的那个男生。

  雾雨琴在学校中并不算是一个很合群的人,她说不上喜欢独处,但也对麻烦的事情没太大兴趣,关于她的一些细节,她喜欢什么,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话,是否有暗恋的人,是否有人暗恋她——她的相貌算得上比较可爱的那一档的,生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庞小巧精致,即便跟梅莉比起来也不落社么下风。这类事情,梅莉打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经到了可以说是八卦的地步,说实话,我压根不知道了解“当事人是个怎样的人”跟调查她的失踪之谜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但她热衷于此。不久后,她再次去了一趟事发地,等那天傍晚她回到宿舍,我见她衣服破破烂烂,全身都是骇人的擦伤。

  你压根想不到这白痴干了什么:她为了验证人们对于雾雨琴的结局的推测的可靠性,不惜以身试险,直接在事发的斑马线上找汽车碰瓷去了。

  “果然,坠河这个说法是不可能的。”

  她咧着傻笑,我愕然。

  “放心,放心……我有分寸,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嘛……”

  话刚说完,她就两腿一软,昏倒在了门前。我吓得连忙把她送到医院,检查之后得知,这是受惊过度了。

  梅莉确实把握着做事的度,那辆车当时的速度并不快,其实她根本就没什么问题,起码对她自己是如此,她依靠演技成功让那个不幸的车主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同时掐准了时机和位置以让自己没受什么皮肉伤之外的伤害,不过她在做之前心里仍然是没底的,最终也吓得不轻。后来她在床上休养了两三天,我问起这件事,她吐着舌头,扮可爱道:

  “啊,当时想的是如果我出事了的话,那我在秘封俱乐部的所有财产就都交给你了。”

  这个蠢货……就算车速不快,万一被碾到了该怎么办?我已经不知该心疼她还是该骂她了。我想应该是前者多一些。我希望这一切值得她这么做,我想去找那个倒霉的车主道歉,但又担心她被追究责任,再者,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梅莉也拒绝回答,因此我只能将它藏在心底了。但愿对方可以不要计较这件事。

  “然后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你找到什么了?”

  我问道,梅莉停了一下,小声说:

  “被撞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浮在天空中‘境界线’。”

  我就当她的意思是“直觉”了。对于这个态度,她气鼓鼓的,说着“总有一天要让你也看到境界到底是什么”。我先假装我很期待,然后梅莉闭上眼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她似乎在思考着该怎么把那副景象用语言表述出来,她思索一阵,最终直接说了一个猜测:

  “我想,雾雨琴或许还活着。”

  那她八成是被雾雨太太给传染了。

  梅莉摇摇头,我问她这么说有什么依据。

  “那片路段,有过隙间被打开的痕迹——你大概不明白那是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我曾经见过。”

  她将其形容为一种超脱时空之外的存在,可以连接这个世界中的任意两个位置,甚至可以不受时间的限制,就像所谓的四次元通道一样。我压根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我根本就没听到任何人提起过,也从未在书上看到这个概念,我高度怀疑这只是她随口编出来的。梅莉继续认真道:

  “如果你也能看到的话,你就能理解了。一旦境界被隙间扰乱过,它就会永远留下痕迹,虽然我不确定事发地的痕迹是多久以前留下的,但同一个地点,同时出现了那种离奇事件和痕迹,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巧合么?”

  我只觉得她在说胡话。梅莉看出我的心思,作了个非常委屈的神态,她长叹一口气:

  “算了,我也不是很确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综合现在的状况来看,梅莉想表达的似乎是在事故发生的瞬间,雾雨琴被出于某种原因而打开的“隙间”带去了别的地方,她并没有受伤,因此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血迹,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也没能从那个地方通过物理的手段回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她口中的这些东西都是真的,那相对整个事件来说也不过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罢了。我猜她打算继续调查下去,她接下来也的确说了这句话,我不知该怎么办,一方面,我不想阻止她做她愿意的事,另一方面我又担心接下来还会发生更危险的情况。

  最后我向她妥协道:“……我不许你再这样拿性命开玩笑。”

  梅莉歪着脑袋,吐了吐舌头。她那天的鲁莽行为被住在周围的人留意到了,不久之后网络上就多了一些关于那条路的,幽灵索命之类的流言,而某个胆大的年轻金发女孩就此荣升受害者之列。

  

  

  梅莉时常给我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当然实际上她也的确如此,我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凡人无法理解的天才,还是单纯缺根筋,因为这两个特质在她身上都有体现,我以为她是那种哪怕明天就世界末日,今天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之前她也能拿出解决方案的人,但后来我就觉得她纯粹是想到哪做到哪了。

  再次拜访雾雨家的时候,我们才深刻理解到旁人口中雾雨太太有精神问题是怎么回事。我们像当初一样停在门口,刚想按门铃,却发现门轻轻一碰就动了。事先声明,雾雨家原本是非常和谐的。偶尔会有小矛盾,但无伤大雅的那种和谐。我犹豫,梅莉见状,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门,接着我们就看到屋内一片狼藉。

  “那个,请问有谁在吗?”

  没有回应,走廊里的灯开着,应当不久前家中还是有人的,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突然有了强烈的不好的预感,我怀疑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坏事,比如盗窃,或是入室抢劫——或者更糟糕。梅莉死死盯着屋内,她不说话,一会儿,她背过手塞给我一柱从包中拿出的圆柱状的物体,我低头一看,是一小瓶辣椒喷雾。

  “当心点。”她说道。

  我想报警。

  梅莉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玄关,我紧张地跟在她后边,走廊静悄悄,两旁的房门后仿佛随时会扑出什么凶狠的东西来,越往屋内走,空气越是宁静得让我心惊胆战,最后在客厅,我们看到一个瘫坐在地上,了无生机的身影。

  是她。眼见来者是我们二人,她张口想说什么,没几下就泣不成声。

  通过艰难的询问和交流,我们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搬家公司的人想要把这里的东西全送走,但雾雨太太坚决拒绝,他们一时起了争执,雾雨太太便歇斯底里,把他们打包好的物件全都打翻了,那些人没有办法,只能暂停工作,先行离去,而他们走了没过一会儿我们就来了。

  “我、我的琴,如果我们走了,她该上哪找家……?”

  这个年纪能让我想到我母亲的人,此刻正瘫坐在地上,无助地呜咽着,就像一个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的小孩子。其实我想说,十六岁——那个时候算起来已经是十八岁的人,如果真的回来了的话,想得知他们的去处其实并不难,她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但看着她哭肿了的眼睛,我什么都说不出。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和自己的心魔作斗争的人,一会儿,雾雨太太稍微恢复了一下,她扶着椅子站起来,低声道:

  “对不起,让你们看见狼狈的样子了。”

  梅莉在一旁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我确信她在那那一刻经历了多次决定和反悔,因为我看她几次把话吞回去,雾雨太太让我们先在桌边做下,她想去准备招待的茶水,梅莉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最终还是发声道:

  “我们发现关于琴的线索了。”

  那个母亲一下子定在原地。我只觉得这话让我一瞬间头脑发昏。

  “……什么?”

  她回头,大睁着讶然的眼睛。梅莉刚刚升起的勇气到这儿熄灭了大半,不过她还是坚持了下去,一会儿,她深呼吸一番,镇定心情道:

  “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她加上这个事先声明,“不过,琴也许此刻正在哪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生活着。”

  我不敢想象梅莉会用什么方式把“我有超能力”这件事说出来,我觉得我应该在她把一切搞砸之前用辣椒喷雾先喷自己脸上,这样当下最大的问题就变成我而不是她的胡话了。

  我看着喷雾的喷口,使劲按下按钮。纹丝不动。

  梅莉忘记把保险栓拔下来了。

  “但因为一些原因,现在我还不能告诉您具体的情况,我知道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不过,请您相信我们吧。”

  雾雨太太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她回过身,无言望来,此刻她们二人四目相视,梅莉显然有些胆怯,但她还是坚持站在那儿没有动摇,一会儿,雾雨太太颤抖着道:

  “真的吗?”

  梅莉点了点头。我也只得跟着这样做。

  雾雨太太闭上眼睛,再次瘫坐在地,她捂着面庞,此刻房中只能听到她的抽噎。梅莉的话,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给她造成的冲击都太大了,我们尴尬地草草告别,原本想要从这里了解的更多问题也只能打碎了往肚里咽,她没有什么反应,出了门之后,我们二人一阵沉默。

  “……你打算怎么办?”

  良久,我这么问道。梅莉没有回答,她只是叹着气,我们一同走上了回学校的路,从这里到列车站中途会经过雾雨小姐出事的那个路口,当我们行至那里时,梅莉驻足原地,向着河流看了好一阵,我有些奇怪,便回头看她想干什么。梅莉什么都没说,她又从小巷的斑马线旁开始,一阵小跑到栅栏边,她这样来回测了好几次距离,最后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加速跑过去,然后一跃翻上了栅栏。

  “喂!”

  我叫她一声,梅莉将背包丢到地上,她目视前方,停顿几秒,然后向前一跃,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我的思维啪的一下短路了。

  “梅莉!!”

  我本能地翻过栏杆,跳入河中想要救她,身体腾空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了:梅莉学过游泳,可我没学过。

  几分钟后,两个狼狈的落汤鸡爬上了河堤。我爬起来,捂着胸部不住咳嗽,肺里强烈的灌水感几乎让我窒息,我花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恨恨道:

  “你他妈……干脆雇个保镖来照顾你吧!”

  虽然事实上我才是被救了的那个。梅莉仰面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喘着粗气,片刻,她醒悟道:

  “果然掉进河里是不可能的啊。”

  这下我算是明白了:这个信誓旦旦地说着什么“雾雨琴还活着”的家伙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底。梅莉说她只是回头检查一下最初的思路有没有问题,我可是不会再相信了,梅莉又说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没骗你,我真的能看到境界。“她说道。

  我不想跟她打嘴仗,我们在路边晾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在街边路人惊骇的目光中回到了学校,第二天,我们两个都感冒了。

  

  

  往后的一段时间,梅莉就雾雨琴的事情又来回跑了很多次,因为我被搞得心力交瘁,所以不想陪她一块折腾了。梅莉保证她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从活人变成死人——我对此心存怀疑,她找来了很多设备,她在事发地悄悄安装了一些摄像头以监视所谓“境界线”的异动,她用各式相机拍下了那里的许多照片,然后指着那些照片上空白一片的天空对我说:

  “看,这就是我说的境界。”

  我什么也看不到,梅莉试图让我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我只觉得她是在对着白纸胡编乱造,于是不久之后,她就放弃了。

  “……我还以为莲子能理解我呢。”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理解她。

  雾雨家的搬家计划仍然没有实施,其中可能有很多是我们那天的造访的原因,但我们不敢再去了,就连梅莉也是如此,至少在她能给出一个让雾雨太太没那么伤心的答案之前都是如此。我便问她,为什么那天要告诉她那些。

  梅莉沉默片刻,答道:

  “我想给她希望。”

  希望,这还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梅莉没在这方面说太多,她只是继续自己的调查,每天上完课回来就盯着那些毫无特殊之处的录像寻找蛛丝马迹,这样的日子前后持续了几个月,久到我们已经渐渐回到了以往的生活中,正当我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一切的转机出现了。

  某日傍晚回来,她像往常一样看录像,进度条拉到某个位置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了一阵惊声,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将进度条拉回去,然后死死盯着画面中央。她似乎从空白的天空中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个情况持续了三天,似乎每天她都会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发现某些踪迹,终于,之后的某个清晨,她去附近的神社请巫女画了一些灵符,随后她就邀请我再次前往那条河边。

  我们又回到那儿,一切平静如常。梅莉一言不发,我见她这么认真,一时间有些紧张,我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说:等。

  天空的色彩逐渐暗淡下去,一颗颗遥远的恒星浮现在眼中,它们散落在天幕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辉。我们二人坐在草地上,身边摆着临时从便利店买的面包和矿泉水,在这儿等待梅莉说的那个“时机”。我有些紧张。

  “嘿。如果什么都没出现该怎么办?”

  “那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那即便你说的东西真的出现了,我也看不见,那我来这里有什么用?”

  梅莉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握紧了我的手。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钟,一点点读秒,当它的指针指向八点整,梅莉啪的一下合上手机的盖子,抬头望向天空。

  空气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远方大街的车流声,和一丝微弱的虫鸣。在这儿,能看到遥远的河流另一端的闹市区,天空另一端的流动的光,和天幕的光,一同构筑着金碧辉煌的画面,我们二人身处这个宁静的世界中,仿佛时间在此刻停止。

  几秒种后,梅莉猛地站起身。

  “过来!”

  我匆忙跟过去,梅莉站在栅栏边,大睁着双瞳,如同在注视什么横贯整个苍穹的事物,我刚想说什么,她一把将我拉过去,她抽出灵符,对着我的脑门用力一拍,不等我交出疼,她就一把握住了我的双手。

  我们十指交叉,掌心连心。我闭上眼睛,一阵热流沿着双手涌向全身,一瞬间意识仿佛被沉沉打了一闷棍,然而很快地,知觉又重新明显起来,我重新感受到温度,我听到,有什么微弱的,仿佛从某个未知的世界直接传入灵魂的声音,那声音很空灵,仿佛来自远古的幽魂,然而伴随身边能量涌动阵阵明显起来,我逐渐能分辨出一丝音节,逐渐能听到一段完整的念诵词,逐渐能分出它主人的声线。我听出那是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女的声音,她正身处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飞速念动着一串仿佛咒语的句子:

  【Am……Speranza……

  【Amore……S……a,Dammi la……

  【“拜托了,给我起点作用啊,都连续好几天了!

  【“Amore Stella Speranza ,Dammi la forza!”】

  Amore Stella Speranza Dammi la forza!

  “我听见了!”

  睁开眼睛,我见梅莉的双瞳充斥着鲜艳的赤色,我讶然,我见她背后的天空闪烁着什么斑斓的色彩,抬起头,满天红色的纹路正在舞动,与群星交相辉映,如同极光。

  我花了好一会儿确定这不是梦,我愣在了原地。

  几秒种后,我霎时明白了:这就是梅莉眼中的世界。

  “快,记下那段话……”

  我匆忙翻出纸笔,将刚刚记录下的那几个音节写记在笔记本上,因为一时无法适应全新的感官,我尝试了好几下才将字歪歪扭扭地写了下来,我喘着粗气,放开梅莉的双手之后,眼中的世界又开始模糊,我捂着额头,她拉住以防止我摔倒,最后我甩甩脑袋,重新清醒过来,眼中的世界又缓缓恢复了正常。

  一切色彩重新稳定了下来。

  “那,难道是雾雨小姐的声音?”

  我惊魂未定,梅莉深呼吸,以满是庆幸的声音道:

  “我想是的。”

  梅莉,你……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能看到这些。”

  我现在相信她了。梅莉有些得意,似乎在说“你看吧”,原来这几天她发现的异状就是这个东西。我迫切地想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更多,譬如听见境界另一端那人的更多话,或是更进一步,直接与她本人见面。

  但梅莉犯了难:

  “这就是全部了。”

  虽然有点遗憾,但我尚且沉浸在刚刚看到的冲击性的画面中,今晚我们的收获就已经非常巨大,我们整理了一下这次出行看到的东西,我们把那句意义不明的话保存起来,匆忙将垃圾收拾完毕就走上返程。之后的几天,我们每晚都来这里,但只有第一天再次看到了那时的景象。我们听到的依旧是那句咒语,我们试图和境界另一边的人对话,但毫无作用,再在那之后,这种奇特现象就消失了。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继续监控着境界的动静,有时她会再现身,我们焦急地等待,一天天计算着,她下次再出现已是整整三十天之后,再下次出现则又过了二十六天。

  我想这中间或许的确没什么规律吧。

  

  

  即便是梅莉,在生活中也并不总是能看到这些东西的。只有当境界不稳定的时候,它们才会显露出褶皱的边际,也就是那天我见到的盘绕在天空的赤色纹路,她认为之所以境界会在那几天突然出现这种异动,一定是有人在对它做什么。她认为这正是那天我们听到的声音的主人——也就是雾雨琴小姐所为。

  至于那句咒语,或许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跑遍了附近几个城市的图书馆检索相关的文献,终于在一本记载着西洋乡村民俗传说的手写稿上看到了关于那几个词的记载。那描述的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那讲述的是一个被困在世界尽头的少女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仿佛正是雾雨小姐的遭遇的真实写照,如果我们这里是世界,那么只能在境界另一端被人感知到的她不就是正身处世界的尽头么? 

  她正在不懈地念诵咒语,以希望“魔法”生效的时刻到来。

  因此现在可以确定至少两件事:第一,雾雨小姐还活着,第二,她也在寻找着回到这里的机会,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不能确定,但八九不离十的事情,那就是她接连三天在我们这里固定的晚上八点钟出现,因此她那里可能也是一样的时间。至少是别的固定的时间。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说明她和我们处在同一个时区。也就是说,她应当就在日本的某处。

  但是,现在我们遇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故事仅仅讲述了少女自救的经历,她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感动上天,最终变成星星升上天空——且不说这是不是意味着破除束缚的瞬间她会死掉,这故事并没有写明外接人可以为此做什么。

  或许什么都做不了。

  嗯,那么看来这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雾雨小姐或许单纯是知道这个故事,然后学着里面的样子在做罢了。我迅速自我催眠,放弃了将它当成藏宝图来解谜的想法,于是我便问梅莉接下来该怎么办,梅莉却拿不出任何办法,我们好像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因此,我们决定在事情出现下一次转机之前再去拜访一次雾雨家,这次我们有充足的信心可以担保雾雨小姐现在的安危了。我们走上几个月来跑了很多遍的道路,沿着记忆中的方向穿行于小巷子间,我们停在雾雨家前,梅莉按响门铃,我们等待那个熟悉的女性再次出现。一会儿,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开门的瞬间,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你们有事吗?”

  我和梅莉面面相觑,确认没有走错之后,我们试探着问起对方的身份,得知他是这里的房主后。我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那,原先住在这个地方的那家人呢?”

  我们问道,然后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他们已经搬走了。截止此时,一切看起来还不能用“出问题”来形容,虽然白跑了一趟,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改变计划,从附近的人那里问到雾雨家的新住处之后,改日又去了那个新地址,这次没有找错,房门边的确挂着写着雾雨二字的门牌,我按响门铃,片刻,雾雨小姐的家人出现了。

  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的父亲,我们打招呼,然后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他便得知我们就是前阵子来过两次的那两个大学生。雾雨先生对我和梅莉来探望的行为表示了感谢,但随后他就告诉了我们一件事。

  这件事可以用出问题来形容了:在我们和雾雨太太最后一次见面后不久,她因为搬家的事情歇斯底里地持刀伤人,已经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我们僵住。

  “谢谢你们能来看望她……不过很遗憾,现在她已经无法再见你们了,还请回吧。”

  返程的列车上,我和梅莉全程无言。到站之后,我们两个在车站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接下来又几班列车过去,梅莉才小声说:“去吃个饭?”

  我们就这样没头没脑地结束了这一天的出行。回到学校之后,我们两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躺倒在床上,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我并不认为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是可以称作“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的程度,但是……我就是有点不甘心。

  雾雨太太,她总是会让我想起我的母亲。但我和她的几次接触,都没觉得在她面前有面对长辈的压迫感,我们因为雾雨小姐的事情而相遇,在我们眼中,她就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人。

  “全完了。”

  梅莉这么说道。雾雨太太这方面暂且不说,我们对雾雨小姐的调查也陷入了瓶颈,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尝试先不管那边的事情,专注解决眼下的问题,但我们没有任何收获,自从那次之后,雾雨小姐再没连续那么多天定时出现,我们只能在录像中瞥见象征她存在的境界的波动,却不能再像那天一样现场捕捉到她。鉴于这个状况,梅莉又省下钱多买了一个摄像头,以期望至少能记录下到关于她的更清晰的内容,尽管梅莉可以将一部分力量借给我,但仅仅那些并不能让我很清晰地看到她在视频中留下的痕迹,我们的调查终于进入了最彻底的僵局。

  我们曾经找到了一条线索。但这条不稳定的线索即便追到头也就仅此而已了。

  往后的几个月,我们对这件事也再难提起当初那样的干劲,虽然我们依然在记录,在分析,我甚至觉得这次的经历可以写成一篇关于自然环境测量的论文,但各方面不顺利,导致我们的士气极其低落。现在回想起来,我跟梅莉能捕捉到上次的机会,纯粹是运气罢了,我们能否看到雾雨小姐,是由她而不是由我们决定的。

  而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再有恰好能给我们捕捉到她的机会的想法。

  

  

  不久之后某个停电的夜里,我和梅莉背靠背坐在阳台上,头顶满天星光,一条斑斓的银河横贯两端天际。星星真是一种非常没有实感的存在,尽管我们都知道它与我们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伸手触及它们,和伸手触及树上的桃子一样,除了数量级的不同之外,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理论上只要你够高,生存能力够强,你甚至可以穿越宇宙中几近无限的距离,抬手触摸到它们的表面。

  但它们确实太遥远了,遥远到站在大地上的我们怎么也碰不到,以至于亘古以来的人们都将其视作一种超脱世外的事物,仿佛天空是一面并没有实体的幻象,而星星就是在这个冷冰冰的幻象上闪烁的色彩斑点,永远站在我们可望不可及的世界尽头。

  “神隐这种事,如果是真的的话,那这个‘神’也太残忍了。

  “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猜测:“正是因为不可预测,才会被冠以‘神’这个名号吧。”

  随心所欲,不受约束,没有规则,当它们突然出现,无力普通人就只能强迫自己接受。形象来说就是这个样子吧。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见梅莉露出疲态,我挖苦道:“我还以为你就是个没心没肺不知疲倦的机器人呢。”

  “我倒希望我是个机器人,这样我就不需要再为这些事情烦恼了。”

  她如此回答。我也有一样的想法。这么久以来都在跟着梅莉一起蒙头乱闯,我方才想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关注她为什么要在陌生人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我们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看过那些没有结局的传说,也去过和它相关的那些地方,看了它们在现实中的样子,但只有这次,梅莉做出了这种事情。

  她安静了一会儿。

  “这该怎么说呢,或许是……正义感,又或者是恻隐之心之类的东西,冥冥之中指引着我来完成这个使命吧。”

  真浪漫。

  “我一开始的确是抱着玩票的想法来参与这件事的。”她说到我以前对她的猜测,“单纯是出于猎奇心态,想亲身体验一下置身这种事件中的感觉。不过……在我看到她家的状况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开始改变了。

  “他们,给我的实感,太强烈了。我越是深入了解,越是动情,到后来我其实已经在将她们当成自己的一个朋友来看待了。”

  难怪她会去打听关于雾雨琴的那么多不着边际的东西。 

  “希伯来人有一句谚语,‘救人一命如救苍生’,意思是虽然客观上世界只有一个,但对每个人来说,‘世界’又有共计无数个——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际关系,不同的悲欢离合,构筑着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世界’。我们彼此投射在对方的意识中,在他们组成我们的世界的同时,我们也在组成他们的世界。当一个生命消逝,当一个人承受苦难,属于他的‘全世界’就会崩塌。

  “如果能帮助他人脱离苦难……即便只是让他们对未来多一分希望,那也是值得去做的。这和我们以前看到的老故事不一样,那些故事,已经有了结局,我们再怎么做也无法改变那些悲剧的结尾。但这次不一样,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我们已经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

  梅莉最后这么说着,她回过神来,拥在我背后,我见她眼中满是星光。

  “我并不怕你嘲笑我,莲子,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能帮助他们的人。我想要解开这些谜题,秘封俱乐部不就是为了探索这些事情而存在的么?”

  一堆空话。我想。

  不过,我总感觉自己有点羡慕她。

  梅莉的这番豪言壮语没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但多少还是让我对现在在做的事情重拾信心了。我勉强恢复了一些斗志,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依旧重复那些枯燥的工作,每天在学业,生活还有社团事物之间奔波,雾雨小姐又出现了几次,我想如果能让雾雨太太亲眼看到她的女儿就好了。即便我们无力改变现状,至少,让她知道琴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生活着。也许光是这一个信息就足够改变她的人生。

  几个星期后,我躺在宿舍里百无聊赖地翻到一本日历。那本日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是在帮教授整理仓库时顺手从角落拿来当便签用的,里面除了单纯的月份和日期数字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别的东西,譬如风水,譬如节气,我翻着,每隔一阵就能看到那个日期底下画着一条着重号,那些日期似乎是一些古代的节日。也有一些是保留至今的。我稍稍好奇古代人在这方面跟现代有什么不同,于是无聊继续翻下去,翻着,我开始不经意地数起他们每隔多久可以庆祝一次。

  七夕节,盂兰盆节,中秋节,重阳节。七夕节到盂兰盆节有八天,盂兰盆节到中秋节有三十天,中秋节到重阳节有二十八天,重阳节到——

  ……嗯? 

  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我又将日历翻了回去。

  三十天,二十八天,这两个数字我印象十分深刻。

  我刚开始以为这只是巧合。我强行镇定着自己的心情,当场出门去图书馆寻找同样的日历,很幸运,它们虽然很古老,但因为一些人至今还在使用,所以依然有生产,我找到今年的,我翻开这些册子,忐忑不安地眼看上面的数字跳到我想要寻找的位置。我记下了今年的盂兰盆节,中秋节和重阳节的日期,然后拔腿便跑回去。

  我当着不知所措的梅莉的面,打开她的电脑,开始寻找那几天的录像,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录像日期从屏幕上探出的瞬间,我如同得到救赎。

  一切如我所想:雾雨小姐出现的时间点,分别和这几个节日一一对应。

  “我明白了,是旧历……!

  “雾雨琴生活在一个使用旧历的地方。”

  这还真是个让我们踏破铁鞋的极其简单直白的答案,雾雨小姐就是在每次旧历节日的时候会出现啊。这其实非常合理——我作了一个单方面的推测,我不知道她具体遭遇了什么,因此仅仅是我自己的推测而已,无论过程正确与否都不影响我的最终结论:她失踪至今已经两年多,如果她生活的地方与现代不怎么接轨的话,那她是几乎不可能仅靠自己的记忆就算出未来两年的公历历法的,她必定会使用,然后逐渐习惯旧历,以前的人们常常会在旧历节日的时候举办热闹的晚会,那时候会有很多人看到天空,因此她就在这些日子的夜晚发出信息,以期能够被人发现。我们两个,一个从小生活在现代社会,一个干脆是外国人,没有一个想到这方面。

  旧历,仅仅是另一条线索,我和梅莉很久以前便认为雾雨琴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并不是因为空间上的问题,而是她所在的地方出于某种原因被境界“隔开”了,因此光是知道一个“旧历”并不能让我们找到解救她的办法。甚至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看到解救她的可能性。

但明白她会按照旧历上的节日现身之后,我们就可以提前确定她下次出现的日期,我向梅莉说明了这个发现,然后,我们欣喜若狂地拥抱在一起。

  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去寻找雾雨太太的理由,因为即便找到了她,除了说一些口水话之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明白了何为使命感。

  

  

  我们很快便开始了下一步计划,临近新年,按照我们发现的规律,雾雨小姐应当会在不久之后再次现身,成败在此一举。因为不方便现在就去雾雨先生那里询问,于是我们便拜托了一些医学院的学长帮忙寻找雾雨太太的所在,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得到了答案。我和梅莉动身前去拜访,在填完表格,依靠梅莉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扫清障碍之后,我们终于又见到了她。

  她坐在病房的窗边,她仍是当初那个样子,只是因为这段时间接受的治疗,还有精神上的折磨,整个人都显得无比憔悴,见到来人是我们两个,她稍稍讶然,梅莉礼节性地询问了她的近况,于是我们便得知,她还要在这个地方待上很久。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和梅莉彼此相视,然后说出了那句很久以前便想说出口的话:

  “是为了让您见一见雾雨小姐。

  “接下来我们要说的东西,可能会很不可思议,不过还请您仔细地听下去。”

  我们把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雾雨太太有些惊讶,她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质疑——或许是天性比较浪漫,又或者只是落到如今这个境地,质疑与否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说什么,她便认真听什么,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她或许是如今唯一一个我可以放心把关于梅莉的那个能力全盘托出的人。我们说到雾雨小姐仍在自救的时候,她眼中明显闪出了泪光,说到最后,她的呼吸已经开始颤抖。

  我们几乎没费任何功夫便说服了这个可怜人。第一阶段的成功就这样轻易到手。如果接下来能够得到医院和她家人的同意,将她带出去的话是最好的,然而,这个方法的难度可想而知,我们又去拜访了雾雨先生,他对我和梅莉这种不断叨扰的行为已经稍稍产生了一丝反感,尽管梅莉试图用编造的理由说服他,但他仍然拒绝我们的请求,想想也知道,谁会把患有精神疾病的家人交给两个陌生人去搞深夜看星星这种极其诡异的事情呢?我们是绝对不可能把“超能力”这种字眼说出口的,不然的话,说不定连我们两个都会有麻烦。梅莉仍不死心,她还想多试几次,但我觉得她的行为已经开始让对方产生警戒。于是我便将她拦下了。

  后来我们选择了另一条路,我改变了一下身份,假装自己是雾雨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想要以监护人的身份带她出门。她并不属于那种需要特别关注的病人,因此医院对她的监护级别没那么高,虽然不久前填表时完全没有“透露这个身份”的我在让他们相信,或者说懒得追究这方面花了不小的功夫,但最后在跟雾雨太太里应外合的协作之下还是成功了。

  这个方法风险很大,只管一时,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下次的旧历节日在除夕,据我们了解到的,雾雨先生很可能会来探望她,到时候发现她不在医院,我们俩当场就会成为头号嫌疑人。

  希望他来抓我们的时候动作能慢一点。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便将历法由曾经东亚通行的旧历改为了国际公历,除夕和新年也调整到了公历一月一日,因此我们行动的那天,这边的世界很平静,但雾雨小姐那边一定是另一番景象吧。

  或许那头已是满街烟花彩灯。我们带着雾雨太太走在回到她生活了几十年的那片地方的路上,我们沿着河流一路前行,在小巷间穿梭,最后,我们停在了那条刻着无数不幸和邂逅的路口前。

  天空已经蒙上一层靛蓝,梅莉打开手机,荧光的屏幕上,时钟指向七点五十分。我们便在原地等待。

  那一刻时间过得极其缓慢,我非常紧张,我们坐在雪融后湿漉漉的草坪上,围成三角形,梅莉再次拿出了她去找巫女定制的灵符,她握着我和她,我们三人仰望苍穹。雾雨太太的手指不住颤动,她的目光不断闪烁泪花,我们三个心里没底的家伙都在期待着几分钟后那境界的裂隙再次现身。

  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闭上眼睛,祈祷不要出什么岔子。

  “……就算什么都没发生,也没关系的。”

  雾雨太太最后这么说道。时钟来到八点,我屏息凝神。

  啪嗒,啪嗒,啪嗒,我仿佛能听到并不存在的秒针一下一下前进的声音。几个漫长的瞬间之后,天空猛然溅出一阵晃动的波纹。

  我抬头,只见赤色的线条霎时迸发,爬满整个天空,不稳定的境界的边缘不住震荡,彼此交相辉映,在一切放射状的线条的核心,我看到天空中嵌着的,那隐隐散发着的紫色微光,正跃跃欲出。

  来了!

  这种情景,无论再看多少次都相当震撼,试想一下吧,你头顶如此辽阔的,没有尽头的天空,霎时被这种奇异的事物充斥,它们如此庞大,以至于在距离地面如此遥远的地方仍赫然盘旋,如同一面笼罩着整片大地的,散发着光辉的大网,正盖在你和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事物的顶端。

  雾雨太太大睁着惊愕的双眼,呆在了原地,我想在她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这样的情形。几秒钟后,我再次听到了那个转瞬即逝的声音:

  Amore Stella Speranza ,Dammi la forza.

  仿佛直接从某个不可触及的时空里直接传入灵魂中。

  “Amore Stella Speranza ,Dammi la forza.”

  我跟着念,我们一起,不自觉地将这句咒语重复着。

  我至今都想不出雾雨小姐是凭借怎样的希望,才会在跨度那么长的事件中不断在特定日期重复这局话的,也许正如那个故事所写的一样,她只是坚持这么做,然后寻找一切的转机。我不知道她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这些年来她经历了什么,但在那一刻,我们都看到了境界的尽头。

  随后,一场璀璨的星雨降临大地,无数星星割裂了冷冰冰的苍穹,它们来势迅速,不知从哪个世界出现,每一颗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辉。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场流星雨。

  当打着大灯,不住鸣笛的几辆汽车停在我们身边时,雾雨太太已泣不成声。

  

  

  后来为了这事,我们两个被迫道了好几次歉,每人都写了一份几千字的检讨以求得雾雨家属和医院的原谅,好在这番鲁莽行动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雾雨太太本人也为我们向学校,医院还有她的家庭求了很多情,因此最后得以简单了事。

  “可能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其实连我自己都在怀疑那天看到的是否只是幻觉。”

  很多天以后,我们再去和她见面时,雾雨太太这样说道。她作着一丝苦笑,其中或许包含一小份释怀。她身上不再有当初那种迷茫的阴影,仿佛从漫长的囚笼中得到救赎的自由人。

  “不过,还是谢谢你们,赫恩小姐,宇佐见小姐。

  “真的,非常感谢。我无以为报。”

  我们两个才是要为了她能让我们免于处分而作出感谢呢……因此这最后就变成了两边不断鞠躬推脱的滑稽喜剧。她被这情景逗笑了。

  然后,她提出了这么一个请求:

  “我希望从今以后你们再也不要来参与琴的事情。”

  我们二人不知所措,雾雨太太则说出了原因。虽然她很感激这段时间以来大家做的一切,但她不想让我们为了这件事投入太多精力——

  “你们已经做了我无论如何也报答不了的恩情,你们的生活应当属于自己。”

  她这样说道。

  “琴……只要知道她还安好,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她。”

  我的确有点累了,从没想过梅莉那一年前因为一张寻人启事而被调动的兴趣,会引发后来这么长的一系列事件。那天从医院离开之后,我们久违地瘫在路边的奶茶店中,我望着初春温暖的阳光,觉得自己如同新生。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将这件事见证到最后,雾雨太太在半年后病情好转出院了,出院那天,她给我们二人分别寄了两封感谢信,她至今都以为我们和琴真的是什么老相识。不过抛去这层,我确实希望看到雾雨小姐和家人团聚的的画面。“我们已经成为了故事的一份子”,梅莉的这句话,至此方能切身体会其含义。

  但我们对这件事的探索在那之后便停下来了,一方面,我们再也没有找到关于她的所在的任何线索,前路寸步难行,另一方面,临近毕业的我们也不得不面对繁重的学业,以及摆在面前的现实了。几个月后,伴随毕业季的结束,我们告别了二十多年的学生时代,秘封俱乐部宣布解散,梅莉回到了欧洲,我在日本开始新生活。

  这就是那时的我们最后的故事。

  我和梅莉依然保持着频率不算太高的联系。几年后我开始计划一次长途旅行,我将我和梅莉的故事记录下来,寄给她看,我打算去一趟她的家乡,或许我们还能像当年的春假旅行游览整个日本一样,游览整个世界。

  而虽然这已经跟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但那个尚在境界的尽头的人,也总会有归来的那天吧。

  我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完.

  

  

  原作 超Carry的六道——《在世界尽头咏唱魔法的少女》

  主题词: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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