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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云梦(下)作者:金万重

2023-10-15 00:40 作者:拉失德史  | 我要投稿

第十二回 杨少游梦游天门 贾春云巧传玉语

 此时,天子进候于太后。太后使兰阳与郑氏避于挟室,迎帝谓曰:“予为兰阳婚事,使收杨家之币,而终有伤于风化。与郑氏并为夫人,则郑家不敢当矣。使郑氏为妾,则亦近于强胁矣。今日予召见郑女,郑女美且才,足与兰阳为兄弟也。以此,予既以郑女为秦女,欲与同归于杨家,此事果如何也?”

  上大悦,贺曰“此盛德事也,可谓与天地同大矣!自古深仁厚泽,未有及娘娘者也。”

  太后即召郑氏进谒于帝。帝命之上殿,告于太后曰:“郑氏女子已为御妹,尚着平服,何也?”

  太后曰:“以诏命未下,固辞章服矣。”

  上谓女中书曰:“取鸾风红锦纸一轴而来。”

  秦彩风擎而进。上举笔欲书,禀于太后曰:“郑氏既封公主,当赐国姓矣。”

  太后曰:“吾亦有此意。而但闻郑司徒夫妻年既衰老,无他子女,予不忍得无姓之人。仍其本姓,亦曲轸之意也。”

  上以御笔大书曰:

  奉太后圣旨,以秦女郑氏封为英阳公主,踏两宫之宝,以赐郑氏。

  使宫女擎公主冠服着郑氏。郑氏下殿谢恩。上使与兰阳公主定其座处。郑氏于公主长一岁。而不敢坐其上。太后曰:“荚阳今则即我女,兄在上,弟在下,礼也。兄弟之间何可饰让?”

  小姐稽颡曰:“今日座次即他日行列,何可不谨于其始乎?”

  兰阳曰:“春秋时,赵襄之妻即晋文公之女也,让位于先娶之正室。况姐姐小妹之兄也,又何疑乎?”

  郑氏让之颇久,太后命之以年龄定崖。此后,宫中皆以“英阳公主”称之。

  太后以两人之诗示之于上。上亦嗟赏曰:“两诗皆妙,而英阳之诗引周诗之意,归德于后妃,太得体也。”

  太后曰:“帝言是也。”

  上又曰“娘娘爱英阳至此,实国朝所未有也。臣亦有仰请者。”

  乃以秦中书前后之事敷奏曰:“彼之情势殊甚恻隐。其父虽以罪死,其祖先皆本朝臣子。欲曲收其情,以为御妹从嫁之媵,娘娘幸矜而颔之。”

  太后顾两公主?兰阳曰:“秦氏曾以此事言于小女矣。小女与秦女情分既切,不欲相离。虽微圣教,小臣亦有是心矣。”

  太后召秦彩凤下教曰:“儿女与汝有死生相随之意,故特使汝为杨尚书媵侍。汝之至愿毕矣。此后须更竭诚悃,以报公主之恩。”

  秦氏感泣,泪漱漱下矣。谢恩后,太后又下数曰:“两女婚事予既决定,而忽有喜鹊来报喜兆。予令两女已作喜鹊之诗矣。汝亦得依归之所,可与同其庆,作其诗也。”

  秦氏承命,郎制进其诗曰:


    • 喜鹊喳喳绕紫官,凤仙花上起春风。

    • 安巢不待南飞去,三五星稀正在东。

  太后与帝同看,喜曰:“虽咏雪之蔡女瞠乎其下矣。诗中亦引用诗,能守嫡妾之分,此所所尤美也。”

  兰阳公主曰:“喜鹊诗诗料本来不多,且小女两人既已先作,后来者无下手处也。曹盂德所谓“绕树三匝无枝可栖”者,本非吉语,取用甚难也。此诗虽杂引孟德、子美之诗及周诗之旬,合成一句,而天然浑成,不见斧凿之痕。三家文字有若为秦氏今日事而作也。”

  太后曰:“古来女子中能诗者,惟班姬、蔡女、卓文君、谢遭韫四人而已。今才女三人,同会一席,可谓盛矣。”

  兰阳曰:“英阳蛆蛆侍婢春云,诗才亦奇矣。”

  时日将暮,上归外殿。两公主同退宿于寝房。

  翌晓鸡鸣,初郑氏入朝于太后,请归曰:“小女入宫之时,父母必惊惧矣。今日欲归见父母,以娘娘恩泽、小女荣宠,琏诩于门栏家族,伏愿娘娘许之。”

  太后曰:“女儿何有轻离大内?予与司徒夫人亦有相议之事矣。”

  即下教于郑府,使崔夫人入朝。郑司徒夫妻因小姐使嫜子密通,惊虑初弛,感意方深矣。忽承诏旨,忙入内殿。太后引接曰:“予率来令爱,不但欲见其貌,盖为兰阳婚事矣。一接丰容,心乎爱矣。遂为秦女兄于兰阳意者,寡人前生之女子,今世诞生于夫人家矣。英阳既为公主,则当加之以国姓。而予念夫人无子,不改其姓。惟夫人领我至情:“崔夫人受恩感激,叩头曰:“臣妾悦得一女,爱之如玉。乃其婚事一误,礼币不送,老臣魂骨俱碎,惟愿速死,不见其可怜之形矣。贵主累枉于篷荜之下,屈其尊体,下交贱息,仍与携入宫禁,使被广世之恩章,此叶于朽木、水于涸鱼。惟当蝎髓殚力,以效报管之悃。而臣妾夫年老病深,心长发短,既不能奔走职业,以贡微劳,妾于雕谢癃虺,与鬼为邻,亦未由追逐宫娥,自服掖庭扫洒之役,丘山之恩,将何以伫报乎?惟有千行感泪,河倾雨泻而己。”

  乃起而拜,伏而泣。双袖己龙钟矣。太后为之嗟叹,又曰:“英阳己为吾女,夫人更不可挈去矣。”

  崔氏俯伏奏曰:“臣妾何敢率归于家中乎:但母女不得团聚称诵如天之德,是可欠也。”

  太后笑曰:“不越乎行礼之前也。惟夫人勿忧也。成婚之后,兰阳亦托子夫人矣。夫人视兰阳,亦如寡人之视英阳也。”

  仍召兰阳与夫人相觅。夫人重谢前日之亵慢。

  太后曰:“闻夫人左右有才女贾春云,可得见乎?”

  夫人即召春云入朝于殿下。太后曰:“美人也。”

  更进之前曰:“闻兰阳之言,汝曾梦江淹之锦,可能为寡人赋乎?”

  春云奏曰:“臣妾何敢唐突子天威之前乎?然试欲闻锺矣。”

  太后以三人诗下之曰:“汝能为此语乎?”

  春云求笔砚,一挥而制进。其诗曰:


    • 报喜微诚祗自知,虞庭幸逐凤凰仪。

    • 索楼春色花千树,三绕宁无借一枝?

  太后览之,转两公主曰:“吾闻贾女雄才,而岂料其品之至斯也。”

  兰阳曰:“此诗以鹊自比其身,以凤凰比姐姐,得体矣。下句疑小女不许相容,欲借一枝之楼,而集古人之诗,采诗人之意,镕成一绝,思妙意精,真善窃狐白裘手也。古语云:‘飞鸟依人,人自怜之。’贾女之谓也。”

  仍令春云退与秦氏接颜。公生曰:“此女中书即华阴秦家女子,与春娘同居偕老之几也。”

  春云答曰:“此无乃作《杨柳词》之秦娘予乎?”

  秦氏惊问曰:“娘子仍何人而闻《杨柳词》乎?”

  春云曰:“杨尚书每思娘子,辄诵此诗,妾亦获闻之矣。”

  秦氏感枪曰:“杨尚书不忘妾矣。”

  春娘曰:“娘子何为此言也?尚书以《杨柳词》藏之于身,见之而流涕,咏之则发叹,娘子独不知尚书之情何耶?”

  秦氏曰:“尚书若有旧情,则妾虽不见尚书而死,无所恨矣!”

  仍言《纨扇诗》首末。春娘曰:“妾身上钏叉指环,皆其日所得也。”

  宫人忽来报曰:“郑司徒夫人将还归矣。”

  两公主复入侍坐。太后谓崔夫人曰:“杨少游未几当还,前日礼币自当复入于夫人之门,而复受既退之币,颇涉苟且。况英阳是吾女,两女婚礼,欲并行于一日,夫人许否?”

  崔氏伏地曰:“臣妾何敢自专?惟娘娘命矣。”

  太后笑曰:“杨尚书为英阳三抗朝命,予亦欲一瞒之矣。谚曰:‘凶言反吉’,待尚书来,瞒言郑小姐因病不幸,曾见尚书疏中有言,与郑女扭见。台卺之日,欲见尚书能解旧面否也?”

  崔氏承命辞妇。小姐拜送于殿门之外,召春云密授瞒了尚书之谋。春云曰:“妾为仙为鬼,欺尚书者多矣。至再至三,不亦大亵乎?”

  小姐曰:“非我也,太后有裙也。”

  春云含笑而去。

  此时,杨尚书以白龙潭水饮将士,士气无前,皆愿一战。尚书指授方略,一鼓直进。赞普才受袅烟所送之珠,知唐兵已过盘蛇谷,大惧。方议诣垒而降,吐蓍诸将生缚赞昔,至唐营而降。杨元帅更整军容,入其都城,禁止侵掠,抚安百姓,登昆嵛山立石,公布大唐盛德,遂振旅奏凯。

  将向京师,至真州,正当仲秋也。山川萧瑟,天地摇落,寒花酿感,断雁流哀,令人有羁旅之悲矣。元帅夜入客馆,怀抱甚恶,遥夜漫漫,不能假寐,心下自想曰:“一别桑榆,三阅春秋。堂中鹤发,想非旧日。而扶护疾恙,可托何人?定省晨昏可期何时?鸣剑之志虽展于今日,列鼎之眷,不及于亲闱。子职虚矣!大道废矣!此古人所以悲风树之不停,望太行而感兴者也。况数年奔走,内事无主,郑家亲礼难保无他。所谓‘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者,此也。今我复五千里之地,平百万众之贼,其功亦不为小矣。天予必用封建之典,以酬驱驰之劳。我若还其职,陈其诚恳,请许郑家之婚,则或有允俞(五)之望矣。”

  念及于此,心事小宽,乃就枕而眠。

  一梦遂遂,飞上天门九重。七宝宫阙,丹碧煌煌。五彩云霞,光影翳翳。侍女两人来,谓尚书曰:“郑小姐奉请尚书矣。”

  尚书从侍女而入。广庭弘敞,仙花烂漫,仙女三人并坐于白玉楼上。其眼色如后妃,而双眉秀清,两眸流彩,望之如碧玉明珠,倚叠交映电。方偎曲栏,手弄琼蕊,觅尚悟至,杂坐而迎,分席而坐。上席仙女先问曰:“尚书别后无恙否?”

  尚书定睛详见,认是昔日论曲之郑小姐也,惊愕欲倒,欲语未语。仙女曰:“今则我已别人间,来游天上,缅怀畴曩,如隔两尘。君于虽见妾之父母,难闻妾之音耗矣!”

  仍指在傍两仙女曰:“此即织女仙君,彼乃戴香玉女,与君子有前世之缘,愿君子勿念妾身与此两人,先结好约,则妾亦有所托矣。”

  尚书望见两仙女,坐末席者,面目虽惯,而不能记电。少焉,鼓角齐鸣,蝴蝶忽散,乃一梦也。仍想梦中说话,皆非吉兆。乃抚心自叹曰:“郑娘子心死矣!不然也,我梦何其不吉耶?”

  又自解曰:“有思者有梦,或因相思之切而有此梦耶?桂蟾月之荐,社𨱈师之媒,未必非月老之指,而双剑未合,九原遽隔,则所谓天者不可必也,理者不可谌也。反凶为吉,或者我梦之谓乎?”

  久之,前军至京师,天子亲临渭桥以迎之。杨元帅着风系紫金盔,穿黄金琐子甲,乘千里大宛马,以御赐白旄黄钺、龙风旗帜,拥前卫后排,左列右锁赞普于槛车,著在阵前。西域三十六道君长,各执琛赍之物随其后。军威之盛,近古所无。观光之人,弥亘百里。是日长安城中虚无人矣。元帅下马叩头拜谒。上亲扶而起,慰其远来之劳,奖其大功之遂,即下诏于朝廷,依郭汾阳故事,裂土封王以侈赏典。尚书露诚力辞,终不受命。上重违其恳意,下恩旨以杨步游为大丞相,封魏国公,食邑三万户,其馀赏赐不可胜记。杨丞相随法驾入阙,祗肃天恩。上即命设太平宴,以示礼遇之恩,诏画其相貌于麒麟阁?丞相自阙下来郑司徒家。郑家门族,皆会外堂迎拜丞相,各自献贺。丞相先问司徒及夫人安否。郑十三答曰“叔父叔母身虽撑保,而自遭妹氏之丧,哀伤过节,疾病额作。气力比前岁顿减,未能出迎子外堂,望丞相与小弟同入内堂如何?”

  丞相猝闻是说,如痴如狂,不能蘧问。过食顷乃问曰:“岳丈遭何人之丧耶?”

  郑十三曰:“叔父本无男子,只有一女,而天道无知,于斯暮境,伤怀显有极乎?丞相入见,慎勿出悲戚之言!”

  丞相大惊大戚,言仅入耳,流泪已湿绵袍矣。郑生慰之曰:“丞相婚媾之约,虽同午金石。私门不幸,大事已误,望丞相恩惟义理,勉自排遣。”

  丞相拭泪而谢之。与郑生入谒于司徒夫妇,惟欣贺而已,不及小姐之夭戚。丞相曰:“小婿幸赖国家之戚灵,猥受封建之滥赏,方欲纳官陈恳,以回天聪,得成畴黄之约矣。朝露先唏,春色既谢,乌得无存殁之感乎?”

  司徒曰:“彭殇皆命,哀乐有数,天实为之,言之何益?今日即一家庆会之日,不必为悲楚之言也”郑十三日丞相,丞相止其言,辞归园中。

  春云迎谒于阶下。丞相见春云,如见小姐,尤切悲怀,馀泪又汪然数行下。春云跪而慰之曰:“老爷,老爷!今日岂老爷悲伤之日乎?伏望宽心收泪,俯听妾言:吾娘子本以天仙暂时谪下,故上天之日,谓贱妾曰:‘汝自绝杨尚书,而复从我矣。今我已弃尘界,汝其更归于杨尚书,侍其左右。尚书早晚还归,如念妾而悲怀,汝须以妾意传之曰:“礼币已还,则是行路人也。况有前日听琴之嫌乎?思念过度,悲哀逾制,则是慢命而循私情,贻累德于已亡之人,可不慎哉?且或酹奠坟墓,或吊哭灵幄,则是待我以无行之女子,岂无憾于地下乎?且日,皇上必侍尚书之还,复议公主之婚,吾闻《关睢》之威德,台为君子之配匹,反顺受君命,毋陷罪戾,是我之望也。”

  丞相闯言益切,怆然曰:“小姐遗命虽如此,我何能无悲怀耶?况小姐临殁,眷念少游也如此,我虽十死而报小姐恩德,难矣。”

  仍说真洲梦事。春云下泪曰:“小姐必在玉皇案前矣。丞相千秋万岁后,岂无会台之期哉?慎毋过哀以伤贵体。”

  丞相曰:“此外小姐又有何言乎?”

  春云曰:“虽有自言,不可以春云之口仰达矣。”

  丞相曰:“言无浅深,汝其悉陈。”

  春云曰:“小姐又谓妾曰:‘我与春云即一身,尚书若不忘我,视春云如吾,而终始勿弃。则我虽入地,如亲受尚书之恩也。’”

  丞相尤悲曰:“我何忍弃春娘子?况小姐有付托之命!我虽以织女为妻,以宓妃为妾,誓不负春娘也!”


第十三回 合卺席兰阳相讳名 献寿筵鸿月双擅场


明日,天予召见杨丞相,下教曰:“顷者为御妹婚事,太后特下严旨,朕心亦不平矣。今闻郑女已死,而御妹婚事待卿还朝盖久矣。卿虽恿念郑女,死者已臭。卿方少年,堂上有大夫人,则甘毳之供不可自当。况且大丞相官府,女君不可无矣。魏同公家庙,亚献不可阙矣。朕已作丞相府厦公主官,以待盛礼之日,御妹之婚,今亦不可许乎?”

  丞相叩头奏曰:“臣前后拒逆之罪,实合斧钺之诛。而圣教荐下,玉音春温,臣诚感殒,不知死所。前日之累抗严教,有所拘于人伦,而不获己也。今则郑女已亡矣,臣讵敢有他意乎?但门户寒微,才术空疏,恐不合于驸马之尊位也。”

  上大悦。即下诏于钦天馆,使择吉日。太史以秋九月望日奏之,只隔数十日矣。上下教于丞相曰:“前日则婚事在于可否之间,故不言于卿矣。朕有妹两人,皆真淑非风骨也。虽欲更求如卿者,何处可得乎?以是朕恭承太后之诏,欲以两妹下嫁于卿矣。”

  相忽忆真州客馆之梦,大异于心,伏地奏曰:“臣白被椒掖之拣,欲避无路,欲走无地,未得置身之所,第切致寇之惧。今陛下欲使两公主共事一人之身,此则自有人国家以来,所未闻者也。臣何敢承当乎?”

  上曰:“卿之勋业足为国朝第一,彝钟不足铭其功也,茅上不足偿其劳也。此联所以以两妹事之。且御妹两人友爱之情,皆出于天,立则相偎,坐则相依,每愿至老死不相离,此太后娘娘之意也,卿不可辞也。且宫人秦氏,世家士族也,有姿色能文章,御妹视如手足,待以腹心,欲以为媵子下嫁之日,故先使卿知之矣。”

  丞相又起谢。

  时郧小姐,为公在于宫中,日月多矣,事太后以孝以至诚,与兰阳及秦氏,悄如同气,敬爱深至。太后益爱之。

  婚期已迫,从容告于太后曰:“当初以兰阳定次之日,冒居上座,实涉僣越,而一向固辞,以外于娘娘之恩眷,故甩勉从之,而卒非我意也。今归杨家兰阳,若辞第一位,则此大不可。惟望娘娘及圣上,参其情札,正其位次,使私分获安,家法不紊。”

  兰阳曰:“姐姐德性才学皆小女之师也。

  姐姐虽在郑门,小姐当如赵襄之让位。既为兄弟之后,岂有尊卑之分乎?小女虽为第二夫人,自不失帝女之尊贵,而若恭居上元之位,则娘娘养育蛆姐之意,果安在哉?姐姐反欲让于小女,则小女不愿为杨家妇也。”

  太后问于上。上曰:“御妹之让出于中恳,束闻自古帝王家贵有此事也,愿娘娘嘉其谦德,成其美意也。”

  太后曰:“帝言是也。”

  乃下教;以英阳公主封魏国公左夫人,以兰阳公主封右夫人,以秦氏本大夫之女,封为淑人。

  自古公主婚礼,行于阙门之外官府矣。是日,太后特令行礼于大内。至吉日,丞相以麟袍玉带,与两公主成礼。威仪之盛,礼貌之伟,不烦道也。礼毕入座,秦淑人亦纳礼于丞相,仍侍公主。丞相赐之座。三位上仙,齐会一席。光摇五云,影眩千门。丞相双眸乱缬,九魄超忽,只疑身在于黑甜乡也。是夜与英阳公主联衾,早起问寝于太后。太后赐宴。皇上及皇后亦入侍太后,终夕罄欢。是夕又与兰阳公主并枕。第三日往于秦淑人之房。淑人视垂相,辑潜然垂涕。

  丞相惊问曰:“今日笑则可,泣则不可。淑人之泪挪有思乎?”

  秦氏对曰:“不记小妾,可知丞相之已忘妾也。”

  丞相小顷乃悟,就执玉手而谓曰:“君得得华阴秦氏乎?”

  彩凤无语,转咽声不出口。丞相曰:“吾以娘子为已作泉下之人矣。果在宫中也。华州相失,娘家惨祸,馀欲无言,娘岂欲听。自客店逃乱之后,何尝一日不思吾娘子?而只知其死,不知其生,今日之得遂旧约,实是吾虑之所未及,亦岂娘子之所期乎?”

  即自囊里出示秦氏之词。秦氏亦探怀中奉呈丞相之诗。两人《杨柳词》。依稀若相和之日也。各地彩笺,摧肠叩心而已。秦氏曰:“丞相惟知以《杨柳词》共结旧日之约,而不知以纨扇诗得成今日之缘也。”

  遂开小箧,出画扇示丞相。仍备陈其事曰:“此皆太后娘娘及万岁爷爷、公主娘娘之洪恩盛德也。”

  丞相曰:“其时避兵于蓝田山,还问店人,则或云娘子没入于掖庭。或云为拿于远邑,或云亦不免凶祸,虽未知的报,更无可望,不得已求婚于他家。而每过华山渭水之间,身如失侣之鸾,心若中钩之鱼。

  皇恩所及,虽与会合,第有不安于心者。店中初约,岂以小星相期,而终使娘子屈于此位,惭愧何言?”

  秦氏曰:“妾之薄命,妾亦自知。故曾送乳媪于客店也。即若取室,则自愿为小室矣。今居贵主之副位,荣也,幸也。妾若怨恨,则天必厌之。”

  是夜旧谊新情,比前两宵尤亲密矣。

  明日,丞相与兰阳公主会英阳房中,闭坐传杯。英阳低声招侍女请秦氏,丞相闻其声音,中心自动,凄黯之色,忽上于面。盖曾入郑府,对小姐弹琴,闻其评曲之声音。此容貌尤惯矣。此日闻英阳之声,如自郑小姐口中出也。吾约郑氏之婚也,意欲同生而同死矣。今我已结伉俪之乐,而郑氏孤魂托于何处耶?我欲远抚,既未一酹于其坟,又孤一哭于其殡,吾负郑娘多矣。”

  存于中者发于外,双泪汪汪欲滴。郑氏以水镜之心,岂不知其怀抱间事乎?乃整祀而问曰:“妾闻之主辱臣死,主忧臣辱,女子之事君子,如臣之事君,今相公临觞,忽侧恻不乐,敢问其故?”

  丞相谢曰:“小生心事当不讳于贵主矣。步游曾往郝家见其女子矣,贵主声音窑貌,恰似郑氏女,故触目兴思悲形于色,遂令贵主有疑。贵主勿怪也。”

  英阳听讫,颜颊微赤,忽起入内殿,久不出,使侍女请之,侍女亦不出。兰阳曰:“姐姐太后娘娘所宠爱也,性品颇骄傲,不如妾之贱劣也。相公出郑女于蛆蛆,蛆蛆咀此有未安之心。”

  丞相即使秦氏谢罪曰:“少游被酒,困醉妄发,贵主若出来,则少游当如晋文公请自四矣。”

  秦氏久而出来,无所传之言。丞相曰:“贵主有何语?”

  秦氏曰:“贵主怒气方峻,言颇过中,贱堂不敢传矣。”

  丞相曰:“贵主过中之言,非淑人之短也,须细传之。”

  秦氏曰:“英阳公主有教曰:‘妾虽贱劣,即太后娘娘之宠女。郑女虽奇,不过为间间间贱徽女子。礼曰:式路马,此菲马之敬也,敬君父之所乘也。君父之马尚且敬之,况君文所娇之女乎?相公若敬君父而尊朝廷也,固不可以妾此之于郑女。况且郑女曾不顾念,自斡其色,与相公接言语论琴曲,则不可谓持身有礼也,其滥可知矣。自伤婚事之蹉跎,身致幽瞑之疾病,终夭折于青春,亦不可谓多福之人也。其命最奇矣。相公何曾比馀于是乎?昔鲁之秋胡,以黄金戏采桑之女,其妻即赴水而死。妾何可以羞颜对相公乎?不愿为无行人之妻也。且相公记其颜而于已死之后,辨’其声音于久别之馀,此反挑琴于卓女之堂,偷香于贾氏之室,其行之污近于秋胡,妾虽不能效古人之投水,自此誓不出闾门之外,终身而死矣。兰阳性质柔顺,不与我同,惟愿相公与兰阳偕老。”

  丞相大怒于心曰:“天下安有以女子而怙势如英阳者乎?果知为驸马之苦也。”

  谓兰阳曰:“我与郑女相遇,自有曲折矣。今英阳反以淫行加之。于我无损,而但辱反于既骨之人,是可叹也。”

  兰阳曰:“妾当入去开谕姐姐矣。”

  即回身而入。至日暮亦不肯出来。灯烛已张于房闼矣。兰阳使侍婢传语曰:“妾游说百端,姐姐终不回心。妾当初与姐姐结约死生不相离,苦乐互相同,以矢言告之于天地神祗,姐姐若终老于深官,则妾亦终老于深宫。姐姐若不近于相公,则妄亦不近子相公。望相公就淑人之房,稳度今夜。”

  丞相怒胆撑肠,坚忍不泄,而虚帷冷屏亦甚无聊,斜倚寝床直视秦氏。秦氏即秉烛导丞相归寝房,烧龙香于金炉,展锦衾于象床,谓丞相曰:“妾虽不敏,尝闻君子之风礼云:‘妾御不敢当夕’,今两主娘娘皆入内殿,妾何敢陪相公而经此夜乎?惟相公安寝,当退去矣。”

  即雍容步去。

  丞相以挽执为苦,虽不留止,而是夜景色颇冷谈矣。遂垂幌就枕,反侧不安,自语曰:“此辈结倘挟谋,侮弄丈夫,我岂有哀乞于彼哉?我昔在郑家花园,昼则与郑十三大醉子酒楼,夜则与春娘对烛饮酒,无一日不闲,无一事不快矣。今为三日驸马,已受制于人乎?”

  心甚烦闷,手拓纱窗,河影流天,月色满窿,乃曳履而出,巡檐散步。这望英阳公公寝房,辅户玲珑,银缸晃明。丞相暗语曰:“夜已深矣,宫人何至不寐乎?英阳怒我而入,送我于此,或者已归于寝室乎?恐出跫音,举趾轻步,潜进窗外,则两主谈笑之响,博陆之声出于外矣。暗从栊隙而窥之,则秦淑人坐两公之前,与一女对博局,祝红呼白。其女子转身挑烛,正是贾春云也。元来春云欲观先于公主大礼,入来宫中已累月,而藏身掩迹,不见丞相。故丞相不知其来矣。丞相惊讶曰:“春云何至于此耶?”

  必公主欲见而招来也。秦氏忽改局设马而言曰:“既无赌物,殊觉无味,当与春娘争赌矣。”

  春云本贫女,胜则一嚣酒肴亦幸矣。淑人长在贵主之侧,视彩锦如粗织,以珍羞为藜藿,欲使春云以物为赌乎?”

  彩凤曰:“吾不胜则吾一身所佩之香妆,首之饰,从春云所求而与之,娘子不胜,从我请也。是事于娘子固无所费也。”

  春云曰:“所欲请者何事?所欲闻何语?”

  彩凤曰:“我顷闻两位贵主私语,春娘为仙为鬼以欺丞相云,而我未得其详。娘于负,则以此事潜为古谈而说与我也。春云乃推局,向英阳公主而言曰:“小姐小姐:小姐平日爱春云可谓至矣,何以为此可笑之说悉陈于公主乎?淑人亦既匍之,宫中有耳之人孰不知之?春云自此以何而目立乎?”

  彩凤曰:“春娘子,吾公主何以为春娘子之小姐乎?英阳贵主,即吾大丞相夫人,魏国公女。君年龄虽少,爵位已高,岂可复为春娘子之小姐乎?”

  春云曰:“十年之口,一朝难变。争花斗卉,宛如昨日。公主夫人,吾不畏也。”

  仍嬉嬉面笑。兰阳公主间于英阳曰:“春云话尾,小妹亦未及闻之,丞相其果见欺于春云乎?”

  英阳曰:“相公之见欺于春云者多矣。无薪之突,烟岂生乎?世欲见其恇怯之状矣,冥顽太甚,不知恶鬼。古所谓:‘好色之人,色中饿鬼’者,果非诬也。鬼之饿者岂知鬼之可恶乎?”

  一座皆大笑。丞相方知英阳公主之为郑小姐也,如逢地中之人,徒切惊倒之心,欲直入开窗突入,而旋止曰:“彼欲瞒我,我亦瞒彼矣。乃潜归于秦氏之房,被衾稳宿。天明秦氏出来,问于侍女曰:“相公已起否?”

  侍女对曰:“未也。”

  秦氏久立于帐外,朝旭满窗,且馔将进,而丞相不起,时有呻吟之声。秦氏进问曰:“丞相有不安节乎?”

  丞相忽睁日直祝,有若不见人者,目往往作谵语。秦氏问曰:“丞相何为此谵语耶?”

  丞相慌乱错莫者久,忽问曰:“汝谁也?”

  秦氏曰:“丞相不知妾乎?妾即秦淑人电。”

  丞相曰:“秦淑人谁也?”

  ,秦氏不答,以手抚丞相之顶曰:“头部颇温,可知相公有不平之候矣,然一夜之间疾何疾也?”

  丞相曰:“我与郑女,达夜相语于梦中,我之气候安得平稳乎?”

  秦氏更问其详。丞相不答,翻身转卧。秦氏切闷。使侍女告于两公主曰:“丞相有疾,速临诊视。”

  英阳曰:“昨日饮酒之人今岂病乎?不过欲使吾辈出头也而已。“秦氏忙入告曰:“丞相神气悦惚,见人不知犹向暗里,频吐狂言。奏于圣上,召太医治之如何?”

  太后闻之,召公主责之曰:“设辈之瞒戏丞耜亦已过矣。而闻其病重,不即出见是何事也?是何事也?急出问病。病势若重,促召太医中术业最妙者而治之。”

  英阳不得已,与兰阳诣丞相寝所,留堂上,先使兰阳及秦氏入见丞相。见兰阳或摇双手,或嗔两瞳,初若不相识者,始作喉间之声曰:“吾命将尽矣,要与英阳相决,英阳何往而不来乎?”

  兰阳曰:“相公何为此言乎?”

  丞相曰:“去夜似梦非梦间,郑氏来我而言曰:“相公何负约耶?仍盛怒呵责,以真珠一掬与我,我受而吞之,此实凶征也。闭目则郑女压我之身,开眸则郑女立我之前,此郑女怨我之无信,而夺我之修期也,我何能生乎?命在照刻间矣,欲见英阳者,盖以此也。”

  言未已,又作昏困断尽之形,回面向壁又发胡乱之说。

  兰阳见此举止不得不动,而忧虑大起,出言于英用日。“丞相之病似出于忧疑,非姐姐不可医矣。”

  仍言病状。英用且信且疑,踟蹰不入,兰阳携手同入,丞相犹作谵语,而无非向郑氏之说也。兰阳高声曰:“相公,相公,英阳姐姐来矣,开目面见之。”

  丞相乍举头,频挥手,有欲起之状。秦氏就身扶起,起坐于床上。丞相向两公主而言曰:“少游偏蒙异征,与两位贵主乍结亲,方欲同室而同穴矣,有若拉我而去者,将不得久留矣。”

  英阳曰:“相公识理之人也,何为浮诞之言也?郑氏设有残魂馀魄,九重严邃,百神护卫,渠何能入乎?”

  丞相曰:“郑女方衣吾旁,何而不敢入乎?”

  兰阳曰:“古人见杯中弓影,而有成疑疾者,恐丞相之病亦以弓而为蛇也。”

  丞相不答,但摇手而已。

  英用见其病势转剧,不敢终讳,乃进坐曰:“丞相只念死郑氏,面不欲见生郑氏乎?相公苟欲见之,妾即郑氏琼贝也。”

  丞相佯若不信曰:“是何言也?郑司徒只有一女,而死已久矣,死郑女既在吾之身边,则死郑女之外,岂有郑女乎?不死则生,不生则死,人之常也。一人之身或谓之死,或谓之生,则死者为真郑氏乎?生者为真郑氏乎?生同真也,死则妄也。死固真也,生者诞也。贵主之言,吾不信也。”

  兰阳曰:“吾太后娘娘,以郑氏为养女,封为英阳公主,与妾同事相公,英阴姐姐即当日听琴之郑小姐也,不然姐姐何以与郑氏无毫发爽也?”

  丞相不等,微作呻吟之声,忽昂首作气而占:“我在郑家之时,郑小姐婢子春云,使唤于我矣。今有一言欲问春云,春云亦何在乎?吾欲见之耳!”

  兰阳曰:“春云为谒英阳姐姐,入宫属耳。春云亦忧丞相之疾,来候英旧。”

  自外即入谒曰:“相公贵体少康乎?”

  丞相曰:“春云独留,馀皆出。”

  两公主及漱人,退立于栏头。丞相即起梳洗,整其衣冠,使春云请三人,春云含笑而出。谓两公主及秦夫人曰:“相公邀之矣。”

  四人同入。丞相戴华阳中,着宫锦袍,执白玉如意,倚案席面坐,气象如春风之浩荡,精神如秋水之滢彻,文彩非似病起之人矣。郑夫人方悟见卖,微笑低头,更不问病。兰阳问曰:“相公之气今则如何?”

  丞相正色曰:“少游见近来风俗甚怪,妇女作倘,欺瞄家夫。少游职在大臣之列,每求规正之术,而未得其道,忧劳成病。昔病今愈,不足以烦公主虑也。”

  兰阳及秦氏,惟微笑而不咎。郑夫人曰:“是事非妾等所知,相公如欲医疾,仰禀于太后娘娘。”

  丞相心不胜痒,始乃发笑曰:“吾与夫人只卜后生之相逢矣,今日我在梦中,而亦不知梦耶?”

  郑氏曰:“此莫非太后娘娘子视之仁,皇上陛下并育之恩,兰阳公主之德,惟镂骨铭心而已,岂口吻所可容谢哉?”

  乃细陈颠末。丞相谢于公主曰:“公主盛德,实简策上所未睹者也。少游实无酬报之路,惟期益加敬服之诚,不替钟鼓之乐也。”

  公主称谢曰:“此盖姐姐徽仪柔德,感回天心,妾何与哉?”

  时太宫招宫人问病状,乃知托病之由。大笑曰:“我固疑之矣。”

  乃召见丞相,两公主亦在坐矣。

  太后问曰;“闻丞相与既死之郑女、续已绝之佳缘,不可无一言贺也。”

  丞相俯伏对曰:“圣恩与造化同,虽摩顶旋踵,沥胆露肝,难报其万一也。”

  太后曰:“吾直戏耳,岂日恩也。”

  是日,上受群臣朝贺于正殿。群臣奏曰:“近者景星出,甘露降,黄海青,年谷登,三镇节度纳地而朝,吐著强胡,革心而降,此皆盛德所致也。”

  上谦让,归功于群臣。群臣又奏曰:“丞相杨少游,近作铜龙楼上,骄客吹玉箫而调凤凰,久不下于秦楼,玉堂公务殆将阙矣。”

  上大笑曰:“太后娘娘连日引见,此少游所以不敢出也。朕近当面谕,使之就职矣。”

  明日杨少游就朝堂,理国政,遂上疏请暇,欲将母而来。其疏曰:

  丞相魏国公、驸马都尉——臣杨少游,顿首顿首,百拜上言于皇帝陛下。伏惟臣即楚地编户之民也。生事不过数顷,学业止于一经,而老母在堂,菽永不继,欲营升斗之禄,以备甘毳之供。不揣寸分,猥蒙乡贡,方臣之蹑履赴举,老母临行送之日。“门户贱矣,家业弊矣,堂捐之责,十口之命,皆付于汝之一身。汝其力学决料,以显父母,是吾望也。再禄仕太暴,则躁竞之刺兴。官职太骤,则负乘之患生。汝其戒之。”

  臣敢受母训,铭在心肝,而滥以幼少之年,幸值功名之会,立朝数年,名位扬赫。金马玉童,凿称华贯。而臣既据黄麻紫诰,必须全才。而臣又添叩奉纶,南讨强藩,屈膝受命,西征曲酉捐手。臣本白面一书生也,是岂臣能立一策辨一谋而致此哉?莫非皇威所及,诸将效死,面陛下及反奖其微劳,褒以重爵。臣心之愧扬惶感,有不可论。而老母所戒,躁竞之刺,负乘之患,不幸当之矣。至于锦裔抄简,尤非间巷贱臣所敢当者。而圣明勤劳挚,谬思荐加臣,逃遁不得,冒没承顺,岂不足以辱国家,而羞当世乎?呜呼!老母之所期于臣者,初不过乎寸廪而已。臣之所望于国家者,本不外于一官而已。今臣居将相之位,挟公候之当,奔走王事,不遑将母。臣偃处丹碧之室,而臣母则仅掩茅茨。臣坐享方丈之食,而臣母则不免粗粝。居处饮食,母子绝异。是以富贵处身,而以贫贱待母,人伦废臭,子职堕臭。况臣母年龄已高,疾病沉笃,无他子女可以扶护者。而山川辽阔,信使阻绝,消息亦不能以时相通,陟屺望云,而肝肠已寸断无馀。夸幸国家无事,官府多闹,伏乞陛下谅臣危迫之情,案臣终养之愿,特许数月之暇,使之归省先墓,将归老母。母子同居,歌咏圣德,得以尽融灭之乐,反哺之诚。则臣谨当弥竭穆幸之忠,誓报体下之恩臭,伏乞陛下矜阔焉。

  上览之叹曰:“孝哉杨少游也。特赐黄金千斤,彩帛八百匹,归为老母寿,且令辇母遣返。丞相入阙,祗肃拜辞于太后,太后赐赉金帛,倍蓰于皇上恩典矣。退与两公主及秦贾两娘相别。

  行到天津,鸿月两妓,因府尹是通已来待于客馆。丞相笑谓两妓曰:“吾之此行乃私行,非王命也,两娘何以知之?”

  鸿月曰:“丞相魏国公,驸马都尉之行,深山穷谷亦皆奔走耸动。妾等虽蛰居于山林寂寥之地,岂无耳目乎?况府尹老爷敬待妾等,亚于相公,相公之来,不敢不报。昨年相公奉使过此,妾等尚有万丈之光辉。今相公位益崇,而名益著,臣妾之荣亦转加百层矣。闻相公娶两公主为女君,未知两位公主能容妾等否?”

  丞相曰:“两公主一则乃至天子御妹,一则郑司徒女子,太后取郑氏为养女,而即桂娘所荐也。郑氏与桂娘,有汲引之恩,且与公主俱有及人之仁,容物之德,岂非两娘之福乎?鸿月相顾而贺。丞相与两人经夜。

  行到故乡。初以十六岁书生,离亲远游,及其来觐,拥大丞相之轩本,亸魏国公之印绶,重之以驸马之豪贵,四年间所成就者何如耶?入谒于母夫人。柳氏执其手而抚其背曰:“汝真吾儿杨少游耶?吾不能信也!当昔诵六甲、赋五言之时,岂知有今日荣华也?”

  喜极面泪下也。丞相立名成功之终始,娶室卜妾之颠末,悉告无馀。柳夫人曰:“汝父亲每以汝为大吾门者,惜不令汝父亲见之也。”

  丞相省祖先丘墓,以赏赐金帛,为大夫人设大宴献寿,请宗族故旧邻里,宴饮十日,陪大人登程。诸路方伯,列邑守宰,辐辏护行,光彩辉映于一方矣。过洛阳分付本州,招鸿月两妓。还报曰:“两娘子同向京师,已有日矣。”

  丞相颇以交违为怅缺。

  至皇城,奉大夫人于丞相府中,诣阙肃谢。赐赉金银彩缎十车,俾为大夫人寿。请满朝公卿,设三日大酺以娱之。丞相择吉日陪大夫人,移入于御赐新第。园林台沼亭榭官宇,下皇居一等。郑夫人、兰阳公主行新婚之礼,秦淑人、贾孺人亦备礼谒见。币物之盛,礼貌之恭,足令大夫人敷和气,耸欢心也。丞相既承寿亲之命,以恩赐之物,又设大宴三日。两宫梨园之乐,移御厨之撰,宾客倾朝廷矣。丞相具彩服与两公主,商擎玉杯,以次献寿。柳夫人甚乐。宴束罢,闻人人告,门外有两女子,纳名于大夫人及丞相座下矣。丞相曰:“必鸿月两姬也。”

  以此意告于大夫人,即招入。两妓叩头拜谒于阶前。众宾皆曰:“洛阳桂蟾月、河北狄惊鸿,擅名久矣,果绝艳,非杨丞相风流,何能致此也?”

  丞相命两艘各奏其艺。鸿月一时齐起,曳珠厦登琼筵,拂藕肠之轻衫,飘石榴之彩袖,对舞霓裳羽表之曲,落花飞絮,掩乱于春风。云影雪色,明灭于锦帐。汉宫e燕,再生于都尉官中。金谷绿珠,却立于魏公堂上。柳夫人,两公主,以锦繍缣帛赏赐两人。秦淑人与蟾月旧相识也,话旧论情,一喜一悲。郑夫人手把一相别劝桂娘,以醐荐进之恩。柳夫人谓丞相曰:“汝辈进谢于蟾月,而忘我从妹乎?不可谓不背本者也。”

  丞相曰:“少子今日之乐,皆錬师之德也。况母亲既入京师,虽微下教,固欲奉请矣。”

  即送人于紫请观诸女冠云。杜錬师入蜀三年尚未归矣,柳夫人甚恨恨焉。


第十四回 乐游园会猎斗春色 油碧车照摇古风光


 鸿月入杨府之后,丞相侍人日益多矣。备定其屠处,正堂曰庆福堂,大夫人居之。庆福之前日燕喜堂,左夫人英阳公主处之。庆福之西日凤箫官,右夫人兰阳公主处之。燕喜之前凝香阁、清和楼,丞相处之。时时设宴于此。其前太史堂、礼宾堂,丞相接宾客听公事之处也。风萧官蹦南寻兴院,即淑人秦彩风之室也。燕喜堂以东迎春阁,即孺人贾春云之房也。清和楼东西,皆有小樱。绿窗朱栏,蔽亏掩映。周回作行阁,以接于清和楼。凝香阁东,日赏花楼,酉日望月楼。桂狄两姬各占其一楼。宫中乐姬八百人,皆无下有色有才也。分作东西部。左部四百人,桂蟾月主之。右部四百人,狄惊鸿掌之。教以歌舞,课以管弦,每月会清和阁,较两部之才。丞相陪大夫人,率两公主,亲自乐,第以赏罚,胜者以三杯酒赏之。头插彩花一枝,以为光荣。负者以一杯冷水罚之。墨笔画一点于额上,以愧其心,以此众妓之才日渐精熟。魏府、越宫女乐,为天下最。虽梨园弟于,不及于两都矣。一日两公主与诸娘陪大夫人,而丞相持-封书,自外轩而入。授兰阳公主曰:“此即越王之书也。”

  公主展看,其书曰:

  春日清和,丞相钧体蔓福。顷者国家多事,公私无暇,乐游原上,不见驻马之人。昆明池头,无复泛舟之戏。递夸歌舞之地,便作蓬蒿之场。长安父老每说祖宗繁华古事,往往有流涕者,珠非太平之气象也。夸赖皇盛圣,丞相伟功,回海宁溢,百姓安乐,复开元天宝间乐事,即今日其会也。况春色未薯,天气方和,芳花懒柳,能使人心骀荔。美景赏心,俱在此时矣。愿与丞相相会于乐游原上,或观猎或听乐,铺张升平盛事。丞相若有意于此,即约日相报,使寡人随生,幸甚。

  公主见毕,谓丞相曰:“相公知越王之意乎?”

  丞相曰:“有何深意?不过欲赏花柳之景也。此固游闲公子风流事也。”

  公主曰:“相公犹未尽知也。此兄所好者惟美色风乐,其宫中绝色佳人非一二。而近闻所得宠姬即武昌妓名玉燕也。越富美人自见玉燕,魂丧魄褫,以无盐、嫫母自处,可知其才与貌,独步于一代也。越王兄闻吾宫中多美人,欲效王恺石崇之相较也。”

  丞相笑曰:“我果泛见矣,公主先获越王之心也。”

  郑夫人曰:“此虽一时游戏之事,不必见屈于人也。”

  目鸿月而谓之曰:“军共虽养之十年,用之在一朝。兹事胜负,都在于两教师掌握之中,汝辈须努力焉。”

  蟾月对曰:“贱妾恐不可敌也。越国风乐擅于一国,武昌玉燕呜于九州,越王殿下既有如此之风乐,又有如此之美色,此天下之强敌也。妾等以偏师小卒,纪律不明,旗鼓不整,恐未及交锋,便生倒才之心也。妾等之见笑不足关念,而只恐贻羞于吾府中也。丞相曰:“我与蟾娘初遇于洛阳也,蟾娘称有青楼三绝色,而玉燕亦在其中,必此人也。然青楼绝色只有三人,耐今我已得伏龙风雏,何畏项羽之一范增乎?”

  公主曰:“越王姬妾中美色,非独一玉燕也。”

  蟾月曰:“越宫中,粉其腮而胭其颊者,无非全山草木也,有走而已,吾何敢当哉?愿娘娘问策于狄娘。妾本来胆弱,闻此言便觉歌喉自废,恐不能唱曲也。”

  惊娘愤然曰:“蟾娘于此果真说话耶?吾两人横行于关东七十馀州,擅名之妓乐无不听之,鸣世之美色无不见之,此膝未会屈也,何可遽让于玉燕乎?世有倾城倾国之汉夫人,为云为而之楚台神女,或有一毫自歉之心。不然,彼玉燕何足惮哉?”

  蟾月曰:“鸿娘发言何其太容易耶?吾辈会在关东,所参者大则太守方伯之宴,小则豪士侠客之会,未遇强设固其宜也。今越王殿下,生长于大内,万玉丛中眼目甚高,评论太峻,所谓观太山而泛沧海者也,丘垤之微、涓流之细,岂入于眼孔乎!此以孙吴为敌,与贲育而斗力,非庸将孺子所抗也。况玉燕即帷幄中张子房也,能决胜于千里之外,何可轻之?今鸿娘徒为赵括之大谈,吾见其必败也。”

  仍告丞相:“狄娘有自多之心,妾请言狄娘之短处,狄娘之初从相公,盗骑燕王千里马,自称河北少年,欺相公于邯郸道上,使鸿娘苟有蝉妍㛀娜之态,则相公岂以男子知之乎?且承恩于和公之日,乘夜之昏,假妾之身,此所谓因人成事者也。今对贱妾,有此夸大之言,不亦可笑乎?”

  惊鸿笑曰:“信乎人心之不可测也。贱妾之未从相公也,誉之如月殿垣娥。今乃毁之,如不值一钱者。此不过丞相待妾过于蟾娘故,蟾娘欲专相公之宠,有此妒忌之言也。”

  蟾娘及诸娘子皆大笑。

  郑夫人曰:“狄娘之纤弱非不足也,自是丞相一双眸子不能清明之致也。鸿娘名价不必以此而低也。然蟾娘之言,盖是确论。女子以男服欺人者,必无女子之姿态也。男子以女妆瞒人者,必欠丈夫之气骨也。皆因其不足处,而逗其诈也。”

  丞相大笑曰:“夫人此言盖弄我也,夫人一双眸子亦不清明,能辨琴曲而不能辨男子,此有耳而无日也,七窍无一,则其可谓全人乎?夫人虽讥此身之贱劣,见我凌烟阁画像者,皆称形体之壮成风之猛矣。”

  一座又大笑。

  蟾月曰:“方与劲敌对阵,岂可徒为戏谈?不可全恃吾两人,贾孺人亦同往如何?越王非外人,淑人亦何赚之有?”

  秦氏曰:“桂狄两娘若入于女进士场中,当效一寸之力矣。歌舞之场安用妾哉?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也。桂娘必不能成功也。”

  春云曰:“春云虽歌舞之才,惟妾一身贻笑于人,则不过为妾身之羞,岂不欲观光于盛会哉?妾若随去,则人必指笑日‘彼乃大丞相魏国公之妾也,郑夫人及公主之媵也。’然则此贿笑于相公也,贻忧于两嫡也。春云决不可往矣。”

  公主曰:“岂以春娘之去,而相公被笑于人,我亦因君而有忧乎?”

  春云曰:“平铺彩锦之步障,高褰白云之帐幕,人皆日曰:‘杨丞相宠妾贾人来矣。’骈肩接武争先,纵观及其移登筵,乃蓬头垢面也。然则人皆大惊大诧,以为杨丞相有邓都于之病也,此非贻笑于相公乎?至于越王殿下,平生未尝见累秽之物,见妾必呕逆面气不平矣。此非贻忧手娘娘乎? ”公主曰:“甚矣春娘之谦也。春娘昔者以人而为鬼,今欲以西施而为无盐,春娘之言,无足可信也。”

  乃问于垂相曰:“答书以何日为期乎?”

  丞相曰,“约以明日会矣。”

  鸿月大惊曰:“两部教坊犹未下令,势已急矣,可奈何哉?”

  即召头妓而言曰:“明日丞相与越王,约会于乐游原,两部诸妓,须持乐器饰新牧,明晓陪丞相行矣。”

  八百妓女一时闻令,皆理容齐眉,执器习乐,为明日计矣。

  翌晓天明,丞相早起,着戎服佩弧矢,乘雪色千里崇山马,发猎士三千人,拥向城南。蟾月惊鸿,雕金镂玉,缀花裁叶,各率部妓结束随行。并乘五花之马,跨金鞍蹑银镫,横拖珊瑚之鞭,轻揽琐珠之辔,昵随丞相之后。几百红妆,皆乘骏骢,拥鸿月左右而去。中路逢越壬。越王军容女乐,足与丞相之行并驾矣。

  越王与丞相并镳面行,问于垂相曰:“丞相斯骑之马,何国之种也?”

  丞相曰:“出于大宛国也,大王之马亦似宛种也。”

  越王日。“然。此马之名千里浮云聪。去年秋陪天子,猎于上林,天厩万马皆追风逸足,而无追厦于此者,即夸张驸马之桃花聪,李将军之乌雅马,皆称龙种,而如此马皆驽骀也。”

  丞相曰:“去年讨吐蕃时,探险之水,崭截之壁,人不能着足,而此马如蹈平地,未尝一蹶。少游之成功实赖此马之力。杜予美所谓:‘与人一心成大功’者,非耶?少游班师之后,爵位骤崇,职务亦闲,隐乘平轿,缓行坦途,人与马俱欲生病矣。请与大王,挥鞭一驰,较健马之快步,试旧将之馀勇。”

  越王大喜曰:“亦吾意也。”

  遂吩咐于侍者,使两家宾客厦女乐,归待子幕次。

  王欲举鞭马矣,适有大鹿,为猎军所遂,掠过越王之前。王使马前壮士射之,于是众矢齐发,皆不能中。大王怒耀马而出,以一矢射其左肋而殪之一,众军皆呼“千岁”。丞相称之曰:“大王神弓无异汝阳正也。”

  王曰:“小拽何足称乎?我欲见丞相射法,亦可试否?”

  言未讫,天鸦一只适自云间飞来。诸军皆曰:“此禽最难射也,宜用海东青也。”

  丞相笑曰:“汝姑勿放。”

  即抽箭翻身仰射,中鸦左耳而坠于马前。越王大赞曰:“丞相妙手,今之春由已也。”

  两人遂挥鞭一哨,两马齐出,星流电迈,神行鬼闪,瞬息之间已涉大野而登高丘矣。按辔并立,周览山川,领略风景,仍论射剑术,淫淫不止。侍者始追厦,以所获苍鹰白鹅盛银盘而进之。两人下马披草而坐,拔所佩宝刀,割肉灸啖,互劝深杯。遥见红袍两官飞鞋而来,一队从人随其后,盖自城中而出也。一人疾走而告只,“两殿宣酝矣。”

  越王往候幕中,两太监酌御赐黄封美酒,以劝两人。仍授龙凤彩笺一封,两人盥手跪伏开见,以大猎郊原为题而赋进矣。两人顿首回拜,各赋回韵一首,付黄门而进之。丞相诗曰:


    • 晨驱壮士出郊垌,剑若秋莲矢若星。

    • 帐里群娥天下白,马前只翮海东青。

    • 恩分玉酝争含感,醉拽金刀自割腥。

    • 仍忆去年西塞外,大荒风雪猎王庭。

  越王诗曰:


    • 躞蹀飞龙闪电过,御鞍呜鼓立平坡。

    • 流星势疾歼苍鹿,明月形开落白鹅。

    • 杀气能教豪兴发,圣恩留带醉颜酡。

    • 汝阳神射君休说,争似夸朝得隽多。

  黄门拜辞而归。于是两家宾客以次列坐。庖人进馔,饤饾生香。骆驼之峰,猩猩之唇,出于翠釜。南越荔芰,永嘉甘柑,相滥于玉盘。王母瑶池之宴人无见者,汉武柏粱之会事已古矣,不必强拔,而比之人间之珍品异羞,蔑有加于此者。女乐数千,三匝四围,罗绮成惟,环瑕如雷,一束纤腰,争妒垂杨之枝,百队娇容,欲夺烟花之色。豪丝哀竹,沸曲江之水,冽唱繁音,动终南之山。

  酒半,越王谓丞相曰:“小生过蒙丞相厚眷,而区区徽诚,无以自效,携来小妾数人,欲睹丞相一欢。请召至于前。或歌或舞献寿,丞相如何?”

  丞相谢曰:“少游何敢与大王宠姬相对乎?妾恃姻娅之谊,敢有僭越之计焉。少游侍妾数人亦有为观盛会而来者,少游亦欲呼来,便与大王侍妾,各奏长技,以助馀兴。”

  王曰:“丞相之教亦好矣。”

  于是螗月、惊鸿及越宫四美人,承命而至,叩头于帐前。丞相曰:“昔者宁王畜一美人,名日芙蓉大白,恳于宁王,只听其声不得见其面。今少游见四仙之面,所得比太白十倍矣。彼四美人姓名云何?”

  四人起而对曰:“妾等即金陵杜云仙、陈留少蔡儿、武昌万玉燕、长安胡英口也。”

  丞相谓越王曰:“少游曾以布衣游于两京间,闻玉燕娘子之盛名,如天上人。今见其面,实过其名矣。”

  越王亦闻知蟾月两人姓名,乃曰:“此两人天下所共雄者,而今者皆入于丞相之府,可谓得其主矣。未知丞相得此两人于何时乎? ”丞相对曰:“桂氏少游赴举之日,适至洛阳,渠自从之。狄女曾入于燕王宫,少游奉史燕同也,狄女抽身随我,追及于复路之日矣。”

  越王抚掌笑曰:“狄娘子之侠气,非杨家紫衣者所比也。然狄娘子从相公之日,相公职是翰林,且受王节,则麟风之瑞,人皆易见。桂娘于昔当相公之穷困,能知今日之富矣。所谓识宰相于尘埃者也,尤亦奇也。未知丞相何以逢得于客路乎?”

  丞相笑曰:“少游追念其时之事,诚可咳也,下土穷儒,驴一童,问关远路,为饥火所追,过饮村店之浊醪,行过天津桥上,适见洛阳才士数十人,大张娼乐于楼上,饮酒赋诗。少游弊衣破巾,诣其座上,蟾月亦在其中。虽诸生奴仆,未有如少游之疲弊者。而醉兴方浓,不知惭愧,拾掇荒芜之词,不知其诗意如何,句格如何,而桂娘拈出其诗众篇之中,歌而咏之。盖座中初约,诸人所作,若入于桂娘之歌者,则赏让与桂娘子其人,故不敢与少游相争。此亦缘也。”

  越王大笑曰:“丞相为两场状元,吾以为天地间快乐之事,是事之快,高出于状元上也。其诗必妙也。可得闻欤?”

  丞相曰:“酵中卒尔之作何能记乎?”

  王谓蟾月曰:“丞相虽已忘之,娘或记诵否?”

  蟾月曰:“贱妾尚能记之,未知以纸笔写呈乎,以歌曲奏之乎?”

  王尤喜曰:“若兼闻娘子之玉声则尤悦矣。”

  蟾月就前以过云之声歌以奏之,满座皆为之动容。王大加称服曰:“丞相之诗才,蟾月之绝色清歌,足为三绝也。第三诗所谓‘花枝羞杀玉人妆,未吐纤歌口已香’者,能画出蟾娘,当使太白退步也。近世之蕀句饰章,抽黄批白者,安敢窥其藩篱乎?”

  遂满酌金钟以赏鸿月两人与越工宫四美人。迭舞空歌献寿,宾主真天生敌手,少无参差。面况玉燕本与鸿月齐名。其馀三人,虽不及于玉燕,亦不远矣。王颇自慰喜而已。

  醉甚,止巡,与宾客出,立于帐外。见武士击刺奔突之状。王曰:“美女骑射亦甚可观。故吾宫中精熟弓马者,有数十人矣。丞相府中美人,亦反有自北方来者。下令调发使之射雉逐兔,以助一场欢笑,如何?”

  丞相大喜,命拣能弓马者数十人,使与越宫娥赌胜。惊鸿起告曰:“虽不习操弧,亦惯见他人之驰射。今日欲暂试之矣。”

  丞相喜,则解给所佩画弓。

  惊鸿执弓而立,谓诸美人曰:“虽不能中愿,诸娘匆笑也。”

  乃飞上于骏马,驰突于帐前。适有赤雉自草间腾上,惊鸿乍转纤腰,执弓鸣弦,五色彩羽倏落于马前。丞相越王击掌大噱。惊鸿转身还驰下于帐外,稳步就座。诸美人皆称贺曰:“吾辈虚做十年工夫矣。”

  蟾月内念曰:“吾两人虽不让于越宫女,彼乃四人,吾则一双,孤单甚矣,恨不拉春娘而来也。歌舞虽非春娘所长,其艳色美谈,岂不能压倒云仙辈乎?”

  咄咄不巳矣。忽骋嘱,则两美人自野外驱油壁车,转行于绿阴芳草之上,稍稍前进矣,俄到帐前之外。

  守门者曰:“自越宫来乎?从魏府至乎?”

  御者曰:“此车上两娘,即杨丞相小室,适有些故,初未皆来矣。”

  门卒入告于丞相。丞相曰:“是必春娘欲观光而来,行色何其太简耶?”

  即命召入。两娘子卷珠箔自车中而出。在前者沈袅烟,在后者,宛是梦中所见之洞庭龙女也。两人俱进丞相座下,叩头拜谒。丞相指越王而言曰;“此越王殿下也,汝辈以礼谒之。”

  两人礼毕。丞相赐坐。使与鸿月同坐。

  丞相谓王曰:“被两人征伐西蕃时所得也,近因多事来及率来。必闻少游与大王同乐,欲观盛会而至矣。王更见两人,其色与鸿月雁行,而缥缈之态,超越之气,似加一节矣,王大异之,越官美人亦皆颤如灰色矣。王问曰:“两娘何姓名也?何地人耶?”

  一人对曰:“小妾袅烟,姓沈氏,西凉州人也。”

  一人又对曰:“小妾凌波,姓白氏,曾居潇湘之间,不幸遭变,避地西边,今从相公而来耳。一王曰:“两娘子殊非地上人也。能解管弦否?”

  袅烟对曰:“小妾塞外贱妾,未尝闻丝竹之声,将以何技以娱大王乎?但儿时多事,浪学剑舞,而此乃车中之戏,恐非贵人所可见也。一王大喜,谓丞相曰:“玄宗朝,公孙大娘剑舞鸣于天下,其后此曲遂绝不传于世。我每咏杜子美诗,而恨不及一快靓也,此娘子能解剑舞,快奠甚焉。”

  与丞相各解赠所佩之剑。袅烟卷袖解带,舞一曲于金銮之前,倏闲辉耀,纵横顿挫,红妆白刃,炫幻一色,若三月飞雪,乱洒于桃花丛上,俄而舞神转急,剑锋愈疾,霜雪之色忽满帐中。袅烟一身不复见矣。忽有一丈青虹,横亘天衢,飒飒寒飒,自动于樽俎之间,座上皆骨冷而发竦。袅烟欲尽所学之术,恐惊动越王,乃罢舞掷剑,再拜而退。王久乃定神,谓袅烟曰:“世人剑舞何能臻此神妙之境?我闻仙人多能剑术,娘子得非其人乎?”

  袅烟曰;“西方风俗,好以兵器作戏,故妾童稚之年虽或学习,岂有仙人之奇术乎?”

  王曰;“我还宫中,当择诸姬中便捷善舞者而进之,望娘子勿惮教授之劳。”

  袅烟拜而受命。王又问于凌波曰:“娘子有何才乎?”

  凌波对曰:“妾家近在湘水之上,即皇英所游之处也。有时乎,天高夜静,风清月白,则宝瑟之声尚在于云霄间。故妾自几时,仿其声音,自弹自乐而已,而恐不合子贵人之耳也。”

  王曰:“虽因古人诗句,知湘妃之能弹琵琶,而未闻其曲流传于世人也。娘子若能传得此曲,啁啾俗乐何足聆乎?”

  凌波自袖中出二十五弦,辄弹一曲,哀愁清切,水落三蛱,雁号长天,四坐凄然下泪。已而千林自撮,欣声乍动,枝上病叶,纷纷交坠。越王大异之曰:“吾不信人间曲律,能回天地造化之权。娘若人间之人,则何能使发育之春为秋,敷荣之叶自零也?俗人亦可学此曲欤?”

  凌波曰:“妾惟传古曲之糟粕而已,有何神妙之术而不可学乎?”

  万玉燕告于王曰:“妾虽不才,以平日所习之乐,试奏《白莲曲》矣。”

  斜抱秦筝,进于席前,以纤葱拂弦,能奏二十五弦之声,运指之法,清高流动,殊可昕也。丞相及鸿月两人亟称之,王甚悦。

第十五回 驸马罚飮金屈卮 圣主恩借翠薇宫


是岳乐游原之宴,烟渡两人未至助欢,王及丞相兴虽有馀,而野日将夕矣。乃罢饮。两家各以金银彩缎为缠头之资、量珠以斗,堆锦如阜。越王与丞相,带月色而入城门,钟声闻矣。两家女乐争途选先,佩响如水,香气拥街,谴簪照珠尽入于马蹄,窸窣之声,闻于暗尘之外。长安士女聚观如堵。百岁老翁垂泪而言曰:“我昔发未总时,见玄宗皇帝幸华清宫,其戚仪如此。不图垂死之日,复见天平景象也。”

  此对两公主与秦贾两娘陪大夫人,正待丞相之还。丞相上堂,引沈袅烟、白凌渡,现于大夫人及两公主。郑夫人曰:“丞相每言,得赖两娘子急难之恩,幸成数千里拓土之功,故吾每以曾未见为恨矣。两娘之来何太晚耶?”

  烟波对曰:“妾等远方乡暗之人也,虽蒙丞相一顾之恩,惟恐两夫人不虚一席之地,未敢即踵于门下矣。顷入京师,得闻于行路,则皆称两公主,有关雎乔木之德,化被疏贱,恩覃上下云。故方欲冒僭进谒之际,适值丞相观猎之时,叩参盛事,获承下诲,妾等之幸也。”

  公主笑谓丞相曰:“今日宫中花色正满,植公必自夸风流,而此皆吾兄弟之功也。相公知之”丞相大笺曰:“俗云贵人喜誉,言非妾也。彼两人新到宫中,大畏公主威风,有此谣言,公主乃欲为功耶?”

  一座哗然大笑。

  秦贾两娘子问于蟾月两人曰:“今日宴席胜负如何?惊鸿答曰:“螗娘笑妾大言矣。妾以一言,使越官夺气。诸葛孔明,以片舸入江东,掉三寸之舌,说利害之机。周公瑾鲁子敬辈,惟口呿喘息而不敢吐。平原君入楚定从,十九人皆碌碌无成事,使赵重于九鼎大吕者,非毛先生一人之功乎?妾志大,故言亦大之,言未必无实也。问于蟾娘,则可知妾言之非妄也。”

  蟾月曰:“鸿娘弓马之才,不可谓不妙:而用于风流阵,则虽或可称,置于矢石场,则安能驰一步而发一矢乎?越宫夺气所以服,新到两娘子仙貌仙才也,何足为鸿娘之功乎?我有一言当问鸿娘说也。春秋之时,贾夫人虢甚丑陋,天下所共唾也。娶妻三年,其妻未曾一笑。与妻出郊,适射获一雉,其妻始笑。鸿娘之射雉,或与贾夫人同乎?”

  惊鸿臼;“以贾夫人之丑貌,能园弓马之才赌得其妻之笑,若使有才有色,而且能射雉,则尤岂不使人爱敬乎?”

  蟾月笑曰:“鸿娘之自夸,愈往而愈甚,此无非丞相宠爱之过,而骄其心电。”

  嶴相笑曰:“我固知蟾娘之多才,而不知有经术也。今复兼春秋之癖也。”

  蜡月曰:“妾困时或涉猎经史,而岂日能之?”

  翌日,丞相入朝于上。太后召见丞相及越王。两公主已入宫在座矣。太后谓越王曰:“吾儿昨日与丞相以春色相较,孰胜孰负?”

  越王奏曰:“附马完福,非人所争。但丞相如此之福,在女子亦为福乎不为福乎?一娘娘以此问于丞相。丞相奏曰:“越工谓不胜于臣者,正如李白见崔颢诗,而套其气也。于公主为福不为福,臣非公主不能自知,问于公主。”

  太后笑顾两公主。公主对曰:“夫妇一身荣辱苦乐,不宜异同,丈夫有福,则女于亦有福也。丈夫无福,则女子亦无福也。丞相之所乐,小女亦同乐而已。”

  越王曰:“妹子之言虽好,非肺腑之言也。自古驸马未有如丞相之放荡者。此由于纪纲之不严也。愿娘娘下少游于有司,问轻朝廷、蔑国法之罪。”

  太后大笑曰:“驸马诚有罪矣。若欲以法治之,则其为老身及儿女之忧不浅,故不得不屈公法而循私情矣。”

  越王复奏曰:“虽然丞相之罪,不可轻赦,请推问于御前。观其爱辞而处之可也。”

  太后大笑。越王代草问目,有曰:

  自前古为驸马者不敢畜姬妾者,非风流之不足也,非衣食之不赡也,盖所以敬君父也,尊国体也。况兰阳两公主,以位则寡人之女也,以行则妊姒之德也。

  驸马杨少游,不思敬奉之道,徒怀狂荡之心,栖心于粉黛之窟,游意于绮罗之丛,猎取美色甚于饥谒,朝求于东暮取于西,穷燕赵之色,饫郑卫之声,蚁屯于台榭,蚌闹于房闼。两公主虽以樛木之德,不生妒忌乏心,在少游敬谨之道,安敢乃尔?骄侏自恣之罪,不可不惩。毋隐直招,以俟处分。

  丞相乃下殿,伏地免冠待罪。越王出立于栏外,高声读问目,丞相听讫纳拱,其辞曰:

  小臣杨少游,猥浆两殿之盛眷,骤玷三占之崇班,则荣已极矣。两公主秉塞渊之德,有翠瑟之和,则愿已足矣。而童心尚存,豪气不除,过耽声妓之乐,略聚歌舞之女,此无非小臣狃于富贵,溢于盛满,不知自检之失。而臣窃伏见,国家夸申为驸马者,设有婢妾,若婚娶前所得,自有分拣之通。小臣虽有府中侍妾淑人秦氏?皇上所命,宜不在指论之列。小妾贾氏,臣曾在郑家花园时,使令于前者也。小妾桂、狄、沈、白四介女,或未及释葛时所卜,或奉命外国时所从,而皆在婚礼以前。至若并畜于府中,盖从公主之命也。非小臣所敢擅者也。论以国制,断以王法,宜无可论之罪。圣教至此,惶恐迟晚。

  太后览毕大笑曰:“多畜姬妾,不害为大夫风度,容有可恕。而过好杯酌,疾病可虑,推考可也。”

  越王复赛曰,“驸马府中,不享姬妾。少游虽诿于公主,在其自处之道,实有万万不可者。更以此推问可也。“丞相着急,乃叩头谢罪。太后又笑日。“杨郎真社稷臣也,我岂以女婿待之?”

  仍命整冠上殿。越王又奏曰:“少游功大,虽难加罪,‘国法亦严,不可全释。宜用酒罚。”

  太后笑而许之。

  宫女擎进白玉小杯。越王曰:“丞相酒量本来如鲸,罪名亦重,安用小杯?自择能容一斗金屈卮,满酌清冽酒而授之。丞相酒户虽宽,连饮数斗,安得不醉乎?乃叩头奏日。“牵牛过眷,织被聘岳,少游以畜妾于家中,被岳母之罚,为天王家女婿诚难矣。臣太醉请退去矣。”

  仍欲起而仆之。太后太笑,命宫女扶送于殿门之外,谓两公主日。“丞相为酒所困,气必不平,汝等即随去。”

  公主承命即随丞相而去。

  太夫人张烛堂上方待丞相,见丞相大酵,问日。“前日虽宣酝之命,不曾一醉矣。何今过醉耶?”

  丞相以醉眼怒视公主,久而答曰:“公主兄越王,诉评于太后,勒成小于之罪,小子虽善为说辞,仅得清脱。越王必欲加罪,挑于太后,罚以毒酒。小于若无酒量,几乎死矣。此虽越王含憾于乐原之见屈,必欲报复,而亦兰阳猜我姬妾太多,乃生妒忌之心,与其兄挟谋,而必欲困我也。平日仁厚之心不可恃矣。伏望母亲以一杯酒罚兰阳,为小子雪愤。”

  柳夫人曰:“兰阳之罪,本不分明。且不能饮一勺之酒,汝欲使我罚之,以茶代酒可也。”

  丞相曰。“小子必欲以酒罚之。”

  柳夫人笑曰。“公主若不饮罚酒,则醉客之心必不解矣。”

  使侍太送罚酒于兰阳。公主执杯欲饮,丞相忽然生疑,欲夺其杯而尝之,兰阳急投于席上。丞相以指濡盏底馀沥,吸而尝之,乃砂糖汁也。丞相曰:“太后娘娘若以砂糖水罚小于,则母亲亦当以砂糖水罚兰阳,而小子所饮者酒也,兰阳安得独饮砂糖水平?”

  招侍女日“持酒槽而来。”

  自酌一杯而送之。公主不得已尽饮。丞相又告于夫人曰:“劝太后而罚臣者虽兰阳,郑氏亦与其谋,故在太后座前见儿子受困,目兰阳而笑之,其心不可测矣。愿母亲又罚郑氏。夫人大笑,又以罚杯送于郑氏。郑氏离座而饮。

  夫人曰:“太后娘娘罚少游,因少游姬妾。而今公主两人皆饮罚酒,姬妾亦安得宴然平?”

  丞相曰:“越王乐原之会,盖为斗色。而鸿月、烟波,以小击众,以弱敌强,一战树勋,先奏捷书,致令越王怀憾,仍使小子受罚,此四人可罚也。”

  柳夫人曰:胜战者亦有罚乎?醉客之育可笑!”

  即招四人,各罚一杯。四人饮毕,鸿月两人跪奏于柳夫人曰:“太后娘娘之罚丞相,实责姬妾之多,非为乐游原之胜也。彼烟、波两人,尚未奉丞相枕席,而与妾同饮罚酒,不亦冤枉乎?贾孺人奉栉于丞相,如彼之久,受恩于丞相,如彼之专,而且不参乐原之会,独免此罪,下情皆菀抑矣!”

  柳夫人曰:“汝辈之言是也,以一大杯罚春云。”

  春云含笑而饮。

  此时诸人皆饮罚杯,座中颇觉纷纭。兰阳公主彼困于酒,不堪其苦。而惟淑人,端坐座隅,不言不笑。丞相日。“秦氏独醒,窃笺醉客之颠狂,亦不可不罚。满酌一杯而传之。”

  秦氏亦笑而饮。柳夫人问于公主曰:“公主素不饮酒,酒后之气如何?”

  答曰:“头疼正苦矣。”

  柳夫人使秦氏归寝房,仍使春云酌酒而来,把酒而盲曰:“吾之两妇,女中之圣也。吾每恐损福矣。少游酗酒使狂,至今公主不宁。太后娘娘若阐之,则必过虑矣。老身不能教诲,儿子有此妄举,老身亦不可谓无罪。吾以此杯自罚矣。”

  尽饮之。丞相惶恐跪告曰:“母亲因儿子狂悖有此自罚之教,儿子之罪,岂当笞而止哉?”

  使惊鸿满酌一大碗而来,执台而跪曰:“少游不从母亲之教,令未免贻忧于母亲,谨饮罚酒矣。”

  尽吸,大醉不能定坐,而欲向凝番阁,以手指之。大夫人使舂云扶而往之。春云曰:“贱妾不敢陪往矣。桂娘子、狄娘子妒小妾有宠矣。”

  仍嘱螗月两娘、使之扶去。螗月曰:“春娘因吾一言而不去,妾尤有嫌矣。”

  惊鸿笑而扶携丞相而去。诸人乃散。

  丞相以烟波两人性爱山水,花园中有一亩芳塘、清如江湖。池中有彩闻名映娥楼,使凌波居之。池之南有假山。尖峰上玉,重壁积铁,老松阴密,瘦竹影疏。中有一亭,名日冰雪轩,使袅烟居之。诸夫人及众娘子游花园之时,则两人为山中主人矣。诸人从容谓凌波曰:“娘子神通变化,可得一观乎?”

  凌波对日。“此贱妾前身之事。妾乘天地之运,借造化之力,尽脱前身,幻受人形,所夺鳞甲,堆积如山,雀变而为蛤之后,岂有两翼可以翱翔乎?”

  诸夫人曰:“理固然矣。”

  袅烟虽时时剑舞于大夫人及丞相、两公主之前,以供一时之玩,而亦不肯频舞,曰:“当时虽借剑术以逢丞相,而杀伐之戏,元非当时所可见也。”

  此后两夫人、六娘子相得之乐,如鱼川泳而乌云飞,相随相依,如篪如埙、丞相恩情彼此均一,此虽诸夫人圣德,能致一家之和,而盖当初九人在南岳时,其发愿如此故也。

  一日两公主相议曰:“古之人,姐妹诸人婚嫁于一国之内,或有为人妻者,或有为人妾者,而今吾二妻六妾,义逾骨肉,情同姐妹,其中或有从外国而来者,岂非天之所命乎?身姓之不同,位次之不齐,有不足拘也。当结为兄弟,以姐妹称之可也。”

  以此意言于六娘子,六娘子皆力辞。而春云、鸿月尤落落不应。郑夫人曰:“刘、关、张三人,君臣也,终不废兄弟之义。我与春娘,自是闺中管鲍之交也,为兄为弟何不可之有?世尊之妻,本家之女,尊卑绝矣,贞淫别矣。同为大释之弟子,终得上乘之正果,厥初微贱,何关于毕境之成就?两公主遂与六娘子诣宫中所藏观音画像之前,焚香展拜,作誓文而告之。其文曰:

  维年月日,弟子郑氏琼贝、箫和李氏,彩凤秦氏,春云贾氏、蟾月桂氏、惊鸿狄氏、袅烟沈氏、凌波白氏,越宿斋沐,谨告于南海大师之前。世之人或有以四海之人而为兄弟者,何则以其气味之合也?或有以天伦之亲,而为路人者,何则以其情志之乖也?弟子八人等,始虽各生于南北,散处于东西,而及长,同事一人,同居一室,气相合也,义相孚也。比之子物,一枝之花,为风雨所撼,或落于宫殿,或瓢于闺阁,或坠于陌上、或飞于山中,或随溪流而达于江湖,然言其卒则同一根也。维其同根也,故花本无心之物,而其始也同开于枝,其终也同归于地。人之所同受者,亦一气而已,则气之散也,岂不同归于一处乎?古今辽阔而生并一时,四海广大而居同一室,此实前世之宿缘,人生之幸会。是以弟子等八人,同约同盟,结为兄弟。一吉一凶,一生一死,必欲乏相随,而不相离也。八人中苟有怀异心,而背失言者,则天必殛之,神必忌乏。伏望大师降福消灾,以佑妾等,使百年之后,同归于板乐世界,幸甚,

  两夫人以妹子呼之。此后六娘子,虽自守名分,不敢以兄弟称号,而恩爱愈密。八人皆各有子女,两夫人及春云、蟾月、袅烟、惊鸿,生男子。彩凤、凌波,皆生女。而未尝见产育之惨,此亦与凡人殊。

  时天下异平,民安物阜,广堂之上,无一事可规画者。丞相出则陪天子游猎于上苑,入则奉大夫人,宴乐于北堂。任它光阴之流迈。嘈嘈急弦,催却春秋之代谢,丞相蹑沙堤,而执匀衡者,已累数十年。享万锺之富,尽三牲之养。泰极否至,天道之恒。兴尽悲来,人事之常也。柳夫人以天年终寿九十九矣。丞相哀毁逾礼,几乎灭性。两殿忧之,遣中使勉谕节哀,以王后之礼葬之。郑司徒夫妻亦得上毒而终。丞相悲悼之情,不下于郑夫人。丞相六男二女皆有父母标致,玉树芝兰,并耀于门栏。第一子名大卿,郑夫人出也,为吏部尚书。其次日次卿,狄氏出也,为京兆。次日舜卿,贾氏出也,为御史中承。次日李卿,兰阳公主出也,为兵部侍郎。次日五卿,桂氏出也,为翰林学士。次日致卿,沈氏出也,年十五,勇力绝伦,智略如神,上大爱之,为金吾上将军,将京营军十万,宿卫宫禁。长女名传丹,秦氏出也,为越王子琅琊王妃。次女名永乐,白氏出也,为皇太子妾,后封婕妤。杨丞相以一介书生,遇知已之主,值有为之时,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功名富贵与郭汾阳齐名。而汾阳六十方为上将,少游-十出为火将,入为丞相,久居鼎位,协赞国政,过于汾阳二十四考。上得君心,下协人望,坐享丰亨豫大之乐,诚历千古绝百代而所未闻也。丞相自以盛满可戒,大名难居,乃上疏乞退。其疏曰:

  臣某谨顿首百拜,上言于皇帝陛下。臣窃伏以人臣之落地面愿者,不过日将相也,日公侯也。官至将相公侯,则无馀愿矣。父母之为子而祝者,不过日功名也,日富贵也。身致功名富贵,则无馀望炱。然则将相公侯之荣,功名富贵之乐,岂非人心之所艳幕,时俗之所倾夺者乎?人所同艳,而不知盛满之戒,时所共争,而未免灭顶之祸。此广受所以决勇退之志也。田窦所以遭倾覆之灾也。将相公侯虽可荣,而孰如知足乞骸之荣也?功名富贵虽可乐,而孰如垒身保象之乐哉?臣才湔能薄,而躐取高位,功残望蔑,而玷要路,贵已极于人臣,荣亦及于父母。臣之始愿,亦不敢万一于此人,岂以是而期臣哉?况猥以疏避,联结椒掖,视遇异于群臣,思眷出于格外。以藜苋之肠肚,而饫绵裔之味,以莲嵩之踪迹,而处沁水之园。上以贻圣主之辱,下而乖贱臣之分,臣岂敢自安于食息乎?早欲敛连避荣,杜门辞恩,以僭越滥冒之罪,自谢于无地神明。(中略)伏乞陛下,谅臣不堪任事,察臣不愿居尊,特许卷归松梂,以保残夸,俾兔兀龙之悔。当歌咏圣德,感激洪私,以图结草之报矣。

  上览其疏,乃以手书赐批曰:

  卿勋业溢于钟鼎,德泽被于生是,学术足以资治,威望足以镇国。卿即国家之柱石,寡躬之股肱也。昔太公召公,齿几百岁,而尚辅周室,能致至理。今卿既非扎经所谓致仕之年,则卿虽谢事径退,朕不可许矣。况张壁疆本有仙骨,邺侯老犹不衰,松柏傲霜雪而犹劲,蒲柳值秋风而先零,此其性质之坚脆不同也。卿自有松柏之操,何忧蒲柳之衰乎?朕观卿风采犹新,不灭于玉堂草诏之日。精力尚旺,不让于谓桥讨贼之时。卿虽称老,朕固不信。须回箕山之高节,以赞唐虞之至治,是朕之望也。

  丞相以前世佛门之高弟,且受蓝田山道人秘诀,多有修炼之功,故春秋虽高,睿颜不衰。时人皆以仙人拟之,是以诏书中及之。此后丞相叉上疏求退恳。上引见曰:“卿辞一至于此,朕岂不能勉副以成卿五湖高节乎?但卿若就所封之国,非徒国家大事,无可与相议者。况今太后魄驭上宾,长秋已空,朕忍与英阳及兰阳相离也?城南四十里有离富,即翠微官也,昔玄宗避暑之处也。此官窈而深,僻而旷,可台昔年优游,故特赐卿使之居处矣。即下诏加封丞相魏国公爵太史,又加赏封五千户,姑收丞相印绶。

第十六回 杨丞相登高望远 真上人返本还元


  丞相尤感圣恩,叩头祗谢。举家即移接于翠微宫。此官在终南山中,楼台之壮丽,景致之奇绝,即蓬莱仙境也。王维学士诗曰:“仙居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箫响碧空?”

  以此一句,可占其绝胜矣。丞相空其正殿,奉安诏旨及御制诗文。其馀楼阁台榭,两公主诸娘子分居。丞相日与两夫人六娘子,临水弄月,入谷寻梅。过云壁,则赋诗而写之;坐松阴,则横琴而弹之。晚年清果之朴,令人起羡。

  丞相就闭谢客亦已累年矣。仲秋既望,即丞相啐日,诸子女设宴献寿,至十馀日,繁华景色,不可言也。宴罢,诸子女各归其家。

  俄而菊秋佳节已追矣。菊花绽萼,菜荚垂实,正当登高之时也。翠微官西畔有高台。是日,与两夫人六娘子登其上头,—插一枝黄菊,以赏秋景,相对畅饮,已而返照倒射于昆明,云影低垂于广野。秋色灿烂,如展沾画。丞相手把玉萧,自吹一曲,其声呜呜咽咽,如怨如诉,如泣如思,若荆卿渡易水,与高渐离击筑相和,伯王在帐中,与虞美人唱歌怨别。诸夫人悲思盈襟,惨憺不乐。两夫人问曰:“丞相早成功名,久享富贵,一世所美,近古所罕。当此佳辰,风景正美,菊英泛觞,玉人满坐,此亦人生之乐事。而箫声甚衰,使人堪涕。今日之箫声,非旧日之闻,何也?”

  丞相乃投玉箫,徒倚栏头,举手指明月而言曰:“北望则平郊四广,颓岭独立夕照,残影明灭于荒草之间者,即始皇阿房富也。西望则悲风悄林、暮云幕山者,汉武帝茂陵也。东望则粉墙缭绕于青山,朱甍隐映于碧空,且有明月自来自去,玉栏干头,更无人倚者,即玄宗皇帝与太真同游之华清宫也。噫!此三君皆千古英雄,以四海为户庭,以亿兆为臣妾,雄豪意气,轩轾宇宙,直欲挽三光而阅千岁矣。而今妥在哉?少游以河东一布衣,恩承圣主,位致将相,且与诸娘子相遇,厚意深情,至老益密,非前生未了之缘,必不及、于是也。男女以缘而会,缘尽而散,乃天理之常也。吾辈一归之后,高台自颓,曲池且湮,今日歌殿舞榭,便作衰草寒烟,必有樵童牧儿,悲歌精叹,往来而相渭曰:“此乃杨丞相与诸娘子所游之处。大丞相富贵风流,诸娘子玉容花态,已瘟寞矣!”

  人生到此,则岂不如一瞬之顷乎?天下有三道:日儒道,日仙遭,日佛道。三遭之中,唯佛最高。儒道成垒,明伦纪,责事业,留名于身后而已。仙遭近诞,自古隶之著甚多,而终无所验,秦皇汉武及玄宗皇帝可鉴也。吾自致仕来此,每夜着睡,则梦中必参弹于蒲团之上,此必与佛家有缘也。我将效张子房,从赤松子,弃家求道,越南海,寻观音,上义台,礼文。殊得不生不灭之道,欲超尘世之苦海。但与君辈半生相从,而未几将作远别,故怒怆之心,必自发于箫之中也。”

  诸娘子前身,皆南岳仙女,且尘缘将尽于此时也。及闻丞相之言,自有感动之心,各言曰:“相公繁华之中,乃是有心,岂非天之所启乎?妾等姊妹八人,当共处深由,朝夕札佛,以待相公之还。而相公夸行,必值明师而遇良朋,得闻大道矣!伏望得道之后,必先教妾等。”

  丞相大喜曰:“吾九人之心既相台矣,尚何事之可虑乎?我当以明日作行矣。”

  诸娘子曰:“妾等当各奉一杯,以饯丞相矣,方命侍女洗盏更酌,投筇之声忽出于栏外石迳。诸人皆曰:“何许人敢来于是处乎?”

  而已有一衲胡僧至前,庞肩尺长,碧跟波明,形貌动静甚异矣。上高台,与丞相对坐曰:“山野之人,谒于大丞相矣。”

  丞相已知非俗僧,忙起答礼曰:“师父来从何处乎?”

  胡僧笑曰:“丞相不解平生故人乎?曾闻贵人善忘,果是也。”

  丞相熟视之,似是旧面而犹不分明矣。忽大悟,顾诸夫人而言曰:“少游曾伐吐蕃时,梦参洞庭龙王之宴,归路暂上于南岳,见老和尚跏跌于法座,与众弟子等讲佛经矣。师父无乃梦中所见之和尚乎?”

  胡僧拍掌大笑曰:“是矣,是矣!然只记梦中之一见,不记十年之同处,谁谓杨丞相聪明?”

  高声问曰:“性真,人间滋睐果如何耶?”

  性真叩头流涕曰:“性真已大觉矣!弟子无状,操心不正,自作之孽,谁怨谁咎?宜处缺陷之世界,永受轮回之咎殃。而师父唤起一夜之梦,能悟性真之心,师父大恩,虽阅读千万尘劫,而不可报也。”

  太师曰:“汝乘兴而去,乘兴而来,我有何于与之事乎?且汝曰:“弟子梦人间轮回大事。”

  且汝以梦与人世,分为二也。汝梦犹未觉也。庄周梦为蝴蝶,蝴蝶又变为庄周。庄周之梦为蝴蝶耶?蝴蝶z梦为庄周耶?终不能辨之!孰知何事之为梦,何事之为真耶?今汝以性真为汝身,以梦为汝身之梦,则亦以身与梦谓非一物也。性真少游,孰是梦也?孰非梦也?”

  性真曰:“弟子蒙暗不能辨梦非真也,真非梦也。望师父说跌,使弟子觉之。”

  大师曰:“我当说《金刚经》大法,以悟汝心,而当有暂来弟子,汝蛄待之。”

  言未毕,守门道人入告曰:“昨日所来卫夫人座下仙女八人又到,请谒于大师矣。”

  大师命召之。八仙女诣大师之前,台掌叩头曰:“弟子等虽侍卫夫人左右,而实无所学,未制妄念,情欲乍动,重谴随至尘土,一梦无人唤醒。幸蒙师父慈悲,亲往挈来。而昨往卫夫人官中,摧谢前日之罪。旋辞夫人,永归佛门。伏乞师父快赦旧愆,特垂明教。”

  大师曰:“仙女之意虽美,佛法深远不可猝学,非大德量、大发愿,则道不能成矣。惟仙女自量而处之。

  八仙女即退,涤满面之胭粉,脱遍身之绮罗,毂取金剪刀,自剃绿云之发,复入告曰:“弟子等既已变形,誓不慢师父之教训矣。”

  大师曰:“善哉!善哉!汝等八人也至诚如此,宁不感动?”

  遂引上法座,讲说经文。其经有“白毫光谢世界,天花下如乱雨”等语,说法将毕,乃诵四句之偈。性真及八尼姑皆顿悟本性,大得寂灭之道,大师见性真戒行纯熟,乃会众弟子而言曰:“我本为传遭,远入中国。今既得传法之人,我今行矣。”

  以袈裟及一钵净瓶、锡杖、金刚经一卷给性真。”

  遂向西天而去。

  此后,性真率莲华道场大众,大宣教化。仙与龙神,人与鬼物尊重。性真如六观大师,八尼皆师事。性真深得菩萨,大得毕境,皆归极乐世界,呜呼异哉!



九云梦(下)作者:金万重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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