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詹姆斯《实用主义》摘抄
先放两段《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 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所以,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 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发展了,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所以,他在“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作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活动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所以,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对象性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现实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
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对列宁来说,即使最普通的哲学范畴,也从来不是抽象的思辨上的一般性:作为理论上准备实践的工具,它们总是适合实践的。——卢卡奇
《实用主义》第一讲:
一百五十年来科学的进步似乎意味着把物质的宇宙扩大,把人的重要性缩小了。结果是人们所谓自然主义或实证主义的感觉的发达。人再也不是自然界的立法者而是吸收者了。自然界是固定不移的;人一定要适应它。让人去记载真理——虽然它是没有人性的——并且服从真理;幻想的自发性和勇气都没有了,景象是唯物的而且是令人沮丧的。各种理想都像是生理学上惰性的副产品了;高尚的都用低下的来解释,永远当成“没有什么,不过是”的情况来对待——没有什么不过是另外一种相当低下的东西罢了。总之,你得到一个唯物主义的宇宙。
你虽然逃避了伴随着盛行的经验主义的唯物主义,但这逃避的代价是失去了与生活中具体部分的接触。更加趋向绝对论的哲学家却是处于这样一种抽象的高度,以致他们从来就不想从那儿走下来。不管他们指示给我们什么相反的事实,他们所说的那个绝对的心——也就是用思想去构成我们的宇宙的心——也可以创造出其他百万宇宙中的任何一个宇宙,正像它创造出现在这个宇宙那样。从绝对的心这个观念中,你推论不出任何单独的、实际的特殊的事物来。它与这世上实际存在的任何情况都相符合。
你发现你所求得的结果的两部分无可挽救地分开了。你发现经验主义带有非人本主义和非宗教的色彩;要不然,你会发现理性主义的哲学,它的确可以自称为具有宗教性质,但同具体的事实和快乐与痛苦,毫无实际接触。
他在那篇论文的开头说,他总以为走进哲学教室后,就不得不和另一宇宙发生关系,这个宇宙和街上的那个宇宙完全不同。他说,人们以为这两个宇宙是毫无关系的,你不能同时对它们两个都用心。那具体的个人经验的世界,即街市所属的世界,是意想不到的杂乱、纷繁、污浊、痛苦和烦扰。而哲学教授介绍的世界,是单纯、洁净和高尚的,没有实际生活的矛盾的。它的建筑是古典式的。它的轮廓是用理性的原则划成的;它的各个部分,是由逻辑的必然性粘合起来,它所表现得最充分的是纯洁和庄严。它是闪耀在山上的大理石庙宇。
事实上这种哲学还远不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说明,而只是附加在现实世界上的一个建筑物,它只是一个古雅的圣殿,理性主义者可以在里面躲避起来,避开单纯的事实表现出来的那种他所不能容忍的杂乱粗暴的性质。它不能解释具体的世界,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一种代替物、一种补救办法、一种逃避的方法。
它的气质——要是我在这里可以用这个术语的话——与具体事物中的存在的气质完全是格格不入的。高尚纯洁是理智主义哲学的特色。这种哲学能美妙地满足我们心中一种很强烈的欲望,即渴求在默想中有一个高尚纯洁对象。但是我十分郑重地请求你们放开眼界看看这个充满着具体事实的大世界,看看它那可怕的纷乱、惊奇、暴虐和它所表现出来的粗野,然后再来告诉我,到底“高尚纯洁”这个词是不是你们嘴里一定要说的一个形容词。
真实的世界是开放的,理性主义却要判定出许多体系来,而体系总是封闭的。对人来说,在实际生活中,完善是件很遥远的东西,现在还在完成的过程中。这对于理性主义来说,只不过是有限的和相对的事物的一种幻象:事物的绝对根据却是一种永远十全十美的东西。
约翰·科克兰是个小职员,在雪地里从城市的这一头跋涉到那一头却找不到工作,他的老婆和六个孩子都断了粮,又因付不出房租而被勒令离开上东区的房屋。他今天喝石炭酸自杀了。科克兰因为生病,三礼拜前就失了业,在赋闲期间,一点点积蓄都用光了。昨天他找到了工作,和一队铲雪工人一起干活,但是他病后身体虚弱,试铲了一个钟头,不得不放弃了。随后他又重新开始疲乏地尽力到处找别的工作。但在他完全绝望了之后,昨晚跑回家里看到他的妻小断了粮,门上又贴着撵人搬家的通知,第二天一清早他就服毒自杀了。
我这里还有的是这类事例的记载,很容易编成一部百科全书。我引用这些少数的例子作为对于宇宙的一种解释。最近一本英国评论杂志上,有个作者说:“我们感到上帝在他的世界里的存在。”罗伊斯教授说,在现世秩序中所存在的恶正是永恒秩序的完美的条件(《世界与个人》第二卷第385页)。布拉德莱说:‘绝对由于它所包含的各种矛盾和所有差异而更加丰富’(《现象与实在》第204页)。他的意思是,这些被杀害的人使宇宙更加丰富了,哲学就是这样。罗伊斯和布拉德莱两位教授以及那一大群天真的、吃得饱饱的思想家是在揭露‘实在’和‘绝对’,并想把罪恶和痛苦解释掉,可是这个例子却说明,我们所知道的、在这个宇宙的任何地方的、对于‘宇宙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具有发展了的意识的仅有的人物的情况就是如此。这些人所经验的就是‘实在’。这给予了我们以宇宙的绝对的一面。这就是我们的知识范围内那些最有资格获得经验和告诉我们宇宙是什么这些人的经验,和像他们那样直接而亲身感受这些经验比较起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哲学家总是在暗中摸索,而那些正在生活和正在感觉的人却知道真理。现在人类的心——还不是哲学家和有产阶级的心,而是默默思想着的和感觉着的群众的心——渐渐有这种看法。他们现在要判断这个宇宙,正像以前他们让宗教和有学问的祭司判断他们……
这个克里夫兰工人,杀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自杀(又一个所引的例子),是现代世界和这个宇宙的基本重大事实之一。这事实不是各种论述无能地存在于虚无缥缈中的上帝,爱和存在的文章所能掩饰或缩小得了的。经过几百万年的时机和二十个世纪的基督教,这事实成为世界生活里一个简单而不可磨灭的元素。它在精神世界中的地位,就好像原子或次原子在物质的、原始的、不可消灭的世界里一样。这表明凡看不出这些事实是一切有意识的经验的无上要素的哲学都是骗人的。这些事实无可否认地证明了宗教是虚无的。人类不会再给宗教两千个世纪或二十个世纪来作试验,来浪费人类的时间。宗教时期已经完结了,它的考验已经完结了,它自己的纪录结束了它。人类并没有几万万年空余的时间来对名誉扫地的体系作试验。
宗教像个梦游者,实际的事物对他来说是空白的。
实行家把哲学的尘埃从他们的足上掸掉,听从原野的呼唤。
当学者研究一种体系时,常常见树不见林。可是在工作完成时,思想总是做了很大的概括的工作,而体系立刻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带着一种特别简单的个性的特征,耸立在面前了。这特征像我们的朋友或仇人死了之后的幽灵一样,常在我们记忆中出现。

要是你们之中有谁是专业的哲学家(我知道有几位),一定会觉得我所讲的很粗浅,粗浅到了难以饶恕的地步,不,几乎到了难于令人相信的地步。柔性的和刚性的——这是多么粗卤的分类。但是像所有的抽象一样,它可以证明它是有它的用处的。如果哲学家可以对宇宙的生命作抽象的处理,他们就不应该对于用抽象方法处理哲学生命本身有所抱怨。
我们说,为什么抛开人类活泼的天性反而要那云雾般的虚构,那僵木的死板生硬的东西,那晦涩而又别扭的矫揉造作,那腐朽的课堂产物和那病人的梦呓呢!去它的吧,所有这一切都去它的吧!要不得!要不得!
第二讲:
实用主义这个名词是从希腊的一个词πpáγυα派生的,意思是行动。“实践”(practice)和“实践的”(practical)这两个词就是从这个词来的。
实用主义的方法是试图探索其实际效果来解释每一个概念。要是这一个概念而不是那一个概念是真实的,实际上,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会有什么差别呢?如果找不到任何实际差别,那么两者之中任何一个实际上是一样的,所有的争论都是白费。要弄清楚一个思想的意义,我们只须断定这思想会引起什么行动。如果供选择的两种事物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是真实的,那么,世界在什么方面会有所不同呢,如果我找不到什么不同,那么,在这两种中进行选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奥斯特瓦尔德说:“争论双方如果先反过来自问一下,如果这个或那个观点是正确的话,在实验的具体事实上会有什么差别呢?要是这么一问,争论便根本不会开始的。因为要是这样一问,就会显得并不可能发生什么事实上的差别;因而,这个争论之不真实,也就好像在原始时代人们推论用酵发面的道理时所进行的争论之不真实一样:一派说这一现象的真实原因是‘棕仙’,而另一派则坚持说是‘妖精’。”
没有一种抽象真理的差别不表现为具体事实中的差别,以及因此而迫使某人在某时,某地,以某种方式表现于行动的差别上面的。哲学的全部功用应该是找出,如果这个世界公式或那个世界公式是真实的,它会在我们生活的一定时刻对你我产生什么一定的差别。
实用主义在我们的各种理论中就像旅馆里的一条走廊,许多房间的门都和它通着。在一间房里,你会看见一个人在写本无神论著作;在隔壁的一间房里,另外一个人在跪着祈求信仰与力量;在第三间房里,一个化学家在考查物体的特性;在第四间房里,有人在思索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体系;在第五间房里,有人在证明形而上学的不可能性,但是那条走廊却是属于他们大家的,如果他们要找一个进出各人房间的可行的通道的话,那就非经过那条走廊不可。
真理的意义不过是这样的:只要观念(它本身只是我们经验的一部分)有助于使它们与我们经验的其他部分处于圆满的关系中,有助于我们通过概念的捷径,而不用特殊现象的无限相继续,去概括它、运用它,这样,观念就成为真实的了。譬如说,如果有一个概念我们能驾驭,如果一个概念能够很顺利地从我们的一部分经验转移到另一部分经验,将事物完满地联系起来,很稳定地工作起来而且能够简化劳动,节省劳动,那么,这个概念就是真的,真到这样多,真到这种地步:从工具的意义来讲,它是真的。
一个人有了一套旧看法,如果碰到新经验就会使那些旧看法受到压力。有人反对那些旧看法,或者在自己反省时发现这些旧看法彼此互相矛盾,或者听见许多与这些旧看法不相符合的事实,或者心里产生许多这些看法所不能满足的要求,结果产生一种前所没有经验过的内心的烦恼;要避免这种烦恼,只有修正过去的许多旧看法。他尽量保留旧看法,因为在信念这种问题上,我们大家都是极端保守的,因此他就先试着改变某一种看法,然后再改变另一种看法(因为这些看法抵抗改变的程度很不同),直到最后产生一些新观念,可以加在老一套的看法上,而使这老一套看法只受到最少的干扰,并使它和新经验调和起来,彼此很巧妙地,很方便地交织起来。新真理总是个媒介,总是过渡的缓冲物。新真理将旧看法和新事实结合起来的方法总是使它表现出最小限度的抵触和最大限度的连续。
因此,什么事物都打上了人的烙印。独立的真理,仅仅由我们发现的真理,不再能加以锤炼,使之适应人的需要的真理,总之,是无法修正的真理;这些真理实在是过多了——或者说,这是理性主义的思想家认为存在的真理。但是这样的真理不过像一棵活树中的死心;它之存在,不过是说明真理也有它的化石期,也有它的“时效”而已。真理在运用了多年之后可能变得僵硬起来了;可能单纯因为古老的原故就被人们认为它已经石化了。但是就是最旧的真理,还真正是可以改变的,现在逻辑和数学观念的改变,已经很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这种改变甚至影响到物理学。古老的公式,重新解释为更广泛原理的特别表现,这些原理的现在形式和表述方式,是我们祖宗从来没有见过的。
实用主义离开了事实,就觉得不舒适,而理性主义却只有在抽象的面前才觉得舒适。实用主义者谈论到真理是多元的,谈到真理的利用与满意,谈论到真理成功地起“作用”等等,在典型的理智主义者看来,这种谈论是把真理当作一种粗糙而不完全的,第二流的和权宜适应的东西。这些真理不是真正的真理。这些试验不过是主观的。与此相反,客观真理一定是一种非功利的,高雅而超越的,尊严而高尚的东西;一定是我们的思想与一个同样绝对的实在绝对地相符合;一定是我们应无条件地去思考的东西。我们常常在有条件的方法之下去作思考而这种方法是十分不相干的;这种方法只是心理学上的问题。在所有这些问题中,我们要逻辑学而不要心理学。
典型的极端抽象主义者十分害怕具体性:即在其他事物都同样的情况下,他也肯定地宁愿要惨白的幽灵般的东西。如果两个宇宙让他选择,他总是挑选那瘦削的外形,而不要那丰富的实在。他认为那外形是更加纯洁,更加明白,更加高尚。
实用主义把旧的和新的协调地结合在一起。它把我们的心和实在之间静止态的“符合”关系这种绝对的空洞概念变成为我们的个别思想与其他种种经验的伟大宇宙之间的丰富多彩、积极活动的交往。
旧式的有神论,把上帝看作崇高的君主并具有许多不可理解的和荒谬的“属性”——这已经是够坏的了;但只要它坚持设计论的论点,它和具体的实在是保持一些接触的。不过,自从达尔文主义把设计论的论点从科学的头脑里永远驱逐了出去以来,有神论就失去了那个立足点。
换句话说,我们所承认的真理之中的任何真理的最大敌人可能就是我们所承认的真理中的其他的真理。真理永远都有这种不顾一切进行自卫和希望消除所有和它们矛盾的东西的本能。
第三讲:
实用主义如何把向后看原理的,看认识论上的自我、上帝、因果原则、设计、自由意志,这些被认为其本身就是在事实之上的庄严高尚的东西,转移其着重点,使之向前看到事实本身。
实体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通过这些属性而显示出来;如果我们与这些属性隔开了,我们就不会想到实体的存在,如果上帝不断地把这些属性以同样的次序传送给我们,神奇地在某一瞬间消灭那支持这些属性的实体,我们始终不会觉察到有那么一个瞬间的,因为我们的经验本身并没有变化。实体这观念所表示的,仅仅是(属性的)结合这件事本身。在这结合的背后并没有任何东西。
你们说说看,即使有个上帝,但他的工作已经完成,而且他的宇宙已经破碎了,这个上帝又有什么价值呢?他的价值不会比那个宇宙更多一些。他的创造力的成就,只能有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成果那么多,不会更多些。既然没有将来;既然这个宇宙的全部价值和意义,已经由于在其消逝过程中随之而投入,并且现在随之而结束的感情中实现了;既然它不像我们真实的世界那样从它的准备将来的机能中获得补充的意义;那么,我们也只好按照它的尺度来衡量上帝了。上帝是个能够一劳永逸地做那么多事的神。我们感谢上帝,也只能为那么多,而不能更多些。可是现在,根据相反的假设,那一点一滴的物质按照它们自己的规律也能一点不少地创造那个世界,我们难道不应当同样地感谢这种物质吗?如果我们不假设上帝创造世界,而让物质单独负责去创造世界,那么我们能在什么地方受到损失呢?从哪里会产生任何特殊的呆死或粗笨来呢?经验既然一成不变地就是那个样子,那么,上帝在经验中的存在又怎能使它更有生气,更加丰富呢?
但哲学又是展望性的;它发现了世界是什么、做什么、产生什么之后,它还要追问:“世界还能许给我们什么呢?”
从太古以来,就有些自然界的事实被认为可以证明上帝的存在。好多事实好像明明是为了互相应对而设计出来的。如啄木鸟的嘴、舌、脚、尾等等,非常奇妙地适合各种各样的树,有蛴螬藏在树皮里供给它作为食料。我们眼睛的各部分完全适合于光学的定律,引导光线到网膜上去,映成清晰的图画。人们认为各种起源不同的事物能这样互相适合,这就说明存在有设计。设计者总被视为是一个爱人类的神。
自从达尔文的学说胜利以来,这种论证又算不得什么了。达尔文打开了我们的眼界,使我们知道偶然变化的力量,各种生物只要经常在一起,就会产生“适应”的结果来。
如果许多相互适应的东西都是设计出来的,就会证明那是一个恶的而不是一个善的设计者了。在这里一切都看观点而定。在树皮下的蛴螬看来,啄木鸟的机体这么奇妙地适于吸取它——肯定地论证这个设计者是穷凶极恶的。
从实用主义来看,“设计”这个抽象名词是一个空弹。它不产生什么后果,也不执行什么。什么样的设计呢?什么样的设计者呢?这些才是重要问题。
自由意志的实用主义的意义,就是意味着世界有新事物,在其最深刻的本质方面和表面现象上,人们有权希望将来不会完全一样地重复过去或模仿过去。
这样看来,自由意志也是一个怀抱希望的一般的宇宙学说,正如“绝对”“上帝”“精神”或“设计”等等一样。抽象地看来,这些名词都没有什么内容,都没有给我们什么图景,如果一个世界的性质从一开始就是很明显地完整而美好的,那么,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这些名词哪一个也不会保留任何一点一滴的实用主义的价值。如果世界已经是一个一切全备,可以坐享共成的乐土,我觉得单是生存上的满足、纯粹的宇宙的感情和愉快,就足以使我们消除对于那些空论的兴趣。我们对于宗教的形而上学感到兴趣,乃由于我们觉得,根据经验,将来是不安全的,需要一些更可靠的保证。如果过去和现在是全善的,谁又希望将来不是也这样的呢?谁愿意有自由意志呢?谁不愿意像赫胥黎那样地说:“如果我也能像钟表那样每天上满发条,宿命地向前走,那我就宁愿不要自由了。”在一个已经是很完善的世界里,“自由”只意味着变坏的自由,谁又会头脑不清地希望这种自由呢?认为世界会必然地照现状继续下去,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就是给乐观主义的宇宙画龙点睛。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人所能提出的唯一可能的合理要求,就是事物可能变得更好些。简直用不着我说,就实际的世界而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痛感需要这种可能。这样说来,除非自由意志是一个解救的学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绝对、自由意志等等这些名词除了这个实际意义外,再没有别的意思了。这些名词本身虽然晦涩,或者被人理智主义地理解着,但是当我们把它们带到生命的树丛中去时,那晦涩就会在那里发出光芒来照耀我们的四周。
实用主义如何把向后看原理的,看认识论上的自我、上帝、因果原则、设计、自由意志,这些被认为其本身就是在事实之上的庄严高尚的东西,转移其着重点,使之向前看到事实本身。对于我们大家来说真正重要的问题是: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生命本身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哲学的重心必须改变它的位置。人间事长久以来被上层以太的壮丽抛到阴暗中去了,现在必须恢复它的权利。
第五讲:
我们大家都相信,有一个时间,每件事情都有确定的日期;有一个空间,每件事物都有确定的位置,这些抽象的观念有无比统一世界的力量。但等到概念达到它们的最后形式的时候,它们与自然人的散漫而无秩序的时间空间经验有多么大的差别啊!我们所碰到的一切事物都有它本身的持续期间和规模大小,而这两者又模糊地被一种“多余”的边际环绕着,它一直伸入到下一个事物的持续期间及规模大小里去。在这里我们很快地失掉了我们所有的确定方位;不但小孩子把整个过去搅拌在一起,分不出昨天与前天来,就是我们成年人,时间一长了,也是一样地分不清。我们对于空间的情况也是如此。我能清楚地看出我这地方和伦敦、君士坦丁、北京在地图上的关系;但实际上,我完全感觉不到地图上的符号所表示的事实。方向与距离是含糊的、混乱的。宇宙空间与宇宙时间,决不像康德所说那样是“直观”的,而是像科学所表明的任何事物一样,明明是人为的构造。人类的大多数并不用这些观念,他们生存于众多的,互相贯穿,杂乱无章的时间与空间之中。

此外,永久存在的“事物”;“同一个”事物和它的各种“现象”与“变化”;事物各种不同的“类别”;以及最后以“类别”作为“谓语”而事物仍旧是“主语”——这一系列的名词显示出对我们直接的经验之流与显明变化的纠缠现象起了多大的清理作用呀;用这些概念工具所解决的只不过是经验之流中的最小的一部分而已。我们的最原始的远祖,大概只能含糊地不准确地运用“同一个”这个观念。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如果你问他们,这同一个是否就是他们没有看到时仍持续存在的一种“事物”,他们一定会茫然不知所答,只能说他们从来没有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眼光去考虑事情。
为了特殊的用处,我们假定一个“客观”的时间在平均地流动着,但我们并不能活灵活现地相信或体会到这个平均地流动的时间。“空间”的观念,没有这么含浑;但是“事物”到底是什么呢?星座是正式的物吗?军队是物吗?理性的存在,如空间、正义是物吗?一把刀换了柄和刀身以后还是“同样”的吗?洛克所认真讨论的那个“丑孩子”还属于人的“种类”吗?“精神感应”是幻想还是事实呢?只要你超过这些范畴的实际用途(往往由特别情况所充分指明的一种用途)而完全转到一种好奇的或推理的思想方法,你就觉得不可能说出它们应用到事实上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限制了。
第六讲:
一个观念的“真实性”不是它所固有的、静止的性质。真理是对观念而发生的。它之所以变为真,是被许多事件造成的。它的真实性实际上是个事件或过程,就是它证实它本身的过程,就是它的证实过程,它的有效性就是使之生效的过程。
拿那边挂在墙上的东西做例子。虽然我们谁都没有看见使它成为钟的暗藏在内部的机械,可是你我都把它看做是挂钟。我们让这观念就算是真的而不试图加以证明。如果真实主要是证实过程,那么我们应不应该说这一些未经证实的真理是无效的呢?不能,因为这些未经证实的真实构成了我们凭以生活的绝大多数的真理。间接证实和直接证实是同样地有效。要是有足够的间接证据,即使没有目击的见证也行。正如我们没有到过日本,但我们在这里假定日本是存在的,因为这假定有效,而我们所知的一切事物都符合这个信念,没有什么东西和它冲突;我们假定那个东西是一个钟亦复如此。我们把它当做一个钟来用,用它来调节讲演时间的长短。这里,这假定的证实意味着它并不引导我们遇到挫折或矛盾。那个钟的齿轮、重量和挂摆等的可证实性与实证同样有效。因为要完成一个真理过程,在我们生活中就要有处于发生状态发挥作用的百万个真理。它们教我们趋向直接证实;引导我们进入它们所体现的事物的周围;如一切都很合适的话,我们确信就是省去了证实的过程,证实还是可能的;而后来的事实也往往证明这样是对的。事实上,真理大部分是靠一种信用制度而存在下去的。
因此,间接的或潜在的证实过程可以像完全的证实过程同样地真实。
就实用主义来说,在经验以前就存在的真理的性质,意味着在这世界里,有无数观念,用间接的或可能的证实方法运用起来比用直接的或实际的证实方法还要好些。经验以前的真理仅意味着可证实性。
第七讲:
如果说人的思维以外还有任何“独立”的实在,这种实在是很难找到的。这只能指某种刚进入经验而尚未定名的东西,或者是我们对它还没有产生任何信念,人的概念还没有适用以前经验里某种想象的原始之物。这种所谓实在,绝对是哑的,虚幻的,不过是我们想象的极限。我们可能瞥见它,但决不能握住它。我们所能够握住的,永远只是由人的思维所已经“烹调过”和“消化过”的它的替代物而已。可以说,不论在哪里找到它,它总是“装扮”过的了,如果我们可以用这么粗鄙说法的话。
实用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差别的意义,现在全部看到了。本质上的差别是:理性主义的实在一直就是现成的、完全的;实用主义的实在,则是不断在创造的,其一部分面貌尚待未来才产生。一者认为宇宙是绝对稳定的,一者认为宇宙还在追求奇遇中。
在实用主义方面,宇宙只有一个版本。它还没有完成,还处处在生长,特别在有思想的人致力的地方生长得更快。在理性主义方面,则宇宙有许多版本;其中只一个版本是实在的,是无限的,是精装的,是永远完全的;其余许多有限的版本都充满着不正确记载,牵强附会,残缺支离,各尽其致。
按照多元的实用主义,真理是从一切有限经验里生长起来的。它们都彼此依托;但它们所构成的整体,如果有这样一个整体的话,却一无所依托。一切真理都以有限经验为根据,而有限经验本身却是无所凭借的。除了经验之流本身之外,绝没有旁的东西能保证产生真理,经验之流只能靠它内在的希望和潜力来得到拯救。
但从理性主义者看来,这简直是一个流浪的、飘浮在空中的、既无大象更无巨龟可供托足的世界;简直是一群星球,撒抛在天空,连一个重心都没有的世界。虽说在生活的另一些范围内,我们的确已惯于在某种相对的不稳定状态中生活。“国家”的权威、绝对“道德律”的权威,已终于变成权宜之计,神圣的教堂已变成“公共集会场所”,但是在哲学教室内,肯定还不是这样,而居然说,宇宙的真理是由我们参与创造的,宇宙乃听凭我们的机会主义和个人判断随意处理的——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现象的事实背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理性主义者硬说在事实的背后有事实的根据和事实的可能性,刚性的经验主义者指责他只是拿一个事实的名称和性质当作一个副本装在这个事实背后而使它成为可能。事实上,用这种假根据说法的例子,真是太常见了。如某次,在一个外科医生进行手术时,我就听到一个旁观者问他为什么病人呼吸那么样深,医生回答说,因为醚是呼吸兴奋剂。那个人听了居然哼了个“噢”,好像就已得到满意解释似的。其实,这不过等于说,***杀人,因为它有“毒”;今晚天冷,因为这是“冬季”;我们有五指,因为我们是“五指动物”。这些都只是事实的名称,却都从事实中拿了出来,就当作先于这些事实和解释这些事实的。从一个彻底的刚性人看来,柔性人的绝对实在的观念,就是按这个模型硬套而成的。它只是整套现象——那些散在而串连的大量现象的整体——的一个概括名词,但却被看成为一个不同的实体,既不同于现象,又先存于现象。
在这里(指实用主义),一切尽是过程;而那里(指理性主义),却一切是永恒的。在我们这世界里,一切都讲可能;在那个绝对世界里,凡是没有的,就自始是不可能的,凡是有的,则都是必然的,可能性这范畴根本就不适用。
第八讲:
我觉得自己情愿把这宇宙看作是真正危险和富于冒险性的。我决不退缩,决不“认输”。
避免“恶”的方法,不是去“扬弃”它,或当它是一个基本的、但已被克服了的因素保存下来;而是要把它完全抛弃了,并且超越它,而帮助造成一个宇宙,里面再没有“恶”的地位和名字。
所以,真诚地接受一种严峻的宇宙,里面不排除“严肃”的因素,是完全可能的。我觉得,谁这样做,谁就是一个真正的实用主义者。他情愿靠一个他所信赖的、“只有不保证的可能”的方案生活;他情愿在必要时付出他自己的生命去实现他所构成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