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2011.2.3)
夜访
骑马与砍杀中文站/tl10
冬。黄昏。维吉亚的雪原。
入冬的第一场雪就在昨天下过,皑皑的雪花儿终于裹住裸露了一个秋天的大地,飘洒了整晚的鹅毛大雪足足齐膝厚,维吉亚也开始了它的冬眠。
延绵雪岭下,一条不起眼的村子在瑟瑟发抖。天边的霞烧得血红,呼啸了整整一天的朔风却在这时蛰伏了下来,老人们说,这在冬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这是风雪对冬神的背叛,冬神将会加倍地惩罚祂的宠物。
享受过这冬日里难得的温暖,正当大家要四散回到各自的石头屋子躲避冬神的惩罚时,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陌生人趴在一匹仅仅能迈开四蹄的老旅行马,半摔半跌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下马。他声称自己是来自窝车则的商人,路上遇到一伙兵强马壮的雪原强盗,一干随从及货物都丢掉了,但这都不打紧,因为他的任务是到维吉亚境内的雪岭求得一株珍稀的药草——七叶草,来挽救一位眼下岌岌可危的贵族夫人的性命。
接下来更加让村民们目瞪口呆的是,那名商人竟然从破破烂烂的棉袍里摸出几块黄灿灿的金饼,说这是他在强盗中间拼了命才留下来的药资,任哪一位山民趁着天色未黑,从已经冰封数尺的逶迤雪山上采下救命用的药材。老人们一眼便看得出来,那些金饼正是从禅达缴来的“诺德宫金”,即使不看上面刻着的字样,单凭成色也已经能保证这是真家伙。
村民们在一时的沸腾后马上沉寂下来。虽说天色未黑,可是这天说变脸就变脸,何况眼瞅着雪岭上那一坨阴沉沉的黑云,一场暴风雪是跑不掉的了。但是那些金子未免太诱人了——大概抵得上这些雪山居民一辈子打的锦貂和采的山药了,无论谁拿下这笔钱,这一家子都可以搬到库劳甚至是日瓦丁过上体面人的生活。
但是这名历尽劫难的商人只得到这些唯一能给予他最后希望的村民纷纷转身的背影。是啊,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就算能住进皇宫又有什么用?
正是在商人眼看要魂断雪原时,老费金再次转过身,成为了所有人中唯一面对商人的村民,即使那张脸多么沉郁难辨,在渐渐见暗的天色下仍然十分刺眼。
“我要去,”老费金像是对自己咕哝着,又是那么飘忽迟疑,但他的一字一词都钻到了落魄商人的耳朵里去,“我的妻子需要这些金子。”
老费金一家在几年前明明白白地过着乡下人的舒心日子,妻子操持家务有条不紊,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将要成为跟费金一般的农夫,一个出落得明眸皓齿的女儿兴许能嫁给某位显赫乡绅,细水长流的日子眼看就这样一直淌下去。
无奈老天真像个善妒又小心眼的寡妇,偏偏让那位结实勤快的农妇染上了难治的恶疾,身子瘫在床上无法动弹,连吐出半个字也没办法,只有眼角天天在流着让人心痛的泪花儿。费金把村里的土医生、城镇里的大夫甚至是卡拉德科学院的那些个老学究都找过了,他们都束手无策,家里多年积攒下来的余财已经经不起再多一根羽毛的挥霍了。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像陀螺般转了个遍,把乡亲们在人情和能力之内可以承受的一点活钱借干了底,他最后也撕不破自己剩下的薄薄一层脸皮,村民们既不催促他还贷,他也不再在钱财上跟别人纠缠。
倒是一位自称专治疑难杂症的云游医士宣称有办法救下这可怜的妇人一命,但要价可让老费金着实地摔了一跤——一千第纳尔。这还仅仅是药费,依着云游医士的慈悲心肠,治疗费用业已免去。
妻子就这样像一棵植物地躺在床上,自己却半点忙也帮不上,两个儿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拼了命地打猎耕作,女儿一刻不离地蹲在床边伺候母亲,一对儿本来能够勾魂的碧眼哭得跟妈妈一样肿。老天终究开开眼,给了老费金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一次看来能够拯救两条性命的绝妙机遇,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的。
回到家里,火急火燎地把那点不多的家当翻了个遍,老费金便与两个儿子各披着几张破棉袄和穿洞的兽皮,携上攀山用的铁镐和绳索,奔赴那白色巨铠般的雪山。初冬的夕阳下,三颗模糊不清的黑点紧紧挨着一起,缓慢地向似乎高不可攀的雪岭冲击,仿佛天地间硕果仅存的生灵。
村民们在乘着余晖遥望那挣扎在严寒酷雪中的三父子,但大家在心中默默为他们祈祷之余又不为人知地为他们叹息——有什么非得拿命去拼的?
那本来已经相当遥远的太阳又静静地被无边的山脊吞噬,似乎有着万仞高的雪峰还攀不到一半,而耳边竟连方才的一丝丝微风也销声匿迹了,瘆人的寂静更甚于薄暮之时。
老费金并没有停下缓慢而吃力的攀登,一镐子扎进雪层里,使劲抖一抖,滑落下来的细雪仿佛是这山岭上覆盖千年的尘埃,只不过白得容不下一点儿污秽。他抬起那颗干瘪蓬乱的头颅,以让人望而生畏的角度仰望那让人望而生畏的陡壁,第一回打破了登山以来的沉默。
“我们还得加把劲,小伙子们,”费金伸手抹抹两颊,好像在擦汗,但汗水早已在毛孔里结冰了,“别忘了,我们身上还背着两条人命。”
两个儿子没有答话,脚步也没有加快,仍然稳稳当当地挑着最安全的路径前进,好像他们的父亲的话在这既空旷又死寂的雪山上偏偏飘不进自己的耳朵。
“不过也别忘了,如果真有危险的话,我们就可能要先赔上三条人命,”老费金面无表情,脸上道道纵横的沟壑似乎与这雪岭的岩石一般,是用日日夜夜的风雪刮成的,“然后那两位女士就得在痛苦中挣扎而死。”
两个儿子没有答话,不过这回是因为呼啸的狂风暴雪猝不及防地袭向这孤零零的三名登山者。厚厚的黑云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垒起,然后看准时机把积蓄的能量迸发,仿佛是一场鬼斧神工的谋杀。夕阳似乎是让这急风骤雪吹跑了,那点恋恋不舍的余晖最后还是被无情地压到世界的背面。
夹杂着冰渣的大风拂过没有什么棱角的峭壁,除了父子三人。为了不被猛地刮跑,永远消失在这冰封世界中,他们只有紧紧伏在冰冷的雪层上。风刮得越来越凶,雪也在没命地下,果然像是一场不遗余力的报复,只不过报复的对象却是这可怜的无力与天神对抗的三颗生灵。
费金侧脸,露出那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的短胡子,看看正指着似乎依然相隔万里的峰顶的大儿子,向他打了个恐惧的眼色:现在再往上爬就是自寻死路!尚满脸稚气的小儿子拉拉他的衣摆,带着探询的目光往身下指了指,费金拨浪鼓似地摇摇头:贸然后撤也是自掘坟墓!
倏地,张牙舞爪的狂风刮得越发紧了,像是要把累积千年的雪层翻个底朝天,好用来严严盖死这三父子。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只得在这地狱的峭壁上摇来晃去,等待着命运天平的最终审判。费金逐次将两个半大的孩子搂到自己肩下,把身上披着的那看似厚实、实则处处漏风的棉袄兽皮拉得更密些,打算凭着这不足半尺的襁褓与无情的天罚隔开一个小小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色业已陷入墨黑,狂啸的风声似乎仍萦绕耳畔,但在这片没有生命的山壁之上已经没有半点飘洒的雪粉,冬神最后也宣布了这三个可怜人的无罪。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费金先用力抖开身上仿佛压了一个世纪的积雪,两个儿子也在半梦半醒中惊觉——属于父亲的棉袄兽皮没有任何额外的破损,不同的是它现在是横着盖在三人身上,就是说老费金的那双腿完全暴露在风雪中,大概成为了与冬神博弈而牺牲的筹码。
“啊,孩子们,你们必须听我说的做,”费金瞪大一双浑浊的眼珠子,里面好像有几十年的泥土和庄稼,把孩子俩盯得心里发毛,“要活下来。把我的兽皮和棉袄拿走,然后活着回去。”
两个儿子没有答话,清澈的双眸空荡荡的,不知道是看着他们的父亲,还是他身后那座夺走了一切的大山。七叶草?那玩意不知道能不能在上尺厚的雪被下翻到。
“要活下来。”费金强调了这句他认为最重要的话,便猛地咳嗽起来,肺里似乎尽是结了冰的血花儿。一阵凉风拂过,像死神摸过他的额头,费金便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地栽下去。
“弟弟,把我的东西拿上,我来背他。”哥哥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微弱的暖流告诉他父亲还活着,“只要活下来就要一起活下来。”
小一点的孩子顺从地一手抱着哥哥的棉袄兽皮,一步一步踩得很深,仿佛身上的负担有千钧之重。大孩子麻利地将已经有些伛偻的老父亲背上,二人便用稳重却迅速的步伐往下撤退。他们深知,刚刚躲过冬神的暴怒,现在自己要跟死神赛跑了。
下方的村庄依然只有点点星火,其余一片混沌黑暗,仿佛只有少数星星点缀的夜空。哥哥一个趔趄,双膝跪进厚厚的雪里,随即滑开了几步远。弟弟心中暗叫不好,连忙两步并作一步地扑到倒下的两人身边。
弟弟慌忙把脸埋在雪碴中的哥哥翻过来,只见他脸颊苍白得可怕,双唇只剩下坏死的深紫色,身子直绷绷地躺着,跟父亲的状况相差无几。
哥哥这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好像还在背着父亲,但是他的腿业已冻成没有血液的硬条,或许轻轻一敲就会碎成几块。
“把我和爹的东西背上,你一定能活着回去的,”哥哥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像是深不见底,又像是塞满了整个夜空,“她们就交给你了。”
孩子想了想,把怀中的棉袄和兽皮给哥哥裹上,便拉着两人的襟领,使上吃奶的力气把他们一点儿一点儿地拖下去。他不知道路还有多长,他不知道夜还有多长,他不知道生命还有多长,他只知道他们还活着,他还活着。
“年轻人,你应该能猜到结局的。”村庄长老在那盏精致而古老的小茶壶边徘徊不已,仿佛里面在煮着这整个故事,“他们三个人也回不来了。本来想救回两条命,却先赔上了三条命。哪怕多活一个也好,哪怕他妈的多活一个也好!”
年轻的远行者听到这里,有句话在嘴边嗫嚅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吐不快:“老人家,其实我想问问,既然他们三个人都埋在了雪山里面,那么这个故事又是谁告诉您的呢?”
长老却脸色突变,双眼霎时像鹰钩般锐利,仿佛能够叼出年轻人的魂魄。旅行者浑身一颤,一骨碌下了炕,连连往墙根退去。
“远方的旅行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吗?”长老在狞笑中露出了参差不齐的尖牙,“在这个时节这个地方,难道你不是冲着七叶草来的吗?”
年轻人一个激灵,长老便冷不防一把将他从门口重重地推出去,随即又用力把门砰地关上,那股力道可不像一个老人能使出来的。
脸埋在屋外的旅行者这才清醒过来,一翻身回头瞧这古怪的房子——凄清的月光下,一片无垠的雪海直延伸到雪岭之下,哪里还有什么半间屋子?
高尔科眨眨惺忪的睡眼,不知道他到底把这个故事听进去没有。他一声不吭了半晌,才对着我打了个发臭的哈欠:“臭小子,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把我拉起来就为了讲故事?亏你还是吟游诗人泰罗呢。”
“对,现在你已经欠了我两瓶葡萄酒了。”讲了这么多,我喉咙有些发干,不过唯一的好处是他不再怀疑我不是泰罗了。
“去你的,明天请你喝酒之前,我的鞋底跟你的屁股还有个约会。”高尔科说完便砰地关上了房门,就像那名古怪的村庄长老。
那么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了,明天,只要等到明天,我的收藏品就要添上两名吟游诗人的鲁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