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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拿破仑 (戊)作者:德茜蕾·克拉里

2023-06-22 14:51 作者:拉失德史  | 我要投稿


(7) 一八一二年四月,巴黎


 从军的热潮迷漫了法国,玛莉的儿子小比艾尔随着大众坚持要去从军。起先,玛 莉竭力反对。但是小比艾尔以为,如果从军,就可以慢慢慢升为将军,甚至成为王 子,青云直上,得到荣华富贵。玛莉不觉也为他所动,终于允他加入军队。一天,卢 森伯爵由瑞典带来口信,说在四月五日,瑞典与俄国正式宣布联盟。范勒上校因是法 国军人身分,既然瑞典与法国成为敌国,照理我不能使他处境为难,于是我劝他加入 军队,卢森伯爵代替了他的职位。 由春至秋,现在已是九月,我在巴黎的生活是宁静的,也可以说是寂寞的,我不 时感觉着一种无名的悲哀,无比的。太子远离,天涯海角,何日重逢,国事家愁,在 这秋色满园的季节,一起涌上心头。虽然朱莉邀请我到麦特丰丹小住,但被我婉拒 了。可笑而不能置信的是,现在卢森伯爵成了我唯一可以谈话的知心人。卢森伯爵有 浅色头发,蓝色眼睛,气质高贵,一个十足的北欧典型青年,他从不发怒,是个和平 使者。他是百分之百的瑞典型,周身循环着瑞典血液。他也不了解强·巴勃迪司为何 要与沙皇联盟,因为瑞典与俄国一向是立在敌对地位的。 数小时前,泰勒郎及福煦不约而同的来造访。这些时,我已不习惯有宾客光临, 因为法瑞断交后,多数朋友均在躲避我。 “告诉卢森伯爵在客厅里等候我,拉佛劳德。”我急急更衣。当我进入客厅,泰 勒郎早已在那里。他正眯着眼睛仔细端详拿础仑当首席执政官时的那幅画像。我正要 介绍卢森伯爵给泰勒郎,这时仆役报告福煦来访。 “我不明白:”我冲出口道。泰勤郎问:“是什事使殿下不明白?” “许久没有人来看我。今天忽然宾客云集,我不了解。”福煦看到泰勒朗面现不 愉快神情道:“我不知道殿下有客人。”我向他们介绍了卢森伯爵。 “消息传得很快。”福煦又道。 “你说什么?法军节节报捷是人所共知的事。巴黎钟鸣是为斯墨蓝斯克胜利 呀。”我道,泰勒看看拿硷仑画像道:“钟声在半小时内将再起。皇帝正率领百万大 军向沙皇军追击。当然钟声会重鸣,您说对吗,殿下。” “当然哦,不!”我不知如何答复,我仍是个法国女人呀。但是我的丈夫却联合 俄国反对祖国,“叫我怎么说呢?” “你想皇帝会永久胜利下去吗?”泰勒郎问。 “我不知道,皇帝从未失败过。”我答道。 “沙皇曾经请求忠告。”又是泰勒郎,他慢慢饮着酒,微笑着。 “沙皇必定请求议和。”我说。 “皇帝也是这样想--但事实上恰巧相反。波罗丁娜已克服了,通往莫斯科的大 道直通可达。可惜并无议和的现象。” “殿下近来有太子的消息吗?”福煦问。 “近几星期没有信息!”我又笑着加了一句道:“这些日子你不检查我的函件 了?” “太子离开瑞典了。”福煦目光强烈地凝视着我。 “离开?”我诧异地由这个看到那个。卢森伯爵也感到惊奇,张口结舌的看着福 煦。 “太子在爱波。”福煦接着道。 “爱波,爱波在哪里?”我问。 “芬兰,殿下,”卢森伯爵小声说道。泰勒郎又斟了一杯茶。 “沙皇约瑞典太子与他在爱波会面。”福煦得意的看看泰勒郎。 “沙皇为何要与强·巴勃迪司会面?”我疑惑不解。 “忠告!”泰勒郎道:“一位旧时法国元帅当然可以供给他有价值的忠告,对皇 帝的战术,他会非常熟悉的。”泰勒郎看看钟又道:“随时钟会重起报捷,数日后, 法国军队会直进莫斯科。” “那么皇帝到达了莫斯科后会结束战争,以后将永久和平了。”我道。 泰勒郎耸耸肩道:“这要看瑞典太子给沙皇什么忠告。”一段静默,福煦道: “皇帝所有希望寄托在莫斯科。到了莫斯科,军队不会再挨冻受饿。因为莫斯科是座 富有的城市呀。明天皇帝可能住进克里姆林宫。”说完他微微地笑着,无名的恐怖象 一只巨大的手紧扼着我咽喉,我绝望的由这个看到那个!“绅士们,请求你们告诉你 们的来意?” “只是想告诉殿下,我对太子的敬意和钦佩而已。”福煦道。“瑞典本子与沙皇 会面,一切皆会很快的明朗化。”泰勒郎道。 “俄国只有十四万军队,而拿破仑却拥有五、六十万大军。瑞典应采取中立政 策。”卢森伯爵激烈地道。 “是的,倘若无适当的营寨,五、六十万军队并不能说准可得到最后的胜利。” 泰勒郎肯定地道。终于我明白了。”没有适合的营寨是一件困难的问题。泰勒郎与福 煦不约而向的探访,证明拿破仑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失败。泰勒郎首先告辞,福煦又坐 了一会方起身道别。临行时他向我说道:“法国人民渴望和平。瑞典太子与我有一个 共同目标和平。”说完他匆匆离去,我独自一人走到园中,坐在长凳上,心中烦乱异 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决定乘车出游,卢森伯爵照例陪伴着我。一路上大家默 然,马车谩慢向前走,经过巴黎院时,我指向卢森伯爵道:“法国皇帝在这里加冕 的,就在这座教堂里。” 回到家。我粑一切记在日记里。我还要等待多久?我是多么孤独呀。强·巴勃迪 司你在那里呀?小奥斯加,上帝,让他安全的回来。



(8) 两星期后,巴黎


  朱莉与约瑟夫由麦特丰丹回到巴黎,开一个盛大舞会,庆祝拿破仑占领莫斯科。 朱莉与我多时未见、我发见她益发消瘦,面色青白。我顿时心中生出一种怜悯,朱莉 惟粹了。我猜想她对约瑟夫在外的桃色故事定也听到了一些。约瑟夫的冷淡,她亦会 有感觉。当年朱莉的妆奁,对约瑟夫是个庞大数字,一个不能拒绝的诱惑。可是现在 的约瑟夫可不能同日而语了,朱莉的妆奁算得了什么:我本欲拒绝邀请的,但她一再 恳求我参加。她希望这样可以消灭整个巴黎所谈论的瑞俄联盟的传说。 凡尔赛皇宫灯火明亮。我知道许多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宴会顺利的 进行,一片欢乐气氛。约瑟夫向皇后举杯道:“九月十五日,皇帝光荣地占据了莫斯 科,同时住进克里姻林宫内,沙皇的皇宫。我们胜利的军队将在莫斯科过冬。皇帝万 岁。” 我缓缓地饮着酒,泰勤郎在我身边出现。“殿下是否被迫而来。”他问,看看约 瑟夫。我礼貌地答道:“我的来去意义的,我不懂得政治。” “可是多奇怪,命运却要使殿下在政治舞台上参加一个重要角色。” “您是什么意思?”我责问他。 “也许有一天,我会恳求殿下一件重要的事,也许您肯相助。也许我会为法兰西 请求。” “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耐地道。 “我深爱法国。最近我曾和殿下谈论过拿破仑正与一个人对敌,而这个人却是我 们认识的,殿下,还记得吗?今晚我们庆祝皇帝进入莫斯科,可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 人会不事先预料到吗?”我的手紧握着香槟杯。 “我弟弟会在克里姻林宫住得很舒适。沙皇的官殿是著名的、华丽的。一个具有 天才的人方能在这种速度下抵达莫斯科,现在我们的军队安全了。”原来是约瑟夫。 泰勒郎摇摇头道:“我不同意陛下的看法,因为半小时前快骑使者报告莫斯科大 火烧了两星期,甚至连克里姆林宫都在燃烧着。” 在闪动烛光下,约瑟夫的面色顿时变成青灰色,眼睛睁开得很大,张口结舌,泰 勒郎,相反地,悠闲自得,半合着眼睛,一无表情。好象这两星期以来,他早预料到 这样一个消息:莫斯科燃烧了,并且已经烧了两星期之久。 “怎样会起的火?”约瑟夫沙哑地问。 “放火,无疑问的。并且同时在城内各处起火,我们军队抢救扑灭无效。这处火 势扑灭了,那处又起。居民损失很大。” “我们的军队呢?” “当然被迫后撤。” “可是皇帝曾说过,在冬季,无论如何军队不可越过俄国西伯利亚草原的。皇帝 预计在莫斯科过冬的。”约瑟夫道。 “方才快报使者报告皇帝无法在莫斯科过冬,因为莫斯科已成为焦土了。” 泰勒郎举杯道:“陛下,不要忧虑过度,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约瑟夫机械地答复。他用纱巾抹去额上的汗珠。 “晚安,约瑟夫,请代我向朱莉致意。”我急急告别。我感到无比的疲慵。我并 不混乱,而是我看得太清楚了。 当我的车辆驶出时,卢森伯爵道:“这真是一个豪华的、令人难忘的舞会。” “你知道莫斯科吗,卢森伯爵。” “不,殿下,为什么?” “因为莫斯科大火,现在可能已成了焦土了,莫斯科已经燃烧了两个星期了。” “这必是太子在爱波给沙皇的忠告。” “不要再说了。我感到非常的疲倦呢。”



(9) 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中,巴黎



 整个巴黎笼罩在愁云惨雾下。恐怖、不安、焦急盘踞在每一家、每一个人心头。 大家争先恐后阅读陆军公报。上面写道:在十二月十六日仍是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大 军,在二十四日已全部失去军心,士气消沉,无骑兵队、无炮兵队、无运输--敌人 获知情报后,抓着我们的弱点。我们中了哥萨克人的埋伏,我们在冰天雪地里向后撤 返。十万骑兵中,生还只六百人而已。兵士饥饿而疲漏,忍冻挨饿,遭空前浩劫。十 万人在风雪中逃亡,足断臂折。他们起而跌倒、嚎哭呻吟如婴儿。天昏地暗,虎啸狼 嚎,等待跌倒而冻死的人。 在紧急中,兵士们造了一座桥,想渡过贝利西娜河流,可是哥萨克军紧追在后, 大家争先恐后逃亡。许多兵士被踏倒至死。因为这是唯一逃生路途。不幸者被推至桥 下随冰块而飘流。惨不忍睹,呼声震天。 这些公报使巴黎人民寝食不安。每日聚集街头巷尾,纷纷讨论,因为每家均有亲 人在军队里。 十二月十九日,是一个值得纪念而令人难忘的日子。这些日子以来,巴黎天天阴 雨,象似在吊唁沙场阵亡的将士。尽管气候严寒而恶劣,街头仍聚集许多人在阅读陆 军公报。他们期待着,希望得到较佳消息,他们祈祷亲人安全回来。昨天夜里,我无 法成眠,由这间屋子踱到另一间屋子。心神忐忑,异常不宁,我感到寒冷,我披上拿 破仑赠送的貂裘,玛莉坐在角落里,手中编织着毛线围巾,为她的儿子小比艾尔,卢 森伯爵坐在一旁阅读报纸,其余的仆没早已就寝。这时忽然听到车辆声,停在大门 前。接着是砰砰砰的敲门声。玛莉放下手中的毛线。我们惊异的等待着,雨道里传来 人声、脚步声。 “我不见任何人,我已安歇了,”卢森伯爵起身走出休息室,听到客厅门打开, 他带了客人进入客厅。“玛莉你必须去告诉他们,时候晚了 我不见任何人。”我强 调他说着,同时心里暗想,卢森伯爵大概有些神经不正常吧,我不是告诉过他我不见 客吗?玛莉即刻起身走进通隔壁大客厅的门,然后消失不见。我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然后寂然无声。我心中不由怀疑,到底是谁呀,这样深夜的闯进--我听到沙沙纸声 和木柴投在炉子里的响声。 最后,门开了,卢森伯爵进入。他的动作僵硬而不自然。 “皇帝!”他说。 什么,是否我听错了?“谁。” “皇帝和一位绅士在客厅里,想与殿下说话。” “皇帝仍在前线。”我莫名其妙地答道。 “皇帝由前线回来。”伯爵面色苍白而紧张。我把自己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没 有道理,我不要单独见他,至少不是在这样深夜。“告诉皇帝我已就寝了。” “我已向皇帝说过,但他坚持要立刻见殿下。” 我一动都不动的坐着,一个君王是否应该遗弃他的兵上于不顾,冻死在风雪里! 兵士,不,哪里还有兵士!他不是失去了整个军队吗?而他现在却第一个要来见我 --我徐徐地站起来,把额前头发往后掠一掠,我穿着旧睡袍,上面是拿破仑的 貂皮披肩,看上去多么不伦不类呀,我勉强地走到门前,他准定早已知道强·巴勃迪 司与沙皇联盟,并给沙皇忠告。”我心中忧虑,“卢森伯爵,”我呐呐说道,“殿下 不必惊惶,”卢森劝慰地说。 大客厅里灯光明亮,玛莉给每一个烛台都点上蜡烛,火光融融,考兰克将军坐 在沙发上,他穿着一件下皮外衣,戴着一顶羊皮便帽,拉得低到耳朵下面。他双眼闭 着,显然是睡着了。 皇帝靠壁炉站着,手臂放在炉台上,他的肩膀陷落,看上去疲慵得无法支持,只 好靠在炉台上。一顶羊皮帽歪斜在头上,他的样子好陌生,他们没有一个听到我进 米。 “陛下!”我轻声呼唤着,走到他身边,考兰克睁开眼睛,拿下羊毛帽子,即刻 立正。我忘记向皇帝行礼,我瞪着眼看着他的脸,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我平生 第一次看到他未剃胡子。他的面颊瘦削两发灰,红褐色胡须,嘴抿紧成一条线,下颚 凸出,他凝视着我,但目光散漫而不集中。 “卢森伯爵,怎么没有人接过皇帝的帽子和外衣。”我尖声地说。 “我好冷,我宁愿穿着外衣。”拿破仑喃喃地道,同时疲乏的摘下帽子。卢森伯 爵接过考兰克的外衣。 “请你马上回来,伯爵。玛莉,白兰地和酒杯,快点。”玛莉与卢森伯爵必须在 场,我不能在这样深夜接待男客、尽管他是法兰西皇帝。 “请坐,陛下。”说着我在沙发上坐下。皇帝仍不动。卢森伯爵回到客厅,这时 玛莉已把白兰地酒取来。 “陛下,快饮一杯白兰地吧。”我说。皇帝茫然未闻。 “十三天、十三夜,我们马不停蹄的奔走。杜勒雷尚未知道我们已回到巴黎。皇 帝希望首先和殿下谈谈。”考兰克低声道。这真是一件神奇而令人不能置信的事。他 旅行了十三个昼夜,来到我家象个快要溺毙的人,抓着我客厅里的壁炉台。而同时 没有人知道他在巴黎。我斟了一杯白兰地,送到他面前。 “喝下、喝了吧,您会感觉暖和一点。”我的声音相当的大,于是他抬起头,看 看我,看到我的旧睡袍和他赠送的名贵貂裘。他把白兰地一口饮尽。 “是否瑞典夫人们把貂皮披肩加在睡袍上?”他问。 “当然不是,但是我很冷。我感到悲哀,当我感到悲哀时,我会觉得特别寒冷。 此外我想卢森伯爵定已告诉您我已安歇了。” “谁?” “我的副官、卢森伯爵。这里来,伯爵,我要你谒见皇帝。”卢森伯爵即刻立 正。皇帝举起酒杯道:“再给我一杯白兰地。我想考兰克也需要一杯。我们经过一段 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他又大口喝下一杯白兰地:“看到我,你是否感到诧异,殿 下!” “当然,陛下。” “当然亏你是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呀,殿下,很老的朋友,如果我的记忆力没 有错误的话。那么你为何诧异看到我?” “这样深夜,陛下,而且您又没有刮胡子。” 拿破仑摸摸他的胡须,展开一个稚气的微笑,宛如当年在马赛时一样。“原谅 我,殿下。这些日子,我完全忘记刮胡须。我一心一意的急于想回到巴黎。”他又严 肃地问道,“陆军公报上怎样登载的?” “陛下、请您先坐下,”我建议。 ‘谢谢你,我宁愿靠火站着。绅士们,你们请坐下。” “陛下”,容我问一句话:”我开始道。 “不,你不必问,夫人。最好什么都不要问,贝拿道特夫人。”他怒吼道。 卢森伯爵吓了一跳,往后缩退。 “我希望知道,我为何有这样光荣得到陛下光临。”我不慌不忙地道。 “我的造访并不是一种光荣,而且是不满的表示,倘若你不是一个幼稚而无头脑 的女人,你会明白我这次造访的意义,贝拿道特夫人。” “坐下,大家坐下。皇帝显然太疲劳了,忽视一切礼貌。”我向卢森伯爵道,因 为他的手已放在他所佩戴的宝剑上。 皇帝未注意,他走近一点凝视我座位上面的画像,一幅以前他做首席执政时的画 像,年轻,面容清瘦,目光明亮,长发直垂到肩际,他用单调的声音向我说,或许是 向他自己的画像在说:“你知道我由什么地方来吗?夫人,我是由西伯利亚草原回来 的。那里埋葬了千千万万我的兵士,那里,麦雷的轻骑兵在风雪中挣扎,摇晃步行, 因为哥萨克人杀了他们的马,那里,他们失去方向在雪中呻吟,我看到一座桥在戴福 掷弹兵拥挤下面坍倒,河内冰块破裂了他们的头颅,冰水顿时成为血河。夜间人们爬 到死尸上取暖。” “请设法把这条毛线围巾送给我的儿子,比艾尔!”玛莉跳起身,奔到皇帝面 前,跪在地上,拼命摇着他的手臂、“求求您、陛下,帮帮忙吧!” 拿破仑用力挣开手,面容歪曲,忿怒地道:“你疯了吗,女人!她要我送一条围 巾到俄国!”他开始大笑、狂笑、纵声狂笑,一直到他眼中含满了泪水。 我即刻拉玛莉到门外。“睡去吧,亲爱的,去吧。” 拿破仑这时默然,无可奈何地立在屋子中间。然后他用僵硬的脚步走到最近的一 张椅子,倒在里面:“原谅我、夫人,我太疲倦了!” 钟声滴达滴达的响,大家静然的坐着。 一个清晰而坚强的声音说:“我来是为叫你写一封信给贝拿道特将军,夫人。” “还是请陛下叫秘书写吧!” “我坚持的要你写,夫人。是一封私函,并且不太长。告诉瑞典太子,我们已回 到巴黎,准备争取最后的胜利。” 皇帝站起来,在房中来回的走着:“我们希望提醒瑞典太子一不要忘了在一七九 七年春天贝拿道特将军曾率兵相助波拿巴将军。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过阿尔卑斯山脉而 完成了意大利战役的胜利。你还记得吗?夫人!”我点点头。 皇帝回头向考克兰道:“贝拿道特这次的战略是一个伟大的成功--太伟大 了。”他停了停,炉中木柴炸裂作响。“提醒他以前他贡献给国家的辉煌战绩。告诉 他两星期前,两个掷弹兵,在俄国冰天雪地里,因为无法向前行进,而掘自己的坟 墓,高唱法国国歌。告诉他这两个兵土以前曾是他在莱茵区时军队中的部下。不要忘 了告诉他这件事。”我把自己的手指握入手掌中。 “贝拿道特将军忠告沙皇,乘法军撤退时,把我俘虏。你可以告诉你的丈夫,夫 人,他的计划几乎成功。现在既然安全的欧洲和平,我愿与瑞典联盟,你明白吗,夫 人!” “是,陛下。我明白您想与瑞典联盟。” “说清楚一点,我要贝拿道特与我并肩作战。照我的话写,夫人。”我点点 头。 。 “为补贴瑞典经费,他每月可得到法国政府一百万法郎,另外六百万法郎价值的 货物。”他的目光凝结在卢森伯爵脸上。“胜利后,瑞典当然还可以得回芬兰及普鲁 士。” 他把手伸展着:“告诉贝拿道特,非但得还芬兰,普鲁士甚至德国北部由丹锡克 至马克兰堡垒。卢森伯爵,请你拿一张纸,列一个单子,把地名写上。” “不需要了。陛下今天早晨的备忘录,我已记下。”考兰克由衣袋内取出一张 纸。 卢森伯爵不信地问:“芬兰?” “我们将把瑞典建为强国之一。”拿破仑向伯爵笑了笑。“此外,在克里姆林宫 内,我寻到以前贵国国王却尔司十二的战绩记录。我很想由他的方面学习一点关于他 在俄国胜利的秘诀。” 卢森伯爵听了,脸现出得意而高兴的神情,拿破仑含着讥讽意味笑道:“我感 觉贵国有人在学习却尔司十二世的战略,那个卡尔·皎汉,我们的老朋友,贝拿道 特!”拿破仑耸耸肩又向我道,“夫人,明天请你写信给贝拿道特。”原来这就是他 来看我的原因。“陛下,如果瑞典拒绝接受,怎么说呢?”他未做答,只看他年轻时 的画像:“很好的画像。我真的是那样吗?那么糟?” 我点点头。“陛下,那时您已胖了不少。在马赛时您可真瘦呢。” “以前--在马赛?”他惊奇的看看我,“你怎会知道,夫人?是的,你是那 样的,后来……” 他用手抹抹前额:“--我几乎忘了,是的我们彼此认识很久了、夫人。” 我立起身来。 “我累了、太累了。”他喃喃地。“我来是向瑞典太子妃说话。当然,你仍旧是 欧仁妮。” “快坐车回到杜勒雷,陛下,您太疲倦了,您需要一个好的睡眠。” “但是我不能,亲爱的。哥萨克仍向前进,贝拿道特正在建立俄、瑞、英同盟, 驻瑞典奥国大使常探访贝拿道特,你知道内中用意吗?” “那么,这封信有何用处?陛下!” “如果贝拿道特不愿与我并肩作战,我会把瑞典的名字在地图上擦去。”他大声 叫着,摇晃地准备走出去。 “你自己把贝拿道特的回信当面交给我,夫人。如果他拒绝,从此以后,你不必 再来见我,我不愿再在宫廷里见到你。”我弯腰行礼道:“我不会愿意再出现于宫 廷,陛下。” 卢森伯爵陪伴皇帝及考克兰出去。我缓缓地熄灭了烛台里每支蜡烛。



(10) 一八一三年二月,巴黎



 晚间七点,一封信送到,我立刻吩咐预备车辆,卢森伯爵陪伴我同赴迪郁旅馆。 “迪郁旅馆在哪里?夫人!”车夫困惑地问。 “迪郁旅馆是一家医院,在巴黎圣母院对面。”我说。回头对伯爵:“方才收到 范勒上校一张字条,上面说玛莉的儿子,小比艾尔受伤,他已设法把他送回巴黎。我 现在去迪郁旅馆接他回家。我尚未告诉玛莉呢。” 抵达了医院,大门紧闭着,卢森伯爵拉了门铃。半晌,大门突然开了一条缝,看 门者只有一只手臂。我看看他的勋章,知道他是在意大利战役中受伤的。 “探望者禁止入内。”他说着,砰地一声,门随着关上。 “伯爵请再敲敲门!”卢森服从地敲门。半天,门又开了,仍旧是条小缝。我推 开卢森伯爵,迅速地道。”我获有准许证进入医院。”“那么你有通行证?” “是的。” 于是他让我们进入一条黑暗的雨道。除了那个断臂兵士手中的烛火,一切均浸沉 在黑暗里。 “你的通行证,夫人!” “我没有带来,我是约瑟夫国王的姨妹。”他把烛盏照照我的脸。 “我认识您,夫人。您是贝拿道特夫人。”我安心的笑了:“你以前是否是贝拿 道特元帅的部下?”他的面容仍僵硬,默然不答。“请带我们到病房,我们寻找一个 伤兵。”他仍僵立不动,这使我非常不安。 “那么,借借你的烛台,我们自己去找。”我出于无奈地建议。 他把烛盏交给我,退到黑暗里。我听到他说:“贝拿道特元帅夫人。”他鼻子哼 了一声,又向地上呻了一口吐沫。卢森伯爵接过烛盏,我的手抖颤着。“不必注意 他。我们赶快找小比艾尔。” 我们摸索着走下一道楼梯。进到一条走廊。我们推开一偏门,里面一片呻吟、嘶 唤声。同时血腥,溺臭使人窒息。排连一排的床分置房间两边。中间是一排草垫,满 睡着伤兵。靠在我足边少在草垫上躺着一个人,头上缚着纱布,痛苦的呻吟着。另外 在黑暗中,传出声音:“水,水,我要水!” 我看到一个修女,我急急说:“修女,请问您,有一个叫比艾尔·杜布昂的在哪 里?” “我无法帮助你,因为这里有许多伤兵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只好在每张床上细看。我看到一张蜡黄的脸,展着安逸的微笑,是一个将死去 的人。 我回头看到卢森伯爵面色灰白,倚靠在墙上。我命他留在外面,我走进里面一 向。我用烛盏照着每一张床、直到左边最后一张床时,我看到一双黑眼睛凝视着空 际,嘴唇破裂,带着血痕。我弯腰轻轻地道:“比艾尔!”他仍向前凝视着,“比艾 尔,你认识我吗?” 、 “当然,”他喃喃地:“元帅夫人!”他的脸一无表情。 ‘眈艾尔,你高兴回到家吗?”他默然不答。 我困惑不解地向修女道:“他就是我所要寻找的比艾尔·杜布昂。我想带他回 家。他母亲在等候他。我的车子在外边。请找一个人帮助!” “所有男工均已回家,只有等待明天了。”但我不愿再留比艾尔在这里。修女把 我持烛盏的手抬起,烛光照在毯子上,比艾尔腿的部分是一片平扁。我立刻走到门 口,我吩咐卢森伯爵去唤车夫进入。车夫抱着比艾尔,他虽无法拒绝,但他咬牙恨 恨地道:“不要管我,夫人,不要管我,让我去!”就是这样,我把小比艾尔带回 来,交给玛莉。



(11)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巴黎



 半小时后,我将与他晤面,或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我想、于是我在眼皮上 涂上银色眼盖,我希望给他一个美丽的印象。此后,这么多年来的关系,以初恋开始 的关系,会完结,成了过去。我把嘴唇涂成深红色,我戴上新帽子,结了一只玫瑰色 蝴蝶结,我不能确定它是否适合我。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良久良久。他会永 远记得我是这个样子,一个银色眼盖的太子妃,一件紫罗兰色衣衫,在V形低胸领口 上缀着一束紫罗兰,一顶玫瑰色花结的新帽子! 我听到卢森伯爵在邻室问拉佛劳德我是否已准备妥当。我把胸前紫罗兰重新整理 =下。半小时后,我与我的初恋这一段交谊就会结束了。昨晚,一个快骑专使由斯 德哥尔摩来到巴黎,送上强·巴勃迪司给拿破仑的回信。虽然这是封口的,但白拉 伯爵同时给了我一份抄本,并告诉我说,另外尚有一份将在各报上发表。信中大意 是:“欧洲大陆民众渴望和平。如果再不觉悟,不接受和平协议,陛下将铸成大错, 将造成十倍于过去的罪恶。法国付了最大牺牲的代价,除了虚名及痛苦外,一无所获 我是法国国民,生在美丽的法国。我为法国的繁荣及快乐祈祷。同时,我会尽全力保 卫选我为太子、皇位继承人的国家。也许我有野心,但是我的野心是服务于人类,建 立及维持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自治独立。” 外面,卢森伯爵穿上宫廷制服在等待着。我们预定是午后五时渴见皇帝。据闻皇 帝已整顿新军将于数日后再度出征。普鲁士已与俄国同盟。我拿了那封缄口的信件, 整理一下帽子,和卢森伯爵乘着一辆敞篷马车,直驱皇宫。自从上次去医院后, 我与伯爵中间距离又缩短了一些,友谊又加深了一点。人与人之间往往因一些小故而 建立了好感,我们坐在敞篷马车里,我嗅到春天的气息,周围的景物在灰蓝色黄昏光 线里,显得那样柔和,梦似的模糊。这样一个春天的黄昏,应该是爱人幽会的时候。 一束紫罗兰,一顶新帽子,会更增添已经沉醉的情绪。点缀梦一般的气氛,可是,现 在我却以瑞典太子妃的身。分去执行一个艰难的任务。多么可惜,又多么可怜,辜负 了大好春光。 到达了皇宫,皇帝立刻接见我们。我们被引进到一间大书房里。考兰克和麦纳佛 均在那里,泰勒郎伯爵立在窗前,拿破仑穿着一件绿色制服,交叉着双臂,倚靠在书 桌上,带着兴趣和蔑视的目光看我们由门口慢慢走过来,我弯腰行礼,递上函件。 皇帝拆开信,一无表情的看着,他把信交给麦纳佛说:“预备一份抄本放在外交 部档案里,原本则留在我私人卷宗里。”又回头向我:“你今天穿着的很漂亮,殿 下。紫罗兰很适合你。但是为什么要戴这样一顶古怪的帽子?高帽子是否现在很流 行?” 这种态度比对我所意料的发怒还要难堪。他非但取笑我,同时还讽刺瑞典太子。 我抿紧嘴唇。 拿破仑转向泰勒郎:“你知道一些关于美丽女人的事吗?你喜欢瑞典太子妃的新 帽子吗?” 泰勒郎半合着眼睛,样子看上去似乎非常烦恼。拿破仑又回头对我说道:“你打 扮这样美丽是为我吗,夫人?” “是的,陛下。” “佩着紫罗兰给我这样一封信?”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紫罗兰并在僻静的地 方,幽香扑鼻,夫人。可是你丈夫这种叛行,英俄报纸所宣扬的却是臭气冲天。” 我鞠躬道:“现在我可以引退了吧,陛下!” “你非但可以引退,并且必须引退,夫人。”他大声怒吼道:“你想贝拿道特向 我挑战时我会容你自由进出我的宫廷吗。他现在向自己旧时部下开火,而你竟敢佩着 紫罗兰来见我!” “陛下,那晚您由俄国回到巴黎时,您自己叫我写信给我丈夫,并叫我把回信亲 自交给您。我已读过信的抄本,我也明白这是您最后一次见我。我佩着紫罗兰,因为 它们适合我。或许可以给您一个美的回忆,陛下。现在容许我,最后一次引退。” 一段静默、可怕而痛苦的静默。卢森伯爵象石雕似的立在我身后。麦纳佛及考兰 克瞪着大眼,莫名其妙的凝视皇帝。甚至泰勒郎也睁开他半合的眼睛。拿破仑神态显 然的失常。他不安地环顾周围的绅士们道:“请诸位稍等一下。我想与太子妃单独说 两句话。”接着他又向我说:“殿下,请到我小书房里来。麦纳佛,替绅士们斟上白 兰地。” 我跟随皇帝进入一间屋子,原来就是多年前我替英杰安公爵求情的所在。一切仍 和当年一样,无特殊改变,那些小桌子,一堆一堆的公文,只是不同内容的公文而 已。在壁炉前,地毯上散乱扔着不同色彩的木块,上面有口、我毫不思索地捡起一块 红色的:“这是什么,罗马王的玩具?” “是的,唉,不是的。我用这些木块代表军队。你拿在手中的那代表是第三军, 也就是奈将军的军队。我把不同色彩的木块放在地板上,我看到一个假设的战场。这 是很简单的!” “那么上面怎会有缺口,难道陛下会咬木块。” “嗅,那是小罗马王。他来到此即会搬出木块玩耍,而他最喜欢咬奈将军那个红 色的木块。” 我把木块放回地板上,”说:“您是否有话和我说,陛下!可是我不愿与陛下再 谈论瑞典太子的事。” “谁愿意谈论贝拿道特。”他不耐地道:“不必要谈他。只是……”他走近我, 目不转睛的着我的脸,象似想把脸上的一切印在他记忆里,使他永不能忘却。”只是 当你说你希望给我一个美的回忆,你要与我永别时,我想……”他突然别转头,走到 窗前。“当人与人之间有如此悠久的认识后,是不能随便分手的,是不是?” 我立着,用足尖踢那些木块,奈将军的军队、马蒙的军队、贝拿道特的军队!现 在一切全完了。 “我是说人们不能这样轻轻易易没有解释的分手。”声音又由窗口传过来。 “为什么不能?陛下。” “为什么不能?欧仁妮,难道你已遗忘了那些马赛的日子?篱笆,草原,我们所 谈的哥德小说;我们的青春,欧仁妮,我们的青春--你不了解我为何回到你身边。 那晚由俄国回来,那时我感到好冷、好疲倦、好孤独!” “但当你口授一封信给贝拿道特时,你完全忘了我是欧仁妮·克来雷。你来是为 见瑞典太子妃的,陛下。” 我感到一阵凄凉。我在想,其他至在分手时,他仍要欺骗,但他坚决地摇摇头: “那天早晨,我确实想到贝拿道特。可是当我抵达巴黎,我渴望见到你,只是你。 后来,不知怎样一来,我实在太累了,那天晚上。我们谈到贝拿道特时。我又忘了 马赛。你明白吗?欧仁妮!”天色开始黑暗,没有人进入点上蜡烛,在灰暗光线里, 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他希望些什么? “这两星期以来,我又组织了二十万大军。英国应允拨一百万补给瑞典军队配 备。你知道吗?夫人!”我默不作答,因我并不知道这项消息。 “你知道谁忠告贝拿道特给一份抄本在各报纸上发表?德泰夫人。她在斯德哥尔 摩,与贝拿道特在一起。晚上,可能给他读小说。你知道吗?夫人!” 当然我知道,但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 “贝拿道特现在已寻到风雅的侣伴。”他笑着加了一句。 “是的,陛下。”我也笑道:“乔淇娜小姐在瑞典的表演是非常成功的,而且得 到太子的欣赏。您知道吗?陛下!” “我的上帝,乔淇娜,可爱的小乔淇娜!” “太子不久将见到他的好友莫罗将军。他将回到欧洲协助贝拿道特作战。您知道 吗?陛下!”幸而我们在黑暗中,看不清此时的面貌。 “据闻沙皇想把法国皇冠送给贝拿道特。”拿破仑缓缓说道。听上去有点近于疯 狂,“但是可能。如果拿破仑再被击败的话。” “怎么样?夫人!倘若贝拿道特真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是十恶不赦的叛 逆。” “当然对他自己的判决也是个叛徒。现在我可引退了吧?” “如果你感觉在巴黎有危险时,夫人,听我的忠告,去寻找你姐姐朱莉,你肯答 应我吗?” “当然,如果事情相反呢?” “你是什么意思--事情相反?” “我的房子会永远欢迎朱莉来住。就是因此我未未肯离开巴黎。” “你也相信我会失败吗?欧仁妮!”他走得靠我很近,“你佩戴的紫罗兰有一种 迷人的香味,我应该让你走、你是否已告诉每一个人我会失败。此外,你知道我不喜 欢你与那个高而年轻的瑞典人常常一同外出。” “但是他是我的副官呀。我必须常与他在一块。” “你妈妈定不会赞同。你那个严格的哥哥也会应对。”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面 颊上。 “今天,陛下,你剃了胡子。”我说着,把手抽回。 “真可惜,你会嫁给贝拿道特,欧仁妮。”他喃喃地。这时我已走向门口。 “欧仁妮!”他说,但是我已进入大书房。绅士们正围着圆桌而坐,饮着白兰 地。他们大约正谈论一件有趣的事,因为他们大笑着。 “什么事这样有趣,绅士们,说给我们听听。” “议院预备招集二十五万,那么到一八一四年及一八一五年,法国就只剩下儿童 了。”皇帝听了大笑。回程中,我问卢森伯爵是否沙皇真想把法国皇冠送给强·巴勃 迪司。 “是的,在瑞典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皇帝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 “他还说些什么?”卢森伯爵腼腆地问。 我想了想道:“关于紫罗兰、伯爵;只是关于紫罗兰而已。” 当晚,杜勤雷宫送来一个小包裹。我打开看是一块绿色小木快,上面有五个缺 口。我下次看到强·巴勃迪司时,我会交给他。



(12) 一八一三年十一月,巴黎



 深秋的气氛使我已经郁结的情绪越发消沉,我感到孤独的小卢森伯爵也于数月前 要求回瑞典,参加作战。当我一人独处时,一种无名的恐怖扼着我的响喉。夜间我不 能成眠,我被恶梦纠缠着,每次我总梦见强·巴勃迪司单独骑着一匹马在战场上,一 堆一堆的坟莹,死马的尸体,炮弹落下后造成的巨坑,类似以前玛莉安堡路程中所见 到的。强·巴勃迪司骑着一匹白马,他身子向前倾斜着。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感 觉到他在呜咽,这时马忽然碰到一堆泥丘,他从马上坠下,从此不再起来。 这星期以来,巴黎谣言四起,人言纷纪。大家认为立勃锡克一役非常重要,胜负 在此一战。街头巷尾皆谈论此事。妇女们夜间不能成眠,只有祈祷。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马嘶声,起初我以为是在做梦。我看看钟,夜里四点半。我听 到轻轻敲门声,我坐直细听。很轻的敲门声,但是我知道我没听错,并且这不是梦。 我起身,彼上睡袍,走下楼。雨道里一片漆黑。这时又听到非常轻微的敲门声。 “谁在外面呀?” “范勒。” “卢森。” 我拉开门。在大门口灯笼下,我看见两个人影。 “你们从哪里来。……” “立勃锡克。”这是范勒。 “太子有消息给殿下。”这是卢森。 我回到甬道,震颤着把睡袍裹一裹紧。卢森摸索至烛台前,点上蜡烛。范勒已不 见,大约至马厩拴马去了。卢森穿着法国掷弹兵的外衣和帽子。 “瑞典军官穿着法国制服?”我道。 “我们军队尚未抵达法国,太子吩咐我穿这制服以免边界查询。”这时范勒已回 来。“我们日夜不停的骑着马,我们惨败了。”他脸上全是尘上,胡须满面。 “太子全面胜利,他自己风暴似的打下立勃锡克。当他进入立勃锡克时,拿破仑 闻风逃走了。”卢森兴奋地道。 “那么你为何未与逃亡的法军在一起,范勒上校?”我问。 “现在我是战犯,殿下。” “卢森的战犯?” 范勒面上掠过惨笑的阴影。“是的,但是瑞典王子不愿让我和战犯在一起。他命 我回到巴黎伺候殿下。直等到……” “直等到?” “真等到敌军进入巴黎。” 原来如此。“来吧,绅士们。我们到厨房,饮点咖啡。”我说。 范勒开了火炉,我摆上一壶咖啡。于是我们三人围桌等待。 “十月十六、十八日大战了两天。贝拿道特于十九日清晨占据了立勃锡克。”范 勒道。 “强·巴勃迪司身体健康吗?你看见他了吗?范勒!” “很好,殿下。但是他头发全部灰白了,夫人。” 这时咖啡已煮好,于是大家边喝边谈。 “太子与沙皇及奥皇共同研究策略。军队分成三组,一组攻,两组抄拿破仑后 路。真是伟大计划。可是太子说这是抄拿破仑的战术。”卢森滔滔不断他讲着。 我又加了些咖啡,这时已是清晨五点半钟了。 “那么太子看见你,他如何说?”我问。 卢森扭妮不安道:“说实话,太子看到我甚为恼怒,责我应该离开殿下。” “以后呢。” “太子占领了柏林,由柏林到格劳斯白伦。后来太子访问每一营,去向兵士们道 谢并慰问,我们在普鲁士帐篷前看到数千法国俘虏。太子看到他们,他意欲避开,但 回想之下,便骑马上前。他看着每一个俘虏的脸,吩咐部下善待他们。然后离去, 样子看上去非常疲慵。”卢森报告道。 这时我又斟了些咖啡,急问道:“后来呢。” “拿破仑曾说过撒克逊军队坚硬如铁,故而派他们对敌太子,太子进入帐篷,换 上游行礼服,紫罗兰色丝绒上衣,帽子上缀着白色鸵鸟羽毛,他骑上一匹白色的马, 往敌人方面骑去。撒克逊军队不发一弹。他们看到太子,大声呼唤“贝拿道特万 岁!”两千人马及四十尊人炮跟随着太子过来。奈将军只得向立勃锡克撤退。”卢森 道。 “我们军队撤退,因炮弹子弹不足。皇帝无法,只好放弃立勃锡克。”范勒解释 道。 范勒斟上少许咖啡说道:“法国俘虏经过贝拿道特面前时,我未预料到贝拿道特 看见我,他说,‘范勒,这里来’他问我为何来到军队,我说元帅夫人叫我到前线 的。他默然半晌向我说,既是战俘就派到巴黎伺候夫人吧。就这样我就来到这里 了。” 卢森伯爵接着道:”太子派我陪伴范勒上校同回巴黎保护夫人。” “皇帝怎么样。”’我问。 范勒耸耸肩膀:“看来他希望退守莱茵地区,倘若再败退,他将坚守,保卫巴 黎。” “大已亮了,绅士们,回房休息吧。”我说。 回到房中,我打开窗子,园里景色仍和昨天一样。可是在不久的将来,俄军、普鲁士军、瑞典军,以及奥军将会来到巴黎。整个世界将会有巨大的改变。




(13) 一八一四年三月底,巴黎



 近来巴黎居民惶惶不安,前线消息恶劣。人心动摇,加上城外炮声隆隆,昼夜不 停。联军随时可能进入巴黎。谣言四起。有的说哥萨克军会强奸妇女,烧毁房屋。普 鲁士军则高呼“到巴黎!到巴黎!”当然皇帝尽力阻止联军前进。但能维持多久,无 人知道。蒙尼特刊物仍登载胜利消息,故而已无人再去阅读它。隆隆炮声,越来越 近。 我心中焦虑不安。强·巴勃迪司可能随时随联军来到巴黎,我已备妥他的卧室, 去年九月拿破仑逼迫丹麦向瑞典宣战。强·巴勃迪司率兵进攻至契伟,由杰尔他发出 一信要求丹麦放弃挪威并入瑞典。可是三星期前,当联军准备越过莱茵区域时,他忽 然失踪。他率领三万瑞典军队不知去向。 三月三十已拿破仑退至枫丹白露,扼守巴黎。皇后、罗马王及波拿巴全家避居 郎波意艾。只有朱莉和她的孩子住在我家中。皓坦丝也把她两个孩子送至我处。 三月十一日,法国与联军签订正式投降条约。这时炮声全部停止。巴黎一片寂静 和萧条。我探头向窗外观看,瑞典国旗飘扬在晨哦中。门外聚集了一群民众。我听到 咒骂声。 “他们要做什么?范勒!”我问。 “他们听到太子将要到达此地。” 外面嗡嗡低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含敌意。于是我不再问下去。 联军当天进入巴黎。哥萨克军在香谢丽舍大声呼叫,普鲁士拿着夺来的法国金鹰 旗杆,多面法国国旗,高声歌唱。奥军则敲鼓进入街道,向立在窗口的女子们挥手。 四月一日,法国在泰勒郎领导之下,成立临时政府。泰勒郎迎接沙皇住进泰勒郎 宫邱,并举行盛大、豪华舞会,表示劝迎,被邀请者多数为先前流亡的贵族。拿破仑 和五千卫队则退守枫丹白露。 四月四日,拿破仑签了退位书,书中内容大意说:拿破仑愿退位,条件是政府须 承认拿破仑二世继任皇位,由玛丽·路易丝协助执政。 两天后,上议院拒绝接受拿破仑要求,准备恢复波旁皇室。波拿巴家人闻风,由 郎波意艾随皇后逃至白罗亚。玛丽·路易丝投入奥王怀抱中,哭泣不已。 “玛莉,快来,帮助我梳装,沙皇一小时后将来探访我。”我急急地道。 “那么你预备穿些什么呢·。”玛莉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新衣服,把那件紫罗兰丝绒衣服拿来吧。” 紫罗兰--多么悲哀的色调。我涂上银色眼盖--面颊上涂上少许胭脂,以免看 上去太苍白。 “我将在小客厅里接待沙皇,玛莉。”我说道,感到头痛欲裂。 “我一切准备妥当,香槟及食品,放心吧,都在小客厅里。”玛莉一面说一面替 我穿上银色无跟鞋,她又倒了一杯白兰地给我,命我喝下,我顿时感到舒服得多了,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我眼睛在银色眼盖下显得出奇的深,我联想到上次穿这件衣 服时,我佩着一束紫罗兰,可惜今天我没有预备。 “哦,欧仁妮,我忘了告诉你,叫人送紫罗兰给你,在小客厅壁炉台上,现在时 候差不了,快去吧。” 下了楼,我看见范勒穿着破旧战场制服,立在卢森伯爵对面,看见我,上前道: “殿下,我请求在沙皇访问时容我退出。我会永远不忘殿下的恩惠。” 我点点头,向卢森道:“我将在小客厅内接待沙皇。任何法国男子或女子在联盟 军与法国未签订和约前,不许谒见沙皇。我的家人也不能例外。”说完我进入了小客 厅。 这座小客厅是纤尘不染,在墙壁镜子前,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香槟杯及食 品。在壁炉台上有只银色花篮,里面是紫罗兰--看上去象已半凋谢--还有一只封 口的信件。这时号角声顿起,接着是马蹄声。沙皇由卫队保护着已抵达大门前。我不 由自主地僵立在房子当中等候。 门开处,一个金碧辉煌的白色制服,金肩章出现在门口,沙皇是个身材魁梧的男 子,一张圆的孩童似的脸,浅黄色卷发,面上现着自然的笑容。紧随着他身后是泰勒 郎。我弯腰行礼,伸出手给那个浅发巨人。 “殿下,我对拯救欧洲立殊功的人的夫人致最诚恳的敬意。”沙皇说道。 两个仆役悄俏地斟上香槟。沙皇靠着我在小沙发上坐下。泰勒郎则坐在对面一张 安乐椅子里。 “贝纳凡王子(泰勒郎)很客气,让我住在他的住宅里。”沙皇文雅地笑着说。 我未做任何答复,只笑着喝着香槟。 “我非常抱歉瑞典太子未能与我并肩进入巴黎。”沙皇眼睛眯了一眯,“我极其 希望他和我同来。我们彼此交换过好多封信。关于将来法国边界一节,我们意见稍有 出入。” 我仍微笑,喝着香槟。 “我很希望太子对法国新政府稍加考虑。此外,他对法国民众比我或奥王或普王 了解。”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香槟,漫不经心地把杯子递给副官。副官立刻斟满一杯。我仍 继续微笑。 “我现在焦急地等待太子到达巴黎。或许殿下知道他何时可到?” 我摇摇头,仍喝香槟。 “据贝纳凡王子说,法国人民盼望波旁皇室回来。”沙皇说着向泰勤郎举举杯。 后者立即弯回行礼。 “对我来说,是个惊奇、意想不到的事。不知殿下意见如何?” “我对政治相当陌生,陛下。” “经过多次与王子谈论后,我感觉,法国人民并不欢迎波旁皇室。所以,夫人, 我向王子建议希望王子成为法国新王。” “那么,我丈夫如何回答呢?陛下!” “很奇怪,殿下,王子什么也未回答。我的信他只字不回。他应该现在回来参加 胜利游行,但王子忽然失踪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香槟,悲哀地望着我。 “奥皇及普鲁士王赞成波旁皇室复位。英国甚至命一艘军舰听路易十八支配使 用。既然瑞典太子不给我任何答复,我只得依从法政府和联军意旨行事。”他玩弄手 中空杯。忽然又转口道,“这间客厅真漂亮,夫人。” 我们立起身,沙皇走到窗前,举目远眺园中景色。我站在他身边。“可爱的园 子。”他喃喃地说。 “这是莫罗将军以前的住宅。”我说。 沙皇闭上眼睛,神情痛苦他说道:“可惜炮弹击中了他双腿,他已于九月阵亡 了。殿下知道吗?” “莫罗将军是我丈夫的老友。” 我们低声侃侃而谈,沙皇与我立在窗前。 “是否因为共和主义,太子不肯接受我的建议?” 我默然不响。。 “不答复即是答复。”他笑着说。 突然地我想到一件事,我忿怒地道:“陛下!” 他身子向前倾斜,问道:“怎么?亲爱的表妹?” “听说陛下不单建议赠送我丈夫法国皇位,陛下还曾建议赠送一位俄国公爵夫 人。” “隔墙有耳,哈哈,隔墙有耳。您知道太子如何回答的?夫人?” 我不答,我感到疲慵。 “太子的答复是他已经结婚了,于是。这件事就此不提了,夫人,现在心中觉得 舒服一点吗?” “关于这一点,我从未忧虑过,要否再来一杯香槟?” “如果有我能效劳的地方,请不必客气,夫人。”沙皇热诚地道。 “您太仁慈了,陛下,我没有什么相烦。” “要否派俄国卫队保护。” “哦,千万不要!”我恳求他。 “我明了,当然我明了,亲爱的表妹,倘若我早点认识殿下,我决不会建议把公 爵夫人给太子的。” “我感谢陛下盛意。” “我们家中的人决比不上夫人的美貌。现在我必须告辞了。” 沙皇走后,我仍站在客厅当中,漫无目标的立着,疲倦得不想移动,脑子里十分 混乱,仆役开始收拾香槟杯。我的目光落在那半凋谢的紫罗兰上。“卢森伯爵,哪里 来的花,是谁送来的?”我问。 “考兰克送来的。他由枫丹白露送退位书给泰勒郎。”卢森道。 我走至壁炉前。枫丹白露园中定有许许多多紫罗兰。信封上没有名字,我拆开, 拿出一张纸,上面只有一个字“N”。我由篮中拿出少许花朵,把它们靠近我的面 颊,幽香扑鼻,尽管它们已近凋零。 半夜里,我猛然惊起,坐在床上,心不止,直觉到一种不祥。屋子里漆黑,寂静 无声。我扶着头深思、搜索。怎么我会突然醒来?一个意念?一个恶梦?一种预感? 忽然间,我明白了,令晚,此刻,一定有不寻常的事件发生。由午后起,我一直感到 心情慌乱不安,但我想不出理由。我猜想或许因接待沙皇使我太疲倦。现在我恍然大 悟退位书和紫罗兰,它们是关联的。 我点上蜡烛,进入更衣室。我看到桌上的报纸。我一字一字细读下去:“拿破仑 皇帝放弃法意两国皇位……不至有任何牺牲举动……不会伤害生命……” 对了,不会牺牲生命……这些语句使我提高警觉。如果一个人感觉自己的生命已 达终点,他无疑的会想到以前,他的幼年,他的青春时代,那些充满希望和抱负的年 华。他会回忆到篱笆墙边的一个小女孩,他们倚靠在篱笆上谈到命运,谈到将来,谈 到希望;不久以前,他又看到这个女孩,佩着紫罗兰。 白露园中,开遍了紫色小花朵;他命卫队摘下;当他命考兰克递送退位书时,他 心中暗暗地与这个女孩告别。 他意图自尽,这就是他赠送紫罗兰的意义。我必须立刻阻止他,我要马上叫范勒 去枫丹白露。也许已经太迟了,我必须救--我必须这样做吗?能帮助他多少呢?他 的生命的旅程已抵达了终点站。我能否再挽回他的生命和生命中的一切? 我的心狂跳,我想嘶唤,我想狂呼。我咬着自己的手去压制内心的冲动,去克服 情感上的纷乱。我滑下椅子,坐在地板上。怎么办?怎么办呢? 夜是那样漫长,好不容易看到曙光。我拖着疲们的身子爬上床。我感到周身酸 痛,我感到寒冷。早餐后,我叫范勒上校来见我。我说:“请你立刻到泰勒郎办公 室,替我问候皇帝的健康。立刻报告我。” 午餐前,范勒上校拉我到一旁:“起初他们不肯说。当我告诉他们是殿下询问, 泰勒郎方肯说出真情。真是不能的事。”于是我与范勒上校进入餐厅。


(14) 一八一四年四月中,巴黎


 从十二日至十三日,这两天夜里,我没有熄灭蜡烛。门外嘈杂人声到晚间十一点 方开始减退。我猜想人群已经逐渐离开,一切趋于寂静。除了外面两名俄国卫兵来回 的脚步声外,什么也听不见。钟声敲了一下,胜利游行日子开始,我听着,每一根神 经都在紧缩,钟声敲了两下,我听着,等待着,等待一个熟悉而久别的声音。门外有 敲门声,我躺着,竖起耳朵听着,我周身僵硬,我闭上眼。有人快步上楼,推开我的 房门,吻落在我唇上,落在我面颊上,落在我眼睛上,落在我前额上! 强·巴勃迪司,我的强·巴勃迪司! “你必定很累了。先吃一点热的食品吧。”我睁开眼道。 强·巴勃迪司跪在我床边,他的脸靠在我手上。 “一个漫长的旅程,一个可怕、漫长的旅程!”他道。 我用手抚摸他头发。在烛光下,我看到他头发已全部灰白了,我坐直身子道: “强·巴勃迪司,好好休息一下。我到厨房给你炒两个鸡蛋。” 但他一动都不动,把头靠在床边。 “强·巴勃迪司,你已回到家中了。” 他抬起头来,嘴边深深刻着两道沟痕,眼睛散漫无光。他用手抹抹前额道:“白 拉伯爵一群人全跟我来了。” “可是这房子无法安置他们,因为朱莉及孩子们全住在这里。” “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往到圣宏纳利道的瑞典司令部去。我不能在家长住。我是 来参加胜利游行的。此外,我尚有许多要事与沙皇磋商。现在下楼去,他们都在下面 呢。” 我与强·巴勃迪司手拉手进入餐厅。白拉伯爵及一班绅士立刻起身相迎。弗南德 穿着新制服立在一旁。 “奥斯加怎么样,他好吗?”我问。强·巴勃迪司由衣袋里拿出一叠信,说道: “他已学会了作曲,他作了几支进行曲呢。”说时,他为奥斯加感到一分骄做。我心 上顿开了喜悦之花,奥斯加已会作曲了!多么令人喜出望外。 弗南德的咖啡是又甜又苦,与强·巴勃迪司回家的滋味相似。 众人随我进入大客厅。我们围炉而坐。强·巴勃迪司看看墙上的拿破仑画像,回 首间我道:“他--怎么样?” “皇帝现在枫丹白露等待发落。昨晚他曾意图自杀。” “什么?”大家不约而同的惊叫起来,惟独强·巴勃迪司默然不语。 “自从在俄国失败以后,皇帝一直随身携带毒药。昨晚他服毒自杀,幸而被随从及 早发觉,故而获救未死。” 强·巴勃迪司咬着嘴唇,凝视着炉中的火。神情恍惚,想象似很遥远。 白拉伯爵打破了屋内的沉寂说道:“对于明天胜利游行……” 强·巴勃迪司神情逐渐恢复,回到现实。“最重要的是我与沙皇间的误会必须消 除。绅士们,你们知道沙皇希望我与他一同越过莱茵区,但是我率军队向北方去。” 我看着白拉。他迟疑地陈述道:‘数周来,我们漫无目标地游荡。太子巡视各战 场。” “殿下,这里尚有许多未复的沙皇信件。”卢伟汉说着橱窗一叠信件。 强·巴勃迪司大声喝道:“不必再说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失去控制。他注 视着炉中的火焰,默默不语。绅士们无肋的望着我。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答案。 “强·巴勃迪司,”我说。但他一动都不动。我只好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我把 头放在他臂上。“强·巴勃迪司,你必须让这班绅士们说出要说的话。沙皇提议你做 法国国王,是不是?” 他僵硬的坐着,我又继续说道:“你未答复沙皇。明天路易十八的弟弟将来到巴 黎,准备波旁皇室回国。沙皇已同意联军及泰勒郎的建议。” “沙皇永远不能明了我如何不愿在法国土地上战争。再者,我尚未答复他各项建 议。但是瑞典不应与沙皇有任何意见的,你明白吗?” “强·巴勃迪司,沙皇认为与你为友是很光荣的事。他对你拒绝接受法国皇位完 全了解。我已解释给他听了。” “解释给他听?”他紧抓着我的手臂,看着我的脸。 “是的,当他来拜访我的时候。” 这时候,巴勃迪司及一班绅士们如释重负。 “现在希望诸位晚安,因为数小时后,你们尚需参加胜利游行呢。应该好好休息 一下。”我说着立起身来,挽着强·巴勃迪司走上楼,进入卧房。他倒在床上,口中 叽咕道: “我好累呀!” 他象孩子似的由我替他脱去衣服。“拿破仑派我的旧部下对敌我。黛丝蕾,你怎 样向沙皇解释的?” “我说你是法国共和主义派,同时又是瑞典太子。总而言之,他了解了。” “你还和他说些什么?” “我还说你虽然不愿接受一顶法国皇冠,但愿接受一个美丽的俄国公爵夫人。” “唔……” “你睡着了吗?强·巴勃迪司!” “唔……” 翌日清晨,当强·巴勃迪司正穿上华丽制服,准备参加胜利游行时,范勤上校来 谒见他。强·巴勃迪司看到他,拍拍他肩膀,高兴道:“范勒,真高兴看到你。” 范勒板着面容道:“听说所有战俘均已释放。现在我请求殿下释放我。” 强·巴勃迪司慢慢地把手抽回,答道:“当然,上校,你完全自由了。” “谢谢殴下,我现在准备由枫丹白露再加入军队。”说完,范勒退出。 外面钟声四起,我知道胜利游行已开始,而我则在园中徘徊。 联军和政府磋商结果,决定派四百名守卫陪伴拿破仑去厄尔巴岛居住。所有波拿 巴家人允许留居法国。政府每年拨一笔抚恤金给他们。只有朱莉仍居我处。 五月初,路易十八回到巴黎,重登皇位。杜勒雷宫开了一个盛大舞会,大事庆 祝。虽然我在被请之列,但我则因感冒未去参加。我单独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杜勒 雷宫又是一番新景象、新面孔、新朝代了,我听到脚步声,有人走上楼,推开我的房 门。 “小女孩,我希望没有惊扰你的睡眠。”强·巴勃迪司已走到床前。他穿着深蓝 色战场制服。“你不是真生病吧?”他关心地问。 “当然不是。” “对不起,我未想到你已安寝。小女孩,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明天一早我即将离 法回瑞典了。” 我的心顿觉沉重。这样快? “我想与你坐车到外面看看夜景,逛逛巴黎,与它告别。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看 到它了。黛丝蕾,你愿意吗?”强·巴勃迪司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最后一次?”我低声道,“我现在就穿衣服。我们一同去看看巴黎的街道, 强·巴勃迪司。” 马车缓缓地沿着赛纳河向前走着。这是一辆无顶的敞篷车。我把头放在强·巴勃 迪司肩上。巴黎的灯光倒映在水中闪烁发光。强·巴勃迪司吩咐车夫停下。我们下 车,手拉手慢慢地散着步。走到我们的桥,我们停下,倚在栏杆上观望四周景色。 “一切仍和以前一样,桥仍旧是桥,巴黎仍旧是巴黎。”我伤感地道。 “黛丝蕾,你对将来作何打算?是否肯回到瑞典?” “如果你认为离婚对你和奥斯加前途有益的话,那么我同意离婚,只有一个条 件。” “那是什么呢?” “让我做你的情妇!” “你知道我供养不起一个情妇,我看你还是仍旧做我的太太吧。这样经济得 多!” 赛纳河水在我们脚底漏瀑的流着,是美妙的音韵,是飘逸旋律的华尔兹舞! “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国王呢?” “如果我成了国王,你仍是我的太太。” 我们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到了巴黎圣母院前,强·巴勃迪司命车夫再度停 下。他凝视着大教堂,象似要把它深深地铭刻在他记忆里,然后我们又往前走。强· 巴勃迪司告诉车夫一个地名。回头向我道:“我们去苏村看看我们第一个家。” 天上星斗象似很近。后院子的紫丁香正在盛开。 “什么时候你可以回到瑞典,黛丝蕾?” “时候尚未到,过两年再讲吧。” “你意思说你不再想回去?”强·巴勃迪司注视着我的脸。 车子停在月光道三号门前。一个陌生人家住在里面。我心中暗想,奥斯加就在这 座小楼上出生的。 这时,强·巴勃迪司感叹道:“真是不能相信,奥斯加现在已是每星期剃两次胡 子了。” 我们看到那株古老的栗子树,花蕊满枝,随风摇曳。 回程中,我们之间的距离益加缩短,误会、猜忌无形地消失。我们彼此没有交换 一句话,我们不需要再说些什么,因为我们的心灵在交语。 “你还有其他理由留在这里吗?”强·巴勃迪司问道。 我哭了,轻轻叹口气道:“如果我走了,朱莉必须离开法国。她是我姐姐呀。你 放心,等我学会了做皇后的时候,我会回到瑞典的。” 这时车子已到了家门口。


(15) 一八一四年五月三十日黄昏时分,巴黎



 世界上没有比吊丧再麻烦,再头痛的事了。昨天晚上,玛尔美松来了一位宫女, 哭哭啼啼报告说约瑟芬于星期天(即前天)因疾故世了。据说她穿着敞胸薄衫与沙皇 在园中散步,受了凉,得病不治身亡。皓坦丝命宫女送来一张纸条给我与朱莉。于是 我们匆匆去玛尔美松。到了玛尔美松,我们看见皓坦丝穿着黑色丧服,面色青黄,眼 睛红肿。友金正坐在小桌前,整理帐目。看到我们,他立起身向我们弯腰行礼。他指 指书桌上一堆纸张道:“真令人不能相信,这样多的帐单,衣服、帽子、玫瑰花的欠 单!皓坦丝,这些帐单谁来付呢?” “现在不必提了,夫人们不会感到兴趣的。”皓坦丝答道。 于是我们默然坐在白色客厅的沙发上。通花园的门开着,一阵风来,带进了玫瑰 的芬芳。这时皓坦丝的情人,弗劳伯爵走了进来,皓坦丝早已与路易分离,并与伯爵 生了一子。 友金抓着那把账单道:“二十六件衣服账。真想不到妈妈这样年龄仍这样浪 费。”皓坦丝听了耸耸肩道:“你们想到楼上看看她吗?” 朱莉立刻摇摇头。我说:“好,我去看看。”弗劳伯爵伴我上楼,他低声道: “死者仍在她卧房床上。来吧,殿下。” 约瑟芬卧室中,百叶窗拉下,光线幽暗,点着几支长蜡烛,似明似暗的摇晃着。 室内空气中散布着玫瑰花香,香烟袅袅。我逐渐地习惯了室内半明半暗的光线,只见 几个修女正跪在床边,象一群黑色的鸟,喃喃地念经。 起初,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看那躺在床上的尸体,但回想之下,我鼓起勇气,走 近一点。约瑟芬静静的躺在那里,身上裹着一件黄色斗篷,与死者面容同一色调。 约瑟芬一点不使我害怕,她也不使我悲伤,她的头歪在一边,宛如生前。眼睛半 合着,露着长的睫毛,只是鼻子显得特尖,嘴角上挂着迷人的微笑。虽然是个五十一 岁的妇人,宫女们仍把她的头发做成许多孩童似的小圈圈,眼皮上涂着银色眼盖,面 颊徐上淡谈的四脂。约瑟芬虽已长眠,仍是那样甜,那样美,那样动人! 空气中满布着芬芳,使人窒息,烛光幽暗。我不由自主的跪在约瑟芬床边,掩面 而位。半晌,我立起身来,向死者面容投以最后一瞥,她合着双目,微微地笑着。 我走下楼,进入园中。“外面是一片艳阳天,园中玫瑰灿烂的开着,争妍斗艳。 我漫步走到小池子前,在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她正兴奋地看着一群小鸭随 着母鸭在池中游泳,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长披至肩上,一件白花裙,腰间束 着一条黑色腰带。当她斜着眼睛由眼角里偷视我时,我的心砰然一跳 一个鸡心形 的脸,长睫毛,明亮的眼睛。多么美丽的小女孩呀。她向我抿嘴笑了笑。我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 “约瑟芬,夫人!” 她有一双蓝色眸子,一排齐整、白得象珠子似的牙齿,皮肤洁白。她是约瑟芬, 但又不是约瑟芬。 “您是否宫女,夫人?”她礼貌地问。 “不是。你如何这样想?” “因为皓坦丝姑姑说瑞典太子妃将来探访。公主们一向有随身宫女跟随的,如果 她们是已长成的公主的话。是不是?” “如果是未长成的小公主呢?” “那么他们会有保姆。” 她又回头去观看那一群小鸭。“这些小鸭很小,它们必是昨天才从母鸭肚子里生 出来的。” “胡说。小鸭是由蛋里孵出的。” 她又象很知道事的样子,微笑道:“请您不必骗我,夫人。” “这不是造的故事。它们真是由蛋里孵出的。”我坚持他说。 她耸耸肩:“好吧!就这样吧!夫人。” “你是否是友金的女儿?”我问。 “是的,可是爸爸现在不再是王子了。如果我们运气好,联军可能给个利亚公 爵。我的外祖父是巴伐利亚国王呀。” “所以你是一位公主。你的保姆呢?” “我逃跑到这里来的。”她一面说,一面用手玩弄水,这时她象是又想到了什 么,“如果您不是一位宫女,那么您定是一位保姆。” “为什么?” “因为您必须属于一种人呀!” “也许我也是一位公主呢。” “不可能。您看上去不象一位公主。”她的长睫毛上下动着,歪着头,笑道: “我真想知道您是谁。” “真的吗?” “我很喜欢您,尽管您想让我相信关于鸭子的傻故事。您有孩子吗?” ‘有一个儿子,但不在此地。” “真可惜。我喜欢与男孩子一同玩耍。您的儿子在那里?” “在瑞典。但是我相信你不知道在哪里。” “哦,我知道在哪里,因为我读地理功课。爸爸说……” 这时有人叫道:“约瑟芬!约瑟芬!” 她叹口气道:“我的保姆。”她望我挤挤眼,做个鬼脸。 “我真嫌她麻烦。但是,夫人,请您不要告诉别人!” 她走后,我一路在沉思中回到屋子里。在回程中,我心中暗想,如果要建立一 个朝代,那么就应该建立一个美丽、可爱的朝代! “看呀,一颗流星。让我们立一个愿望。”朱莉兴奋地道。 于是我暗暗地立了一个愿望。我不知不觉他说道:“在瑞典我们会叫她约瑟芬 娜。” “你说些什么?”朱莉不解地望着我。 “一颗由天上落下的明亮亮的流星!一颗明亮亮的小流星。” 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拿破仑率领四百随从逃出厄尔巴岛抵达高夫瑜。法国军队 非但不去抵抗拿破仑,反而过去欢迎他,吻他的战袍。顿时,各地军队一致响应,一 呼百应,跟随着附和。三月二十日,路易十八闻风由杜勒雷逃走,拿破仑进入巴黎, 恢复皇位。他招兵买马,重整旗鼓。 六月底,拿破仑在滑铁卢一役惨败,退至巴黎,避居马尔美松。此时,法国人民 厌战,渴望和平。到处听到:“打倒拿破仑!打倒拿破仑!”的口号。在拉飞岳特领 导之下,法国组织临时政府,与联军协商和平。




(16) 一八一五年六月二十九日至三十日夜晚,巴黎



他的宝剑在我桌上,他的命运已抵终点。他们说我为国家作了一项伟大的爱国任 务,可是我的心是那样沉重。我无法控制我烦燥的情绪,于是我握笔写我的日记…… 今天早晨我无法安睡。我在床上从这边用到那边。气温已开始升高,外面炮声隆 隆。巴黎随时可能被联军袭击,但是巴黎人民已不再注意。他们只注意面包,因为他 们饥饿难挨。 这时伊莎冲入房内,同时卢森伯爵跟着进入; “政府派代表前来有要事与殿下协商。”他匆匆说道。我看他神色紧张,不由失 声笑道:“哪个政府?” “法国政府!” 我为难的望着卢森伯爵。半晌,我说:“咖啡,伊莎,一杯浓浓的咖啡!当我喝 咖啡时,伯爵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法国政府派代表来说有重要事件。” “好吧,诸他们在楼下客厅里坐。我就下来。” 当我下了楼,进入大客厅、百叶帘已拉下,为的遮去外面酷热的阳光。在首席执 政画像下,坐着三位绅士。他们看见我进来,皆站立起来。我定睛看时,原来是福煦 和泰勒郎,但中间还有一位矮而瘦小的男人,我不认识,以前从未见过。他穿着一套 陈旧的外国制服,戴着一顶旧式假发。当我走近一点时,我注意了他的面颊及前额刻 着许多深深的皱纹,可是一双眼睛在那年老的脸上特别显得明亮。 “殿下,容我介绍拉飞岳特将军。”泰勒郎道。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政府,这次 果真是政府来找我了。于是我深深弯腰行礼。 “真想不到,您会来看我,拉飞岳特将军。”我低声说道。拉飞岳特微微笑着, 很简单,很诚恳的笑着。于是我恢复了勇气。 “拉飞岳特将军,泰勒郎与我,我们三人代表法国政府前来拜访殿下。”这是福 煦。 “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吗?”我问。 “殿下还记得么,有一次我曾向殿下说过、也许有一天法国政府会请求殿下帮 忙!”这是泰勒郎。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 “那么现在时机到了,法国政府请求瑞典太子妃协助。” 我不由感到一种畏惧,我的手冰冷。 “现在联军聚集在巴黎城门口。他们要求拿破仑立刻离开法国,否则无法议 和。”这又是福煦。“但拿破仑不愿接受法国政府的要求,不离开法国土地,他疯狂 地要坚持,抵抗到底。换一句话说,巴黎人民将遭遇到空前浩劫。他们前面是一条血 路。” 我咽了几次唾沫,不知如何答复。 泰勒郎恳求我道。”倘若波拿巴不离开法国土地,巴黎将被毁灭,因为联军已抵 达凡尔赛宫。波拿巴今晚必须离开玛尔美松到努其福。” “你们希望我如何做呢?”我问。 “殿下身为瑞典太子妃,如果愿以联军名义向波拿巴将军去说,当是最合宜的人 选了。”泰勒郎笑着说。 “同时有一封法国政府公文请殿下带交波拿巴将军。”福煦说着拿出一封盖大印 的信。 “我是用私人名义居住在这里。这种事最好派一位官员去与波拿巴将军接洽。” 我说。 “孩子,他们所说的全属事实!”我震惊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拉飞岳特将 军的声音,音调是那样宁静、仁慈、清晰。“并且此事有关数百人的生命。因为波拿 巴将军领导了数百亡命之徒。此事若不及早阻止,将演成空前惨剧。数百青年的生命 被被牺牲。孩子,想一想,生命是不应该无故牺牲的。” 我看着自己的脚。 “波拿巴将军已牺牲了百万欧洲人民的生命了。”声音仍是那样镇静,清晰。 我抬头看看拿破仑的画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绅士们,我去试试。” 此后,一切在迅速进展中。福煦间我要否派人护送。我说:“不,我只带瑞典副 官同去。”临行时,拉飞岳特将军立在通往花园的门前,我走到他面前。他说:“孩 子,我将在园子里,等待你回来。” “也许会很久。” “无论多久,我会在此等待你。” 于是我偕卢森伯爵乘车赴玛尔美松。一路上我们未交换一句话。我感到呼吸窒 息,我命车夫把车篷打开,但仍无济于事。去玛尔美松的路程比我想象的短。不一会 我们抵达门口。我的心砰然而跳,我看到那些灿烂的玫瑰花圃,那小小的水池。车子 终于停下,麦纳佛迎我进入,朱莉及皓坦丝跑出来迎接我。波拿巴夫人则在窗口向我 摆手。他们看见我是多么高兴呀。约瑟夫凝视着我的脸搜寻答案。我说:“约瑟夫, 我必须见你的弟弟。” “可是皇帝现在正等待政府一封信。” “我现在正带了这封信来。” 约瑟夫面上掠过一层阴影。“皇帝现在园子里。” “那么我去见他。我很熟悉这座园子。” 我徐徐进入花园,走进那些迂回的小径。在一张小凳上,拿破仑孤独的坐着。他 穿着一套草绿色制服,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他用手撑着,面色苍白,目光凝视着前 面的花卉。 我看到了他,我的情绪即安定了许多。我心中暗暗预备如何向他启口。正在这 时,他瞥见我白色衣裙,便喃喃地道:“约瑟芬!约瑟芬!” 听不到回音,他抬头向上看。这时他回到现实。他看到白色衣衫,但他认出是 我。他惊喜地间:“欧仁妮,真的是你吗?” 这时没有人听到他叫欧仁妮,没有人看到他让开一点地方给我坐,没有人看到我 紧紧地在他身旁坐下,也没有人看到他向我微微的笑着。 “那年我们立在篱笆墙边,共同欣赏花卉,那是多么悠久的往事呀。”我默不做 答,他又接着说道,“你还记得,是不是?欧仁妮!”说着他用手抹抹头发,象许多 年前一样。 “当一个人等待的时候,他有充分的时间去回忆。我正等待政府一封回信。你知 道我是不习惯等待的。” “现在您不必在等待了,我已带来政府的答复。”于是我把信拿出交给他。 “为什么他们请一位朋友,一位夫人来交这样重要的公函?” “这不是一个友谊的访问,也不是一位夫人的拜访。我是瑞典太子妃,波拿巴将 军。” “这是什么意思?”他带着责问的口吻道。 “法国政府请我转达您,倘若您今天不离开此地,巴黎将被毁灭,因为联军坚持 您离开法国,方能议和。” “我曾建议把守巴黎城门,他们拒绝了。”他怒吼道。 “联军已占据凡尔赛宫。您希望成为俘虏吗?”我地答道。 “不必担心,夫人,我会知道保护自己。” “问题就在此,将军,无谓的流血必须避免的。”他眼睛眯了眯:“如果是为一 个国家的光荣呢?”我本来想提起那百万生命已经为国家光荣而牺牲了,但是我没有 说。我想他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咬了咬牙,暗暗决定决不放弃我的来意。这时 他站了起来,或许他想来回的踱着,但是这些小径没有富裕的地方,他象是关在一个 笼子里。我对自己的思想打了一个寒噤。 “夫人,”他立得那样近,我只好抬起头看他。“你意思说法国政府希望我离开 法国土地。还有联军?”他说时面形歪曲。 “联军坚持要把你作为战俘,将军。”他深长的凝视着我,然后突然背回身,倚 在篱笆上,“他们希望我。离开。他们为何不把我交给联军,夫人。” “我想……这不是君子行为。” 他回转身,看着我:“如果我登上一条船,去我所要去的地方。” “你不会航行太远,因为所有的法国港口均在英国海军监视之下。努其福港口也 不会例外。” 他并未叫喊,并未咆哮,只是静静地在我身旁坐下。我们是那样接近,我听到他 的呼吸,他的呼吸是那样沉重。 “方才看到你时,我忘记了一切。我感觉我已回到少年。我错了,夫人。” “为什么?我仍记得那些美好的晚上。那时你已是一位年轻而英俊的将军。”我 喃喃地自言自语如在梦中。这时天气很热,但空气散布着玫瑰的芬芳。“有时你会蓄 意让我胜利。这些我想你早已忘记了。” “没有 欧仁妮!” “有一次,在一个晚上,园外的草原已沉浸在黑暗中你告诉我你知道自己的命 运。在月光下,’你的脸好苍白。那是第一次我感觉怕你。” “那也是第一次我吻你,欧仁妮。” 我笑了笑道:“你那时想要得到我的一份妆奁,将军。” “不 不完全是--欧仁妮。真的……不完全是……” 以后我们在静默中坐着。我感觉他由眼角里斜视着我。我握紧了双手。数百人的 生命 我只有祈祷。 “如果我不愿做一名囚犯,而自动愿作一名战俘,他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快快说道。 “一个岛屿,又晕一个岛屿,也许是他们在维也纳会议所顾提到的圣赫勒那 岛?”这时他面现恐怖神情。”是否是圣赫勒那岛?” “我真的不知道。圣赫勒那岛在哪里?” “在好望角那一边,很远很远的,欧仁妮!” “无论如何不能做俘虏,将军。请您自动的投降。” 他向前靠着把手盖着双目,去掩盖他心中的恐怖。我站走身,但他一动都不动。 “现在我走了。”我说,等待他的答复。 他抬起头问:“你到哪里去?” “你既不愿现在答复,你可以等到晚间再答复。” 这时他突然失声狂笑。他这出其不意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 “好吧,欧仁妮,拿去吧,这是滑铁卢的剑。”说着他把剑由鞘里取出,递过 来,钢锋在阳光下闪光。 我迟疑地伸出手。“当心点,不要抓着刀口。”拿破仑警告我。我笨拙的握着刀 柄,沮丧的看着手中的剑。拿破仑立起身来:“现在我向联军投降。我认为自己是个 战俘。当一个人被俘虏时必须把自己的剑交给对方长官的。日后贝拿道特会解释给你 听。现在我把剑交给瑞典太子妃,因为……”他顿了顿说:“因为我们已到了篱笆 墙。欧仁妮,你胜利了。” “我怎样向法国政府解释呢?他们不知道篱笆墙的故事呀。并且他们正在我家中 等待我的答复呢。” “哦,他们在你家中等待?泰勤郎与福煦是否又想把法国交给波旁皇室?” “不,拉飞岳特在等待。” 他做了一个鬼脸道:“欧仁妮,请你不要握着剑象握一柄雨伞似的。” “那么你的答复呢,将军。” “把剑交给他们,并说我自动愿作俘虏。在一两小时内我即去努其福港口。那里 我会发一封信给我的旧敌人,英国摄政王。以后我把我的命运交给联军手中,听凭他 们处置。” 我立着等待他与我告别。他默不作声,于是我回转身准备离去。 “夫人!” 我迅速地转过身子。“夫人,他们说圣赫勒那岛气候非常恶劣。我是否有机会转 调其他地方?” “你自己说圣赫勒那岛在好望角的那一边。”他凝视着前面空际:“第一次退位 时,我曾想自杀。那是在枫丹白露,结果我被救了。大概我的运数未完。在圣赫勒那 岛上,我会写自己的回忆录。也许你从未徘徊在生死边缘,夫人。” “不,那天晚上,你和宝哈纳伯爵夫人订婚时,我曾想把自己投入赛纳河。” 他诧异地望着我:“你曾--那么你如何得救的?” “贝拿道特挽回了我的生命!” 他摇摇头叹息道:“真是不能置信。贝拿道特救了你。你将成为瑞典皇后,而我 则把滑铁卢宝剑交给你。谁能说这不是冥冥中预先注定的?” “不,这不过是巧合而已。”我向他伸出手。 “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径吗?你不会迷失在这迂回小径里吧?欧仁妮!” 我摇摇头说:“你放心,我不会迷失的。” “告诉我哥哥叫他预备一套便服。现在我希望独自待一待。还有--许久以前 --并不完全是为那份妆奁。现在,欧仁妮,走吧,快快走吧。否则我会后悔的。” 于是我急急离开他,在那些迂回小径里迅速地走着。上面太阳热得炙人。没有树 枝,没有的叶,没有鸟呜。一切皆成过去了,我手中扛着一把宝创,我拼命向前跑。 我迷迷糊糊地间上马车。车轮转动。卢森伯爵接过宝剑。车子继续向前走,到了安居 道,门口聚集有一群民众。 “我替法国向您致谢,夫人。”拉飞岳特迎着我进入屋子。他愉快的笑了,眼角 显露着无数的鱼尾纹。他温和地拉我进入客厅。我吓了一跳,因为一群陌生人站在那 里等待。 “这是法国政府派来的代表,孩子。”拉飞岳特友善地道。 这时外面人声鼎沸。我莫名其妙的望着大家。“这是巴黎市民。他们等待多时向 殿下致谢。”福煦道。 “告诉他们,拿破仑将军已投降,并已离开巴黎。叫他们回去吧。”我说。 “他们希望见您,夫人。”拉飞岳特将军道。 “我?见我?” “您已完成和平任务。” 我摇摇头惊惶地道:“不,不!”但拉飞岳特将军拉我走近窗口。拉飞岳特自己 走到我身边。下面呼声如雷。他伸开双臂,外面顿时寂静无声。老将军声如宏钟道: “公民们,和平已成功了。波拿巴将军已向联军投降!” “拿一只小凳来!”我低声道。 “一个什么?”卢森伯爵问。 “一只凳子,我太矮了。”我说。 “拿破仑把滑铁卢宝剑交给瑞典太子妃表示投降!”又是拉飞岳特将军。 于是呼声又起。我站在小凳上双手举着宝剑。火炬明亮枪照着我。民众欢呼道: “和平夫人!和平夫人!”接着:“瑞典万岁!” 我立在那里,视线模糊,因我眼中噙着泪水。 自从拿破仑由厄尔巴岛回到巴黎,直到今日整整一百天。


四 瑞典皇后



(1) 一八一八年,巴黎

拿破仑离开法国一星期后,朱莉即赴比利时。约瑟夫则远去新大陆,并在纽约附 近购买一座农场,生活相当安静,满足。所有波拿巴家属皆去意大利定届。皓坦丝则 楷弗劳伯爵赴瑞士。 路易十八不久回到法国,重新登上皇位,他命福煦列一清单,把所有犯罪的人名 字写上。奈将军名字也是在黑名单内。路易十八将黑名单上的人一一处罚,奈将军则 以高级叛国罪名而处死刑。最可笑的是黑名单虽然由福煦所列,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 名字却是单上最后一名。结果他被判充军。害人者终于自害。 一八一八年二且六日,却尔司十三世去世。五月十一日,强·巴勃迪司加冕成为 瑞典国王。玛莉认为我应去瑞典登上皇位,但是我并未去,而是收拾行李去比利时探 访朱莉。此后,我常来往于巴黎与比利时之间。


(2) 一八二一年六月,巴黎


 今天是个不能遗忘的日子。早晨,在餐桌上,在许多信件里我看到一封盖印封口 的信。我狐疑地拆开,上面写道: “夫人,我接到消息,我的儿子,法国皇帝,于本年五月五日在圣赫勒那岛故世 ……” 我的心往下沉,我希望我是在做梦,而不是事实。我抬头看看室内周围的一切, 柜子、桌子、金框镜子,奥斯加的幼年画像,以及强·巴勃迪司画像,一切仍和往日 一样。我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事实。停了停,我鼓着勇气把信读下去。 “他的遗体奉岛上总督命令将以将军礼仪埋葬。但英国政府在墓碑上禁止用拿破 仑·波拿巴名字,他们只许用‘N·波拿巴’。所以我决定在墓碑上不写任何字,成 了一座无名墓。现在我的儿子卢欣替我写这封信,因为我多年来患眼疾,现已失明。 卢欣把拿破仑的回忆录诵读给我听,内中有一句是:黛丝蕾·克来雷是拿破仑的第一 个爱人。这可以证明,夫人,我儿子心中一直仍对他的初恋,恋恋不能忘怀。他们预 备把这回忆录付印出版。如果这对您,夫人,有何不便,请让我知道,我们可以删去 这一节。以您现在的显贵地位,或许您认为应该删去。一切我们将依从您的意思行 事。卢欣向您致意。”下面署名莉蒂费,拿破仑之母。 我读完信,痴痴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直等到我的侄儿,马利斯(爱提 安之子)进来。我向他道: “请你送一点钱给英国大使馆,叫他们买一只花圈用我名义送到圣赫勒那岛拿破 仑墓上,也许应该说无名墓上。你知道皇帝已去世了。” “但是,姑妈,这恐怕办不到,因为圣赫勒那岛上没有花卉,那是个草木不生的 岛屿,没有生命可以在那里延续的。” 当晚我复了波拿巴夫人一封信。内容大意说,请他保留拿破仑回忆录原本,不必 删去一字。我很高兴我是他初恋的人。

(3) 一八二二年六月,德国亚欣旅馆房中


 我已是四十二岁的妇人,但是,今天早晨当我面对镜子以时候,我的情绪紧张, 握着的手抖颤着,我希望给他一个美丽而良好的印象:“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他?” 我这样问着大概有一百次了。 “大概是十二点半钟,姑妈。”马利斯道。 我系上帽子,将面纱拉丁,盖着脸颊。我独自离开旅馆,向大教堂方面走去。一 路上我心中想着教堂里一定很黑暗。“ 我坐在唱诗班凳子上,合着手。十一年实在是一段悠久的时间。也许,我自己不 感觉,我已是一个老妇人了。无论如何他已长成,现在定是一个美俊、朝气蓬勃的青 年了。这些年来卢安皓陪伴着他。那天早晨,许多游客参观教堂,他们聚集在查理曼 大帝的墓前。我的目光随着那班人群。当我看到一个男孩子,是他吗?我心中会暗暗 地问,也许是那个矮子吧?我实在不知道一个母亲对一个已经成长的儿子应该如何想 法,是如何一个感觉。我现在正寻找一个人,这个人是多年梦想而未见面的,我希望 他是个仪表非凡而令人生爱的男人,因为一个母亲总是如此希望的。 一见到他,我立刻认出他!那并不是因为他与卢安皓在一块。他走路的神态,他 那一回转头,我立刻知道是他。他穿着一件深色便服,他身材很魁梧,这是他父亲的 遗传,只是纤细得多。我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向他方面走去。他立在查理曼墓前,稍 向前倾斜去读墓碑上的文字。我轻轻地捏了一下卢安皓的手臂。他的同伴抬头看看 我,会意的俏俏离去。 “这是查理曼大帝的墓吗?”我用法语问他。这是世界上最愚蠢的间话,因为碑 上明明写着。“是的,夫人。”他说,并未看我。 “我知道我很冒昧,但是我很希望认识殿下。”我低声道。 他回转身:“您认识我吗,夫人!” 仍是那对漆黑而无畏惧的眼睛,仍是那黑而浓的头发,遗传于我的头发。可是嘴 上蓄了一撮小胡子。 “您是瑞典太子。我的丈夫也住在斯德哥尔摩。”我迟疑了一下又接着道,“我 希望请间殿下一些小事,不会需要大多时间的。” “是吗?”他四周看看,“我不知我的同伴到哪里去了。我有一点钟工夫。如果 您愿意,夫人,我可以陪伴您。”他望着我的眼睛笑了笑道:“可以吗?夫人!” 我点点头,顿时感到喉咙堵塞。我们走出时,我看到卢安皓躲在柱子后面,我们 默默地走着,穿过鱼市场,进入大街,又转入一条小街上。我的面纱拉下,我感觉奥 斯加用眼角斜着窥视我。他停立在一家小咖啡馆前。 “我可以请您喝一杯酒吗?夫人!” 我看看那些残破小桌子和凡盆可怜的棕涧。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坐下。他是否知道 我是个中年妇人? 是否奥斯加一向随便可以跟任何女人在一起喝酒? “我知道这里很残破,但是我们可以清清静静地谈谈话。”他温和地道:“茶 房,有没有香槟?” “在早晨喝香槟?”我不以为然地道。 “为什么不?随时都可以,如果是为庆祝的话。” “但是现在没有什么可庆祝呀。”我又问。 ‘认识您,夫人,也值得庆祝一下呀。您可否把那难看的面纱除下。我可以看到 您的脸,否则我只看到您的鼻尖。” “我的鼻于是我一生中的最大遗憾。我年轻时,恨透了自己的鼻子。很奇怪,往 往一个人会不满意自己的鼻子。” “我父亲有一只古怪的鹰钩鼻子。他的脸看上去好象只是鼻子和眼睛。” 这时茶房斟上香槟。 “好运,乡下妇人!您是否是法国瑞典混血?” “和殿下一样。”我道,感到香槟太甜。 “不,夫人,现在我是瑞典人了。瑞典和挪威人。呀,这香槟味道不好?” “是的,太甜了,殿下。” “看上去我们是同志。我很高兴,因为许多妇女们喜欢甜酒。比如我们的高斯 克。” “您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高斯克?”我尖锐地问。 “那个宫女,高斯克。她本是老王的心目中人。后来又成了我爸爸的爱宠。如果 我肯喜欢她,她也可以成为我的清妇。你感觉奇怪吗?夫人!” “您把这话告诉一个陌生人?”我严肃地问。 “高斯克小姐常陪伴老王,读书给他听,老王故世后,爸爸接受了高斯克,因为 爸爸服从一切宫中传统风俗习惯。” 我瞪眼看着他:“真的吗?” “夫人,您要知道我父亲是世上最孤独的人。我母亲多年不来看他。爸爸每天工 作十六小时。晚上只有朋友陪伴他,高斯克常提着吉他唱歌娱乐他们。” “为什么没有宫廷宴会,舞会呢?” “但是,夫人,我们没有皇后呀!” 我默然缓缓地吸饮香槟。“如果殿下结了婚,一切皆会两样了。” “您想年轻公主会在那庞大、冷静的宫殿里快乐吗?爸爸近年来越来越古怪。” 奥斯加面现忧郁神情。我说:“您不会反对您自己的父亲吧?殿下!” “当然不会。我父亲的外交政策稳固了瑞典在欧洲的地位。这是任何人做不到而 不能否认的事实。他在商业上替瑞典赚了不少金钱,使一个濒临破产的国家一转而成 为富有。此外,瑞典能获得独立也需要感谢我父亲。可是,今日他却反对国会的许多 提议。为什么?因为他害怕,过分的解放会造成革命,革命会使他失去皇冠,夫人, 我是否使您厌倦?” 我摇摇头。 “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党派迫使国王退位,而命我继承皇 位。” “这些 您不可以去想,更不应该去讲,殿下。”我嘴唇颤动说道。 他肩膀向前陷落:“我希望成为一个作曲家,我对于政治实在厌恶至极。爸爸不 应该单接待贵族,他应该同时接待平民。” 这时我无法再忍。我问:“哪个高斯克小姐?” “爸爸并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只是人家一个情妇而已。夫人,您知道爸爸近来命 高斯克小姐带着吉他琴到我卧房里,意图教我爱情的秘密。” “您父亲也许是好意。殿下。”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母亲禁止我去观看拿破仑加冕典礼。她允许日后让我参 加另一个更美丽、更伟大的加冕典礼。可是我爸爸加冕时,我母亲并没有来。夫人, 您是否在流泪?” “在瑞典您母亲是不受欢迎的。” “不受欢迎?我父亲使她做两个国家的皇后,但她仍不肯来。” “或许您母亲根本不配做皇后。” “夫人,我母亲太固执,至少和我父亲一样固执,瑞典非但欢迎她,同时瑞典需 要她!”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皇后一定会来的。” “妈妈,谢谢上帝,妈妈!现在您可以把那面纱拿下,让我看清你的脸吧。您一 点也未改变,您比先前更美丽了。您的眼睛更大更黑了、面颊益发丰满了。为什么您 要哭泣,妈妈?”“什么时候你认出是我的?奥斯加?” “认出?我在查理曼大帝墓前等待您呀!” “我想不到卢安皓会泄漏秘密。” “这不能责怪卢安皓,我早已期待这样一天了。” “奥斯加,关于爸爸的事是真实吗?” “当然,只是我夸张一点,为的促使您快点回来。什么时候您回来呀?妈妈!” 我把手放在奥斯加面颊上,我感觉到他的胡须。 “奥斯加,你已长成了,你有胡子。你不知道以前在斯德哥尔摩,他们使我多难 堪。” “妈妈,我的小妈妈。谁使您难堪,太后、皇后皆先后去世了,现在不要忘了您 是皇后。” “现在我要问你,奥斯加,关于我的儿媳的事。” “爸爸列了一张长单子,各国的公主,一个比一个可怕,一个比一个丑陋。” “我希望你娶一个你爱的女孩子,奥斯加。” “妈妈,你回来时,我要您看看我的小女儿,奥斯佳拉。她的母亲叫做佳克特· 葛兰司托。可惜我不能娶她为妻,因为她是个平民。” 我的心跳了一下,我现在已是祖母了,祖母是老太太了。 “爸爸知道吗?” “千万不要告诉他,妈妈。” “您是否应该……” “娶她?妈妈,您不要忘了我是太子身分呀!爸爸希望我娶普鲁士公主,或者汉 诺威公主。” “听着,奥斯加,我本意要与你同去比利时参加一个婚礼,朱莉姨妈的女儿将嫁 给卢欣的儿子。同时我还要你去看看皓坦丝。” “对于波拿巴家人,我不感到什么兴趣。” “我要你见见小流星。” “小流星,谁是小流垦?” “小流昨是约琴芬皇后的孙女,生得出奇的美丽。” “只怕爸爸反对。” “你放心,爸爸方面我会想办法。现在我们决定了。” “茶房,账单!” 于是我与奥斯加臂挽臂的走出那座破旧咖啡馆。 “小流星今年几岁?妈妈!” “十五岁。” “妈妈,您这次回来预备住多久?” “那要看情形,但我会把小流星一同带回来。” 第二年春天,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小流星和奥斯加结了婚。我带她回到瑞典, 我们称她约瑟芬娜。


(4) 一八二九年五月,斯德哥尔摩皇宫


 我吩咐宫女请太子奥斯加午后四点来见我。四点敲过,奥斯加准时而到。“陛 下,有什么吩咐吗?”他问。 “我要你同我去看一个地方,看一个老朋友。”我们彼此默然地走下楼梯,奥斯 加跟在我后面,“我们最好散步去,天气如此的可爱。” 天是一片青色,马拉湖水碧绿,远山上的雪已开始溶化。 “我们现在去范司特拉·兰格顿。”我告诉他。 奥斯加在前领路。一路上许多人向他行礼鞠躬。他也微笑着回礼。我则穿着得非 常朴素。 “现在已到了范司特拉·兰格顿。由这里到哪里去?陛下!”奥斯加问。 “到一家绸缎店。是叫做普生开的店。我从未去过,但是我想不难寻找。” 这时奥斯加大不高兴:“妈妈,我以为您有重要的事,故而我取消了两个约会。 现在您要我陪伴您去绸缎店!为何不叫宫中承办人把绸缎拿到宫里给您挑选呢?” “普生不是宫廷承办人。此外我很想看看他的店铺。” “那么为何一定要我陪伴呢?” “为加冕典礼,你可以帮助我挑选料子,奥斯加,并且我要你认识认识普生。” 奥斯加顿口无言,他勉强说道:“去见一个绸缎商人、妈妈!” 我心往下沉,也许我不应该带奥斯加去见普生。我忘了他是一位太子。 “普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多年前他来到你外祖父家学习丝绸生意。他住在我们 马赛家中。他是唯一在斯德哥尔摩的人,知道你外祖父和我的家。” 奥斯加听后,温和地挽着我手臂往前走。我们遇到一位老人,奥斯加询问普生店 铺的地址。 “在那里!”奥斯加高兴地道。 那是一间小型店铺,但市窗里却陈列着高级丝绸及丝绒。奥斯加推门桅入。柜台 上拥挤着一群顾客,她们并不是高贵夫人们,而是中等资产阶级妇女,他们的发型相 当入时,他们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料子,未注意到奥斯加的制服。在柜台后面,立着三 个青年人。当中一个青年有长马脸形的脸和浅色头发,使我联想到多年前的普生。他 礼貌地间:“我可以伺候您吗?” “我想看看你的绸缎。”我用僵硬的瑞典语问他。起初他听不懂,我只好改用法 语又说了一遍。 “我去找我爸爸来。请等一下,我爸爸可以说很好的法语。”马脸形的青年热烈 他说道。于是他在侧门后消失。这时那群顾客大概认出我们,因为他们退至墙边,让 出一块宽大的空地方,窃窃私议。这时侧门开处,普生走了进来。我们的普生,马赛 的普生!他没有大多的改变,只是浅黄色头发已转成灰白色,他的蓝色眼睛已不似先 前那样腼腆,现在含带平静而自信的神态,他微微地笑着,惯例的微笑着。 “夫人,想看法国绸缎吗?”他用法语问。 “你的法文越来越坏了,普生先生。”我说,“以前我花费了那么多时间矫正你 的发音。” 普生象触电似的立在那里。他张口想说话,但下嘴唇抖动半天,一句也未说出。 店里一片寂静无声。 “你是否忘记我了,普生!” 他摇摇头象似在梦中。我只好向前倚靠,在柜台上:“普生先生,我希望看看你 的绸缎。” 他神情恍惚地抹抹前额,口中叽咕道:“你真的回来了,克来雷小姐!” 这时奥斯加忍耐不住。四周是一班喜欢听闲活的妇女们。他说:“我想最好你请 皇后到你办公室里给我们看丝绸料子。” 于是普生领我们由侧门进入一间小客厅。桌上、架子上堆满绸缎。在书桌上面, 墙上悬挂着一只镜枢,虽然纸的颜色发黄,我一望而知那是爸爸的《民权》刊物。 “现在,普生,我来了。”我喃喃地说着坐下,我有种舒适感,如同在自己家 中。 “现在让我介绍一下。奥斯加,这位普生先生就是以前在马赛你外祖父家学习丝 绸生意的。” “我很觉奇怪你为何未被派为宫中承办人。”奥斯加温和地道。 “我从未申请过。自从由法国回来以后,有一班人对我甚为不满。”说时他指指 镜框里《人权》刊物道:“因为它。” “那镜框里是什么?”奥斯加好奇地问。 普生把镜框拿下,交给奥斯加。 “那是你外祖父的遗物。普生回国时,他要求我给他作为纪念品。” 奥斯加未答复。他拿着镜框走到窗前,借光细读内容。普生与我彼此对视,他眼 睛润湿。我说:“马拉湖真如你所说的那样碧绿,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湖水在我窗下 流动。” “真想不到您仍记得那样清楚,小姐,哦,陛下!”普生沙哑地道。 “当然我记得,因此这样久我才敢来,怕你生气。” “生气?我怎会生您的气?” “现在我是皇后了。以前我们皆是共和主义者。”我笑了笑。普生偷看奥斯加一 眼,后者正阅读《人权》刊物,未曾听见。 这时普生已不再拘谨。他小声道:“那是在法国,克来雷小姐。在瑞典,你我皆 是君主主义者。”他又看了一眼奥斯加,“当然如果……” 我点点头:“是的,如果我们给儿女们适当教育与教养。” 我们彼此又默然。我们回想到马赛的店铺、马赛的房子、马赛花园。 “那时我看到拿破仑的剑,挂在甬道里,我心中非常不舒服。”普生说时,面色 红涨。 我斜视他道:“普生,你那时是否有点妒意?” 他别转头:“如果当时我知道克来雷的女儿愿住在斯德哥尔摩的话,我也许会- -”他停顿不语。 我也默然。他也许会给我一个家,一个店铺……。 “我需要一件新衣服,普生。”我转变话题。这时他也回到现实,他说:“是为 晚礼服,还是白天穿的?” “一件晚礼眼,但为白天穿的。也许你已在报纸上读到,我将在八月二十一日 加冕了,你有加冕礼眼的料子吗?” “当然 白色的织锦缎!”普生点点头。他开了门,叫道:“佛朗斯,把马赛那 块织锦缎拿来。你知道是哪一块。”他回头对我道:“我替我儿子取名佛朗斯,为纪 念您父亲。” 我把那匹白色锦缎放在膝盖上。奥斯加放下《人权》刊物,走过来仔细地看那块 料子:“太美了,妈妈,是真正的好料子。”手抚摸着那匹绸缎,手指感觉到里面的 金线。“是否很重,妈妈!” “很重,奥斯加。普生先生回国那年,我帮他抱着这匹绵缎,送他上车的。” “您爸爸以前曾说过,这匹绵缎只配皇后做衣服。”普生道。 “为何这么多年来,你没有给宫廷里的夫人们看?可能已故世的皇后会喜欢 它。” “我保留这匹料子为纪念您父亲及克来雷商号,陛下。此外,我并不是宫廷承办 人,这匹锦级是是非卖品。” “现在也不出卖?”奥斯加问。 “现在也不出卖,殿下。”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 “现在我即派人送到宫中,陛下。”普生道,于是我立起身来。“如果陛下稍等 一下!”普生在废纸篓里找出一张旧报纸把镜框包好。 “请陛下也接受这个。多年来我一直小心地保存它。”他笑了笑,露出长牙,又 接着道,“我把它包好,以免被人看见。” 于是我与奥斯加臂挽臂的走出普生店铺,走到马拉湖上,我在桥上停下:“我一 直希望普生把《人权》刊物还给我,故而今天午后,我拉你一同去看他。” “现在每一个有知识的人皆知道人权了。”奥斯加道。 “我希望那些无知识的人也开始明白人权。并且我希望你能卫护它,奥斯加!” 奥斯加默不作声。


(5) 一八二九年八月二十一日,我加冕的日子


 "黛丝蕾,我请求你,不要误了加冕时辰。"强·巴勃迪司高声叫道。 我在抽屉里乱翻。 “黛丝蕾,预备妥当了没有?”又是强·巴勃迪司。 “我找不到我的忏悔单子。我的罪行太多了。我记不住,所以我把它们写下 了。” 因为按宫廷旧例,加冕前,必须先忏悔一生罪行。现在我已是一位四十九岁的妇 人了。我笑得大多,又哭得大多,故而眼角显露出许多鱼尾纹,嘴边留下两条沟痕。 我感觉到自己青春已逝。我只好用玫瑰粉膏涂在面颊上,在眼皮上涂上银色眼盖,因 为今天我必须看上去美丽,这是我加冕的日子。 “黛丝蕾,你很年轻,一点白头发也没有。”强·巴勃迪司立在我身后,轻轻地 吻着我的头发。 我不由失声笑道:“今天我染了头发呀!”我穿上白色织锦缎加冕衣衫。我望着 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我看上去多么美丽,华贵呀,我象皇后!强·巴勃迪 司由玛莉手中接过紫色加冕礼袍,温柔地,万分温柔地加在我身上。我们并立着,在 镜中对视微笑。 这时房门大开,约瑟芬娜领着三岁的小却尔司和一岁的小奥斯加进入,小却尔司 指着我道:“祖母今天好美呀!”我抱过小奥斯加吻吻他的面颊。 外面人声嘈杂。我把小奥斯加交给约瑟芬娜,我走到窗前。 以后的一切如在梦中,如何离开皇宫,如何加冕,一切的一切我不复记忆。现在 已是夜深入静,我一人坐在妆台前。我打开我的日记。三十五年前,爸爸给我一本空 白的日记,他说:“写上欧仁妮·黛丝蕾·克来雷公民的故事。”现在日记上已写满 了字。欧仁妮·黛丝蕾·克来雷公民故事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一个皇后的故事开始 了。所以,爸爸,我无法再写下去,我祝您晚安!



我与拿破仑 (戊)作者:德茜蕾·克拉里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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