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十六)|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在烈属孤儿院收藏的图书档案里,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种说法:由于没有陆地食肉动物那样的尖牙利齿,人类经常会低估大型猛禽的威胁。但事实上,当我们的先祖还居住在非洲大陆的树上时,诸如冕雕这样的巨鸟就开始以我们为食了……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十五章 诉求与累赘
全文约11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光复历210年6月23日,黑海南部海域,“伊甸岛”,当地时间1150时。
(莉莉娅的视角)
虽然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所遭遇的令我惊愕莫名的事情,很可能比我之前这辈子中遇到的加起来都要多,但在这些事中,大概没有哪一样比刚才我所听到的这番话更能让我惊愕不已——自打能够记事时起,我就被不同的人一次次告知,“银色方阵”特殊任务部队是同盟最优秀、也最忠诚的一支作战力量,是无私地保卫着成千上万前往低纬度地区开拓的同盟公民免遭“太岁”创造出的变异怪物威胁的光荣之盾。但此时此刻,它的指挥官们却宣布,他们打算威胁同盟接受他们的诉求,而且不惜维持而擅自行动。
“你们所谓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我问道。
“很简单,我们希望同盟能够做出必要的改变,不再龟缩在深居地下的避难所城市之内,”拉希德将军说道,“我们希望同盟能够承担起它所反复宣称的责任,真正地收复这个破败的世界、重建我们失落的文明!而不是像一群冬日里的旅鼠一样藏在冰雪之下的地洞之中,躺在终有一日会被耗尽的存粮堆上苟活。”
“诶?!”我和秋同时露出了“你在说什么?”的不解表情——说实话,在很多时候,我俩总是能像这样想到一块儿去,“等等,这是哪门子玩笑啊!”
“对啊对啊!”秋说道,“同盟难道不是一直在收复和重建这个世界吗?这几十年里,光复军一直都在——”
“光复军一直在干什么?!在低纬度地区建立了几座可怜的基地和一些微不足道的哨站?或者装模作样地设立几处移民点,让避难所城市里的多余人口轮流去体验一番田园生活、顺带和周围的变异人社区做点买卖?嗯,这些看上去确实不错——作为小朋友的过家家游戏而言是这样,”拉希德将军摇了摇头,“当我还没有被囚禁在这幅虚假的机械皮囊里,仍然能亲自听到、看到、闻到这个世界时,我就已经能够嗅出,这一切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在三十年前,当我刚加入光复军时,所谓已经被‘收复’、清除了‘太岁’污染的土地,总面积是四千八百平方公里;而现在,这个数字也不过增长了百分之七十而已!按照这个速度,哪怕等到一千个世纪之后,光复军也不可能完成他们所承诺的目标。”
“诶,这……”我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却在开口之前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没错,在之前奥德修斯对我展示的世界地图上,我所看到的状况确实与拉希德所说的相去无几:虽然光复军在极地之外的据点和前哨遍布这颗行星上的每一片大陆、每一个时区,看起来蔚为壮观,但所有这些地点的面积都寥寥无几。与其说我们是在光复这个世界,倒不如说,我们仅仅是入侵了它的某些角落。而统治着地球表面的绝大部分地方的,仍然是圣血会这样的狂热团伙、劫掠者、盗匪或者变异怪物。
这是事实,是所有人早就该发现的事实,但奇怪的是,我直到今天才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觉得很奇怪吗?不,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拉希德将军说道,“同盟几乎从没有对公民撒谎——真正高明的欺骗者不会滥用谎言,尤其不会用暴力强行推行谎言。他们一直都在公布某些事实:在某个低纬度角落新建的哨站、新开拓出的移民点和村庄……只要不断将糖果摆到人们面前,他们通常也就不会注意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下面包裹着的东西到底少得有多可怜。甚至连我的‘银色方阵’也一样——你以为,我们存在的主要意义是为了防止‘超级带原者’或者其它变异怪物摧毁那些微不足道的据点?没错,我们确实在干着这样的活儿,但同盟的领袖们需要的只是一群‘英雄’,一群让人们相信,我们确实在奋力为了夺回这个世界而奋斗的‘英雄’。”
“呃……”
“哦,对了,莉莉娅小姐,你也是其中的一环——像你这样的新闻官,在为他们制造出需要的英雄角色的过程中,可是必不可少的,”拉希德将军又将目光转向了我,“难道你在拍摄那些‘客观讲述’光复军战士们英勇奋斗、对抗危险而残暴的突变怪物和变异人的影片时,就没有思考过哪怕一次,为什么你的上级总是希望将比现状更糟糕的情况展示给那些观众?在这外面生活了一个月之后,你也应该已经注意到,这个世界并不那么可怕了吧?”
虽然脑子里还是有点混乱,但我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错,在同盟的控制区之外,这个世界确实是破败不堪、危机四伏的,但即便如此,它仍旧远远不是我们在避难所城市中被灌输的人间地狱。的确,“太岁”创造出的变异怪物,以及“圣血会”那样的危险分子确实在四处游荡,而社会的衰落与文明倒退的痕迹更是比比皆是,但在我们所造访的大多数地方,除了身体因为突变而畸形之外,人们都过着和平而安静的日常生活,对我们毫无敌意。事实上,许多社区甚至还与同盟存在着贸易往来。
“哦,我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奥德修斯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们同盟一直以来的行为逻辑都是如此:‘光复’不过是个用来制造希望的承诺,和挂在拉磨的驴子眼前的胡萝卜没什么两样的东西。事实上,你们中的聪明人可是非常享受现在的日子呢。”
“什么?!”我和秋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同盟而言,目前的状况其实是最经济而舒适的,”拉希德将军解释道,“虽然千疮百孔,但这个世界上确实仍然生活着近亿的人——虽然其中有些已经变异得很难再称为‘人’了。这些人仍然有着可观的生产能力,而且也有消费需求。作为垄断了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高技术工业的一方,这种态势对同盟是极为有利的:只需要通过各个前哨与那些变异人社会进行交易,我们就能以极端低廉的价格获得需要的一切资源,就像过去垄断了中美洲贸易的西班牙人一样。相反,如果真的试图收复与重建世界的话,同盟的公民们将不得不在数个世纪的时间中被迫降低生活水准,进行繁重的开拓工作,甚至必须与圣血会这样的势力展开漫长的战争,至少在好几代人中,这么做都是必然是费力而不讨好的,长期的入不敷出甚至可能导致政治危机。”
“……”
虽然作为同盟公民中的一员,我在情感层面上实在是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拉希德将军方才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想想看吧:一方面是安逸的生活,以及通过技术垄断优势地位获得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则是缺乏获利预期的、艰苦的未来,对于同盟的那些头头脑脑而言,选哪一项根本不是个问题,”拉希德将军补充道,“至于人类的未来?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哪怕‘太岁’的肆虐仍在年复一年地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危险而混乱,哪怕成百上千的人类群体已经倒退回了野蛮状态,哪怕人类文明的残迹正在避难所城市之外的地方被一点点抹去,这对于那些家伙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只需要一边高高在上地享受着红利与舒适的生活,一边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光复区’自我安慰,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也很乐于向大多数人展示避难所城市之外的世界是何其野蛮而危险、而要在这种地方站位脚跟又是何其困难,以此打消任何可能产生的、对‘光复’计划缓慢而步履维艰的进展速度的质疑与非难。”
“别太惊讶,你们的这位……同胞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奥德修斯拍了拍我和秋的肩膀,“他们之所以需要‘钥匙’,也是看中了它所能制造出的、极具毁灭性的后果——毕竟,要让一群人不情不愿地放弃眼前利益,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告诉他们,你能带给他们更严重的损失。”
唔……诶,有没有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奥德修斯和拉希德将军居然会想到一块儿去?!如果他们的想法一样的话,我们刚才到底是为什么才非要干一仗啊?!就不能坐下来直接谈谈吗?!
“不过,虽然我可以理解‘银色方阵’的想法。但很抱歉,我无法配合,”奥德修斯接着说道,“换句话说,我不打算把‘钥匙’交出来、让它成为用来威胁那些鼠目寸光的同盟公民的‘锤子’。因为我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它。”
“是吗?那……好吧,”有那么一刹那,我还以为拉希德会直接下令他的部下冲上来硬抢,但他却只是平静地耸了耸肩,并对其他人做了个“后退”的手势。接着,“银色方阵”的突击队员们便开始纷纷后退,“既然这样,你们可以离开了。”
“呃?”拉希德的做法让我吃了一惊。他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吗?!这也未免太……容易了点。出于谨慎起见,虽然“银色方阵”的人确实正在步步后退,但我还是紧握着随时可以引爆的手榴弹,与奥德修斯一起缓慢地朝最近的出口走去。无论他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只要手榴弹还在我手里,一切就不是问题。
但当它突然从我变得无力的手中掉下时,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咦,这是怎么……”
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榴弹,却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已经不听使唤,活像是有人往神经系统里塞满了干棉花。接着,我的双膝也开始麻木,一阵阵令我恶心的眩晕感开始冲击我的大脑——对于这种糟糕的感觉,我可是一点也不陌生。尤其是当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只被留在拉希德刚才站着的地方附近、正在缓缓喷出半透明烟雾的小型罐状物时,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了。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居然用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下三滥法子算计人,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呃,等等,考虑到我们上次也用这招对付过圣血会的家伙,这么说似乎没什么说服力来着。不过话说回来,拉希德将军显然还是百密一疏,才会以为单靠这招就能奏效:毕竟,我们这边可是有不会受到这种招数影响的秋在啊。
“姐姐?!奥德修斯先生?!”
当秋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时,我已经听到了“银色方阵”突击队员们重新围拢上来的脚步声。值得庆幸的是,拜成年之前接受的移植手术所赐,秋的那副可以过滤大部分有害气体的人工肺部让她完全免于被身体失能毒剂所影响,而在注意到我望向手榴弹的视线后,她立即会意地将这玩意儿拿了起来。
很好!不愧是我最可爱、最可靠的妹妹!能有像她这么聪明的……欸,等等,她这又是在干啥?!为什么她直接把手榴弹朝“银色方阵”的人扔出去了?!虽然这次总算没有半途脱手、而且还扔得又远又准,倒是非常值得表扬,但我可不是希望你这么干啊啊啊!
或许是没有料到我们中居然还有能正常活动的人的关系,“银色方阵”的家伙们被迎面飞来的手榴弹炸了个措手不及,好几个人就这么被爆炸的冲击力给击倒在地——但也仅此而已了。毕竟,就算在几乎零距离“亲密接触”的情况下,他们身穿的厚重护甲仍然可以抵御绝大多数手榴弹弹片的侵彻、顺带将爆炸的冲击吸收到不足以致命的程度。也正因如此,从一开始时,我就没有考虑过用手榴弹对付他们……但秋似乎没想明白这一点。
“秋,你……你这个笨蛋……”虽然不太想让秋伤心,但当那些被炸翻的突击队员们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我们追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总而言之,我们这次算是彻底栽了,完蛋了,没救了。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我已经确信,“银色方阵”暂时不会伤害奥德修斯,这大概是唯一差可告慰的事了。但问题是,他们会怎么对待早已“失踪”、甚至很可能已经被宣布“死亡”,而且没什么利用价值的我和秋呢?拉希德将军并不是个坏人,我想,就算之前被我摆了一道、还因为我之后的对抗行动而差点没能达成此行的目的,但即便如此,他应该也不至于伤害……
“姐姐,当心!”
就在秋用她在紧张中爆发出的惊人力量、奋力拽着我和奥德修斯藏到一堆乱石后的同时,我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密集自动武器射击声——天地良心!这帮人难道真的打算就在这里干掉我们?!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们似乎并不是在朝我们开枪来着?
“呜噫噫噫呀呀呀呀!”
当一个“银色方阵”突击队员像传说中的大炮飞人般沿着抛物线飞过我们头顶、随后连人带盔甲砸进不远处的草地时,我嗅到了一股令人联想起用培根油煎烂肉的味道——这味道我上回闻到时,还是在那次处心积虑准备的纪录片拍摄过程中。虽然由于身体失能毒剂的影响,我现在甚至无法自己转过头去看发生在身后的事,但秋这次倒是准确地领会了我通过眼神传递的信号,替我翻了个身,让我看到了我们的那位“救星”。
虽说与上次在小亚细亚沿海遇到的那只相比,出现在本该相当安全、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变异怪物的伊甸岛深处的这货体型实在是小得太多,二者之间的差异不亚于吉娃娃和杜宾犬的块头之差,但即便如此,作为一头货真价实的“超级带原者”,这东西的危险性仍然是实打实的:在从一扇隐藏在草地下的暗门中钻出之后,这团直径数十米、恶臭熏天、浑身上下长满形状不一的伪足的肉球便立即在本能的指引下扑向了刚刚解决完那群仿生动物的“银色方阵”突击队员们,而后者则立即驾轻就熟地与它展开了交战——虽然由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离它最近的几个人不是被伪足卷起、抛出,就是被黏稠的腹足碾压,但我能够确信,以“银色方阵”的战斗能力,要收拾掉这东西并不困难。
当然,即便面临着这种状况,考虑到“银色方阵”派到伊甸岛的人数,他们仍然有可能分出一支小队来追击我们——但拉希德将军与其他人都没有这么做。或许,在这一刻,他们的责任心盖过了其它念头,为了尽全力确保眼前这头危险的家伙不会从这里逃逸、并在食物丰富的外部世界成长为更加危险的存在,他们宁愿暂时放弃眼下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这地方怎么会冒出“超级带原者”?难道——
“我想,我们确实得感谢这里原先的主人,莉莉娅小姐,”当一双有力的手温柔地将四肢仍在发麻的我扶起来后,彼埃尔那张戴着简易的树脂制透明呼吸面具的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在平时,这位自称哲学家总是挂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但现在,我却破天荒地在他脸上看到了后怕与惊惶的神色——当然,和他身上的几处明显淤伤,以及一只被沿着腕关节生生折断撕开、只差一点儿就要和胳膊分家的手掌相比,这点儿糟糕的表情可就算不上什么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
“呃?”
或许是由于周围的空间相对开阔的缘故,身体失能毒剂的影响消退得很快。但即便如此,我和奥德修斯还是无法自行走路、只能任由秋和彼埃尔背着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虽然受了伤,但彼埃尔那天赋异禀的恢复速度和生命力让他可以完全忽视这些麻烦。“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些关于避难所的恐怖故事,”在迅速将奥德修斯扛起来后,他边走边说道,“在终末之年后,许多人为了躲避‘太岁’所导致的灾难而躲进了避难所,但却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了它的受害者——其中一些人因为极端的突变失控、最终全身组织崩解重组……”
“……然后还吃掉了藏在避难所里的其他人、变成了‘超级带原者’?”负责背着我的秋接着说道,“难道这是……”
“这是真的。因为伊甸岛的前主人们便遭遇了这样的末路——在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时,他们选择了主动把自己禁锢在一座地下室内,并且留下了警告信息,要求发现这里的人要么赐予他们最终的安息、要么永远不要放他们出去,”彼埃尔答道,“你们也知道,彻底杀死一头‘超级带原者’——哪怕是这种发育规模不算太大的——绝非易事,而一旦让这种东西逃到外界、它就迟早会变成不容忽视的祸害。因此,我们只能让它,不,更准确地说,让‘他们’继续在黑暗中休眠。直到今天,我才不得不冒险进入那座暗室、并打开了它……毕竟,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
“没关系,至少拉希德将军会让他们安息的。”秋小声说道。在我们身后,“银色方阵”与那座丑陋的、完全依靠本能行动的肉团间的战斗所制造出的噪声仍然不断传来,和上次一模一样,“因为他是个好人。”
“没错,拉希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无力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的。”
不过,既然他是个好人,那我们又算是什么呢?
光复历210年6月24日,黑海南部海域,特拉布宗东北某处,当地时间0615时。
(秋的视角)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里,我破天荒地睡得很安稳——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长时间神经紧绷后的放松,但也和我们逃离伊甸岛后拉希德将军捎来的消息不无关系:为了避免继续被追踪,当奥德赛号驶出地下洞库、开始以最高速度向东方进发时,姐姐就取出了藏在自己机械义肢内的通讯器,将它扔进了海里。但在她这么做之前,却发现里面已经存储了一条来自拉希德的录音。
“我不会为今天发生的一切道歉。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我会允许你们离开,”拉希德将军在录音中如此声称,“因为我认为,这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有好处。而我也希望你们能够成功抵达目的地。”
当然,我知道,在这种状况下,任何正常人都应该完全不相信这种说法才对,尤其是我们之前还被他用那种不算光彩的手法欺骗了一次。但不知为何,在听到这段录音时,我却产生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近乎于下意识的感觉——虽然没有任何具体理由,但我就是觉得,拉希德将军说的应该是实话。
而姐姐则什么都没说。她将那份录音重播了三遍,然后便将通讯器狠狠扔在了奥德赛号的甲板上,然后用一支步枪的枪托砸扁了它。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的事证明了拉希德将军这番话的诚意:虽然在最初的突击中遭到了设施本身的自动防卫系统、以及奥德修斯和彼埃尔设置的各种陷阱的沉重打击,但“银色方阵”的大多数运输机和炮艇机仍然在这座不算大的岩石小岛四周盘旋。纵然地下洞库的出口经过了伪装,但我们仍有好几次看到“鹬”和“沙罗曼蛇”那巨大的身影从我们头顶掠过,其中一些飞机的飞行高度,甚至低到了我能直接感觉到旋翼制造出的下洗气流的程度。但是,没有任何飞机对我们进行拦阻射击、或者喊话要我们停下,我也没看见“银色方阵”或者其他光复军一线部队在沿海与湿地执行任务时经常投入拦截训练任务的刚性充气艇。虽然考虑到有数十名“银色方阵”的成员直接或者间接因为我们而受伤甚至死亡,这些人应该对我们很有意见才对。但他们仍然很有……默契地放我们离开了。
而在日落之后,我们甚至连飞机的引擎和旋翼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每个人都睡得很好。
“唔……喔,好久没这么好好睡一觉了,”在次日晨光微熹的时刻,经过了很好的休息的我比往常更早地在船舱的吊床上睁开了眼睛,并在几秒钟后意识到了一件事实:奥德赛号似乎已经停止了前进。而在我从吊床上跳下来、让双脚接触到船舱底部铺着的粗糙硬木板时,涌起的轻微眩晕感进一步证实了这点——由于已然习惯了在摇晃起伏的船只上生活,每次重新踏上不会摇晃的地面时,我都会感到一阵程度不一的眩晕。换句话说,现在奥德赛号不但已经停了下来,而且还停靠在了某处海岸上。
当然,这种事对我而言并不新鲜——有些时候,为了检查船底和船舵、顺带除去那些可能腐蚀船壳并拖慢航速的甲壳类与软体类动物,奥德修斯也会趁着夜晚落潮时找到一处他认为安全的海岸,让这艘帆船搁浅在海滩上,以便进行这类理性维护工作。但这一次,在醒来后不久,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而我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忘掉了它似的。
接着,我在自己的吊床下看到了一张纸片。一张写着我熟悉的字迹的纸片。
“姐姐!姐姐!”
“唔……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呐,秋,麻烦你别调皮好不好?”在被我推了两下之后,姐姐抱怨道。
“我没有调皮啦!”我继续摇晃着躺在吊床上的姐姐,“奥德修斯先生呢?你看到他了吗?”
“我刚才在睡觉耶!”姐姐睁开了眼睛,“唔……等等,船停了?这么说的话,他大概正在清理船底什么的吧?”
“不是啦!看看这个!”我把之前捡到的那张纸片递到了离姐姐的鼻尖只有几厘米的地方,而在看清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之后,她立即像触电一样从吊床上弹坐了起来……结果却因为骤然失去平衡而一头栽倒在了地板上。不过,现在我们可没空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在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之后,姐姐立即将那张纸从我手中抢了过去。
在不到一个月前(虽然在我看来,那简直就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姐姐故意利用当地的习俗,宣布要和奥德修斯“结婚”、好找到一个正当理由留在他身边时,奥德修斯也曾经在留下一封信后离开。但这一次,他留下的信相当之短,短到总共只有一句话:“虽然你们的陪伴让我经历了一段永生难忘的旅途,但我认为,我现在必须告辞了,再见。”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在看完这句话之后,姐姐怒不可遏地将那张纸片撕成了碎片。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的表情甚至扭曲到了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就连我也破天荒头一次对她感到了惧怕。“这算什么?!算什么?!算什么?!他这是在看不起人吗?!”她反复搓揉着那些被撕成碎屑的残纸,仿佛想要从里面将自己的怒火硬生生挤出来似的。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将她的指尖染成了蓝黑色,而她对此毫无察觉,“混蛋!笨蛋!大傻瓜啊啊啊啊啊!都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了,难道他还在把我们当成累赘吗?!”
“恐怕并非如此,”就在姐姐准备继续大吼大叫时,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彼埃尔轻轻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我可以保证,奥德修斯他并不这么想。”
“欸?!”
“虽然在许多时候,人们可以因为极为简单的动机——通常是基于自己的自然人本性的——而采取冲动的行为,但如果一个人决定在深思熟虑之后去做某件事,那么情况往往会恰好相反,”自称哲学家解释道,“任何反复权衡的结果,往往意味着对众多影响因素的考量,而且通常不可能找到所谓的最优解。我有理由认为,奥德修斯之所以会决定离开,也是因为这种原因。”
唔,这话听起来是没问题啦……但我还是有点听不太懂的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当然是追上去啊。”彼埃尔耸了耸肩,捡起了一块碎纸片,“这些墨水都还没有干透!你们觉得他会走出多远?!嗯?!或者说,你们都打算就这么等他自己回来?!”
“啊?这……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的说。”我刚说完这句话,就被姐姐揪着脖子,像提着一只标准军用行囊一样,粗暴地拽着离开了船舱。
虽然带上必备的防身武器、弹药和指南针花了一点儿时间,但就像彼埃尔说的那样,奥德修斯确实没有走出太远——更重要的是,由于这附近到处都是难以掩盖行踪的淤泥滩涂,因此要找到他也并不困难:只要跟着那些留在泥滩上的足迹,就可以确定奥德修斯到底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真正的问题是在找到他之后发生的。
“你这个傻瓜!混蛋!大混蛋!哇呀呀呀呀呀呀——”当我们在一条不比兽径宽阔多少的山间小道上发现正在轻装前行的奥德修斯的背影后,姐姐立即大叫大嚷着冲了上去,看上去应该是想要狠狠揍他几下——不过,奥德修斯轻而易举地便化解了她拙劣的攻势,并以不会让她感到尴尬的方式控制住了她的双手。
“放开我,可恶!”姐姐抬起脚想要踢奥德修斯,不过后者在两人近在咫尺的状态下,仍旧避开了这些踢击,“你凭什么丢下我们?!”
“我……很抱歉。”奥德修斯说道。
咦咦咦?!奥德修斯先生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吗?!我原本来预期他会像以前那样,面无表情地用“我是为了你们好”之类的说辞应付我们,但这一次,他不仅说了“抱歉”,而且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与姐姐的目光交汇。
“光是说抱歉就行了吗?!”姐姐不依不饶地继续吼道,“告诉我理由!理由!我们都已经……都已经一起走出这么远了,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还……”
欸,糟糕了!姐姐哭起来了耶!根据我对姐姐的了解,她平时通常总是一副平静而胸有成竹的样子,哪怕情况相当糟糕也一样。虽然有时候她也会生气(比如我在射击时脱靶太过离谱、或者把手榴弹丢到了不该丢的地方的时候),但绝不会随便就在我面前哭起来。所以说现在该怎么办……
不过,眼下不知所措的倒不止是我一个人——奥德修斯看上去同样也陷入了迷惘之中。他先是朝我投来了求助的目光(这又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发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后,便将同样的目光转向了彼埃尔……不过这位自称哲学家只是对他还以意味深长的笑容。最后,无可奈何的奥德修斯只好放开了姐姐的双手,而后者立即扑上去抱住了他,继续抽泣着。
最后,是姐姐主动停下了哭泣——或许是一举发泄完了所有积累的情绪的关系,在擦去脸上的泪水之后,她的语气又变回了平时的那种沉着理智的模式:“你丢下我们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么……我必须承认,你们是很好的同伴。虽然在一开始时,我把你们当成了不可靠的陌生人,但现在我已经不再这么认为了,”奥德修斯说道,“虽然我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不愿意让你们继续参与这场越来越危险的冒险。但那的确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我也绝不会再把你们视为无用的累赘了——关于这一点,请务必相信我。”
“那最重要的原因是——”
“是我自己。是我能否在必要的时刻做出必要的决断,”奥德修斯用右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对于我而言,强大的敌人、危险的怪物、狡猾的陷阱或者其它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都并不是无法战胜的。但在某些时候,有一样障碍比上面的一切加在一起还要难以对付:那就是我的情感。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些无用的、会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眷恋与顾忌的情感。”
“情感?!”我和姐姐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是的,没错,”奥德修斯强调道,“在许多时候,某些决定之所以对于人们而言是‘难以作出’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无法割舍许多东西——那些他们产生了情感的东西。除非一个人相信,在作出这样的决定之后,他会获得比失去的更多、更好的东西,否则‘担心失去’本身就会变成最大的恐惧之源,让他犹豫不决、无法决断。”
“那又怎么样?”姐姐追问道。
“自从我在那片废墟中接受自己的‘使命’、并决定将它付诸实现时,我就知道,我要做的事将会让许许多多人失去他们珍视的东西,”奥德修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那时,我并不将这视为问题:我告诉自己,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全人类的最大利益,既然救赎之路必将通过苦难之廊,那就随他去吧——但很不幸,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那些追随我的人。当我的追随者们知道,救赎的代价到底何等巨大时,他们中的一大半立即选择了背叛我……只因为他们无法承受那些‘失去’。”
“所以……”
“所以我从来都不怨恨卡萨.乔治斯,以及其他那些将枪口转向我的人。如果我也有与他们一样多的牵挂,或许我也会选择放弃。而在那一天之后,学到教训的我意识到,如果要确保在关键时刻不会犹豫,我就必须尽量避免有所牵挂:除了使命本身,我不能有任何尚未达成的愿望,也不能对任何事情有所留恋。”
唔……这下我倒是明白了。奥德修斯之所以总是吃着那些糟糕透顶的玩意儿,过着没有任何娱乐、也毫无乐趣可言的生活,多半也是为了消灭这些“牵挂”和“留恋”的缘故——而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一点。毕竟,我虽然并不怎么害怕受伤甚至死亡本身,但也常常在面临危险时陷入犹豫与惶恐之中,只因为担心姐姐会为了我而感到伤心。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姐姐对我大概也抱着类似的情感吧?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在奥德修斯说完后,姐姐问道。
“是。”
姐姐立即打了他一耳光。
“我就知道你是个笨蛋!”
“呃……”
“告诉我,你要做的这件事是正义的吗?是为了人类的利益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很好,我们从一开始就有义务加入!”姐姐用力抓住了奥德修斯的肩膀,“我承认,我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我和秋能过上舒适体面的日子——但现在,既然我们都已经被卷进来了,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尽自己的义务!尽我们作为人类一员的义务!”
“但是我——”
“你?!你只是在试图自欺欺人罢了!”姐姐打断了奥德修斯的话,“你难道以为,从我们身边逃走,就能切断所谓的‘牵挂’和‘留恋’了吗?这根本不可能——因为你如果对我们没有……没有那种感觉,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话说回来,虽然我不清楚你的‘钥匙’到底会开启什么样的东西,但既然你说,它将决定全人类的命运,这就意味着它的影响会波及到整个世界,对吧?!换句话说,就算从我们身边逃开,到时候你就能确定,自己不会因为所谓的‘牵挂’而无法踏出最后一步?!”
“我——”
“我们会跟着你,无论你愿不愿意!如果你不能下手,我很乐意在那时候帮你一把——只要你要做的事是正确的!”
“我也是!”我连忙补充道,“只要你需要,我们都会帮助你哦。”
“是吗?那……好吧。”奥德修斯将视线转向了自己的双脚,“但就算这样,如果我告诉你们,因为某些原因,我会继续对我要做的事保密,你们还愿意这样吗?如果我告诉你们,或许你们到时候会在不知情执行亲手毁掉自己曾经熟悉和拥有的一切,你们还会乐意帮我吗?”
“会,”姐姐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我选择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你真的不得不破坏什么,那也肯定是为了更重要的正义。还有,别问我为什么选择相信你——有些时候,相信是不需要理由的。”
“还有我。”我也举起了一只手。
奥德修斯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或许,他只是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仅此而已。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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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康尽欢
题图 《206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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