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乙己

    工地旁边这家网吧的格局，和别处差不多：都是外面有个曲尺型吧台，吧台里面替人结帐，预备着鲜橙多之类的饮料。工地搬砖的人，傍晚下了班，每每花10块钱，玩两个小时――这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涨到八块钱一小时了――找个位置，点开游戏，玩会绝地求生,若肯多花两块钱，就可以到液晶屏，带隔间的机子上去玩了。

 

    如果再多花点钱，就可以去VIP包间玩了，但是这些玩家，都是青铜玩家，大抵对装备不用那么严格，只有那些自带鼠标，鼠标垫的职业战队的人，才踱进VIP包间 ，抽根烟，约个战队打比赛！

 

    我从刚到工地起，就在工地对面 的"不得不爱网吧“作兼职，老板说，样子傻，怕招待 不好职业战队，就在外面做点事。外面野战客户，虽然水平菜，但是骂骂咧咧， 唧唧歪歪的也不很少。

 

    他们大都喜欢抽烟，不让他们抽，就要打架，所以，过了几天，老板说我干 不了这事，幸亏荐头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在网吧转悠，处理小故障，开关 机的无聊网管了。 我从此便经常转悠在网吧里，专管我得职务，由于都是小case，但总觉得有 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网民也专心游戏，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燕乙己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燕乙己一到了网吧，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燕乙己，听说你在当主播收到不少礼物 牛批哟！”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开台机子，亮点的，再来一瓶阔乐。”便排出10块零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在当色情主播骗富婆！”

 

    燕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昨晚亲眼看见你把自己锁在房间。半夜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燕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游戏主播怎么算色情主播，我是核心游戏玩家，发出声音是因为打游戏太激动了，你们懂些什么？”接连便是那些人难懂的话，什么“贝塞斯达”，什么“用户体验”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整个网吧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旁人便又问道，“燕乙己，你当真在做主播么？” 燕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的没有签约呢？”燕乙己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怀才不遇之类的，一些不懂了。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燕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懂得点物理，便替人家画电路图，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画图的人也没有了。燕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台账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台账上拭去了燕乙己的名字。

 

    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燕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燕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学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全战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我便考你一考。罗马军团盾阵，怎么布？”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燕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布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阵型应该记着。将来做主播的时候，装逼要用。”我暗想我和主播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其他主播也从不播全战这种冷门游戏；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阵线宽度大于天么？”燕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这阵型有四样用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燕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阔乐，想在柜上画阵，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燕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大约十一前后，老板正在慢慢结帐，看下帐单，忽然说“燕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两小时网费呢”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撸友说道 ，“他怎么会来？……丫主播干不下去欠了好多钱.”掌柜说，“哦”“他总是借钱搞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然买了台gtx1080ti做主播，gtx1080ti这东西，是普通人能买的么？”“后来呢”？“后来？先被人逼着还钱，骂了一下午，再被父母骂。”“后来呢”“后来去借高利贷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帐单。五一期间，工地放假网吧人很多我整天很忙。

 

    一天很早，还没来一个客人，我正检查机器，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开台电脑。”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可是却一下认不得，仔细一看，那燕乙己己便在我身后站着。他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头发梳的光溜，穿着西装，拿着U盘和一些书，见了我转过身，又说道，“开台电脑”老板也走过来，一面说“燕乙己么？你还欠两小时网费呢。”

    燕乙己很尴尬的答道，“这……下回还请，这回是现钱，开台带USB3.0接口的，我下点编程资料。”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燕乙己，你借的钱都还了？没事，你不是要做游戏主播么”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不是有人找你签约么，怎么没有签呢？”燕乙己低声说道，“这不播了，不播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

 

    我开了电脑，找出usb连接线，他从衣袋里摸出5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手里一摞编程书，写着《数字集成电路》《主播的自我修养》之类的。

 

    不一会，他上完电脑，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夹着这摞书慢慢走出去了。 从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燕乙己。到了年关，老板看着帐单说，燕乙己还欠两小时网费呢，到了第二年的妇女节，又说，燕乙己还欠两小时网费呢。

    到了五一没有说，到了年关也还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到他。

    大约燕乙己的确已经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