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20)
镇国府的小水池中,夏夜微风拂过一片微凉,青墨色的花朵稍稍摇曳,映出别样幽异的月影。
永夜更深,满天星辰耿耿闪烁,更显得人影孤单。行刑看守之人皆已离去,血浸的皮鞭潦草扔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年轻校尉被吊在刑架,垂首与天地独处。
“岭东......岭西......是岭东......还是......西......”他仍在念叨,却已不是背诵古文,只是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句,紧皱眉头, 汗水涔涔而下。
“猜得出吗?”忽然一句幽幽话语自背后传来,校尉一惊,抬头睁开了眼睛。却见一个如霜雪般白的身影自后而出,翩翩然绕到他的眼前。
那人披着过膝长发,风神逸然,在暗夜中显出一身孤寒,一名少女跟随着他,携着酒壶,在刑架前侧寻了个干净地方为他铺设坐垫,而后便斟出两杯酒来,轻轻摆好。
他大概便是白日里到府中的那位贵公子,镇国公的嘉宾,校尉依稀记得。只见公子盘膝在软垫上落座,一手斜撑着身子,举目望公府外的夜空,拈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随侍的少女捧起另一杯酒,恭敬地送到了校尉唇边。
年轻的校尉早已口渴得想要死掉。他衔住那杯,扬头吞下整杯的水酒,咬着酒杯放回少女手中,平静一瞬,沉哑地言道:“多谢。”
“校尉白日所诵的是《天兵策》。”白衣公子并不看他,口中轻淡地说,“不想除了我,世上还有人得传此书。”
校尉默了一瞬,垂首道:“在下也自以为,是此书仅有的传人。今日才知尚有同道。”
“莫妄论同道。”公子冷淡地一言,“校尉诵念此书,所为何来?”
“不过是......”身上伤口一阵剧痛,年轻的军人皱了皱眉,转而一笑,“念一念心中清澈,抵挡刑伤之苦。”
“真正要抵挡的,是‘侮辱’吧。”白衣公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校尉听了,默然,良久不能再言语。
“心有长风万壑,却为浊世所辱。”公子又饮了一杯,冷冷的酒气,却毫无醉意,“我问过镇国公了,你拦驾劝谏,请他以国为重,与楚王合兵拒敌。触怒主公,因而受刑。”他默然说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他听不到你的策谋,别人,也全听不到。”
年轻的校尉默默许久,夜露泅湿了他萧条的身影。“......公子,”他哑哑说道,“请再赐一杯酒吧。”
白衣公子站起身来,斟满酒杯,亲自递送到校尉面前。校尉慢慢地喝了,舔舔干裂的嘴唇,笑道:“敢问公子高姓?”
“我叫素文纯。”那人直视着他回答。
校尉略略有些惊讶,须臾言道:“原来是‘乱世帝玺’......公子的大名,在下听过。我......叫凌雾隐。”
素文纯静一瞬,目光凝在校尉身上的刺纹,点了点头。“豹隐于山雾,以成其文章,是雄杰而来出也。”他背负了双手,重新举目遥望星天,“凌校尉,你的大名,我也听过了。”
狄思述得神机莫测的素文纯相顾,如获珍宝,极想留下他在军中长住。奈何素文纯推辞,亦不好强求,只得赠送了数匣金珠美玉,次日便送他离去。镇国公只送到内府外第三道门,已是极尽荣礼,便宾主作别,前呼后拥地回去休息,文纯主仆仍由亲兵带领往外院而来,临出府时,再次路过了凌雾隐校尉身边。
凌雾隐仍未被解除禁锢,刑官只要他一句认错好像主公回话,他这两日说了无数听不懂的言语,就是没哪一句有用的,便一直绑着看他何时服软。素文纯经过之时,停住脚步,来道刑架前打了个招呼。
数个时辰不见,凌雾隐人好似又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俊逸飞扬的眉角无力地低垂下来。他的双眼血丝密布,仿佛空瞪着看不见面前之物,嘴唇颤抖,不断地出神絮语:“岭东......岭西......不是......岭东......都不是!”
蓦地说了一句,他稍稍抬头,盯着素文纯的脸,好似刚刚猛醒一般:“不是,两边都不是!是......玉——”
一个“玉”字卡在喉中,他征询地望着文纯,文纯也看着他,须臾,浅浅地一笑。
凌雾隐眼底恍然,突然不顾一切,撑着沙哑的嗓子大叫起来:“属下......求见主公!夏国人,夏国人!他们不会......”
他的话忽然停下。因为在旁看守刑架的一名军士,已经抓了一大把地上的泥土怒目向他走来,准备牢牢地塞住他的嘴。
凌雾隐怔怔地看着那人,一时失去了声息。军士走上前,却见立在旁边的贵客公子转过身来,凝凝地看着他。那军士自觉失礼,只得止住了动作,扔下泥土用力拍手,恨恨地瞪了刑徒两眼,转身走开。
“他们不会听你说的。”素文纯背对着凌雾隐,轻轻说道。
凌雾隐沉默半晌,忽然一怔:“公子......公子为何不对镇国公说?”
素文纯转回头,只默默望着他。
凌雾隐看着他眼神,须臾,却露出一丝了然。
“公子......是楚国的敌人啊。”他低下头,哑哑言道。
“公子不是楚人,行事自凭心愿。”年轻的军人仍是笑了,沾血发丝半遮着隐然的眸光,“......楚国,自有死士。”
素文纯望着他,静静合着浅白嘴唇。
“你最好,一直被绑在这里。”他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而去。
唐国,南淮。一向平静祥和的王宫里,突然爆发出狮子发狂般的摔砸暴跳。
让唐主公孙豫如此急怒的,是一张小小的消息字条。每天,南淮王宫都会收到数十张这样的字条,它们来自唐国散布在中宛二州列国的细作,通过飞鸽,鱼雁,密使,甚至点星台大国师的星象秘术而向着国都迅速地汇集,内中大部分消息都寡淡无用。今日国主接到了三分来自楚国岭西的消息,七七八八写了许多零碎,只提到两件真正有意义的事:一是乱世帝玺素文纯日前单车架拜会镇国公,二是镇国公府邸中出现青蕖之兆。
在唐国大司农大人看来,第一件事显然更为值得探究。然而引起国君大怒的,却偏偏是第二件事。
“混账!可恶!”公孙豫骂了半天,最后暴喊两声收尾发泄,而后气急败坏指着大司农下令道,“本月供楚国的谷米不得出关,立即给我截留!截留!”
大司农怔了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拱手回禀道:“陛下,供楚谷米数额巨大,每月都是陆续起运,如今第一批已到关外,恐怕来不及追回了。”
“那就扣下第二批,第三批!”公孙豫更怒,用力拍着玉案,“至少给我扣下一半!能扣多少就扣多少!”
大司农连连躬身称是,却是仍有忧虑,不禁犹豫着进言道:“可是陛下,我国与楚国毕竟盟好,长年以来谷米贸易,从未背约,如今夏国攻楚在即,正是紧要时候,我们却克扣谷米,岂非前功尽弃?再说,我国谷米确实充盈,并不......”
“我国谷米充盈,也不是拿来乱扔的!”公孙豫怒道,“楚国眼看就要亡国,还欠着我们多少旧账未结,此刻还给他粮食,不是亏上加亏?!更何况,待过上几个月,夏国秦婴覆灭了楚国,兵锋便会抵上我唐国边境!我若在这个时候还给景韶供应军粮,便是支援夏国的敌国无疑。孤王,断不能给秦婴留下将来与我为敌的口实!”
大司农听得惊呆,片刻言道:“这......这楚国毕竟泱泱大邦。就算秦婴厉害,此前所扫灭的也不过一些零碎野军,弱小兵镇,真要对付起大国来,态势不可同日而语。自古以来,还未听过大诸侯间一战灭国的先例,楚国纵使再不济,也,也不至于这便亡了吧?”
公孙豫斜眼瞪着他的大臣,喘了一会子气。“仅是外敌进攻,就算是秦婴,当然也不可能一战灭国。可倘若是内外夹击,两祸并起,纵使比楚国再大一倍的邦国,也断无生路。”他紧皱着眉头,沉沉地说,“龙首镇出现‘青蕖之兆’。狄思述必反!”
大司农望着他的国君,愣了好久,不由得一荡袖子:“陛下何以信此无稽之谈!”
“你懂个屁!”公孙豫直起脖子大吼一声,吓得臣子一个哆嗦。他自己也觉话说得糙了,闭嘴清了清嗓子,还是压不住气,便又拍案道:“狄思述必反,必反无疑!你不要废话,即刻去给我扣下出关的谷米,即刻!”
大司农也不敢再废话,连连拱手惶恐地退下了。国君一个人鼓了一阵子气,忍不住一脚将玉案踹翻在地上。
宫廷深处的点星台,黑袍少年术士跪伏在寒彻幽暗的巨石地面。“他去龙首镇之后,狄思述便停止了一切兵员调动?”虚空中传来洛珈师缥缈的声音,人却全无形迹。
“细作的消息是这么说的。”少年术士恭敬答道。
“如此说来,镇国公不会趁夏楚交战之机,起兵造反了?”洛珈师声调迟缓。
少年术士微微抬头:“似乎如此,可是,陛下看过消息,却下令扣了供楚国的谷米,说狄氏必反,楚国旦夕将亡。”
“哦?”洛珈师疑了一声,继而是良久的静默。
“......这些,总之,都是那个人去过龙首镇之后,发生的事吧。”终于,虚高的声音再度响起,说了这么一句,随之淡淡漂浮的冷笑。
“好一个‘乱世帝玺’,好一个妖魔之人。”大国师幽幽地笑道,“妖魔之身尚未到唐国,其爪牙暗影,却已深入进来。看起来---对他的行动,须提前开始了。”
“冥鲲生于楚山之间,隐于幽潭,非莲籽不食。食即一粒,经年不化,鲲出肠液以养之,肠液不绝,鲲身不死。莲籽入鲲腹,色易味改,鲲死而籽出,入水三刻而花枝生,色青而黑纹,谓之‘青蕖’。——这段记载,出自古书孤本《海沙拾遗录》。那是一卷自贲朝末世之后完全失传的典籍,后世人们只能在其他书籍的注释引用之中,窥见它零星的内容。有人传说,最后一个阅读过此书全本的人,是大胤开国帝师,素文纯。
清澈野溪岸边,寇倚风持壶汲水,准备为文纯公子煮上一顿足具风味的野炊。素文纯静静地坐在一块大溪石上,雪白的倒影,在流水中参差。
“听关塞上的边民说,唐国这个月扣下了一大半的谷米,楚王的军粮,这下要短缺了。”倚风边清洗锅具边说,侧目看了看文纯,“这些......是公子的筹谋吧?”
素文纯看着溪水,野风吹过鬓边的发丝。“你在狄府水池里中下的种子,便是切断楚国军粮的刀。”他淡淡说道,“青蕖之兆,古籍记载语焉不详,现世之中,千百年无人曾经看到。仅有的一次,世人却不知晓。”
“哪一次?”寇倚风问。
“十八年前,唐国大将罗惟反叛,在唐国内部割裂一半国土,建起平国,自立为王。唐国本为天下大国,自此削弱为二流诸侯。因而平国、唐国深结世仇,虽同在宛州,唐国却宁可来与中州的楚国结盟,也不与平国和解。”素文纯讲道,“当时,罗惟府邸就是出现了青蕖之兆,促使罗惟决心谋反,最后竟然成功。这件事是两国秘辛,唐国历代国主引以为耻,绝不愿对外人提起。平国王族也引以为天赐神迹,始终秘而不宣。许多年来,除了唐,平两国国君之外,这个世上,只另有一人知道此事。”
“是谁?”寇倚风不由得停下了手中活计。
“......阿姊。”素文纯说着,合上了双眼。
倚风大为惊讶,继而心中全都恍然。“想来......是当年在平国宫中时,国主罗子狩私下告诉于她。”她思量着喃喃,忽而念起什么,看一眼文纯脸色,连忙转了话头:“主人她,将这些秘闻都将给公子?”
“只是当做闲聊谈起。”素文纯收了收衣襟,溪水让他有些冷了。
倚风扶他从溪石上起来,要拿衣服给他加上,他却举手阻止言道:“不必忙了,用过饭便赶路。还有一半的事情要做。”
寇倚风点了头,却又不禁心疑,忍不住问道:“公子在做的,究竟......是何事?”
素文纯转开了双眼,望着溪流平野,并不答话。
“侮辱了阿姊的人——一个,也逃不脱。”良久,他只是这样说道。
夏王婴元年,南贲景平十五年秋,七月初四。素文纯离开楚王宫的第七日后,夏王秦婴点骑兵三万,车步五万,自阳关一线十座兵辎开拔,山压海涌之势,南攻楚国。
三日两夜之后的黄昏,楚王得到心腹小臣确切的密报,本月唐国供粮远不足数额,而他的太令尹陆廉大人还在焦头烂额地与唐使接洽,暗中瞒着王上拼凑陈年谷米,意图填充军粮账目。璃石岭以西,镇国公狄思述的军队却变得异常安静,就连七镇边城一向频繁非换防调度都停歇下来,士卒装备,都换上了凭坚固守时所需的厚甲重兵。
文纯公子说的两件事,已经同时应验。
七月初八日,一个阴云绵密,细雾成雨的清晨。一向晚睡迟醒的楚王早早就起了身,当匆匆赶来伺候的宦官李吉进入寝殿时,却看见他的王上披挂起一身缀满珠玉的厚重铠甲,前所未有的戎装相见。
“传王诏,即日罢黜陆廉职权,革除封爵,府库账目查封待究。此一战,孤王将亲自押粮,与夏国贼兵沙场决胜,传告三军,他们是与王同征。”楚王景韶一字一句地说着,面上僵凝毫无表情。李吉看不出这位侍奉了多年的君王此刻究竟有几分恐惧,他只是觉得,几辈子都未有的变故,就要在楚国发生了。
李吉跪下应了王命,招呼一众内侍护持大王,出殿往前朝而行。景韶步步走着,踏在他豪华宫殿精美的地砖上,行至宫中唯一,王者专用的上马台时,看见那个女人站在那里,直直望着自己,大病初愈的面容,却竟是惊天刻骨的绝艳。
他昨夜早已吩咐下去,今晨要把蔷薇公主带到这里,内侍们一早便将这被围守软禁了多日的女子抬来,此时谨慎地遵照楚王旨意,排成两排背对着女人跪着,脸孔向地,谁也不准偷看一眼。
“大王,要出征么?”阴邈看着楚王,笑了一笑,淡然宁静地问道。
“不错,你喜欢这样吧。”楚王昂然挺直着身躯,金靴铿锵走到女人身前,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孤王会胜利。像个王者一样的大胜。”他有些微的粗喘,眼底红了起来,一如醉酒,“你好好等着。待得胜还宫,孤王要你。”
阴邈长长的睫毛遮了下来,唇角勾出一个微笑。她退了一步,垂首下跪,低声沉柔地言道:“恭祝大王,兵威披靡。”
楚王扬首大笑一番,睥睨脚下女子,沉声吩咐:“把她送到‘登仙阁’去。”
李吉连忙应了声“是”,继而伶俐地转着眼睛,凑近些问道:“敢请大王,是要她青衣......还是红衣?”
景韶慢慢侧了眼睛,醉笑看着他心腹的宦官,“孤王要她,最美的样子。”
李吉双眼一睁,领命跪倒,而后唤起背向俯跪着的两排内侍,一齐将蔷薇公主平仰抬起,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楚王蹬了仆臣的背脊,跨上玉鞍金辔的宝马,与被高举半空的女人对视:“待孤王与你,一道登仙。”王者说罢,扬起珊瑚鞭,打马直冲宫道而去。
内侍们抬着不能多看一眼的女子缓缓移动,向着楚宫最高处的“登仙阁”拾级而上。
阴邈仰头,长发垂地,远处那金碧辉煌的高高宫殿颠倒着映在她的眼里,天是血色,地是黑色,斜飞的雨脚如刀刃般坠落,而她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这天地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