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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8、9、10

2023-04-19 21:19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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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男读者,——我只跟男读者作解释:女读者十分机敏,不卖弄小聪明,因此我一言为定:我不跟她们多费口舌;男读者中间也有不少并不愚蠢的人,我也不跟这些男读者饶舌。但大多数男读者,其中几乎包括了所有的文学和末流文士,都是敏感的人,我永远高兴跟他们聊天,——瞧,一位敏感的男读者说:我知道故事在朝哪个方面发展,薇拉·巴芙洛夫娜的生活里要开始一场新的恋爱,吉尔沙诺夫将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我知道得还要多。吉尔沙诺夫早已爱上了薇拉·巴芙洛夫娜,所以他才回避去罗普霍夫家。啊,你有灵性,敏感的男读者:只要对你提个什么,你马上就会说:“这我知道”,并且把你的敏锐的眼光吹嘘一通。我五体投地,敏感的男读者。

于是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我必须描写描写他,如果他还没有被描写过的话。当我一讲到罗普霍夫,就很难把他和他的知心朋友分开来,我几乎读不出他身上有哪一点,在我讲吉尔沙诺夫时不需要加以重复的。确实,凡是(敏感的)读者能一看吉尔沙诺夫诸种特征都会看作是罗普霍夫的特征的翻版。罗普霍夫的父亲是一个小市民,以他这一阶层的情况而言,他还算富裕,就是说,他常常能喝到肉汤;吉尔沙诺夫的父亲是个县级法院的司书,照理说是应该经常喝不到肉汤,事实上反而是经常可以喝到肉汤的人。罗普霍夫从少年时候,几乎从童年时代起就自食其力,吉尔沙诺夫从12岁起就帮助父亲誊写公文,他也是从中学四年级起便开始做家教。他们两个没有关系网,没有熟人,都是单枪匹马给自己开拓了前程。罗普霍夫是怎样一个人呢?那时一般中学生法文都学得平平,德文也只会der,die, das①的变化,还难免有些小错误。罗普霍夫进了医学院,很快便看出光懂俄文在科学上难以深造,因此他买了一部法文字典和一些偶然碰见的法文书如《代雷玛克》②、让莉斯夫人③的中篇小说,以及几本我国出版的正经杂志《Revue Etrangere》④——这一些东西都没有多大趣味——他买了这些东西,同时他是个求知如饥似渴的人,于是他自己规定:在能够随意阅读法文以前,决不打开任何一本俄文书。不久他果然能够随意阅读了。他对付德文采取另一种招法:他在一套住着许多德国工匠的房间里租下一角;住处条件很坏,德国人枯燥无味,离医学院又远,但他还是根据需要在那儿住了好久。吉尔沙诺夫的情形不同:他根据各种附有生字表的书本学习德文,正如罗普霍夫学法文一样。他又用别的方法学会了法文:他是靠一本熟悉的《福音书》来学法文的。——那是一本没有附生字表的书——是《新约》的日内瓦译本。把它念了8遍;念到第9遍就完全了解了,这表示他学成功了。罗普霍夫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这样的:有一次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走过石岛大街(他教完书回来,每堂课收50戈比,上课的地方离他的学校有三俄里远近)。一个很有派头的人正在散步,迎面向他而来,那人好威风啊,他径直朝罗普霍夫走去,不肯让路。当时罗普霍夫有个习惯:除了对妇女,他不在任何人面前首先让路。他们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那人半转身子,骂道:“你这猪猡,畜生!”——他还准备继续教育下去,可是罗普霍夫完全转过身子,抱住那人,小心地把他放进一条水沟里,然后站起,俯身对他说:“你不要动,不然我就把你拖到更深的烂泥塘里去。”两个乡下人从那儿走过,瞧了一瞧,称赞了几句;一个官员走过,瞧了一瞧,没有称赞,却愉快地笑了一下;有几部马车经过,车上的人瞧也没有瞧一眼,因为他们看不见有人躺在水沟里;罗普霍夫站了好一会儿,才抓住那人的手而不是抱住他,把他拉到马路上,说:“哎呀,先生,您老人家怎么跌了一跤?希望您没有受伤才好。我可以替您擦擦泥吗?”一个乡下人从那儿走过,帮他擦了擦,两个小市民走过,也帮忙擦了擦,他们把那人擦干净,便分手了。吉尔沙诺夫没有干过这种事,他却有另外一件事。一位惯于使唤别人的太太,忽然想起要给她伏尔泰主义者⑤的丈夫遗下的藏书编份目录,她丈夫是20年前故世的,为什么恰恰过了20年才需要编目录,不得而知。吉尔沙诺夫偶然找到了这个编目录的工作,代价是80卢布。他工作了一个半月。但是那位太太突然又想起不需要目录,她走进藏书室,说道:“请您不必再费心,我主意变了,这是给您的酬劳。”她付给吉尔沙诺夫10卢布。“××夫人”,他照那太太的封号称呼她,“我已经把工作做了一大半:一共17柜书,我编好了10柜。”——“您认为我委屈您吗? Nieolas②,过来跟这位先生谈一谈。”Nicolas跑进来。“你怎么敢冒犯maman?”——“你这毛孩子”,从吉尔沙诺夫方面说,这称呼实在没道理:Nicolas比他只大5岁呢,“你要先听听是怎么回事。”——“来人!”Nicolas叫道。——“哟,来人?我这就让你瞧瞧,什么叫‘来人’!”那位太太立刻尖叫一声,昏了过去,Nicolas立刻觉出了,他的两只手已经被吉尔沙诺夫的右手紧紧地夹在腰部,仿佛给一条铁链缚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吉尔沙诺夫的左手揪住他的一绺头发,又掐住他的喉管,说道:“你瞧,我毫不费力就可以把你掐死。”——于是掐掐他的喉管:Nicolas也明白掐死他确实不必费吹灰之力,后来吉尔沙诺夫的手放松了些,让他可以呼吸,不过仍然抓住他喉管。吉尔沙诺夫又转向那些出现在门口的高个子仆人,说:“站住!要不我就掐死他。让开路!要不我就掐死他。”Nicolas立刻明白了这一切,而且点头表示对方说的一点也不假。“老弟,现在你送我到楼梯口去吧。”吉尔沙诺夫又转向Nicolas,说道。他仍旧搂着Nicolas,走过前室,下了楼梯,高个子的仆人们远远地用柔和的眼光给他送别。到了最后一级阶梯,他才放松Nicolas的喉管,推开Nicolas,上一家小铺子买一顶制帽,他原来那一顶已经成为Nicolas的战利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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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文的阳性、阴性和中性冠词。
②即《代雷玛克的奇遇》,法国作家费内隆(1651-1715)的作品,为19世纪流行的儿童文学作品。写于1699年。
③让莉斯夫人(1746-1830),法国作家。
④法文《外国评论》。
⑤追随伏尔泰哲学学说的人。
⑥用法语称“尼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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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们说说看,他们中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的一切显著特色都不是个人的特色,而是一种典型的特色,这种典型跟你——敏感的男读者,所见惯的典型截然不同,它的个人差异都被那共同特征遮掩住了。这批人夹在别人当中,好比几个欧洲人来到中国人当中,中国人就看不出欧洲人彼此间的区别,他们只看到一点:欧洲人全是“不懂礼节的红毛蛮子”。在他们眼里,法国人也像英国人似的长着“红毛”。中国人也有他们的理由:跟他们接触的一切欧洲人全是一个货色,毫无个性,不过是一种典型而已。他们同样不吃螳螂和海蛆,同样不把人剁成碎块,同样喝伏特加和葡萄酒,而不喝大米酒,甚至中国人在他们生活中看到的唯一亲切的事情——喝茶,也完全不同于中国人。他们在茶里放糖,而不是不放糖。同样,在别的典型的人们看来,罗普霍夫和吉尔沙诺夫所属的那种典型的人们也似乎一模一样,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很勇敢,不动摇,不退缩,能干实事,只要承诺一件事,就会紧紧抓住不放,使它不致从手头滑掉:这是他们的特性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都诚实得无可指责,您的脑子里决不会发生“能不能在任何事情上都绝对信赖这个人?”的疑问。这是明明白白的事,正像他用胸呼吸一样,当这个胸还在呼吸的时候,它又热乎又忠贞,——您大胆地把您的头搁在上面,紧靠着它休息休息吧。这些共同的特色如此突出,一切个人的特征就都消失不见了。

这种典型在我国产生不久。早先只有一些个别人物作为它的预兆出现。他们是一种例外,既然是例外,就难免感到自己孤独无力,因此他们也成不了气候,他们或者泄气,或者狂热,耽于浪漫和幻想,就是说,他们不可能具有这种典型的主要特色,不可能冷静地实践,稳重谨慎地工作,积极地思虑。他们虽然是那一类的人,却还没有发展成为这种典型,它——这种典型,是不久以前才产生的。在我这时代的人中还看不到它,尽管我并不很老,甚至根本不算老头儿。我自己没有能够变成这样的典型——我不是在这个时代长大的,正因为我自己不是这种人,我才能坦然表示我对他们的敬意。当我说这些人是光荣的人时,我并不是在赞扬我自己,这委实有点可惜。

这种典型诞生不久,可是繁殖得很快。它是时代的产物,它是时代的表征,也可以这样说,它也将随着自己的时代,一个并不长久的时代,一同消逝。它那刚刚出世的生命注定是一个不长的生命。六年前(即1857年)大家还看不到这些人;三年前还瞧不起他们;现在……但是现在无论别人对他们怎样看都无所谓;过几年,稍微过几年,人家一定会恳求他们:“救救我们吧!”他们说的话将由一切人去实现;再过几年(也许不是几年,而是几个月),大家又要咒骂他们,他们被人赶下台去,被人喝倒彩,被人侮辱。好,你们向他们喝倒彩,侮辱他们吧,赶走他们,咒骂他们吧,你们能从他们那儿得到益处,他们便心满意足。他们将在倒彩声和雷鸣似的诅咒声中走下台去,高傲而谦虚,严厉而善良,像早先一样。他们真的不再留在舞台上吗?——不。没有他们会怎么样呢?——糟糕!但是他们出现以后,到底要比他们出现以前好些。过些年月,人们会说:“他们出现以后是比较好了,但还是不行。”如果人们这么说,那就表示这种典型复活的时候到了,它将以更完好——美的形式,复活成为更多的人,因为那时好人好事将更多,好人好事将更好,于是将新事更新。这样一直到人们说“唔,现在我们都好了”的时候为止,那时再不会有这种独特的典型,因为人人都属于这种典型了,他们将很难理解:怎么会有那样一个时代呢?——这种典型竟被当作特殊的典型,而不是一切人的共性!


9


把欧洲人放在中国人当中,外表和作派显得一个样子。但只是跟中国人相比才是如此,其实欧洲人之间的差别,远比中国人之间的差别大;同样,在这个看来是单一的典型中,由个性不同演变出来的差异,也比所有其余各种典型相互间的一切差异更多,也更显著。这儿有形形色色的人:享乐主义者、禁欲主义者、严厉的、温柔的,形形色色。不过,正像拿欧洲人放在中国人面前,最残忍者视为最温柔,最胆怯者视为最勇敢,最淫荡者视为最讲道义,看法大相径庭那样,他们当中最清心寡欲的人竟认为人所需要的安乐,比不属于他们一个典型的人所想象的还要多,他们当中最放纵*欲的人在遵守道德法规方面,竟比不属于他们一个典型的道学家还要严格。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们都照自己的方式去了解这一切:他们对于道德与安乐、*欲与善行有一套特别的看法,他们大家是一致的,不但他们大家一致,不知怎么的,连这一切东西的本身也是一致的,因此,他们心中,道德与安乐、善行与*欲——这一切仿佛成了同一个东西。但这仍旧只是跟中国人的观念对比着来说的,在他们自己相互之间,由于性格不同,他们却发现他们在观点上大有出入。那么,现在怎样看出他们中间在性格和观念上的这些差异呢?欧洲人彼此谈事务的时候,就表现了他们之间的区别,不过只是他们彼此谈时才能如此,而不是跟中国人谈。同样,这种典型的人们也分明有很大的差别,只有当他们相互间发生事务关系的时候。不过只是在他们之间,而不是跟外人之间。我们已经见过两个这种典型人:薇拉·巴芙洛夫娜与罗普霍夫,我们也看到了他们中间的关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现在又插进了第三个人。我们就来瞧瞧,由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有可能把其余两个加以比较,会显出一些什么差异来吧。薇拉·巴芙洛夫娜看见自己面前站着罗普霍夫和吉尔沙诺夫。早先她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却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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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代替“肉”,这是第一次不过审后的下下之策。——搬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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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必须对吉尔沙诺夫的外表说上几句。
他五官端正、漂亮,正如罗普霍夫一样。有人认为罗普霍夫更漂亮,有人却认为他更漂亮。罗普霍夫比较黑,深栗色的头发,两只炯炯有神、深棕色的、看上去差不多是乌黑的眼睛,一管鹰钩鼻子,肥厚的嘴唇,略带椭圆形的脸庞。吉尔沙诺夫长着褐色头发,眼睛深蓝,笔直的希腊型鼻子,小小的嘴巴,长方形的、白皙可爱的脸庞。他们两人身材都相当高,四肢匀称。罗普霍夫的骨胳稍微粗大些,吉尔沙诺夫个头高一点。

吉尔沙诺夫的境况相当顺利。他已经获得教授职称。本来大多数评选人都反对他:不但不给他教授的职称,甚至不让他获得博士学位,但是他们无可奈何。他的朋友们——从前教过他的两位青年教授和一位不算年轻的教授——早就对其余的人说过,仿佛世界上有个住在柏林的韦尔霍夫,有个住在巴黎的克洛德·贝尔纳①,还有几个这样的人物,名字记不清了,他们是住在不同城市里,据说这韦尔霍夫、克洛德·贝尔纳等等仿佛都是医学界的泰斗呢。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因为我们知道科学界的泰斗是保尔哈维、胡菲兰德。②哈维③也是一位大科学家,他发现了血液循环。还有勤纳④,他教人怎样种痘。我们都知道他们,却不知道这些韦尔霍夫和克洛德·贝尔纳们,他们算什么泰斗呢?只有天晓得。可是当吉尔沙诺夫还没有毕业的时候,正是这个克洛德·贝尔纳高度评价了吉尔沙诺夫的著作——于是评选人无可奈何,只好授予吉尔沙诺夫博士学位,隔了一年半左右,又给了他教授的职称。学生们说,自从他到职以后,好教授的阵营显然加强了。他没有开业,他说他抛弃了实用医学。不过他常在医院里呆上很久:有些日子在医院里吃中午饭,有时还在那儿过夜。他在那儿干什么呢?他说他是为科学而工作,不是为病人:“我不看病,只是观察和实验。”学生们证实了这一点,还补充道,今天只有傻瓜才替人治病,因为今天还不可能治病。勤杂人员们的看法却不同:“嘿,吉尔沙诺夫把这个病人弄到他的病房里去了,——可见病得不轻,”他们互相谈论道,然后又对病人说:“你尽管放心:这位医生对付不了的病症少得很,他是高手啊。而且他照顾你完全跟你老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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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尔霍夫、克洛德·贝尔纳都是19世纪医学界巨匠。韦尔霍夫(1821-1902)是德国病理学家和解剖学者,克洛德·贝尔纳(1813-1878)是法国著名生理学家。
②保尔哈维(1668-1738),荷兰著名医生、化学家。胡菲兰德(1762-1836),德国名医。
③哈维(1578—1658),美国著名医生、解剖学家。
④勤纳(1748-1823),英国著名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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