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斑鸠妖其二之二
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我有点失眠。大学的第一节课是中国古代史,课本封面设计一片暗红缺乏美感,但内容还算充实。将所有需要的书都装进了书包之后我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时间已经不早了,但真要我睡我是绝对睡不着的。此时宿舍已经熄灯了,瞿清鹤也已睡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我聊天了。想来想去,我决定看会电视剧再睡。
我趴在床上,手机的亮度调到最低,插上耳机,打开播放器找到了前几天在追的谍战剧。大晚上偷偷趴在床上看剧的样子和剧中的情报人员叼着手电偷资料的样子如出一辙,四周却并不如谍战剧里那么安静——妖界的夜晚异常喧嚣,即使带着耳机也很吵闹。看了两集之后我的脖子已经酸痛不堪,却还是毫无睡意。我坐起来,环顾四周,所有的舍友都已睡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像是重金属慢摇。我爬下床,打开宿舍门,走到走廊吹风。九月末的风又凉又透,我裹紧了睡袍以防着凉。
贺辛坐在我左前方的树枝上,歪着头倚靠的主干,一只手搭着树干,一只手搭在膝上,我也不知道她这样是睡着了没有。我往她那边走了两步,发现她闭着眼睛,于是放弃了搭话的念头,又走到了自己宿舍门口。我刚准备进去,就听见很小声很轻柔的声音对我说:“你也来看星星吗?”
我望向贺辛,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睁开了眼睛,但依旧睡眼朦胧的。她用了“也”这个词,说明她之前是在看星星的。我抬头看了看,这里的星星比家乡少很多,在月亮朗照的夜里几乎看不见几颗。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过星星了,现在想看却不知该看何处。
我摇头:“没有。我睡不着,房间里有点闷,出来吹吹风。”
她点了点头,眼帘又垂下了:“抱歉,我太困了,不能陪你聊天。”
她说话很温柔,像是一个大姐姐一样。此时的她看起来成熟而又知性,优雅而又端庄,我想到几个月前她还是一个与我争论为什么星星要有名字的小妖怪,再见时居然已是这副模样。我突然有点隐隐的不安——再见黄雨潇时她会不会已经是我认不出的模样?指南翁呢?都已经是那么老的妖怪了,还会再变吗?
贺辛看我不说话,又对我说:“我先去睡了,你也要早点休息。”
“那你睡吧。”我对她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贺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有答话,靠着树干很快又睡着了。我在四周找了很久都没有看见她的本体,我本来还想看看山斑鸠睡着了是什么样的。风吹动了树梢,她的身影也就一上一下的飘动,但她始终没有再醒来。她睡得特别香甜,我看得也有了一点睡意。我打了个呵欠,进屋睡觉了。
第二天我难得的醒的比闹钟早,也难得的醒在了瞿清鹤的早安问候之前。这是我近两个月来为数不多的几次比她早起。我给她发了早安,起床穿衣服洗脸刷牙。我向来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今天也不例外。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轻度污染,但我并没有感觉有什么异样——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吧。我等着瞿清鹤一起去上课,坐在楼下的花圃边上抬着头欣赏着所谓轻度污染的蓝天——此时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它躲在层层云雾之后窥探人界与妖界。大街上没有什么人,妖怪也没有多少,只有校工在扫地,四周一片冷清景象。我裹紧了身上的衬衫,又搓了搓手。秋老虎展现了自己的威力,深秋已有了初冬的感觉。
李白躺在女生宿舍门口的楼梯上,还没有睡醒。他的衬衫上面的几颗口子没有扣,领口敞开着,展现出自己并不结实但还算有型的胸肌。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着凉,但是在这么冷的天看见他穿成这样总不太舒服,越看我越觉得冷。
我打了个呵欠。晚睡早起导致我眼袋有点发酸。我摘了眼镜揉着眼袋,又打了一个呵欠。这时候我听到有人与我打招呼,刚听到时我以为是瞿清鹤,但仔细看时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贺辛。原先我正低着头,所以我睁开眼睛后最先看见的是贺辛的一双脚。之前我一直以为她穿着高跟鞋,现在才发现她脚踝处的关节呈现一种反曲的状态,看起来就很像是穿着高跟鞋一样。她的脚掌上有层层叠叠的角质皮肤,正如鸟妖一般。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退了一小步,像是有意隐藏自己的双脚一样,却差点绊倒了自己。我赶紧伸手去扶,但是手从她的手臂上穿了过去。她没有摔倒,自己站稳了,示意我不用扶她。我为自己失礼的行为向她道歉。
“没关系的。”她说,“不过我的皮肤还在长,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有一双人类的脚。”说着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略微伤感,“不过手上似乎很久没有变化了,也许这双手就这样了。”
“很好看的。”我对她说。这句话虽然实在安慰她,但是确实也是实话。她笑了,翻来覆去地将自己的指爪看了好几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我也要有利爪来保护自己的羽毛。”她抬起头看我,“这样也很好。”
我点点头,对她微笑了一下,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她在我旁边坐下,问我:“你在等她吗?”
“是啊。”我说。我起的确实很早,此时的瞿清鹤可能都还没有睡醒,但我也不想再回宿舍或是一个人到班上去,所以干脆就在楼下多等一会。
“我很羡慕人类。”她说。她抬起头看着宿舍楼上,表情难以捉摸。
“为什么?因为爱情?”我问她。
她摇头:“斑鸠也有爱情,妖怪也有爱情……但有的事吧……换句话说,人类能经历比我们多的多的事,比如说在这里等一个人。”
“你没有等过什么人吗?”
“没有,翅膀长在自己身上,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她用尖锐的指爪托着腮,像是在思考,“比如说,我想和你说说话,我就飞来见你;我想回家,我就飞回家去,我不会在什么地方去等谁——不过你们人类好像受到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一直被迫在等。比如说现在,比如说等地铁,比如说十八岁才能去网吧、二十多岁才能结婚,唯一不受束缚的就是死亡了吧——”
我插嘴:“也有人在等待死亡,你知道一个词叫‘混吃等死’吗?”我突然有点自嘲,“说的就是我。”
贺辛点头:“对,人类几乎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可以让你们去等,我不理解。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似乎也因为各种各样的等,你们人类才会过的比我们妖怪有意思。有等就会有期待,有遗憾,生离与死别都是等,相逢与相知也都是等;责任是等来的,权利也是等来的,对吗?”
我想反驳她,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瞿清鹤在她一定知道该如何反驳。我想了半天,还是有点不甘心:“可是人类也会去争取一些东西吧?”
贺辛争锋相对:“你们的争取不是等吗?等时机成熟,等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等对方给你的机会?”
我抓住了机会:“你不也是吗?还是雏鸟的时候等着自己的羽毛丰满,这样才能够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贺辛被我噎住了,她张了张嘴,没出声。过了一会,她说:“你说的对,可为什么我就没办法体验人类那么精彩的生活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黄雨潇也和我说过妖怪们很向往人类的生活,可他们所向往的只是他们所见的罢了,还是说这所谓的向往包含了对喜乐的向往与所受疾苦的向往呢?
“真好啊。”她说。
我想起一件事:“你在滨江遇到我的时候,不是一直在等我身边没人的时间吗?”
贺辛点了点头:“是。”
我对她说:“所以其实你也经常会等,只是你没有觉察到而已。你有翅膀,所以你的行动不受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不像我不能进这栋楼,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东西在约束你。也许越有智慧的妖怪就越接近人类,所需要等的东西也就越多——你知道我说的‘智慧’是什么意思。”
贺辛有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应该是理解了这个问题。实际上这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绕了进去,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包括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逻辑到底理顺了没有,也不知道我和贺辛的这些谈话究竟在争论些什么。既然贺辛觉得她自己弄懂了,我也无意再纠缠这个问题了。也许妖怪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就是和人类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