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小说】牛舌案(二)
“少爷初到县中,将县中诸事做得妥帖,实不容易。”见刘煌回到内舍坐下,刘正掏出耳勺,轻轻挖了起来。刘煌感受着从耳朵传来的一阵阵酥麻,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繁复的县中事务实在教他累得够呛,这也能稍稍调节下压力,把紧绷的神经舒缓一点。借着这一段舒适的机会,刘煌轻轻吐一口浊气,用手指揉了揉双眼:“这还得有赖于哥哥。可如今牛舌案未破,这心里的石头,是不好放下的。”
“线要长,鱼要大。既投了饵,就不怕不上钩。”刘正倒并不着急,他轻轻把嘴放到耳边,一边吹气一边道:“破绽或许很快就会出现。大人如今将县务都处理妥当了,等不及得应该是那些宵小才对。”“可什么时候上钩呀.......”刘煌轻轻扶着额头,沉思起来。这几天他并没有闲着,除了处理各种县内事务之外,就是找人问口供了。可毕竟这是夜里偷偷割舌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知道呢?就算有人看到了,多半也怕惹上官司,只当不知道了。破家知县,灭门府尹。百姓最怕的,就是和官府扯上瓜葛了。可这又能如何呢?刘煌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人能吐纳变易,万象更新。若有一天能将这县中之浊气也一并吐出,那方才痛快。
这时,突然听到衙门外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看吧,或许这是条大鱼呢。”刘正拍了拍刘煌的肩膀,拉着他的手,边往外走去。“欸欸欸......”刘煌被刘正扯着往前走,哭笑不得地大叫起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堂下何人?”刘煌正襟危坐在大堂之上,面无表情地巡视了一下四周的衙役,再用鹰一般的目光打量着堂下跪着的原告,目光冷得让对方直打哆嗦。他虽然年少,但幼时常常跟着父亲奔波赴任,自然知道该怎么样做地方官。如今到县时间也不短了,展示完了一下体贴亲民的一面,自然就要换成威严冷峻的面孔,吓一吓他们了。恩威并施,软硬兼用,这才是文武之道。这样想着,他轻轻拿起惊堂木,往案上重重一拍“啪!”得一声,真如霹雳一般,让人心惊胆战不能自已了。“有何冤枉?快快讲来,本官与你做主。”看着堂下百姓战战兢兢的样子,刘煌心里暗爽之余,也在疑惑起来:自己其实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坐在堂上颐指气使,竟能让那些魁梧的衙役们也都战战惶惶,汗出如浆。权威真真有如此魔法,古人所谓“使民战栗”,诚不我欺!但转念就后悔了:朝廷给在下牧民之任,难道是让我吓唬百姓玩的?诶呀呀,罪过,罪过!
“禀.....禀大人!托老父母的福,冤枉实在没有。”堂下人回答道。那人面黄肌瘦、尖嘴猴腮,破烂的衣服比他这个小麻杆宽松得多,全都耷拉下来,活似一个大拖把。他虽跪在堂前,却极不老实。时不时左看看、右看看,正如小偷睃巡四周,好像在看哪个人的荷包好偷。听到惊堂木的响声后,他才老实起来,认真回禀道:“前些天失了牛舌的那个王嘉,昨晚把牛肉卖给黑市商人了。律法有明文,私卖耕牛,便是有罪;知情不报,也要连坐。小....小的不敢隐瞒,便将实情一一禀给大人。若.....大人不信,可召他前来对质。如......如有欺瞒,甘愿反坐!”他看似怯懦,可这么一番话说得却如街边说相声、茶馆说书的一般利落,并不打什么磕绊。瞧他那伸头缩脑、俐齿伶牙的样子,虽然被惊堂木所震慑,却也看不出他对公堂有多少敬畏。刘煌暗暗想着,指着那人对旁边记录的书吏道:“看他这样子,莫非是这里的常客?”不料书吏竟然笑了:“禀大人,他叫阿赖,是个泼皮,没什么生计。为了钱财,常在县里惹是生非,挨了不少板子。这次前来告官,以小的看,怕是敲诈不成,恼羞成怒吧。”
“大人,绝无此事!”阿赖一听,便磕起了响头,辩白起来。“别怕,我信你不是敲诈”刘煌反而和悦起来,这让阿赖受宠若惊,连忙道谢。“你这狗才!”可突然的当头棒喝,却把阿赖直接从九霄云外,拉扯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去了。刘煌怒目瞪如铜铃,青筋暴起成一条粗线,眉毛如刀一般竖了起来,寒芒如同利剑,直插他的后背。“王嘉牛舌既被割,牛已无活;卖了耕牛,有何不可?且他私贩耕牛,应在四下无人之处售卖,你如何得知?分明是你割舌在先,告罪在后,要置人于死地。是也不是?是也不是?”随着这连珠炮一般的质问,两旁的衙役也都打起了水火棍。如山崩,似雷震,阿赖那个浑人哪受得了?只有如小鸡啄米一般磕头求饶,连“冤枉”都来不及说了。旁人架住阿赖,刘煌又厉声道:“你与那王嘉有何怨恨?还不快从实招来!”只见阿赖眼神空洞洞得,望着天空;旁人看他眼神,却连瞳孔都不得见了;嘴巴似张似闭,从嘴角还流出一点唾液。看上去像是痴了。“刁钻之徒,就会如此!”刘煌忙命令道:“动刑动刑!本官就不信他是真的痴了!”却见书吏从旁闪出,鞠躬道:“这阿赖小的认识,他从小便没个人样,吃喝胡混,坑蒙拐骗罢了。不过他曾经被王嘉发现偷盗,扭送官府打了二十小板,怀恨在心罢了。”众人一听,无不窃窃私语,点头称是,更生出十分的义愤来。刘煌本欲呵斥,又想了想,摆手道:“此案就将告破,诸位可以散了。退堂!”两旁衙役听了,忙驱散众人开来。众人一边离开,一边啧啧称奇,无不佩服这新县令的明断与尽心。
“大人......”回到内舍,刘正劝道:“大人以为此案,非无纰漏?”“总归没什么证据。”刘煌握着拳头,喃喃道:“我在想,就算他是个泼皮,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要置人于死地的。”“少爷可是青云之士,怎么知道那些宵小们的心思?那阿赖实是个泼皮,平日里偷盗蒙骗,再受人役使做点砸场子找麻烦的脏事罢了。一有时间,二有脸皮,就算被官府拿住,也都是些小小的过失,打个板子、枷号几日,也就罢了,连官府都奈何不得。可是百姓们啊,却被折腾得不胜其烦,好多人都想他死。只是害怕王法森严,不敢报复。如今见他伏法,真是为民除害,百姓又怎么会不感谢大人呢?”
“证据还是不足。以片言折狱,夫子不取。”刘煌说着,便吩咐了下去:“找下牢头,就在二堂提审人犯吧。”刘正答应一声,便下去了。刘煌顺便翻看下之前录好的各种口供——虽然他早已烂熟于心,但这还得勤看。待诸人都走进二堂后,刘煌方才进来。一见阿赖已被绑好,刘煌不由大喜,拍了拍牢头的肩:“张头,挺快的啊,本县都比你晚了一步。”牢头一哈腰,将脸灿烂成一朵花,谄笑道:“太.....太爷,哪里的话?这是小的的本分!说实在话,大人这样为了一个小小的牛舌就如此费心审案,没凭没据竟也把它破了的,实在是奇事一件。就算是说书先生,也说不出这样精彩的故事来。是以小的一想到就兴奋,不由快马加鞭,急忙赶来了。您说不是?”刘煌看他憨直,不由得心花怒放,都快手舞足蹈起来,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各位尽力之功,本县岂能贪之?”说着便板着脸上了堂,一直被按在下边的阿赖。阿赖是个牢房的常客,自知这县官的厉害。不管你有罪没罪清白不清白,只要入了班房,就是这县官胥吏的天下。只要上官愿意,严刑拷打自是想多重就多重,想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哪怕打死为止呢?这样想着,阿赖一咬牙,招了便招了吧,脑袋掉了就碗大的疤,死也得给个痛快......于是叩头道:“小.....小的说实话,那事确实是小的干的。舌头是小的割的,人也是小的跟踪的。就是因为小的被他扭送官府,打了二十小板。小.....小的可都招供了.....求大人开恩啊!”
“那你可否说说,你是怎么把牛舌割下来的?”刘煌这一问,却让阿赖直接愣在原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刘正把手一举,王牢头会意,马上便将阿赖如捉小鸡一般提起,套上重枷。阿赖直接慌了,这都还有后续?为了不受刑罚之苦,只好张口就来了:“我说.....我说!我是趁夜黑风高之时,把牛舌割掉,再趁人不备跑掉的!”既然他想要拿个好的口供“不对啊.....”刘煌却冷笑道:“牛可是活物,你割了它的舌头,它怎么都没反抗呢?再有,就算没反抗,难道就没挣扎一下,让附近人听到?就这么让你活活割下?”刘正又一动手势,张头立刻给阿赖手指间穿上刑具。那家伙只要一收紧,马上就是锥心刺骨的疼痛,把手指一下子夹断都有过几次。还......还没完?难道非得再折腾我一下,非得再要弄一个天衣无缝的口供,才好向上官交差?才好完成这个完美而不可思议的牛舌大案?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然你有千条理由,在这儿也说不出口。阿赖绝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好哀求道:“大人.....小的是先把那畜生打昏了,再动手的。大.....大人,小.....小的可都是找细说,照实供的。您就.....您就.....”他的眼中全是受刑人的惨痛而绝望的表情,以及那一团血泊中散落着的,模糊而又异常清晰的,好像时不时还会跳动的淋漓断指。耳中的,除了他们痛苦而绝望的哀嚎,还有就是那上官和胥吏时不时的讥笑声、刑具加紧骨肉所产生出的“嘎嘎嘎”的声响。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话语中也满是将死之人的哀怨与绝望。此情此景,就算知道对面是罪大恶极之人,也实在是让铁石之人都会心生惨然,不忍直视了。
“你这混球,竟然如此胡言乱语,是妄想脱罪吗?先解下刑具,本县倒要看你如何狡辩。”刘煌明白,他是绝不可能有能力打昏一头牛还不惊扰他人的,看起来他绝不是什么真凶。可这该怎么收场?若自己在衙役们面前当场推翻之前的结论,那可就太丢人了!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越想越气,越思越恼,只好在堂上左右踱步,以排解郁闷罢了。不过刘煌如此心思,刘正岂能不知?时值盛夏,蝉在大树之下“叽叽喳喳”得,叫个不停。他心生一计,走下堂来,轻轻对王牢头耳语道:“这蝉也忒聒噪了。你们快去把这些蝉都逮了,别打搅了大人思绪。”王牢头会意,对着手下人吩咐道:“大人有令,你们一个一个一个的,都去给我逮知了去,别想偷懒!老子也在旁边看着呢!”说罢便要走。有个衙役还不知趣道:“这逮知了的事不必那么多人吧,还得有人看着嫌犯。”“就你事多!”王头并没跟他客气,一脚便将他踹飞出去。周围衙役一看,更不敢怠慢,都跟着王头走了。
“也罢也罢。”孔子不愤不发,刘煌气愤困扰之间,却想出了一条妙计。他换了种神情,一脸怜惜地看着阿赖,似大人询问小孩一般问道:“你可知道,你犯得罪该如何处置?”阿赖一愣,如木头一般呆在那边,竟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刘煌忙使了个颜色,刘正便拿出律典翻找,找到那页之后交给阿赖。阿赖倒是干脆,看也不看,直截得交还过去:“禀大人,小的不识字。”
“既不知法,难怪犯法。”刘煌哭笑不得,只好板起面孔,一拍惊堂木,严肃道:“律有明文。构陷他人入罪,则以其罪罪之,此为反坐之法。太守刘雍曾为尚书,受帝诏为律疏,疏中是这样说的:构之罪也,原心也,以心之欲成也。这个意思是说,构陷罪的判定标准,是看你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要把对方构陷成为罪犯的。以罪罪之,便是说:你构陷他什么,你就该自己当这个罪。私杀耕牛是流放,你再加个偷割,罪加一等,便是绞刑了。”阿赖闻听,更失了三魂、丢了六魄,直直瘫在堂上,连告饶的心力都没了。
“只是有一句话,本县实在是想弄清楚,你有罪没罪的。你就照实说,怕个甚球?自有王法为你做主。”这般顽徒,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得不正经八百得板着脸对着他说。这等人见惯了世界上的腐败黑暗,心已是灰透了,自己也落得一副猢狲做派,豺狐嘴脸。可既非朴厚本分的老实人,又不知书识字,打不通王法律条上的学问。往往多出入公门,以此多吃不可思议的亏,也多造不可思议的孽。真是又可怜,又可恨啊。上官得脸上,也只好露出七分得威严、三分得和悦,宽柔兼济,恩威并施,方才有用。
“这......”阿赖本是面如死灰,知道自己必死得;可看刘煌这样真诚,自是获了生机,如鱼入水底、鸟出樊笼一般,喜不自胜了。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人英明!小民有冤!”
“哦?冤从何来啊?将尔的冤枉,实实道来!”虽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可泥人毕竟还有几分土性。被这阿赖前后折腾那么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了。这下终于来真供状了,也就发出心中苦闷,急不可耐着,言辞也变得严厉起来。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本来这没什么,却吓坏了下边跪着的阿赖。阿赖见这堂尊面容狰狞如鬼神,则想到了断指之刑鲜血淋漓的场面;听这言语严辞如霹雳,又想起来受刑之人哀求嚎哭的声音。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他方才因为刘煌那般温言细语而熊熊烧起的生命之火,又“刷”得被扑灭了。
阿赖知道,判决这样得死案,是绝不会让县令自己做主的,至少应报太守知道。然后上计朝廷,再于廷尉、丞相、御史定夺。若审案不利,案情推倒,则县令本人便会追责。是以县令办案,必须反复案验以为铁案,不然绝不罢休。诱供、逼供,再三拷问,不断捉弄犯人再百般折磨,真如猫捉老鼠一般。那县令和属吏只在旁边观赏,品茗聊天;如此惨状,自可佐茶酒了。总之不杀却你得威风,让你吓得永不翻供,是不会善罢甘休得。之前好多温敦老实的人家得罪官府至于家破人亡,甚至拷打中当场了结性命得,实在数不胜数了。他常在大官人门前做走狗,知道这县里得规矩。哪怕熬过了这遭苦楚,还得再到郡上、京里,再过那一趟鬼门关去。那些老爷们只在千里之外,看县中的案卷就能定夺,哪里管你的冤情?不过走个程序,重复一下审问过程罢了。要敢翻供的话,不仅大多数情况于事无补,还得再受一番折磨。这衙门哪里是求公正的地方?他已想清楚了,自己只要乖乖担下罪责,县上自不会为难,上面也自然高兴。那些胥吏和我也有点来往,往日少不了打点一二。这死刑改作发配,发配该作监牢,监牢而又遇赦,也不是不可能。当今万岁爷雄才伟略是第一等的;泽被万民,自不必说。做下千秋的伟业来,也少不了大赦天下了。这也不过是三年五载的功夫吧,就又是出来个大活人了。天可怜见!天下之大,竟无冤枉人的一个容身之处吗?
主意拿定,他又伏地大哭,颤抖着狂叫起来:“小的....小的有罪!小的绝不翻供!”声泪俱下,凄凄怆怆,实在惨然!这更让刘煌感到蹊跷:这样子实在不像吐露真心的。可自己都已经这样推心置腹了,他为何还这般揽承?饶是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只是木在原地,跟个石头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少爷有所不知。”还是刘正机敏,见刘煌还疑惑,便解释道:“这清河县早先有个县令,颇有治绩,然多以杀人为威。想必他办案做事,就常用刑罚这般拷打,然后结案的,以此作为成例了。旁人不懂,阿赖多出入公门,必是有体会得。这般工作,是怕少爷诈他翻供,然后再用严刑拷打。如此再三,这罪还未定,人就先废了。”这番话不说则已,一说便气得刘煌七窍生烟。他横眉紧锁,似长剑之已入;怒目直突,若弹子之欲出。就连牙齿,都在“咯咯”得抖出声响。刘正怕他发作,更怕他背过气去,让痰迷了心窍,急忙一把搂在怀里,直揉他的胸膛,让他把这口气顺出去。费了好些功夫,方才让刘煌缓过劲来。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对着刘正抱怨道:“人之所欲莫大于生,所恶莫大于死。我平时仅听闻官家严刑拷打让犯人生不如死的,没想到能做到这个地步。弄权危害至于泯灭人性,为民执法竟至丧天伦!此等酷吏,真真该剐!”
这般话说得嫉恶如仇,但在刘正看来,却真是小孩脾气。如今是公堂之上,可不能这样失了体统啊......他心里好笑,面上还不能动声色,只好板着脸道:“如此情况,已不算稀奇的了。少爷为官一方,拯救一方百姓,在公堂之上,切不可动了火气。还是办案要紧。”
这样一说,刘煌方才回过神来,向前瞅阿赖。再看这家伙,直直把头伸到地里去,跟个鸵鸟一般,绝不敢有一点动静。县官震怒,天公打雷,小民岂敢触这个霉头?“战战栗栗,汗不敢出”总不会有错的。“可惜,可惜!”看阿赖这般举动,刘煌望了望天,感叹道:“七尺男儿,自有良知在,却自溺水中,自污有罪。自绝于人伦之中,自断于尘世之内。为政若此,吾之罪也!”一边说着一边捶几案的同时,另一只手还正了正官帽。不知道是刚刚气昏了头呢,还是冲冠的怒发把乌纱给顶起来了。正了正仪表之后,他脸色又和悦了起来,对下边的阿赖道:“你起来吧。本县又不是为你而生气,不要怕。”
阿赖看了看方才刘煌的反应,知他不会诈他;又听到“良知”二字,更多了几分疑惑。自己这个泼皮无赖,本是市井中的疥癣,水沟里的臭虫。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东西,哪还有什么良知可言呢?又见他审案这般客气着,真感觉和以往的县官不同。若是平常县官判案抓人,不问情由,先得打一顿杀威棒才对好。而他到现在也没真动刑,让阿赖真觉得刘煌也许是个青天,于是大胆道:“谢谢大人。可大人说小的有良知,小的不过一个泼皮无赖,有什么良知呢?小的可没做过什么好事,坑蒙拐骗的腌臜事情,却是真做了不少。这还有什么良知吗?”
这种冒失话,阿赖本是提着胆子问的,生怕一个不对,大事便就坏了。可刘煌只是大笑:“你不说自己是否有罪,先问起良知来,这还不能说明你有良知吗?尧舜也不过是这份良知罢了,只是为人自轻,忽略了这点。”
这一番话,阿赖虽无以反驳,却直觉着牵强。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呆住了。刘煌知他不信,又笑道:“不信?我且命你将上身脱去。”阿赖自不敢不从,脱去上身。“再脱下身!”此令一出,阿赖却跪在地上磕头,口称冤枉。刘煌见状,笑着上前,拍着阿赖的肩膀道:“这是你的羞耻之心啊!”刘煌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若有幼子溺于井中,人便会心生惨然,而形色于面目,这岂是因为有利可图呢?这就是圣人说的不忍人之心,也就是恻隐之心。人有行恶,却不愿被人发现;被人诬告,便会勃然大怒。作恶多心中羞赧,这就是圣人所谓的羞恶之心。人捡拾钱财,虽人不知,心自有恐惧;占得便宜,也会觉得羞赧。这就是圣人所谓的辞让之心。人说某事不公或公,自己心中也会恼恨,或者赞许。这就是圣人所谓的辞让之心。圣人说了:恻隐之心,是仁的开端;羞恶之心,是义的开端;辞让之心,是礼的开端;是非之心,是智的开端。圣人之言看似古奥,但其实也是当时人所说的白话,如今的人不如此说话罢了。人性本身向着善的方向趋近,如同水往下奔腾一样;若无堰塞,怎会逆转?阿赖啊阿赖,圣人说人人都可以为尧舜,就是从此而言的。尧舜倘若是你这样的百姓,也不过是于家孝悌、安分守己,再有乐于助人罢了。不妨害他人而能帮助他人,这不是百姓中的尧舜吗?尧舜都是因为自身修德而成为帝王的,你若能行善避恶,至少也能得到他人的尊重啊!难道你愿意永远做个无赖,被人轻贱一辈子吗?”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让阿赖服到心底里去了。只是于最后一句,他却还有些疑惑,又问道:“大人这般话,小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大人,小的从没见过什么恶人遭报、善人有福的,却是为何?”
这只轻飘飘一句话,却十分厉害,让刘煌直发愣,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不过他何等样人?略一沉吟便道:“世道如此,岂是天命?行善遭害,为恶有福,这是吾等为政者的失职!某虽无能,也将惩恶扬善,稍微改善一二。而且人世都是人组成的,人人为恶,世风必然也恶。不从每个人身上改善,是不行的。本县要做,你们也都要做。本县遇事不问自己能不能做,但问该不该做;你们遇事也不仅要问自己能不能做,还要问自己该不该做”
闻听此言,阿赖直接啜泣了起来。他自幼父母双亡,又多历公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欺负的人有多少,被人欺负有多少,他都记不太清了。唯一清楚的是,无论是被他欺负的,还是欺负他的,都没把他当人看过。可怜他自小失了正途,除了对权势者摇尾乞怜,对本分人坑蒙拐骗之外,还能如何呢?他也知道,自己就是一条狗——一条得了块剩骨头,就摇尾巴、汪汪叫,就要帮施舍者咬人的狗,没人要的野狗。虎行吃肉,雀居搭巢,这都是自己的本分事业。而野狗呢?也就只能捡起骨头吃了,这是他的命。可是今天,刘煌却把他当个人看!诶呀呀,一位渊博公子、堂堂的朝廷命官,竟拿他当个人看了!?还不仅如此,这位县官大人还拿出了圣人,甚至是尧舜!他虽胸无点墨,但看戏台唱戏、茶馆说书,甚至找朋友念的各种官府的文告,圣人和尧舜,他还都是知道一些的——哪怕只是当做大而不可及的茫茫然的存在,哪怕只是“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这般深涩的文言。但如像崇拜太阳一般崇拜圣明神武的皇帝一般,他对于圣朝所推行尊奉的尧舜之法、圣人之道,也自是如崇拜太阳一般尊崇的,只是想不到原来这般亲近。刘煌这般点拨,可是之前教书先生、朝廷学官从没有说过的东西。是以受了其点拨之后,真如拨云见日,一扫阴霾,头脑与心灵,仿佛豁然开朗了。也正是如此,他对以前那个作恶多端、无耻至极的自己,也真真是恼恨之至,悔恨之至,痛恨之至了。这样的自己,哪怕是用泪水聚集成的大海,从冰山之上奔涌而下,也不能洗得清白吧?他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是哭。
“何必再哭呢?”刘煌见状,一把将他拉起。阿赖更无地自容,连声不敢。“圣人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迷途知返,便是义人。其实你平日虽是个无赖,但良心还未泯,本县知你不会枉害人性命。你实是个可造之材,只是蒙了点灰尘,是以本县才会试探一二,以见你的诚心。你既非盗割牛舌的凶犯,又为何要盯着王嘉的行为,非要告他不可呢?”
“小人有罪.....”阿赖一听,又“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小,小的在赌场输了银子,被赌场的老板拿住,要小的给钱。小的没钱,他便教小的去盯王嘉,意是只要案不破,王嘉总会私自卖掉耕牛。若在那时截住看到,便可敲诈钱财。他还说这只怕小的不敢。小的已是欠债鬼了,还有甚不敢的?他便与小的打赌,若小的敲诈不成敢去官府告那王嘉,便把小的的债务一笔勾销,还倒给小的十两银子。小人穷愁无路,也只得答应了下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袖子把脸全给遮住,好似能借此躲藏起来。他的语气中也充满了抱怨,好似小孩子受了欺负,对着大人撒娇一般。
“奸人之雄........”刘煌长叹一声,拍了拍阿赖的肩:“你这小子!他这是故意陷害于王嘉,反让你做这个替死鬼!既是给人当枪使,那你这几天的牢狱之苦,也是活该的。你且把当时的具体情况说清,这样才能戴罪立功。既要弃恶从善,就得从这里开始。”刘煌都这么说了,阿赖自是如竹筒倒豆子般,将其与赌场老板打赌的时、地点、老板姓名与体貌、从旁的目击者等,一一回答了。记录既毕,刘煌便一挥手。刘正叫来外边候着的衙役们,将阿赖押下去了。
“王头。”刘煌一边看着阿赖离去的背影,一边对王牢头道:“人之性善,鸟兽也尚有感情。谁人无父母?他虽犯了重罪,但诚恳认罪,谁不伤怀?既有国法惩治,在狱中就不必折磨了。好生善待吧。”王头自是满口答应,恭敬退下了。刘煌一直盯着阿赖的离去,那个之前进来的时候贼眉鼠眼卑躬屈膝的年轻人,在被押回大牢的途中,却也是挺着胸膛的。刘煌就看着那背影渐渐地变小,渐渐地变远,也渐渐变模糊了.....刘煌方才觉察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惊得四下张望,旁边除了刘正,再无别人了。刘正就侍立在旁边,微笑着注视着他,看他往这边看去,只笑着说:“大人,您哭了?”“没.....没有。”刘煌脸一红,用袖子草草抹了一把,便跑出去了。
“嘿.....哈!”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这是最适合练武的时候。两位少年郎就在这里比起剑来,如两条银蛇一般,交错纷呈,好不精彩。有诗云:
银蛇相错舞当空,影幢蹁跹态若龙。
一旦双雄争天下,蛟势天岚虎势风。
大梁少年本无赖,懵懂早慕信陵君。
恭己下士能容物,远在竭忠近致身。
秦师侵赵事不宁,驱车献策有侯嬴。
朱亥为锤杀晋鄙,北向自戕为送行。
一旦击鼓动万军,赤旌云翻滨海尘。
手剑前行千人废,督亢间藏徐夫人。
君不见畏妻孝母知大事,彗星袭月现鱼肠。
君不见自燔妻子断双臂,鹰击天穹入大江。
刨取腹心为知己,当年暴起贯白虹。
又见丰沛重瞳战,知名朱家好救穷。
莫以先王笼壮士,子长犹能进奸雄。
身腾剑舞,壮士风姿,诚如诗言!旁边刘正、刘煌二人看罢,喝起采来。这两个少年郎,都刚二十出头,是刘煌自幼的发小,常在刘煌父亲刘雍的身边走动,也因此得到了不少指点。只是比起读书,他们更喜欢枪棒功夫,因此被刘雍推荐到深山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也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这两兄弟,长得那个叫魏扬,少的那个叫魏铉,都生得挺拔魁梧、白净壮实。他们是刘雍叫来辅佐刘煌的,正好他们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也借此让老友之间叙叙旧交情。二人见刘煌称赞,忙收起兵刃,抱拳行礼。刘煌还了礼,问道:“你们两位争锋,谁胜谁败?”
“斗至百余合,不分胜负。”魏扬看起来满脸都是不忿“本来他的剑法已经乱了,要不是您刚刚称好,我已经战胜他了,我现在停住了而已。”魏扬本就是个不服输的倔性子,虽然没有必胜的把握,还是要挺起胸膛,摆出个必胜的架势的。魏铉则是个温吞水的性子,虽说心中不太乐意,但也并没有说话,直拿眼瞅着兄长。
“凡事应该先谦让一下。你看你弟弟,就算有一万个不服,也只是歪嘴斜眼罢了,不也没说什么吗?”刘煌一番话逗笑了二人,几个人之间说说笑笑,拉拉家常,好不热闹。魏扬自从见了刘煌,心中便像热锅里的蚂蚁、身上爬满了虫子一般刺挠,绝对站不住脚,非得活动活动。于是抱拳道:“这里是广场,不是闲扯淡的地方。哥哥如今来了,就让弟弟露两手吧。”也不等刘煌答复,他便又抽出宝剑,舞了起来。身腾剑舞,真如白虎跳、玉蛟飞,好不厉害!
“好!”突然的一声喝彩,让魏扬停住了表演,转头去看。那人是王嘉,带着一个木棍就来广场。王嘉喝彩罢了,便使出十分气力,在广场上舞起棍来。这真是:
一条黄龙腾飞,卷起风云变化,睥睨世间谁敌手!
刘煌见了,好不高兴,直跳起来喝彩了。魏扬心下不服,便用剑指着王嘉道:“好厉害的把式,敢与我较量一番吗?”王嘉看魏扬身穿罗衣绸缎,自己则是粗布短身,怕恶了贵人,只小心道:“官人生龙活虎,自有龙的神气、虎的威风、关羽张飞的气概。小人不过凡夫俗子,怎敢触碰虎威?”这让魏扬十分得意,却见刘煌撺掇道:“自有本县做主,放心打吧。”王嘉不敢推辞,只抱拳作揖承让了。魏扬也捡了一条棍子,扑将上来。两条黄龙卷尘,直斗了六十回合,难分上下。魏铉见其兄不能取胜,也持棒相拼;王嘉面不改色,力敌二人。三条棍子绞了五十个回合,还是不分上下。三人见分不出高低,跳出来互相行礼了。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今天见了高手,也算把你们的锐气杀了杀。”刘煌大喜,对着魏铉、魏扬二人道:“还不快快拜师!”“拜.....拜师!”二人情知已经输了阵仗,又有刘煌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下来,口中一同说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王嘉连忙拉起二人,嘴里连称不敢:“不敢,不敢,不敢。拜师便免了吧,三人对战,在下也没有战胜二位。不打不相识,今日只是相互切磋一下。在下名叫王嘉,是这里的农户。敢问二位?”
“在下魏扬,这是胞弟魏铉。”魏扬也报了名号。待刘煌一挥手,几人一边欢喜说话,一边便上了这里最大的酒楼——贺丰楼。
贺丰楼,这个县中最有名气的酒楼,如果只大眼看上去,并没有多气派。门楼稍显破旧,也并无太多装饰;若让能鉴赏的人仔细一瞧,自能看出一派古拙的气派,质简的风采。等打开门,见到里面,却要感叹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置虽然说不上什么争奇斗艳、万般繁华,却自有一套整洁之美。店面一尘不染,除了用珍贵木材精雕细琢的桌椅之外,也无什么多余的陈设。大大方方,干干净净。若深吸一口气,饭香,酒香,茶香,木香,沁人心脾。桌椅除了纹诸灵兽之外,还镌刻了一首小诗:
蜂儿探花鸟探春,
唯有天公探善人。
劝君避恶多行善,
远在儿孙近在身。
这首诗虽然略浅近,说的却是他的真实感受。店老板李竦原先是个小吏,辞职之后以攒下的银两盖了这栋酒楼,不仅童叟无欺,更时不时拿出些钱周济穷人、吊死问孤。远近没有不称他本分善良的。既然菜好,酒好,人好,名也好,生意自然也红火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名楼也不在外饰,于是便出了大名了。
刘煌进了酒楼之后,深吸一口气,对刘正道:“这里比起京城的大馆子,丝毫不差。简约朴素,好,好,好!”刘煌去惯了江南京师有着繁复豪华装饰的酒楼,见到这般简素,竟欣赏得连叫了三个“好”字。说话间,小二将一行人引至雅间。举目四顾,雅间中也无什么陈设,因此总有人觉得单调,失望地摇摇头吧;但是如果坐下来,好好看看桌上的摆设的话,古铜色的花盆上,竟然栽着一朵水仙花儿。这其实是用古法培育出来的小花儿,一年四季不管何时,花开不败——这是何等情调!总之,只要小二把这个机关点破,不管俗子高人,总要附庸风雅叫一句好的。不然,岂不是显得太庸俗了吗?
经过小二好一段介绍的功夫之后,才进入了正题——好茶,好酒,好菜了。借着酒菜,刘煌轻轻问道:“你可知你得罪了谁吗?阿赖的意思是赌场老板陈鹄教他这样做的,只是没个准话。你可知道你从何处得罪了哪个位高权重的家伙?指使赌场老板的人,非富即贵。”
王嘉闻听,暗暗思忖了一下,只含糊道:“在下打了他几个赌客,也许是因为这个。”刘煌只摆摆手:“这又如何?那赌场老板就算小器,也不会为了这般事情便要冒风险。必是因为什么大事。你快快说来,若真有大事,有再一也会有再二再三。躲是没用的。”王嘉又思忖了一下,大怖,对着刘煌纳头便拜:“老父母,救命!”刘煌心下暗笑,一把他扶起来,细细抚慰道:“不怕,不怕。一切有王法挡着,有朝廷挡着。是良善,朝廷都会保护;是奸邪,朝廷都会严惩。你要相信本县,相信朝廷,就该如相信父母一般。你是赤子,朝廷便是慈父。你要自爱,朝廷便会保护。”王嘉只叹了口气,又下拜道:“朝廷小民相信,只是下面的贪官污吏太多了。宵小之徒为非作歹玷污圣德,小民痛心恐惧。大人若能澄清玉宇,小人愿意相信这一次。提鞭坠蹬,万死不辞。”
“有此一人,夫复何求!”刘煌继续拍着他的后背,这样让王嘉很是安心。也不知怎的,刘煌这个文弱书生的抚慰,竟让王嘉这个壮实得多的青年猛汉感到一阵一阵的安心和敬畏。这是权力的魔力么?想到这里,刘煌竟有些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以后会被权力变成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么?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么?算了,也想太多了.......他无谓地笑笑,一把把王嘉拉起——王嘉身子太壮实了,竟然有些拉不动——不过还是他自己起来了。刘煌大笑,拍着王嘉的肩膀道:“你若不嫌弃,就先做个县里步兵的都头,随本县劳动,如何?”
“太爷不嫌弃就是。从今往后,在下也是公门中人了。”这句话给了王嘉底气,也给了他十足的信任。于是王嘉鼓起勇气道:“大人......您可知道,为何县中苛捐杂税,如此之多吗?”“本县也觉得蹊跷。”刘煌眼睛一亮。他早已觉得县里捐税的数目不对了,只是被小吏的托词搪塞,却也没什么证据。这般看来,果有内幕!他握紧王嘉的手,眼睛射出头狼见到羊群一般贪婪地目光,直照得王嘉有些害怕。他惊喜于自己的收获:他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突破。自己能否让百姓安居乐业,能否为朝廷建功立业,都在此一役了。于是,他兴奋道:“黎民安生,都头之功也!都头之功,本县必鼎力成之!”
王嘉见刘煌如此在意民生,心头一暖,便坦言道:“县里贪官污吏胡作非为,已非一日。此祸不除,民无宁日。”说着,便从袖口掏出一份状纸:“这不是卑职独自做的,而是不少人联保的。卑职本来就带着它,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有机会交给上官。只是兹事体大,卑职等人既失败了一次,就不敢再有第二次失败了。这状纸要是被发现了,小的粉身碎骨,百姓也无宁日。”王嘉说着,眼泪如调皮的孩子一般,夺眶而出,无法抑止。他抹了把眼泪,瞪大了眼睛,一边哭一边把嘴嘟起来,恨恨道:“既然他们要害王嘉。我便豁出命去,也要为百姓们讨回这个公道!”刘煌见这个八尺汉子如小孩一般赌气苦恼,不由得笑了:“都头正要除暴安良,何必说这个死?朝廷在,王法在,本县在。那些宵小,不足为虑。”说着,刘煌接过王嘉手上的状子,看将起来:
上官大人:
户曹张迎等假借圣人大寿献礼完毕,为补充藩库,竟巧立名目,苛捐杂税,大加剥削,百姓怨声载道。此等墨吏必中饱私囊,万望老父母周全此案,还民公道。
全县子民请
(数十人的名号、手印)
“写这个书信的是个落第秀才,叫叔孙杰,平日里以代写书信糊口。他虽不成器,却有古道热肠,带着我等五六十个村民按了手印,告到前任县令那边去了。没成想县令认为文辞有错、查无实据,他吃了反坐官司,反而死在狱中了。我等帮忙按手印的,一个个的,都因为生事吃了板子,是以卑职等人都不敢再问了,只是让卑职留好了副本。这是个出了人命的官司,实在不太敢直说。是以堂尊之前问事,卑职都并未说出。当然也没想到,他们竟还不放过卑职。罢了,卑职哪怕粉身碎骨,也和他们拼了!”王嘉紧紧咬着牙齿,眼神绷得如裂开了一般;眼泪就这样如开了闸一样,毫无节制地流了下来。他恨,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恨自己为何不能出面?恨自己不能为兄弟报仇,更恨兄弟死了,自己却这般羞辱地活了下来........他简直就是个孬种、怂包、软蛋,是个无动于衷的看客,是个为虎作伥的帮凶,简直.......就是个畜生!他把指甲狠狠扎进手心里,把脸一抬,对着天空大吼道:“不杀此贼,不解民困,某便死也!”
“前任县令阮骚素有清名,没想到也是这般东西!”刘煌气得两眼通红,刘正一见事情不对,闪了出来,抱住刘煌道:“这是孤证,不能乱来!朝廷法度在呢!”“是......”刘煌方才平静下来,对王嘉摆手道:“毕竟法度在,不会让他们偷生的。但也得冷静。”忽见魏扬跳了起来:“这事忒欺负人,哥哥有什么用得上小弟的地方,万死不辞!”魏铉也站了出来:“咱也一样!”
“既然如此————”刘正忽得笑了:“在下有一个计策,先打草惊蛇,而后一网打尽。不知少爷意下如何?”“这还不好吗!”刘正都快跳起来了:“快快说来!”于是刘正献策,从大概方略到具体言辞、应对,一一商量清楚,已下午了。刘煌待与王嘉辞别之后,一行人步行到城外观景,感叹道:“如今春岁,气象万千。好景色,好景色啊!”魏扬性子最火,也最贪凉,一下子蹿到大树下、溪水旁,对刘煌道:“中州风光实在是好,不如就此前进,看看深山龙潭,品味下哥哥治下的风光,如何?”刘煌知他是个急性子,不好逆着他;又知他二人英武谨慎,不会出啥大事,更不怕虎豹毒虫,于是答应下来。一行人穿溪流、翻山岭,来到山岗内,古亭中。其中山色宜人,自有万般风情:
时在山岭,望之,群山峨然;观之,山石白然,草木培然,溪水冽然。花相荣,鸟相欢。水流瀑瀑兮,风物一相吹。
一行人猜拳、樗蒲,欢嬉尽兴。见天色已晚,方才要归城。正下山间,忽听鸟惊风动,一条黑影闪身而出,大喝一声:“呔!爷爷在此,留下买路财来!”魏扬也大喝一声,持剑便突过去。那人扛着一把朴刀,趋前迎战。二人战了三十回合,不分上下。林中又跳出来个穿着虎皮大衣的长须汉子,持一把戒刀助战。魏铉拔出宝剑,捉对厮杀。正是:
黑风战鼓深林缠斗,皓月旌旗星夜交锋。
斗不多时,魏扬大喝一声,将那人砍倒在地。长须男子心中恐惧,跳了出来,跪倒再地,嘴里连称饶命。刘煌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不遵王法,在此拦路抢劫?落到本县手里,也是活该!”那人哀求道:“小人是山中的猎户,虎皮蛟时席。那位是小的的结拜哥哥,黑风蜈蚣杨松。我们二人因为受官府盘剥太过,上山落草。此处猎户为盗贼的最多,有好几处大寨子。小的本事低微,立不起人马;又不愿意受制于人,只好在此打几个单几个走的行人,聊以谋生。大人饶了小的。”
刘煌见他哀告,心中已有不忍。便好言安抚道:“你说你交不起税才落草的,那你说说,捐税如何?说得好,就是戴罪立功,我就不杀你。”这话让时席燃起了生的希望,他兴奋地快步上前,想要更接近眼前这位能掌握自己生死的大官人——只是被魏扬一把拦住了。看着魏扬怒目而视,让他又胆怯了起来,接连退了好几步。“放开。你们在,他不会害我。”刘煌摆了摆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并用和悦的神色道:“你也不易,都是奔生活的,本官可以从轻发落。不过你既然是被逼上山的,那么受到了如何的重税?按实来说,本官看你诚意如何。”
这番话更让时席感恩戴德。他眼里的刘煌,已经不算执掌王法生杀的恶煞,而是大慈大悲的佛爷了。他对着刘煌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用极卑微的语气道:“谢太爷恩典,天可怜见!那些捐税可多哩!打猎入山,便有山林捐;入城卖货,就有城捐;雇佣车夫,有车捐;买卖皮毛,有皮毛捐。我们猎户夜里忙着打猎,天白了便要赶到集市去卖,却也赚不到几个钱。就这般辛苦,又有如此重税!说是万岁圣寿开销之后,要补充地方藩库的;可太爷您说,万岁那么一个圣人,又怎会虐民呢?这必定是底下宵小胡来,都杀了才好!小的只知道这些,太爷饶命,太爷饶命!”看着忽的义愤填膺,又忽的跪地求饶的时席,刘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点了点头,教时席起来,轻轻道:“你生活困难,但那些过往路人,又有何罪?凡事也要考虑他人,记住王法。你这般堕落了,也不怪别人。本官从轻发落你吧。”
“是......”时席又跪在地上,小鸡啄米一般磕头。“官府无理,民不聊生,转为盗贼,实乃一大憾事。可恼可恨!”刘煌咬牙道:“你且说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大的盗贼头目,让本县好好查一下。说得好了,也算戴罪立功。”刘煌知道,当一县之长,需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没有这样的觉悟,也只能是被蒙骗的对象了。
“这块儿有五个大山头,总共有五六千人,都是拜把子兄弟。一方有难,四方帮忙的。最大的那个是白水山,有两千多号小喽啰,为首的是白衣先生周伦。其人精通兵法、阴阳,颇懂一些妖法,还会一点枪棒功夫。他本是庄上的庄主,因不满官府作为,上山落了草。这伙人虽是强盗,纪律却很严明:只劫贪官污吏和不仁富商,不伤害平民百姓,违令者斩。您可不知道,那周伦妖法神通如何了得,简直就是天人啊.............”时席这般绘声绘色地讲着,刘煌只是点头道:“不妨害百姓,也算是盗亦有道吧。”
“第二位是双才山,为首的叫诸葛众。其人是个村汉,外号镇东西,意思是东西南北他都能镇得住。他使一把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因为一时气愤打死了人,无可奈何落了草。他管山寨,若是忠臣孝子,便都放过;倘若不是,要小心了。”刘煌只是摇头:“素昧平生,怎知他是否忠孝?只是个邀名的借口吧。”
“大人英名。第三位是虎威山,为首的是铁秋千黄宁。此人可了不得,原先是县里的捕快。后来发现捕头和自己的小妾私会,便杀了捕头一家人口,落草奔了山林。此人拿着一把镔铁打造的重棍,打碎别人的脑瓜,就跟砸核桃一般容易。他倒没什么规矩,想抢就抢,想杀就杀了。”
刘煌叹气道:“如此办事,真不知道天下还有何等样人进了衙门。”
“还有呢!第四位是鸭子山,为首的是小秀才北野芬。他倒没什么本事,就是个落第秀才。因为失意落草,凭借文书刀笔的功夫,当了个大王。他倒也无章法,但不害人性命。”
“不得志,便应力田读书,求取功名。怎么就能如此!”刘煌冷笑道:“活该他是个强盗。”
“第五位就可恶多了,在下边岭那边盘踞。为首的叫狗眼猫头储维,善使飞刀,颇有一些武艺。他们无恶不作,在绿林中名声最坏,和官府往来却是最多。奇了怪了,绿林里都看不上的猢狲,怎么就在官府有些人缘了,难道官府还不如绿林吗?”刘煌听罢,沉思良久道:“乱自上始。本县只要扫清县政,他们弃恶从善,回归正途,便是时间问题了。天下之患在于土崩,若连民心都丧了,广厦千间、良田万顷又有何用?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我倒想着,莫说良田万顷了,只要有个一亩三分地,有个一日三餐,百姓们就会感谢朝廷,就不会当什么盗贼了。”时席见刘煌是个好说话的,这时便大起胆子道:“我们老百姓要的,可不就是这些吗?”刘煌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回到县衙,羁押了时席之后,就回到官舍了。刘煌很是高兴,毕竟唯一困扰自己的大案,终于要有一个了结的途径了。他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便准备睡觉了。
“此处可是县太爷府邸?”忽的一下,床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其人身上冒着红光,直叫人吓了一跳。更恐怖的是,此人的眉眼、相貌,甚至衣着打扮,都和刘煌一模一样!刘煌和身边的刘正都吓呆了,刘正马上护住刘煌,厉声道:“你是何人?却来作怪!少爷是天生的宰相,文曲星降生的天才,还不快退下!”那人却笑了:“我不是妖魔。有人托我传一句话,听好了:‘天下大乱,反民四起。’”说罢,化作一道烟尘,飘至西北而去。见了这样的阵仗,刘煌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冷汗直从心口扩散到了全身。不仅是因为这次“闹鬼”的神奇,更在于这一句话的恐怖和怪诞。他不断在心里默念: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
也许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