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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薛觉先

2023-03-15 15:27 作者:老笠  | 我要投稿

按语:薛觉先在香港沦陷时期的遭遇,已经见载于多种相关书籍和文章,其中以罗澧铭的《薛觉先评传》及薛觉明回忆乃兄的文章,至为详尽;本文系和久田幸助所著,和久田是沦陷时期日军报道部艺能班班长,在沦陷初期与薛觉先等人有直接接触,他的回忆提供不同的视角,可以与罗、薛等人的回忆形成对照。

(原文为日文,情商有“甬水学者”头衔的一我先生担任翻译,本号对译文进行润色,并请日本网友ややう女士参订。特此鸣谢一我先生及ややう女士的帮助。)

和久田幸助  原著

一我  翻译

       中国所以异乎夷狄者,以其能尊尊也。

                                                           ——何休(后汉儒家)

       薛觉先,是粤剧名伶。

       中国的戏剧,大致可以分为北方的京剧和南方的粤剧两大剧种。但中国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剧种,并非是夸张之说。在这些戏剧中,特别是就其特色而言,则杭州一带有越剧,位于广东省北部的潮州地区有潮州戏。然而,越剧是没有男演员只有女演员的戏剧,潮州戏是没有大人只有小孩表演的戏剧[注1],正是这样的特色使其如此闻名。

       在日本,中国的戏曲中只有京剧是家喻户晓的;而讲到京剧,则无论是谁,都首先会想到梅兰芳。梅兰芳诚然是京剧最后一个伟大的男花旦;而薛觉先是梅兰芳的同时代人,“北梅南薛”[注2],脍炙人口,薛觉先是风靡一时的粤剧至宝。

       前几天,和一个广东人谈起戏剧的时候,他说:

       “再也找不到像薛觉先那样好的演员了……不论是生角还是旦角,不论是传统戏还是新编戏,只要是他来做,必定会令人喝彩……他的身段和台步,真是太好了……”

       这正如日本人对歌舞伎的评价:

       “再也找不到六代尾上菊五郎那样的好演员了……”

       “六代尾上菊五郎是最后一个既能演《うかれ坊主》、又能演《羽根の秃》的演员了……”

       虽然有一点怀旧的意味,但薛觉先绝对是粤剧界一位不世出的万能老倌。

       “而且,与其说薛觉先的风采迷人,倒不如说他具备领班人物那样的高超艺术。他的品位真的很好……”

       这也等于日本人所说:“能剧的近藤乾三先生和狂言的野村万藏先生的艺术很高超吧,他们的品位是其他能乐师和狂言师所不及的……”

       不仅在舞台上,在现实生活中,薛觉先的品格也是演员中少有的。

       聊着关于薛觉先的话题,那位广东人问道:“和久田先生,听说您跟薛觉先亲如兄弟,但不论您的广东话多么流利,您到底还是个日本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会令您和薛觉先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呢?”

       被他这么一问,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了对薛觉先的相遇,以及其后的交游:

       “没错。为了纪念这位不世出的名伶薛觉先,我想先把他写下来。与梅兰芳的交涉既然已经写成了文章,那就应该把与梅兰芳并称为‘北梅南薛’、而与我关系更亲密的薛觉先,及我们的交情,写下来吧......不,毋宁说本应先写下来。”

       事到如今,我才为自己的疏忽而后悔。


       昭和八年(1933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踏足广东,那时我虚岁也就十九,而薛觉先已经是粤剧界的宠儿,名声大噪,确立了不可撼动的地位。薛觉先当时大概也不过是二十五岁,然而作为小生的他,却先后演绎了中国四大美人,即貂蝉(《貂蝉拜月》)、王昭君(《昭君出塞》)、西施、杨贵妃(《贵妃醉酒》),从而成功俘获了戏迷的心,往往赢得满堂喝彩。

       至于薛觉先的容貌,简单地说,他是一个身材中等的美男子,却长着戏中人一般周正的五官:圆溜溜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还有迷人的嘴唇,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在东京时就喜欢看能剧、狂言、文乐和歌舞伎,到了广州和香港生活后,便开始看粤剧和京剧。看了不到半年的粤剧,薛觉先就成了我偏爱的演员。

       逮到也喜欢戏剧的广东人,我总会对他们评论几句:“马师曾虽然也还可以,但总缺些艺术技巧……还是得看薛觉先。”马师曾是当时与薛觉先旗鼓相当的粤剧老倌。

       “你眼光相当高啊!薛觉先不仅舞台上的表现好,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粤剧界还是颇封建的,大老倌拥有绝对的权力,往往视男弟子为奴隶,女弟子则被当作贱妾对待,而薛觉先则革除这些弊端,他的改革为大家所津津乐道。他的艺术之所以有品位,大概是源于此吧……”

       当时的我对薛觉先十分着迷,以至于我对这些夸赞薛觉先的话十分受用。一天早上,我打开报纸,大字标题“薛觉先失明了吗”蓦地映入眼帘,使我大吃一惊。

       那篇报道说,薛觉先被一个女人往脸上泼了大量的玻璃粉末,粉末溅进眼睛里,有失明之虞[注3]。狂热女戏迷由爱而恨,这是当年经常发生在红伶身上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关于这位美男子的轶事。不过这次玻璃粉事件,虽然没有弄瞎他那双明眸;但纵然在上海遍寻名医,他的双眼也无法完全治愈,留下终生的眼疾,所以我在此特别提一下这件事。

       但是,薛觉先在上海的几个月除了治疗眼睛外,还以京剧为师,检讨了粤剧的不足之处,尤其是武场戏的表演。他从上海回来时,还带回了一批武师。所以,在艺术方面,薛觉先即使遭遇挫折也从不气馁,可以说是很有毅力的一位演员了。

       从上海回到舞台的薛觉先表现出比以前更活跃的状态。不仅在舞台上,他在电影界的工作也很引人注目。他陆续把《白金龙》《胡不归》《姑缘嫂劫》等剧目从舞台搬上银幕,使他越来越受欢迎。

       大概也是在这段时间,他的婚事被提上日程。不久,他就迎娶了一位名门望族(香山唐氏)的小姐为妻。那位喜欢演戏的小姐,以唐雪卿之名闻于舞台,此后长期与薛觉先搭档演戏。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薛觉先那日渐精进的艺术生活成对比的,是暗流涌动的局势。

       排日抗日的气氛,在全中国蔓延。经常出入戏院的我也被友人忠告:“就算会说中国话,你一个日本人进出中国的戏院也是很危险的。”

       昭和十二年(1937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件爆发。为了继续学广东话,我离开了处境麻烦的中国人家庭,与侨民一道撤出广州,移居香港。

       香港虽受英国的管辖,表面上没有广州那样激烈的抗日氛围,但毕竟98%的居民是中国人,他们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对日本深不可测的憎恶,所以有人对我说,你单枪匹马去看戏,怕不是疯了。 但我已经十足一个戏迷了,所以我往往以 “学广东话”的名义去看薛觉先做戏;甚至当时在利舞台隆重举行的梅兰芳引退演出,我也每晚一场不落地去看了。事实上,与其说我是为了学广东话而去看戏,毋宁说我已被中国戏曲深深吸引了。

       被称为 “北梅南薛”的两位伟大的中国演员同时在香港献艺,真令我大饱眼福。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年后我会直接与这两位伟大的演员有深入的交往,并对他们实施保护和监督。

       昭和十六年(1941年)十一月的一天,当我去已经被日本占领的广州出差时,我被命令要到陆军报道部处报到。 到了报道部后,他们知会我“出于军事需要,阁下已被军部征召”,随即便将我扣留在广州。当然,他们没有解释军方打算用我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征召我。

       自此以迄十二月七日,我一直滞留在广州。奇怪的是,我已经不记得如何打发这几个礼拜。到了十二月七日的晚上,我被带到船上去。

       “军部命令,我军即将进攻香港。”我被如是告知道。

       “真的是这样吗……果然要这么做吗……”

       但是,我记得当时自己并不觉得惊讶。在该船上俱是从东京征召来的新闻社和广播局的人,他们分别组成新闻班与广播班;我被命令负责一些不会广东话就难以处理的事务,即电影、戏剧及其它文艺,这就是艺能班,我被任命为该班班长。


       英国人几乎没怎么抵抗,香港攻略战出乎意料地很快就结束了,此事早已成为历史的一页,但一名年轻的英军俘虏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报道部里,虽然大家被分为几个小组,但要说在进攻时,我们遭受枪林弹雨,那完全是夸大其词;不过,进攻期间既不用发布新闻,也无广播任务,更不要说组织娱乐活动了。报道部全体所需要做的是同心协力执行现场的临时任务,其中一项就是利用战俘呼吁香港岛的英军投降。

       被送到报道部的是一个年约二十岁的英兵,他对我们讲的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自愿担当劝降的角色。这场战争没有胜算,所以我愿意奉劝困守港岛的同袍,停止无谓的抵抗,早日投降,不要白白牺牲……”

       一到晚上,我们便带着这名年轻的士兵到与香港岛隔海相望的九龙一侧的海边,用扩音器向岛上英军劝降。那名士兵径自拿过麦克风,主动按照我们的指示广播,丝毫没有表现出犹豫。

       在当时的日本人看来,这个英国士兵的言行简直无法理解:生命真有那么重要吗?作为一名军人,即使明知是白白牺牲,也要宁死不降,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而被敌人俘虏,甘当敌方工具,更是活生生的耻辱。

       我们劝降归来后,还不时会谈到这名年轻士兵,当然,我们也没有忘记他所讲的话;但我们对他既不怜悯,也非轻蔑,而是一种散不去的幽恨。

       每当有清酒或威士忌配给时,我总会想到送给那名士兵喝。“谢谢你,不过我酒量不好,而且有点疲惫了……”通常,他说完这句话就会回去睡觉了。

       一天晚上,在他上床睡觉后,恰好有点心配给,而且还是英式饼干,我想他会喜欢的,于是我拿起手电筒,往他房间走去。只见他将毯子蒙过头而睡,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叫醒他,但我本心还是想请他吃饼干的。我掀开他的毯子,发现他并没有睡,而是泣不成声。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泪光莹莹,甚至可以说,泪水淹没了他的脸。我默然无语,他也没有开口,只是在寂静中抽泣。直到现在,当我接触到深陷悲伤的人时,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一晚他泛滥斑斓的泪。

       那天晚上过后不出十日,我便会见到泪眼婆娑的薛觉先。如果人类在战争中流下的泪水能保存起来,那么地球恐怕早已被淹没了……

       

       如前所述,香港攻略战以英方的投降告终,并没有发生像样的战斗;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占领后的管理。

       电力与自来水设施完好无损,并未受到战争的破坏,在占领后不几日便恢复供电供水。不过,香港市民面临的真正困难是粮食。

       当时,港英政府和军方考虑到将进行长期的抵抗,为保障困守时期的三百万市民的生活,他们储存了大量的米,除仓库外,连大型的电影院和戏院都设为米仓。日军占领香港后,便查封了所有的米仓,并确保一粒米也不会流到市面。

       钱的情况也是一样。日本军部封锁了香港所有的银行,使居民无法取钱,连存放在银行保险箱里的珠宝等贵重物品也不能取出。再加上,军部宣布发行军票,并强行制定汇率,要求按照汇率将港元兑换成军票。于是,大多数香港市民陷入钱粮俱尽的困境。这样的困境,对穷人和富人都有影响,尽管富人的情况可能会好些,毕竟他们家中有余物可以变卖。事实上,在占领后不久,我在九龙街头闲逛,发现半岛酒店后面的街道变成了市集,聚满了受钱粮短缺所困的人。在这里我碰到一位相熟的电影院院主,他当时正在卖毛毯被褥,希望我能用军票帮衬他买一张毯子,但我并不需要。他脱口而出地问我:

       “那您有没有办法弄到大米?……我全家人都是吃米糊勉强果腹而已……”

       听了这句话,我不敢直视他的脸,只是回答道:“待会儿给您送点米来……”随即逃跑似的离开了。我在占领前已经住在香港,并与一些中国人相熟,所以我很明白他们今时今日的生活是何等的困窘。军部当局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占领区居民的生活?这令我大惑不解。

       然而,街上贴着的布告却赫然印有这样的字句:

       “兄弟牆に鬩ぐの愚をやめ、日支合作し、大東亜の建設に邁進しよう(停止兄弟阋于墙之愚行,日中合作,努力建设大东亚)”

这样的字眼,衬托这样的现实,中国人会怎么想呢?我不禁忧心忡忡。

       身为艺能班班长,我得以享受士官待遇,在高等官食堂吃饭,一餐饭的主食,有两三顿的分量。我带着包装纸到食堂,将自己吃不完的主食用包装纸分装打包。周围的人一脸惊讶地问:“你这是干嘛?”

       “市面上一粒米也没有,我的一些相识的中国朋友,很多人吃不饱,多余的主食,我就给他们带去。你们如果觉得吃不完的话,也请给我吧!”说罢,我便收集他们这些富余的食粮。

       我就是这样将大米分发给我的中国知交。另一方面,我通过我所属的报道部部长,转报军参谋长,假如他不允许我向我必须管理的香港演艺界发放大米,我就无法开展工作,也就担不起这样的职责。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如果连食物和住宿都无法供应给他们,他们就不可能跟日本合作。

       与此同时,我逐一会见各电影公司负责人、戏院院主以及重要演员,对他们说,所有参加娱乐事业的人都要登记,你们和家人就不用说了,连你们家的佣人也要登记,因为不久就有大米配给。

       这次的大米配给,是我担任驻港陆军艺能班班长的工作的开始。


       我负责的香港演艺界,对于这么狭小的地区来说,确实是领域广泛。

       为了躲避战火,或不愿意留在日占区生活,一些中国人陆续从北京、上海、武汉、广州等地到香港避难。就演艺界而言,香港比当时的重庆聚拢了更多的人才,由明星而成星尘、而成星座,真个是光辉灿烂:京剧界的梅兰芳,电影界的胡蝶,都躲到香港安身;粤剧界以薛觉先、马师曾为首的中坚伶人,全部都住在香港。从大陆攻来的日本军队,逼得他们无路可逃,最终不情不愿地成为了日占区的住民。

       除此之外,歌手、音乐家、画家、书法家,甚至被禁止表演的爵士乐队,都被收容到艺能班;如何让他们过上舒适的生活,这个问题就此压在我这个只学过广东话的普通学生肩上,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怕。

       但是,我必须一件一件地想办法处理,克服困难。毕竟这是战争时期,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所以我但求能事先做好计划,谋定而后动。

       一天下午,我走进报道部的办公室,有人告诉我:“有个漂亮的女人想见见你。”

       见面一看,果然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她是当时香港当红的影星梁添添。

       她战战兢兢,问道:“您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我回答说。

       接着,她突然大哭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你先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解决……”

       听了我的话,她和盘托出:

       “我的丈夫是新马师曾……”

       今时今日的新马师曾,已经是粤剧界的叔父辈,但在当时,作为一个新扎的伶人,他的歌喉已经令戏迷如痴如醉,就好比我国的海老藏。她接着说:

       “您也知道的,因为银行关门了,我们连一分钱、一粒米也没有了,更何况,戏院不营业,我们也无法开工;可是,我们总得要吃饭啊,所以我丈夫就被叫去一家新开业的赌场招揽生意。他被要求在赌场唱曲助兴,这要是在以前,新马仔(戏迷们今天还是这样称呼他)是绝不会答应的,但如今不答允,我们怕是会饿死。因此,我丈夫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赌场唱曲了……”

       我那时候才知道,在香港的平民区,一群烂仔趁着战乱开起了赌场。

       “之后呢?”我问道。

       “后来,有一伙经常出入赌场的流氓反而威胁我丈夫,要我丈夫给他们钱。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胁迫,我们就是没有钱啊!我丈夫把实情告诉他们,但那些流氓认为,当红的大老倌不可能没钱,即使是没钱,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找到钱来孝敬他们;他们更不断威吓,说如果不孝敬他们,他们就找相熟的宪兵队员,捉我丈夫去坐监。不论他们怎么威胁,没有就是没有,连我们的朋友现在也穷困潦倒,借也没地方借。没想到那群烂仔真的将我丈夫送去宪兵队的监牢,现在,他们又要我筹钱去赎我丈夫……

       “请您帮帮我们吧!”说完,她又哭了起来。

       “如果你丈夫真的被关进宪兵队,那就好办了,这件事我能帮得上忙。”说完,我就马上确认是哪支宪兵队,得知是西宪兵队后,我立刻拿起话筒给该队队长打电话交涉:

       “听说有个叫新马师曾的粤剧伶人因为某些误会被你们抓了,他跟我是很要好的朋友,又是报道部要找的重要人物之一,希望贵处立即将他移交给我。”

       听那个队长的语气,他似乎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他恭敬地说:“有这样的人被我们关了吗?……如果真的被我们抓了,我当然会移交给您,请让我先去查查……”

       “我这边是有确切的情报才拜托您的,他一定在你们那里,请您马上去查一查。”我再次恳求他。

       队长认为此事跟报道部有重大关系,所以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告诉我,正如我所言,新马师曾确实被关在他们队的监房里,我随时可以去领他走。

       我随即驱车前往西宪兵队,在接待室等待宪兵队长将新马师曾领过来。当时,我忽然想起,为了解救新马师曾,我曾说过我跟他是好朋友。实际上,我除了看戏时见过舞台上的新马师曾外,私底下我们一点儿交情也没有。“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正想着办法时,接待室的门被打开了,新马师曾就出现在面前。

       “哎呀,我的妈啊……”我用广东话对新马师曾说道,“你还认得我吗?我们是老相识了!”

       说到这里,新马师曾立刻张开双臂:“哦!老朋友,老朋友!”他一边喊道,一边抱着我。

       演技真是好!即使西宪兵队队长精通戏剧,也无法识破我们正在演戏。随后,新马师曾就上了我的车,我们在车上互致初次见面的问候。


       我想在着手接管香港演艺界事务之前,要先与电影界、戏剧界的领军人物会面,与他们坐下来谈一谈。

       我只会一点点广东话,对于中国的电影、戏剧,完全是个外行,我觉得,如果没有当地的电影戏剧界人士协助,我是很难展开工作的。我虽是一介书生,这方面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然而,长年累月的日中纷争使全中国充斥着排日抗日的气氛,没有一个中国人会把我们称作“日本人”:在北方,我们是“东洋鬼”,在南方,我们是“日本鬼”——日本人去到哪里都被当作“鬼”来看待。所以,即使我真的想见电影、戏剧界的头面人物,对方也会因为不清楚我这个鬼头要做什么而感到恐惧,从而不敢轻易答应会面。

      更何况,当时汪精卫已经出马,打着“日中合作”的幌子宣布“还都南京”。而主张抗战到底的重庆方面的国民政府则坚决禁止与日本合作,并称,如与日本合作,则会终生背负汉奸的骂名,甚至会被处以极刑。

       尽管如此,我给香港演艺界发放大米和解救新马师曾这两件事,使人看到我是善意的;更重要的是,我会讲广东话。久而久之,越来越多戏人、伶人要求见我。

       我在粤剧界最希望见到的是薛觉先。但有一日,马师曾派人递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希望和我见一见面。

       马师曾不是在他家接见我,他还是怕日本方面会对他采取什么行动,所以偷偷地在一间茶楼里见我。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对于我来说,他的脸和豆沙喉,我却是在戏台上见过、听过有五六年了。我主动表现出亲切,我问他:“您肯定是有什么困难吧?当下最令您难为的是什么事呢?”

       马师曾犹豫了一阵,终是硬着头皮,回答道:“不怕老实跟您说,其实是为了米的事……”

       我说:“附近的戏院就是米仓,我马上去取。”

       说罢,我便快步走出茶楼外,叫来苦力,往戏院处去。戏院门口站着武装着的日本兵,我向他出示印有报道部标志的臂章,告诉他,戏院是报道部艺能班的管辖范围,我是艺能班的负责人,然后我就进入戏院里了。

       戏院内,既没有舞台,观众席上的椅子也搬空拆罢,堆积起如山的米袋。我对士兵说:“我想搬两袋米回去,没有问题吧?”

       “可以,您请便吧!”

       我听到这样的回答,便唤苦力来,帮我将两袋米搬上了茶楼。苦力搬完后,问我能不能也给他一些米,我便分了两升给他。马师曾目睹了整件事的过程。

       “我已经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实在太感谢您的好意了……”他这样说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就在次日下午,我便见到薛觉先。他派人来说:“我在家中等您,请您多多关照……”

       终于可以见到薛觉先了!与其说我作为占领军的艺能班班长,倒不如说我作为一个资深的薛迷那般,心中充满期待。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在薛觉先家,见到面前的薛觉先,我照例先打个招呼;但内心却觉得很亲近,就像见到熟人一样。然后,我耳边仿佛是响起锣鼓弦索的声音,《西施》《花染状元红》《薛丁山》……他的众多名剧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我眼前。

       我嘴里不停地说,自己是个薛迷,比起《白金龙》《胡不归》等新编剧,我更喜欢传统戏。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还真没个占领军艺能班班长会见辖下演员的样子。

       薛觉先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一开始那种因见到敌国官员而不安的阴霾不知何时一扫而净。他说:“《胡不归》虽然是新编戏,但其主要内容是取材自古诗《孔雀东南飞》……”

       “阁下广东话说得很好啊,令尊抑或令堂是广东人吗?”他一本正经地问,我只好苦笑了一下。

       我们两人继续谈笑风生,他讲粤剧,我谈学广东话的困难。

       但是,只要走出这房间一步,就看到战争的余烬还在燃烧,所以不能光谈往昔风月。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您还遇到什么困难吗?米,我带了足够你们家食用的量,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莫不是薛觉先被我的话拉回了现实?他脸色蓦地阴沉了下来,喃喃道:“你真是太亲切了……”

       “您一定遇到很多不方便的事,请您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就行。”我发自内心地再重复道。

       薛觉先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其实……我是一分钱也没有了,这不是我一个人遭遇的困境,而是全香港的人,都已经山穷水尽……”

       我听后,掏出钱包,将我所有的军票都拿出来,对薛觉先说:“我在部队的宿舍居住,伙食也有供应,所以这些钱我用不上,少是少了点,希望能帮得上忙……”

       这笔钱大约二百元,数目不大,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这时,薛觉先圆圆的眼睛流下两行热泪。我不禁担心我刚才的言行是不是太过于无礼。

       薛觉先自从被千里驹提拔,成为一代名伶,二十岁不到便领一万元的年薪;之后,他的收入年年上升,至战前,月收入已经超过一万元。对他来说,纵然他处境真的很困难,你拿出区区二百元给他,那也是极其无礼的。

       “如果您介意的话,请原谅我!我给您这些钱,并不是想侮辱您……”

       薛觉先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感动得哭了起来……您广东话讲得再好,说到底也是日本人。您也知道,我们中国人称你们日本人叫做鬼子,因为日本人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以中国为战场,屠杀我中国百姓,寡廉鲜耻,确与魔鬼无异;但现在,来同情我的居然是日本人,还将他自己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我……”

       薛觉先捂着泪眼,继续说道:“我是粤剧界的主事人,之前确实月入过万。人如果收入多,生活自然奢侈;所以在外人看来,我的生活也很奢华。但我并没有把所有钱全部用来过自己的奢靡生活,而是至少拿出半数来帮助粤剧界穷困潦倒的人。他们要结婚,要生孩子,总之开到声,我都会帮,我也认为我有义务帮助八和的兄弟姐妹。但是,当我真的遭逢厄困时,又有谁可以帮得到我呢?当然,我也知道大家都很困难,但我总希望有人可以帮帮我,我一直等人来为我解忧纾困,多少不拘,即使一个仙两份用我都无所谓……我一直等一直等,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一个我们称作日本鬼的,将他身上所有钱都给我,你说我有什么法子不感慨到哭呢!”

       他拉着我的手,说:“请问您有什么要求?我想您必有所求,到底是什么,请您务必说出来,为了报答你,我什么都肯做……”他现在反过来问我有什么需求了。

       薛觉先真诚的语言和态度使我大为感动,虽然是初次见面,他却能对我敞开心扉,我很感激。

       “您想我怎么做?请快说吧……”

       在薛觉先的再次催促下,我坦率地说出我的愿望:“您能亲自登台做戏吗?只要有戏做,受战争影响的民心多少都会安定一点;最主要的是,我作为一名薛迷,很希望能重新看到您登台……”

       薛觉先脸上再度浮现微笑:“这当然是不成问题的。我重新组班,三四天后就可以开台。大家如果不工作,就没饭吃了……”他说的也是实情。

      他问我: “头一天您想我们演什么?您说过比起新编戏,您更喜欢传统戏,那我们第一天就演您喜欢的传统戏吧!有什么好的想法,请您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选择,于是说:“《西厢记》怎么样?我想看您演的《西厢待月》。”

       就这样,第一天的戏就定下来了。三天后的晚上,在爆棚的利舞台,薛觉先担纲的《西厢待月》拉开帷幕。


       此后,我与薛觉先的交往,不论何时何地,似乎都能印证初次见面时那种感动与感激之情。尽管彼此都很忙,也并不是每天都能见面;但是,单单能与薛觉先近距离接触,我已经觉得很开心,这也成为我处理电影、戏剧工作的动力。

       我和薛觉先、马师曾都见过面后不久,便召开会议,邀请粤剧界所有骨干演员参与座谈。这绝不是一次严肃的会议,而是为了加深彼此的认识。席间,我被邀请发表讲话:

       “今天,被称为‘粤剧双雄’的薛觉先先生和马师曾先生,很难得地坐在一起,这是每一个戏迷都希望在舞台上见到的场景。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两位能够同台演出、同场竞艺,让我们一起期待这样的精彩演出吧!”说着说着,我竟把茶弄混了,但我这句话,确实是代表全体粤剧戏迷的期盼。

       如果能促成薛觉先和马师曾的合作,对于戏迷来说,将是梦一般的礼物;可惜,这样的礼物到底还是梦幻泡影。

       自那天起,不到十天,马师曾留下一封信,其大意是:

       “没有报答您的好意就不辞而别,我的内心很过意不去。但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置身在日占区,我想对中国人心理有深刻研究的您必然能明白我的心情。我相信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是会见面的,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这一封信,权且当作是告别信……”

       看来,他已经逃到中国统治的大后方去了。香港四面环海,雇一条小船前往国统区,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是,薛觉先却没有表露出要逃走的意思。作为粤剧界的主事人,他重新开始舞台活动;他深知自己若是离开,整个粤剧界就会失去中心,说不定还会有人流落街头。此外还有很多因素,不过我认为我们初次见面时彼此信任的情义,也是他选择留在香港的原因之一。

       一年后,他以去澳门登台的名义,从我那里拿到渡航证,便直接逃到大后方去了。但在日占区生活的这一年,不知道给这位伟大演员的名声带来何等严重的伤害。

       他逃出香港、踏上祖国的土地后不久,便发表了这样的一份自白书:

       “我背弃祖国,留在日占区,没有立刻归队抗战,自觉罪恶深重,于今痛悟前非……”

       可见,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和民众并没有轻易原谅他。我听到这样的新闻,真是心如刀割:把他逼迫到如此境地的,不就正是我吗?!

       但我想,战争只能一时拆散我们的友谊,而不能撕裂我们的情义;只要战争结束,我们两人的友情一定会更加密切,只要战争结束……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想象战争结束后我们两人重逢和重新建立友情的远景。

       想要与正在敌对的中国人恢复友谊的人,是不会燃起战斗意志的,更不用说从战前就开始接近中国和中国人、内心深处为自己国家的侵略行径感到羞耻的人。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情况。

       随着战争的泥淖化,局势朝着对日本不利的方向发展,我对中国人的同情逐渐被视为叛逆。就连给薛觉先发放渡航证,也被认为是帮助了他逃亡,而成为我其中一条罪行。我更被打上“与中国人有同样思想”的烙印,被香港宪兵队逮捕。后来,在没有经过充分调查的情况下,我被作为思想犯遣送回日本本土,最终在本土迎来日本的战败。战后又过了十多年,当我再度踏上香港这片土地时,我所热切希望与之重逢并恢复友谊的薛觉先,早已回到新诞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再住在香港了。

       后来,我又多次前往香港,和战争时期结识的电影界、戏剧界的故交会面,但始终未能重遇薛觉先——直至听到他的讣闻。

       一九六五年[注4]十月三十日晚,他在广州人民戏院表演《花染状元红》的时候头晕,几次要他停止演出,他还是坚持到最后一幕。演完回到后台,他就倒下了。后来查出他的死因是高血压,享年五十三岁。他即使是活到现在,也不到六十,可谓正值壮年。

       无论是广州方面的葬礼,还是香港方面的追悼会,电影戏剧界都为他风风光光地举行了集会。此外,成百上千的民众也参加了他的葬礼和追悼会,哀悼这位不世出的名伶。民众对他怀有深深的敬爱之情,甚至创造出“半个薛觉先”来形容自己喜爱的潇洒男子。

       为舞台而生、而又死在舞台上的薛觉先,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粤剧演员,惜乎在他生前我们未能重逢。虽然我们的友情是在战争时期的特殊性况下产生的,但他的痛苦因我而起,这在我心中留下终生的不可磨灭的沉重印记。

昭和四十五年(1970年)一月


作者简介:和久田幸助(1915—?),生于东京,天理大学外语系广东语部毕业,1934年4月至1943年末,先后旅居广州和香港,期间担任南支派遣军炮舰“嵯峨”号通译,香港总领馆嘱托、书记生,华南文化协会职员,香港占领军报道部艺能班班长等职,战后专事研究中国问题和广东话。

关于此文:原载和久田幸助所著「私の中国人ノート」(讲谈社1979年出版),原标题「わが友・蒒覚先」。该文此前未见有翻译,但和久田有另一篇回忆沦陷初期的香港的文章,则有提及与薛觉先交往事,该文后来由应耀宜摘译,以《香港沦陷后与薛觉先二三事》为题,发表在《明报月刊》1992年第2期(及后《明报》出版文集《中国戏剧大师的命运》,该文亦被收入此文集中),详略与此文有所异同。本文系和久田「わが友・蒒覚先」一文的初次翻译,文责由译者及本号自负,译者与本号同样亦保留对此译文的相关权利。

注释:

[1]. 潮州戏(潮剧)在解放前盛行童伶制,男孩子长大后变声,除个别发展成老角、丑角,其他均被淘汰。

[2].  亦有讲法系“北梅南雪”,其中“南雪”指的是驰名粤、沪,有“雪艳亲王”美誉的李雪芳。她与梅郎同样居旦角,是同代人,而且两人都是在同一个时期当红。

[3].  薛觉先避祸上海时,被当地黑帮勒索未果,而遭到报复。据薛觉先九弟薛觉明忆述,薛觉先是被人撒的是石灰粉。

[4].  薛觉先殁于1956年,此处应该是和久田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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