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貌仙郎”与“白首双星”史湘云身上的两个主题任务
相较于元迎探惜围绕着利益取舍而悲剧的婚姻乃至整个人生,以及黛玉宝钗二人姻与缘的错位进而悲剧的婚姻乃至整个人生,有两个角色的婚姻显得很特别,就是湘云和巧姐。她们俩的婚姻,仅从个人角度而言,应该都不是悲剧。
巧姐的婚姻最为简单明显,毕竟曹公特意为她设计了凤姐施恩于刘姥姥的情节,而且巧姐与板儿之间还有柚子和佛手的铺垫。
所以,她承担的悲剧表达也是最好找的: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以世家大族的小姐到荒村纺绩的村妇之间的前后落差,来突出个人命运与利益共同体的兴衰的关系。
然后我们再对比湘云,她的悲剧相对其他人而言,是比较复杂的,特别是她的悲剧重心明显不在婚姻上,因为专属于她的那首《乐中悲》里是这样写的: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通篇看下来,湘云的悲剧有二:
其一是幼年坎坷,纵居绮罗,未曾娇养。
其二是晚年不幸,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而与人生首尾的坎坷与落寞形成对比的是,她人生的中段,配得了才貌仙郎。
说到这里,某些比较敏锐的朋友可能会不认同这个结论,因为他们看到了“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句话。如果把它单独拿出来看,这似乎是在说明湘云并不在乎儿女私情,继而可以大胆推论,她并不爱卫若兰。
再参考贾珍贾琏薛蟠贾宝玉这些同为王孙公子的人物,又可以推论,卫若兰肯定也是好色之徒,娶妻之后肯定又纳妾,曹公才会用“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句话来暗示,并最终安排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而湘云与宝玉的白首相见,肯定也逃不出男欢女爱那点破事(爱哥哥嘛),所以贾宝玉最终肯定休了宝钗,娶了湘云。
我相信大家一定看到过类似的,望文生义的推论,所以我一直强调:
对《红楼梦》的一切思考,都不能将它从上下文中剥离出来单独做思考,而应该将其放回它所处的章回,甚至,放回章回中的前后位置,与章回同主题的其他情节对照来看。
我们绝对不能忽略的是,“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半句话前面还有“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这半句,而这一整句话又是对前后纵居绮罗,未曾娇养,以及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等等内容的解释和对照。
所以我们当然应该通篇考虑:这句话在《乐中悲》里的表达目的是什么?
或者说得再具体一些,“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件事,曹公为什么说它是幸运的?
答案很明显,“英豪阔大宽宏量”与“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两句话,都是针对最终这句“尘寰中消长数应当”而安排的。
如果换作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情情黛玉来面对这些起落得失,她显然不会以“尘寰中消长数应当”的思想来宽慰自己,即便不在经历的过程中为之泪尽而死,也肯定会选择为自己所爱的一切,给予过自己温暖的一切殉身的。
但湘云就不一样了,湘云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所以能够容纳年幼时纵居绮罗与父母双亡的得失对比。
湘云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所以能够面对后半生才貌仙郎,地久天长与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前后落差。
湘云霁月光风耀玉堂,所以能够扛得住人生中经历过的这段,四大家族从显赫一时到最终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巨大起伏。
所以总览湘云人生的起伏脉络和性格设定,我们可以确定,湘云与卫若兰的婚姻,最后无论如何结束,卫若兰早亡也好,他们的小家被大家的衰亡牵连也罢,又或是两人因为其他的什么天灾人祸而分开,至少 婚姻的过程一定是幸福的。
我为什么敢如此笃定?因为只有婚姻幸福,她的人生才不会从头至尾都是坎坷与不幸,她曲子中的这句“尘寰中 消长 数应当”才有意义,才能与“纵居绮罗,未曾娇养”、“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形成对比。
也只有通过“将美好(与卫若兰的婚姻)毁灭”的方式,悲剧才能形成,并在小说的尾端,通过描写湘云面对人生起落的态度,来突出这个人物的光风霁月。
没有起,何谈落?
没有得到,如何体现失去的痛苦?
没有经历失去的痛苦,又如何凸显湘云没有枉自悲伤的霁月光风耀玉堂?
卫若兰的名字在全文中确实只出现过三次,这一点我当然不会无视和否认,所以我也承认我的结论只有理论,没有证据,无法板上钉钉。
但基础的设计逻辑就摆在这里,如果不是这样,如何体现“ 消长 数应当”呢?
好了,这些最基础的人物品评的内容就说到这里,关于湘云这个人物的性格具体是什么样的,我就不再罗列了,这些内容大家自己总结就够了。
接下来我们继续往我最擅长的创作设计的角度挖掘:
曹公为什么要安排湘云纵居绮罗却父母双亡,来凸显她的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为什么要给她才貌仙郎又无法地久天长,来彰显她的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最终为什么又要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来展现她的霁月光风耀玉堂呢?
这一切的起点,那个最初的基础动机是什么?或者说,是为了表达什么?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人物的设计动机这个问题。
而且不只是湘云,黛玉宝钗的“情情”与“无情”,探春之敏,迎春之懦,甚至晴雯之勇,袭人之贤,都需要进行“设计动机”层面的基础思考。
为什么呢?因为无论在任何小说当中,“设计动机”都是萌发创作的起点和创作要表达的终点,找到了统一的,有逻辑的“设计动机”,我们上可以直抵小说的核心主旨,下可以摸清小说的通篇脉络。
更何况,《红楼梦》是一部没有结局的小说,理清设计动机这个一切内容的出发点,自然应该是我们优先考虑的基础内容。
目前提到《红楼梦》的设计动机这个层面的问题,大家似乎普遍有两个态度:
一部分人比较单纯,看到曹公这样塑造人物,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认为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曹公当年亲身经历过的闺阁旧友就是这样的性格和经历。
另一部分知道《红楼梦》并不简单的朋友,就普遍走向另一个极端了,认为曹公对于人物的设计全都是围绕着隐喻,围绕着历史原型进行设计和化用的。
咱们先说第一类人,我想要强调的是,《红楼梦》并非《三国》和《水浒》这样,以真实的人物和事件作为塑造基础与发展脉络的小说,甚至不是以故事和剧情为主的小说,而是将生活中的素材精挑细选,高度提炼,再编织在一起的。
所以《红楼梦》章回内部的情节经常显得散乱,比如我反复说过很多次的第72回,一会儿写贾琏撺掇鸳鸯偷贾母的东西,一会儿旺儿媳妇跑来要王夫人房里的彩霞,一会儿夏太监又打发人来要钱,一会儿林之孝又突然出场,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雨村降了,章回最后,视角又通过彩霞的传递,转到了赵姨娘身上。
如果单看剧情,这个章回的情节堪称一盘散沙,但从主题角度,把这四个情节做梳理和对比,就会发现,这四个情节就是在精准打击贾家的内外二柱贾母和元春,以及贾家的前后二梁,凤姐探春,而且主题全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
现实生活中的事情会发生的这么巧合么?当然不会。
再说回来:我最初做视频时就强调过,《红楼梦》更像是一篇套上了故事外壳的八股文,人物框架的设计也好,情节的搭建也罢,乃至同一章回情节的串联,章回前后情节的叙述逻辑,一切都是围绕论述“家亡”这个主题而来的。
所以它没有像《水浒传》那样,受困于事实,硬着头皮安排了很多诸如白面郎君郑天寿,九尾龟陶宗旺这种连台词都没有(读过《水浒》的恐怕也很难对这俩人有什么印象),完全可以删掉的真·阿卡林人物出场,并位列一百单八将之中。
也剔除了《三国》中诸如上方谷突然下大雨这种偶然的情节,避免了诸如勇冠三军的江东小霸王孙策最终被刺客刺杀,关二爷前脚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后面就被白衣渡江的东吴盟友背刺而死这些在现实当中也让人觉得很突兀的转折。
最典型的就是我经常拿来举例的贾家四春,她们也是我思考这一切的起点。
元迎探惜四个人正好两个热爱贾家,两个不爱贾家,两个主动选择(元春选择由女史进为贵妃,惜春选择由小姐退为尼姑),两个被动应对(探春受命理家,迎春欠账出嫁),而且无论是成为地位尊贵的贵妃,还是成为孑然一身的尼姑,无论是撑持将倾的大厦还是懦弱到死,她们每一个都是最为极端的那种人。
(再多说一句,元春探春还有一个镜像对比,就是她们的结局:
一个生离,一个死别,一个嫁入深宫,被无形的规则阻挡,一个嫁去远方,被实际的空间所阻拦。这些毫无疑问就是针对她们热爱贾家这一点出发进行的设计,既,人生八苦之一的,爱别离。)
试问,现实生活中的曹公,同样有四个姐妹,而且每个人的性格、选择和结局又恰好是最极端的,这种情况的概率有多少呢?
如果你觉得这个概率还能接受,还可以再对照我之前的那张图,捋一捋男性角色之间设计,可以说全都是极品处女座,晚期强迫癌级别的镜像对应设计。
最有趣的是,从贾赦到贾珍贾琏贾蓉,这帮人个顶个的好色,尤其贾琏,堪称床戏担当,然而前八十回当中,贾家的这帮妻妾,甚至连一个怀孕的都没有。
难道这也是完全按照现实来记述的么?当然不可能啊。
《红楼梦》当中,上到黛玉宝钗,下到紫鹃莺儿,每个人都是为了表达主题而设计出来的,每一个人的结局,都是针对各自承担的主题,所做的最残忍的设计,所以每个人都不是对单一现实人物的描摹,而是对一类人的归纳。
史湘云,当然也是如此。
(跑题and剧透内容)
而要论单纯为了记述当日闺友闺情设计出来的人物,我认为应该只有四个:
薛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
具体的原因,我将来解释副册十二钗的时候,会详细说明,此处只点一下:
整部《红楼梦》当中,只有她们四个人身上没有表现出承载了什么主题表达任务。而且,她们出场第49回,所身处的章回位置,也很值得琢磨。
从49回往上数,37回到42回,借刘姥姥进大观园,展现了贾家在物质和精神层面与寻常百姓家的区别,这是贾府的表面。
紧接着43到46回,就写贾府的内在了,主要写的是两个方面的主题,一个是关于贾家主仆之间的关系,另一个则是财务问题(与71.72.73.74回相同)。
具体来说:43回凤姐过生日,大家出钱,尤氏操办,而宝玉则去悼念金钏。
44回贾琏出轨,夫妻俩都把气撒在了身为奴仆的平儿身上,事情最后的收场还是靠钱,既,用二百两处理鲍二媳妇吊死的事儿,并且贾琏让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
45回上半部分,开篇又是谈钱,大家起社找凤姐要,然后则是赖嬷嬷出场,虽然是仆人,但却以长辈身份对凤姐这个理家者提出指导意见。
下半部分则是围绕黛玉,也就是所谓的“毒燕窝”事件。之前我也提及过,粉梅片雪花洋糖与冰糖的差错,显然出在送药的婆子身上,她惦记着去吃酒赌钱。
46回,LSP贾赦馋身为仆人的鸳鸯,事情的结尾过渡到了47回来写,又落在了钱上,既,贾赦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这里总有人觉得贾赦馋鸳鸯是奔着贾母的钱去的,我个人认为不可能,原因很简单,如果馋鸳鸯真的是为了钱,乃至为了贾赦一家在荣国府的地位,那么贾赦最合理,成功率最高的办法应该是让贾琏去娶鸳鸯,即便凤姐不高兴,她能反对身为公婆的贾赦和邢夫人么?再者凤姐和平儿都没生儿子,贾琏如果有意纳妾,而不只是曰个泡,完全能够名正言顺的纳妾,让凤姐毫无办法。但贾赦并没有这样选,再加上最后花八百两买十七岁的嫣红这件事的侧面对照,贾赦究竟是单纯的LSP还是另有所图,我想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以上几个章回的整体脉络,是37回到42回先借刘姥姥细述贾家的繁华,再由43-46四回暗写繁华背后的隐患。
这与第6回刘姥姥初来大观园前后,主题层面的的叙述逻辑也是一样的。
第234回简述贾家现状,第5回暗喻败亡终局,第6回细写贾家组织结构和运营程序,第7回细写正钗们的生活,同时以焦大醉骂铺垫沉溺滥淫,第8回细写宝黛钗和宝晴袭,同时以李嬷嬷暗写对纨绔子弟对下人的慢待。
前面几回的繁华写完之后,从第9回开始,就正式铺垫繁华背后的败亡隐患了,先是第9回,不务正业的闹学堂,然后是10.11.12回的秦可卿的“遗簪”“更衣”以及凤姐收拾贾瑞,都在指向纨绔子弟沉溺滥淫的主题。
不务正业和沉溺滥淫这两个最重要的败亡原因写完之后,第13回就是下人与规矩的主题了,既凤姐协理宁国府,第14回就是乱花钱的主题了,既秦可卿葬礼的大操大办,第15回就是滥用权势的主题了,既凤姐弄权。
败亡主题大大小小的内容都写完之后,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同时秦钟因淫邪而死,再敲一警钟。随后几个章回笔锋一改,贾家败亡原因的主题就都退居次位了,唯一能牵涉到这个主题的,就是贾琏凤姐任用私人办事,从中谋利的相关情节了。
薛宝琴,邢岫烟她们出场的第49回,也与大观园的建立一样,是安排在43-46回贾家败亡主题的暗写以及47回薛蟠沉溺滥淫主题的这些描写全部完成之后。
事实上,从48回,香菱得以进入大观园学诗歌开始,一直到54回,主题都是相对轻松的,包括湘云、香菱、宝琴、岫烟、李绮、李纹等人全部都汇聚在了大观园中,凑成了一幅冬闺集艳图。
这几个章回里,只有大家学习品诗作诗,大家去看白雪红梅,吃完牛乳蒸羊羔之后,湘云和宝玉又琢磨吃烤鹿肉,联诗,制春灯谜,写怀古诗,给晴雯看病,晴雯补雀金裘等等情节。
没有下人们的争夺争夺和吵吵闹闹,没有男人们做的那些烂事和不务正业。
唯一扎眼的情节就是坠儿偷虾须镯,然而这个情节突出的也是平儿的遮掩和晴雯眼里不揉沙子的惩罚,事情扩散的范围非常之小,后续也没有其他情节延伸,可以说,完全就是因为前面几个章回涉及不到晴雯,所以才设计这个情节出来,补写晴雯的,就连平儿的遮掩,也明显是为了铺垫后面晴雯对坠儿的惩罚。
这几个章回的内容,似乎全部与整本书的主题: 世家大族的衰败 毫无关系,如果单看这一段,我们甚至会有这场大雪之下的就是一个琉璃世界的错觉,会觉得这世间之所以会有白雪,就只是为了凸显红梅的凌寒娇艳。
我们会忘却一切烦恼和悲剧,甚至会忘记那句“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但,这个世界真的那么美好么?显然不是,只是暂时还没有到明写的时候。
53回开篇虽然有乌进孝说受灾的情节,然而贾府还是香烛辉煌,锦帐绣幕的祭了一次宗祠,而且是唯一花大笔墨写出来的祭宗祠。
54回的元宵夜宴搞得也是热热闹闹,前半部分唱戏说书,曹公借贾母之口,将其他戏曲小说的俗套情爱嘲讽了一番。后半部分大家觉得最为意味深长的那句:聋子放炮仗──散了,也是在一片说笑中道出的。
而且这两个章回,无论是祭宗祠还是元宵节,无论是曹公借贾母对其他戏曲小说的嘲讽,还是凤姐说的散了,情节和主题都明显是放在全局层面的。
然而从第55回开始,笔锋就有明显的转折了,先从下人对规矩的冲撞和财务利益这个分支主题开始写起,既:第55回 探春前脚刚镇住吴新登媳妇,后脚被赵姨娘闹了个没脸。
第56回 探春和宝钗提出具体措施搞改革,结果仅仅相隔两回,到了59回,宝钗这个改革措施提出者身边的丫鬟莺儿,就因为编篮子,侵犯到了婆子的利益。由此可见,改革虽然也有一定的好处,但也客观上激化了矛盾。
然后60回,茉莉粉,蔷薇硝 玖瑰露,茯苓霜,又是一番激烈的争斗。
所以,探春的理家能算得上是成功的么?她有遏制甚至挽救贾家的颓势么?
显然是没有啊,甚至私人承包这事儿还让矛盾更为尖锐,冲突更加不可调和了,所以说,探春的悲剧就在于徒劳啊。
再往下,62回湘云醉眠,63回宝玉过生日,大家立flag,略微顿挫了一下节奏,舒缓了主题(其实还是伏笔姑娘们将来的悲剧,还是家亡这个总主题)之后,尤二姐尤三姐登场,比55回开始的秩序问题和财务问题更严重,堪称贾家败亡病根的纨绔子弟不务正业,沉溺滥淫的主题又来了……
而且在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个大情节中,曹公特意加码了一层家孝,又加码了一层国孝!
试问,把尤二姐这几个章回的主题和55回开始的探春理家的几个章回的主题对照一下来看,尤二姐这几个花了大篇幅所写的章回,能是所谓的 支线 么?
纨绔子弟沉溺滥淫可是贾家败亡的主要病根之一啊!这是早在10.11.12回秦可卿的相关章回,以及判词中就明确写出来并强调过的,主要病根啊!怎么能因为主视角在尤二姐身上,与贾宝玉这个主角没关系,就把它视为 支线呢?!
再说回来,从梳理出的这些章回主题,以及叙述逻辑的角度来看,第47到第54回,毫无疑问就是红楼诸芳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后面虽然也有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立flag的情节,贾琏和尤二姐搞婚外情的那段时间里,黛玉宝钗这些没有被写到的小姐们,肯定也还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那些都是“故事”角度的内容,在“小说”层面,曹公并没有把这些内容再进行一番叙述逻辑的编织,然后穿插在贾家的一番乱局中,直接明写出来。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曹公有自己的主题要表达,有自己的叙述逻辑要遵循!
所以再说回来,曹公特意安排宝琴岫烟她们在这样一个独特的章回位置出现,而且她们无论是在49回前后,还是在后面,有的只是零星的提及,而且仍旧只有吟诗和日常的情节,全然没有参与任何与家族败亡这个主题有关的设计。
试问,曹公设计这四个人,会是出于什么目的?
除了这四个人才是真正有生活原型的人,是曹公夹入的私货,是他想要缅怀的人之外,我真的暂时找不到其他的合理解释了。
如果朋友们有结论,也可以来探讨。
好,跑得太远了,我们再说回史湘云。
对于湘云,乃至所有人物的解读,另一种极端的思路就是跟明末比较出名的历史人物联动一下,认为曹公之所以这样设计,是因为她要影射的历史人物就是这样的性格,或者类似的经历,所以就这样安排了。
不能否认的是,这些内容当然极具价值,但我不认为这能解决所有问题。
比如涉及人物与人物之间关系框架的搭建问题。
还是以贾家四春为例,她们对应的那些历史人物,如何解释她们同为贾家女儿且彼此之间是姐妹关系?如何解释湘云的身份是史家的女儿而非贾家女儿?如何解释她们四个人为什么两个嫡出两个庶出,元春探春还是同一个父亲?
范围再扩大一点,李纨凤姐秦可卿的身份定位为什么是贾家的儿媳妇?是什么逻辑使曹公给她们所影射的原型与贾家四春的原型赋予了不同的身份定位?
再者,如果秦可卿真的是在影射讽刺某位明朝皇帝,那么为什么要用一个女性来影射这位皇帝,而不是贾琏贾珍或贾蓉贾蔷?为什么更加明显的在影射皇帝的贾敬为什么就是男性角色?秦可卿和贾敬之间的设定为什么是爷爷与孙媳妇的关系?虽然秦可卿的主场戏定下的主题是讽刺荒淫,但曹公又为什么特意选择了扒灰这一类别?是她的人物原型与贾珍的人物原型有什么关系么?
再者,秦可卿的人物原型和凤姐的人物原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将她们俩的关系设计为两代儿媳,而且一个是荣国府现任主事者,一个是重孙媳中最为得意之人?为什么还要设计秦可卿死后给凤姐托梦的情节?
除此之外,为什么定位同样是贾家儿媳,李纨有儿子而凤姐和秦可卿没有?
巧姐又是根据哪个人物原型来设计的?为什么要设计这么一个连台词都没有的婴儿角色,还给她设计一段姻缘?
更重要的是,巧姐的历史原型与凤姐的历史原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在书中将二人设计为母女关系?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但归根究底都是一个问题:
曹公是基于什么逻辑筛选出这些历史人物,把他们编织在故事当中,并且又是基于什么规律为她们设计人物身份定位和彼此之间的人物关系的?
这些问题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但凡写过小说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对人物的身份定位和人物关系的设计,客观上是必然要优先于情节的设计的。
所以,要思考湘云,乃至思考所有角色,第一步都应该是先思考这个人物基础的身份定位,而后将这个人物与相同或相近身份的人进行对比,比较相同的部分找到共同承担的大主题,然后再比较不同的部分,来分析各自承担的分支方向。
宏观的层面说完了,我们来详细说具体的。
湘云所要承担的主题任务,结合她的判词和情节,我个人认为主要有两个:
主要的任务还是与贾家四春,以及巧姐一样的,表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主题。结合她的《乐中悲》具体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湘云虽然出身世家大族,嫁的也是王孙公子,但将来四大家族一同陨落之后,湘云和卫若兰的小家也必然难以幸免。最终: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巧姐也是同类主题,只不过她的区别在于,大家落寞后,她只能归于小家。
她们俩这两种小家庭被大家族连累的分支主题
就与同样身份的贾家四春,个人命运被娘家的利益共同体连累的悲剧
以及凤李秦这些大族媳妇,个人命运被婆家的利益共同体连累的悲剧
形成了一种相似却不重复的对比
而次要任务,则是从主任务当中延伸出来的。
无论是结合《红楼梦》的主旨,还是根据脂批,我们都可以确定,贾宝玉将来悬崖撒手,弃钗为僧后,必然会有一个彻悟的过程(呼应第21、22回的续《庄子》和悟禅机),这种情节,但凡是写过几年小说的人,都不可能会选择让宝玉自说自话的枯燥方式来表现,所以在“楼塌了”之后,需要有人与他久别重逢。
首先,元春,迎春,黛玉,晴雯这几个人的悲剧主题都是短痛的,不可能活得长,宝钗的主题是被误了理想,不可能听他的废话,所以只能在探春、湘云、巧姐、惜春、妙玉袭人这几个被分配到了长痛型悲剧,客观上能活得久的人中选。
探春首先可以排除,她远嫁他乡成为断线的风筝,这个结局就是针对她热爱贾家,并尝试支撑过贾家的定位而设计出来的,所以让她将来一点都不知道贾家的消息,才是对她来说最有针对性,最残忍,同时也最温柔的设计。
巧姐、惜春和袭人被排除的原因则在于,贾宝玉因贾家败亡而感悟出来的东西,对于她们来说没有意义。巧姐对贾家的繁华记忆不多,惜春的主题是自己选择放弃贾家,妙玉虽然是出家人,能明白这种领悟,但她所代表的那一类身份是打工人群体,不会感同身受,袭人是个奴婢,悲剧只涉及个人层面,更没法共鸣。
所以将来能活着见证宝玉的彻悟,并产生共鸣的人只能是经历了小家被大家所连累这一悲剧类型的湘云,于是就有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试想一下,如果单纯要展现小家被大家连累这一主题,湘云其实根本不用设定活到白首,也根本没必要设定为英豪阔大,光风霁月,未将儿女私情放心上。年少时有身居绮罗却父母双亡的对比,出嫁后有夫妻和睦却生活穷苦的反差,这就足以与贾家四春她们形成镜像对比了,也足够表达这句“尘寰中消长数应当”。
然而有了白首重逢,有了见证宝玉彻悟这个重要的剧情需求之后,湘云这个人物要做的,呼应这个内容的设计,以及需要为此做的铺垫,就很多了。
剧情方面,两人将来要白首重逢,所以就需要金麒麟的铺垫,那么重逢之后两个人会有什么剧情呢?其实前八十回中也有铺垫:第49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至于我为什么说这段是铺垫,就不再废话了,不懂的回去看上面宝琴岫烟的那段章回分析。再然后,两个人又会谈论什么内容呢?首当其冲的肯定是今时不同往日的感慨,然后必然是通过相互对话交代一些人的结局,比如湘云和卫若兰的婚姻,比如宝玉和宝钗的婚姻等等内容,再往后,肯定是免不了要追忆故人。
那么,有什么内容是贾宝玉不知道,需要湘云转述给他的呢?
红楼诸芳逐一直面悲剧前的76回,主题是这样的: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最后,必然还会有一段点明主题的感慨,而湘云的《乐中悲》里铺垫的“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耀玉堂”,“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也能呼应。
这些宏观的,基础的设计动机理清楚之后,我们再来看关于湘云的一些散碎的细节和情节,比如湘云为什么不能是贾家的女儿,她和贾母为什么姓历史的史,她的别号为什么是根据贾母突然提到的枕霞阁而来的枕霞旧友,她在31回,见到金麒麟之前为什么突然跟翠缕聊楼子上起楼子的石榴,然后又突然聊到阴阳。
顺着湘云的两个主题任务来思考,这些内容就一目了然,完全不用我废话了。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至于湘云的那几声“爱哥哥”这个情节如何理解,我建议大家回到第20回,对照【袭人对应李嬷嬷的挑刺以及凤姐的解围】,【麝月与宝玉的互动以及晴雯回怼麝月的“磨牙”】,【莺儿面对贾环的耍赖以及最后宝钗的处理】这三段情节来思考,特别是思考一下湘云出来说“爱哥哥”之前,为什么又特意安排了黛玉那段从“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开始的吵架。
爱哥哥这个情节的重心,到底是在埋湘云和宝玉之间的所谓“感情线”,还是在突出黛玉和宝玉之间的情感关系?
好了,这一期的废话足够多了,就先说到这里吧。巧姐的内容,我们就留作下一期,引出凤姐、李纨以及秦可卿内容的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