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迷途同人】狐兔:飨宴(上)
注意:
本文中出现的宗教成分较多,不代表作者本人立场
该篇短篇小说,共十万字,分三部分,无糖无刀,晦涩,请酌情阅读

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
在那我们遇上圣婴耶稣

1.碎如镜面(broken mirror)
咚。
我在萨特尔村。
咚咚。
我在狄斯城。
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在哪?
脑袋咔咔作响。她不想醒,醒来太累了。醒来就要继续打工,继续面对老板那张缺乏平淡的脸。他从来没有过淡然的表情,各种情绪总是体现得过分夸张,导致现在皮肤松弛,像一只老沙皮狗。她常拿他当反例,自己则从来没有在乎过。明明不在乎,但自己的脸随着紫外线、风沙等明显会让皮肤粗糙的东西打磨而越发细腻起来。
醒来有什么?除了老板,还有母亲。自己必须养活她。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却因为自己信仰的神瘸了一条腿。对,就是从那时起。毕竟赚钱养家、让她们俩活着的是自己,不是害臊得连名字都不让人念的上帝。
光,天,地和地上的作物,日月和星辰,飞鸟和游鱼,兽类和人类,还有——
脑袋又不安分起来。她感到烦躁,像按下闹钟一样按下醒来的念头。拒绝醒来的理由有千万条。每次醒来都做晨祷,偶尔外加一天的禁食,还有屡试不爽的经验:前一天晚上只吃一点东西或只喝水意味着第二天睁眼时阵痛般惊人的饥饿感。
第七天有什么?
或许她真的高估自己的意志力了,或许她真的醒不过来,注定醒不过来。但第七天有什么?难道第七天时亚当和夏娃就吃了禁果吗?天堂和人间时间流逝的方式和速度真的一样吗?难道漫漫长夜真的等同于漫长的历史岁月,所以才有难以忍受的饥饿?难道……
她不想思考了。思考不是她的强项,特别是和那家伙比起来,和她比起来。
那家伙是谁?我只记得我绝对不能忘掉她。她是谁?我讨厌的是上帝,不是她。她是谁?上帝造人、时间流逝的方式、吃禁果——
时间?
脑子猛地一跳。这次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响声。疼,太疼了。又一次猛跳,再也忍不住了,不行了。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每次醒来时,她都会确认自己是否在床上。公寓的床很小,能触及到边界,让她误以为自己还睡在纸箱里。她在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了床外面,悬空的不适和危机感正持续轰击大脑,让整个颅腔内部像塞满了阴燃的木炭。她会庆幸,然后把手收回来,安安稳稳地压在枕头下面,木炭随之熄灭。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她一样,有侧着身且把手臂压在枕头下面睡觉的习惯。每次——意思是每次惊醒,想到有人与自己习惯相同,她就感到滑稽,知道自己在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里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这次不一样。这不是什么肌肉没有张力或睡眠瘫痪症在作祟,因为她甚至不在自己家。天花板上有一张由灰白色墙皮构成的脸,平板、了无生趣,和老板正好相反。
头痛让她确认自己没在做梦。
她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没被动过,脸上的紧绷感还有,兜里的胶囊还在,万幸。自己的鞋不见了,她努力仰起头,勉强能看到脚趾前后晃动。后脑好像挨了不重的一棍子,疼痛,伴有轻微的眩晕和恶心。她活动脖子,一瞬间的感觉仿佛电击般剧烈。看来那儿挨了不轻的一棍子。
周围的白光刺得眼睛疼。她皱起眉头观察。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格子砖配灰色天花板,是狄斯城第二医院的建筑风格。万幸自己在这里打过工。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四肢被拘束带绑得死死的。她左顾右盼,四周还有其他人,全都昏迷不醒,而且也都被加上了束缚。
搞什么?
发现这一点后,她开始挣扎,当然是象征性的,这里没有摄像头。“救命!有谁在这里吗?”她大声喊,手脚晃动。
“这是哪儿?嘿,有人吗?有人在吗?救救我!求求了,救救我!”
床架的吱吱呀呀此时倒真的让她紧张起来了。
挣扎了一会,她开始左顾右盼起来,努力抬起头,手指活动着想解开带子。她似乎没什么力气,也不懂得什么技巧。仰头的动作让她脖子发酸,每次只能坚持十几秒,然后让头落回枕头里,喘几口气,缓和一下头痛,继续咬着牙尝试。
没用。这种带子是用来束缚精神病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会抓烂自己和别人的眼睛。曾经有过一个极端的例子,病人抓烂吃掉了自己的半张脸,最后死于伤口感染。在不缺极端例子的狄斯城,束缚带的质量有必要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她在医院打过工,她心知肚明。
窗户上拉着窗帘,那头的阳光把它烤得发黄,顶着白炽灯光,将房间里的氛围干涉,成为一种老旧的符号。周围一片寂静,像关闭冷气的停尸间,成排的人一动不动,和外面热闹的情形形成可笑的对比。(外面一定是热闹的,这个世界总是在我们伤心无助时自娱自乐。)安静,一座座未成形的孤坟,那儿可是和啃食自己的蛆虫对话的好场所。它们比这些食物的同类更能保守秘密。
她坚持用常规手段努力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放弃了,放松紧绷的肩膀,在病床上喘着气。这么大的动静,她两边的其他人还在沉睡,安静得让她头痛加剧。老天爷,他们是在黑环采矿区连轴转了三天三夜吗?
思考不是她的强项,等待才是。在很多场合,等待都意义重大,特别是对她这种经常排着队去各种场所面试的人来说,不懂得消磨时间的方法就意味着被自己的烦躁搞疯,然后在面试中惨败。但那种等待不是没有结果的,即使遥遥无期,结果也注定会出现。那其中包含了其他的东西,那家伙说过的,叫什么——等待与希望?大概是吧。她嘴里常挂着一大堆叫人半懂不懂的话,刚刚那个蛆虫的比喻也是她提过的。总之,等待不意味着无法改变现状。如果是无目的的等待,任你有再多的小花招都无济于事,你休想骗过时间。
她手痒起来,手上缺少把玩的小物件会让她难受的。她不想持续感受那种难受。她想去拿口袋里的胶囊。
门砰的一声打开。她浑身一震,心跳瞬间加速,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是她来了?听听那靴子踩踏瓷砖的声音——
“哦,您醒了,小姐。”
她用力一甩头,黑发散开盖住了脸。“这是干什么?你们疯了吗?快放我走!”
“请安静,小姐。”这个男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在平板电脑上点来点去,“我是新城警局的杰克警长,您在三小时前出现在新城雷神桥南侧金克斯展馆,对吗?”
“对,我为什么不能去?”她说话粗鲁,充斥着敌意,“难道有哪条法律不允许我去展览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听好了,小姐,三小时前金克斯展馆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有预告函的复古盗窃案——您知道的,那两个穿着廉价紧身胶衣的跳梁小丑。整个大厅的人都被迷晕了。我们将所有人聚集起来,希望他们能在清醒后提供可靠的证词。”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刚刚进到大厅,还没往人群里挤,白烟就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我感觉头晕目眩,晕了一段时间,然后发现自己被你们固定在砧板上。”
“那么为什么你是最早醒来的呢?”他仍旧盯着平板,低着头的姿势让他呼吸不畅,气管里发出沉重的呼噜声。
“我怎么知道?”她又开始挣扎起来,“快放开我,否则我就把你们对待伤员的方式告诉媒体。”
“你最好别威胁我们,小姐。”他的语气表明他在生气,“有证据表明,你和这十几间病房的人都有可能是窃贼或者她的帮手。医生稍后就到,确认你状态平稳后,我们需要录入你的信息、问你一些问题……”
“什么?”她大声喊,“这也太荒谬了,那个小偷有一整个大厅的人给她打下手?”
警长显然十分烦躁。或许是她的喊叫消磨光了他最后一点耐心,他转身向门外走。“我很抱歉,小姐,这是规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脖子就被一条手臂狠狠勒住,他无法呼吸,向后倒去,撞翻了病床。他的皮鞋在瓷砖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双手乱挥,既想把那条手臂扳开,又想攻击袭击者,还想抓住什么东西。几秒钟内,他的眼睛向后翻,手指失去了力量,不再动弹了。
她松开缠在警长腰上的双腿,翻身站起,碰了碰先前绑着她手脚的带子,它们又恢复了正常大小。改变物体的大小,是她在掌握能力后学到的第一件事。
“建议你下次对女士大放厥词前先看看她有没有还手能力,要么从一开始就礼貌点。”普希拉说,拢了拢头发,“还有,这件紧身衣可不廉价。”
她忽然担心起这个光头警长来。于是她蹲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掰开他的嘴看了看,他的嘴里有股汽油味,熏得她想吐,但他至少没把舌头吞进去,气流正从他那生锈下水管般的气管进进出出。换句话说,他没给她再添乱。她从他兜里翻出哮喘药,塞进他手里。
普希拉在空中抓了抓,捻捻手指,穿上长筒靴,系紧外套,戴好手套,把衣服上的各个口袋整理一遍,深呼吸忍过一波头痛,然后搜出警长的耳机和平板,用他的指纹解锁。她弯腰把他拖到最里面一张床的下面。还是一片安静。她拉开窗帘往外看,又来到门前,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外面没有声音,走廊上没有摄像头。她关上门。
这间病房里的人的信息应该还没被录入系统。刚才她甩起头发遮住脸,警长不会记住自己的长相。
她靠在门上,听着耳机和门外的声音,迅速搜索平板。她的信息确实没录入。警队的内部通讯频道显示,他们大部分人都在现场和医院一层。她双手分别扶住平板的两个对角,集中精神发力,六英寸平板瞬间缩小成一英寸。她把它塞进口袋。眼下还有些疑问没能解决,需要留着它。
普希拉在第二医院实习过,从窗户外能看到拉克西大街和主楼的一点拐角,所以这是七层的东侧走廊,大概7012到7013的位置。这条走廊往右走就是楼梯间和电梯间,离开医院的必经之路上有不止一个无死角摄像头,房间对面是储藏室和休息室,休息室里是医院护工的私人物品。
杰克·法默警长(从平板上看来的)五分钟后就该下楼了。时间紧迫。
她打开门,冲进对面的休息室,谢天谢地门没锁。她扫了一眼,抓起一个手电筒,拆开卸下电池,又从一件男士大衣里翻出打火机,回到刚才的病房。她掏出口袋里那个一公分长的胶囊,打开倒出一大堆小东西,用两根手指捏住一根牙签大小的撬棍,集中精神,把撬棍恢复原样。普希拉用撬棍卸下墙上的电视,直接撬开后盖,扯出电线和一个完整的高压整流器,把电池用烧化的橡胶皮粘在电源上,再迅速缠好成圈的电线,同样粘在电路板上。这个小小的装置是有缺陷的,没开关,而且电路很容易脱落,但这是她能搞到手的最好的救命稻草。
普希拉把小零碎收进胶囊,拿着装置和撬棍开门。忽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立刻关上门,动作迅速而悄无声息。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双手握紧撬棍,身体紧贴在门旁边,忍着头痛带来的恶心,蓄势待发。她没杀过人。真好笑,一个禁闭者声称自己没杀过人,没有一家媒体敢刊登这样的假新闻(fake news)。她坚信只要自己和那家伙知道就好。
脚步声停了下来。普希拉举起撬棍。“杰克,你还在三层吗?”
这声音在普希拉的两个耳朵中回响,一个是人声,一个是电子音。她咽口水努力控制心跳,使它不至于让动作太重。
“老天爷,出什么事了。”那人咕哝着,走向走廊左边,“杰克,听到请回答,如果你不想被头儿踹屁股,就吭个声。”
我应该出去吗?趁他转过拐角静悄悄地冲出去?不行,靴子太沉了,她毕竟是兔子,没有狐狸的肉垫。可如果他转回来呢,到时候他就很有可能推开这扇门,就不得不对着他的头挥下撬棍。普希拉谨慎地转动这足以致命的武器,把它带弯钩那头的尖端冲着自己,确保击中他的会是一段弧形而非尖头。她当然能徒手制服对方,前提是没有经历几个小时的昏迷和重度的头晕恶心。
撬棍在手里一个劲往下沉,每过一秒钟,它就变得更不趁手。如果真的杀了他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她才二十二岁,太阳还远未触及苍穹正中,这不是杀第一个人的好年纪。事实上她希望一生都不要有这种经历。一旦这扇门打开,他们之间必然要爆发一场激烈的争斗,在更多的人赶来前,她最好能把他击倒在地。她要顾虑着别下重手,而对方却一门心思想着制服她。命运真是不公平。
正在普希拉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人似乎发现了什么,脚步加快。他的方向是这边,他在赶回来!普希拉屏住呼吸,正当她受不了、准备丢开撬棍空手袭击他时,门响了,但不是这扇门,是对面的门。“搞什么……”
普希拉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没关紧休息室的门。她没有让这次机会溜走,重新握紧撬棍,轻轻打开门。那个警察正迷惑于一团糟的休息室。她用肩膀撞去,猝不及防之下,警察被撞进房间。她立刻关上门,右手一扫,门把手立刻变大了两倍。警察试图从里面开门,但门锁的锁芯已经被撑坏,锁舌卡死在门框里了。
“警报!我在七层的休息室,这里有人袭击我,可能是禁闭者,重复,对方可能是禁闭者!”
普希拉冲过走廊,来到电梯前。电梯正停在一层。她用那个微型EMP发射器隔着墙贴在电梯控制器上,用感应线圈对准集成电路。电梯门失去控制,紧闭的门打开一条缝。她一只手稳住仪器,另一只手用撬棍撬开电梯门。这个仪器在隔着墙的情况下只能对控制器造成暂时性干扰。她把头探进电梯井,带着机械的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能看到向上移动的电梯的顶部。突然,电梯门开始合拢。她丢开那个装置,用后背和撬棍抵住电梯门,拼命挤进去,胸前的衣服被划破了。门在身后无情关闭,普希拉失去平衡,向下坠落。她伸直手臂,撬棍的弯头勾住了对面一根横着的钢管,下落过程瞬间停止,她的身子被重力拍在电梯井侧面的水泥墙,痛得她几乎窒息。我的膝盖!
疼痛之下,她反而无所顾忌起来,更加用力地握紧撬棍。行行好。她安抚自己的髌骨。一旦它闹起脾气来,我就休想走出大门!
普希拉小心地踩上轿厢顶部,轿厢升上来,里面的人一拥而出。估计电梯门已经再次关上,她掀开盖子,费力地钻进轿厢,用撬棍勾着关上盖子。她按了一层按钮,电梯立刻向下运行。耳机里全是混乱的报告声。她确信警察们已经从电梯和楼梯奔上了六楼,而且没人注意到电梯开始下行,因此当门打开时,她大概不会面对一大群警察。
电梯速度很快,普希拉没忘记把撬棍变小别在腰间,掀起外套遮住。十几秒的等待过后,电梯门打开,然后,如她所料,只有几个问话的警察和困惑的病人。她激动得不能自已,抿着嘴唇,努力装出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样子,慢慢地,一步一步离开了医院。直到走出大门,都再没有人阻止她。
普希拉扔掉耳机,用靴子跺碎,挥手拦了一辆车。“去大桥街21号。”她说。司机没有多问,没有比手势。谢天谢地。她不知道这是自己今天第几次谢天谢地了。
她把注意力放在身体上,疼痛紧随其后。韧带拉伤,肌肉充血,骨头在冲击之下几乎错位。没有大碍,还能续航。她往后面看,街道和平时一样安静祥和。
接下来是一段平静的路程,如同所有令人紧张的生活片段之间总会有供人休息的安稳平台,我们停在这里,休息整顿,等待狂风再次鼓起我们的帆,将我们吹向远处。于是我们护好桅杆,适当降低主帆,提防看不见的旋涡,在欲望之海里朝正确的方向前进。
在海上航行要小心两种人:你的大副、水手长和腓尼基人弗莱斯基。
下车进楼,楼道里的潮气和白粉的石灰味立刻殷勤地围上来。这里没有摄像头,整个街区都没有,在普希拉决定将此处改造为藏身处,并反复摧毁几十个摄像头后,政府放弃了继续维修的打算。狐狸语录:对付政府,最有效的工具是谨慎加毅力。
这栋楼没有电梯。走到一半,普希拉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她在楼梯上停住,紧贴着墙。
打工期间其实没有很多惊心动魄如今天的时候,只是护士会不时推着一些狂躁的病人经过她身边。那不是狂厄,只是简单的毒瘾发作。瘾君子们有时也具有相当的进取和创新精神,会自制一些气味大得惊人的化学毒品,那种气味古怪透顶,是不应该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人造臭气,仅仅是经过身边,味道都让人难以忍受。如果这种气味出现在门外,用不着开门,大可以直接报警。
发现气味是从楼上传来后,普希拉迅速闪过楼梯口,用钥匙开门,确认房间里没人后钻进去,就像发现猎人的兔子,无声无息地滑进四通八达的洞里。
一进房间,她伸手掀开装样子的电灯开关,露出分成四块的小屏幕,上面是公寓大门和三条楼道的影像。她紧盯着屏幕一会,把开关盖上,随后转身拨开百叶窗看看楼下。当手指从百叶窗上移开时,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瘫倒在床上,胡乱扯掉身上的东西丢开,双手捂脸,手指在脸上用力按压,各种小东西从她脸和手上脱落,一副隐形眼镜、一对牙套、一个鼻梁塑型器、一个光学玩意儿。那个光学物件脱离头皮后,她的头发从黑色变成紫色。等包围她的沉默快要凝固时,她又坐起来收拾好道具,拿出那个缩小的平板,还是握住对角、集中精神,把它照原样放大。
第二医院里的警察已经炸开锅了,内部频道里吵吵嚷嚷。她转而打开文件。在收到预告函后,警方就在展馆加强了布防,警卫人数增加了两倍。当时的情况与她见到的一致。在她和所有人一样被迷晕后,白雾继续上升,遮住了摄像头,等其他房间的警卫赶到并重启通风系统后,藏品已经不见了。有人听到清脆的破裂声,满地的玻璃碎片也证实了这一点。
她往窗外看看。远处有警车驶来,鬼鬼祟祟,悄无声息。意料之中。她加快了滑动速度。
警方的信息还表示,经过调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窃贼离开展馆的路径。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发出预告函的“怪盗兔”没有成功逃离现场——做出这个推论的是知名警探迪克·肖恩——同时藏品也一并消失。目前只能认为窃贼已将展品收走,但未能及时离开。警探建议将所有尚处于昏迷的现场人员集中并加以控制,等他们醒来后逐个排查。杰克警长的私人聊天记录显示,他和很多同事都对空降到他们分局指导工作的警探十分不满。
没有更多值得注意的了。普希拉从床下扯出一个薯片包装袋,把平板塞进去,用胶带潦草粘紧,把易容道具打包,缩小塞进中空的墙壁里。接着,她点上一支香薰蜡烛,以慵懒的姿势横躺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杂志。速度不会比杰克警长失去意识的速度更慢,她的眼神开始变化,不可思议地染上了颓废和无赖的色彩,好像她这二十年就是这么过的。
敲门声,有力的敲门声。她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起身,拖着步子去开门。
“您好,我们是新城警局的,请您配合。”一个光头向她出示证件,其他人从两边涌进屋子,酷似礁石和被分开的海水。
“什么……等等,你们不能……”她试图阻止警察,结果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板上。立刻有几个人伸手摸枪。“我告你们私闯民宅!”
“请冷静,小姐,我们有搜查令。”他收起证件,又拿出另一份文件,“我有权对您进行问话。”
楼下传来敲门和撞门声。“这不公平!”她爬起来喊,“我什么错都没犯。你们,给我停下,别翻我的东西!”
“是吗?”光头警察的视线越过她,扫描这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请你说说看,你今天都去过哪些地方?”
“我一直在家里。”她仰视着他,眼神富有挑战性,“今天是周五,正式员工的工作日,白天没有我的兼职。”
他终于正眼看她了。“你做兼职?”“现在是全职。我已经从上学道路上退下来了。”“真令人遗憾。那你贩毒吗?”
普希拉瞪大眼睛。“你脑袋进水了吗?你可以问问邻居,不管是谁敲门,我从来不问是谁。一个毒贩会让其他人轻易走进来吗?够了,再乱翻我的东西,我就打给律师!”
“那是什么?”光头指着一根撬棍。它一头大一头小,中间的部分怪异的扭曲着,好像是凸面镜世界里的东西。
“咱们俩谁是警察、谁更了解怪盗兔?这可是她用过的。凡是她用过的留在现场的东西,网上都炒到两千块一件了。我可以一千六卖给你们。”
“谢谢,我们不需要。局里资金很紧,黑帮打点的钱全进了上面那帮人的口袋,我们一分闲钱都没有。”他说,然后毫无预兆地停下来,“天气还没冷到需要把自个儿裹得紧紧的。你是个手套爱好者?”
“你无权过问我的爱好。”普希拉希望语气里的攻击性没那么突兀。
光头看上去很无所谓。
一个警察凑上来。“信号消失了,长官。”他的声音刻意没有压低。普希拉保持困惑且事不关己的表情。
“那你最好给我个解释,为什么让我们追踪到这里的信号会突然消失。”光头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故意大声呵斥。
“你们能回去吵吗?真不敢相信我打工赚来的钱还要缴税,更不敢相信的是,我居然纳税给一群在我家里吵架的跳梁小丑。”
“好的,抱歉打扰您,小姐,我们这就走。还有,保持健康很重要。您看上去可不像二十多岁的人。”
“你有太多意见了,简直像个唠叨的老女人。我这二十年就是这么过的!”她抗议,声音有气无力。
“请让开,否则我们就以非法吸毒罪拘留你。”
这句话起到了作用,普希拉咽口水,手指还在互相搓着,看上去足够外强中干。光头警探最后一次从头到脚打量她。“如果我真的足够尽责,我就该把你交给分局那帮缉毒的家伙。他们说不定会套出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
警察一关上门,她就开始骂骂咧咧,同时掀开开关。来的人比想象中多得多,一部分人都撤走了,两个警察蹲在这一层的楼梯旁,在安装什么东西。此时,那个光头已经到了楼下,他看向公寓门的门框上面,做了个鬼脸。
普希拉啪的一下盖上开关,冷汗直冒。她在被翻乱的东西堆里找来找去,在床腿后面取下一个精巧复杂的小东西。“虚头巴脑的东西!”她对着窃听器骂道,然后从窗户上扔出去。
又打了个哈欠。她真的陷进自己构筑的氛围当中了。这很好,如果对她有用,那么对其他人也会有相同的效果。她回到床上,吹灭蜡烛,打开窗户,顺手拿过一枚硬币在手指间把玩。这是她的幸运硬币,她曾计划在足够危险的任务中把它穿个孔戴在脖子上。
当她看到对方长相时,她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迪克·肖恩,治安局里的异类,头脑和体力相当够用,她从事这项特殊兼职两年,这个光头警探追了她两年;狐狸加入后,他的目标自然而然变成两个。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察觉怪盗人数变化的,比他的同事早一个月。
他了解普希拉,普希拉也了解他。他甚至知道门框上可能会有微型摄像头。无论如何,这次他网开一面,而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原因。
普希拉叹了口气,再次脱掉衣服,开始仔细检查身上的伤。手臂隐隐作痛,安全;肩胛骨被电梯门挤压,三角肌后束酸痛,安全;髌骨很疼,膝盖上有淤青,安全;脑袋里翻江倒海,但吸入的白烟是无毒的,安全。
长久以来,她就是这样坚持下来,为了省一点钱,她摸清了身体的极限,所以每次行动后都不会受严重的伤,如同忒休斯之船,破破烂烂,但还没报废。
想起这个比喻,普希拉的胃又泛起酸,心里却是苦涩的。这次意外不在计划中。她的逃跑无疑是种背叛,但普希拉会原谅她的,因为她的双手不会说谎,更因为那句话。彼时,她们不分你我相互交融的当口,她曾多次在普希拉耳边低语。
狐狸泰特拉说:那座山谷,我想去那座山谷。
或许是自己脑子不太清楚、出了错,才产生了这么离奇的幻听。考虑到对方高超的床上技巧,这是很有可能的。普希拉弄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她读的书太少,而这句话完全可以是一本泰特拉常读的晦涩大部头中的一句,必须联系上下文才解得开。说双关语是她应付政府家伙们的手段,也是她调侃普希拉的方法。看看,一种行为居然能同时被用来对待敌人和爱人!
普希拉感到脸上发热,摇摇头甩开那想法。她明白眼下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泰特拉破坏计划、不知所踪,自己花两年适应的生活土崩瓦解,警察的目光扫来扫去。最要命的是,她计划要偷走的展品落入了其他人手里,如果是泰特拉拿走的,她大可以放心;如果是其他知道这东西价值的图谋不轨的人,那天下就要大乱了。
那件展品是两千克红汞溶液,科学家在溶液中加入了某种物质,让这普通的化合物具备了更强大的潜在威慑力。它被证实可以用来制作红汞核弹。据泰特拉说,核弹这种在现今被放弃的武器在一个世纪前被认为可能是人类最有威慑力的武器,但可惜的是,这种武器遭到了无情抛弃。因为那陨石的出现,人类文明入夜,不久后更是发现了异方晶,核能作为一种极度危险且不稳定的能源被废弃,只有极少量的科学家钟情于它。最初,普希拉只是喜欢它迷人的樱桃红色,没有过多考虑它能卖多少钱。于是在听取了泰特拉关于红汞的科普后,她们制定了计划,着手执行,但负责潜入监控室提供辅助的泰特拉突然断线,随后就出现了白烟,接下来——
髋骨外侧传来痛感,普希拉疼得倒吸气。那里的伤比想象中更重,更能剥夺她的持续行动力。她打开五斗柜,拿出一支肾上腺素注射器。这东西可以让她的大脑暂时忘记疼痛。
痛觉很神奇。强烈的痛觉甚至有利,它会助你冲破某些思维上的障壁。好像矿洞里的老兵点起火把,借着疼痛的闪光,普希拉想到了其他情况,其他的令她毛骨悚然的情况。她丢开注射器,跑到那个柜子前。里面的东西,泰特拉存放的所有东西,包括她们的备用资金,全都不翼而飞。
不,千万别这样。
与此同时,另一边。
有人说,梦到坠落是遇到困境的表现。很有意思,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不乏相同的经历,在平地或楼梯上走着,忽然脚下一绊,两腿一蹬,浑身一震,大叫着挥舞着手臂醒来,后知后觉地出冷汗,神奇到几乎要用共时性来解释。还有些时候,人们从不适中醒来,随后惊恐地发现,一个偷人器官的疯子闯进来切掉了自己的左胳膊或右胳膊,然而那只是因为他们把手臂压在了身下,血液不流通了。真的,他们大多会在做好早饭或者系好领带前就彻底忘掉这些小插曲。所有梦境中的东西都是有具体形象的,因为你心中抽象的困境和难耐都会转化为你能理解的具象之物。所以,由虚无转化而来的具象同样虚无。
但他相信她没法忘掉,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把她招待得很好。他暂停手上的活计,慢吞吞地扭头看一眼,继续摆弄那个金属筒。从她身上剥下来的各种大小道具就在他手边。
“抱歉把你吊起来。”他说,“衣服的事很抱歉,因为老大在你鞋底发现了刀片。他总这样,小心驶得万年船。毕竟这不是电视录像,你也不算是个政客——大概吧。”
泰特拉不吭声,在有限的空间里喘息。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令肩关节更僵硬几分。她的双手被拷在头顶,挂在一个大铁钩上,而脚尖离地尚远。
“知道吗,我有点好奇你的理由。毕竟一样东西之所以为美,一定有一个同样令人心碎的理由。”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再就业,无可奉告。”
他点头表示理解。“当然,政府官员,呃,丹德里恩女士,马文为你效劳。”他被自己的官腔逗得嘻嘻笑,回去做他的事去了。
泰特拉轻轻动手指,还是碰不到铁钩。这大钩子是厂房的一部分,锈蚀状况也与环境类似。空气中有生物质遭黑环物质侵蚀的特殊异味。她曾跟一位议员去过内海,那里的空气就是这种气味,浓烈致命,能钻进你的身体,变成灵魂的一部分,日夜对你低语。不过低语不值得关注,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她的双臂几乎动弹不得,再过半小时,她就会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她是因为手腕的剧痛而醒的,醒来十几分钟,她还想不出逃脱的办法。凭力气跳下来需要借助惯性摆荡,耗时三秒以上,那家伙完全有时间抄起枪清空弹匣。这个小人物身体强壮,留着不俗的发型,衣服上的图案表明他是一名斯瑞勒“猫头鹰”,狄斯城分布最广、与政府关系最密切的帮派。所以当他提到“老大”,那就代表真的有这么一号人物,你最好按下各种小念头乖乖听话。
乖乖听话,除非你存心找死或者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小把戏。
“你对政府怎么看,女士?”他问了一个猫头鹰们都会问的问题,“我对政府可没什么好感。我的三个兄弟都死在政府手里。巴夏、迪金斯和乔尼,他们的脑浆涂了我一脸。我们正喝着蘑菇汤,正宗的法式浓汤,喝到一半,你们的特种部队用几发子弹掀开了他们的头盖骨。玻璃和骨头碎片崩得我满身都是。为什么?因为我们偷了一个小雕像,从市长办公室里,就一个铜制的小雕像。”
“好故事,我已经开始好奇当时的样子了。”泰特拉说,“想必你以后喝汤都一股脑浆味。”
他转过身,脸上被震惊和愤怒占满了。“还是说你再没喝过汤?”
“你不该对他们出言不逊。”他向她走来,冷不防挥出一拳。泰特拉感到肝脏一阵爆炸般的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瞧,你无非是想找个借口痛揍我一顿罢了。”她含糊不清地说。
“你是政客,政客都善于预判,所以你早知道我会做什么。”他握住锁着她手腕的手铐,收紧几个齿,泰特拉感到血流被彻底阻断,双手的知觉急速消失,“猜猜我接下来的行动?”
没等泰特拉对他独断的逻辑发出嘲笑,他已经按下一个按钮。大钩子开始上升。泰特拉无助地摆着双脚,尝试收紧肩部,同时咬紧牙,以防把舌头咬断。
“跳过伞吗,女士?”
失重感瞬间攫获了泰特拉的大脑,地面快速接近。等到快撞上地面时,钩子猛地停下。撕裂感从双臂和腋下的每一个部分传来,原本僵硬麻木的神经又受到强烈的冲击,她发出一声愤怒和痛苦的尖啸,声音回荡在整个炼钢厂里。她的身体来回荡着,像个被弄坏的洋娃娃,再也聚不起力气。
“你的关节都没断,”他啧啧道,“你几乎没受到严重的创伤,只是流了点血。”
“那是因为我不是什么政客。”泰特拉努力稳住声线,“我也是个偷东西的,不过讲究些道义罢了。你不大看新闻,对吧。”
“我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对我的朋友一向只隐瞒不撒谎,而你却凭空捏造了一个三只小猪的故事来羞辱我。”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故事。它源于我脑中的一个一闪而过的玩笑。人们总是想收获别人的赞叹和掌声,像我这种小人物,只能靠编故事来赢得点什么。”他没再管泰特拉,转身往回走。
时间就是在这个时候停下的。
泰特拉借着惯性,用力摆荡起来,在暂停的三秒内完成了加速,狠狠踢中那人的脖子。时间开始流动,他连叫都没叫,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她继续摆荡,三个来回后,她抬高双脚,在最高点前猛地发力,身体腾空,手铐脱离了铁钩。她没法用双手保持平衡,落地姿势相当狼狈,但所幸没有受其他伤。
泰特拉从来只做有意义的事。她故意激怒那个猫头鹰,就是为了让他击打自己,从而造成身体的摆荡。既然在暂停的三秒内没法积攒足够的势能,那就让对手帮一把。计划成功了,只不过代价略微沉重。
她的手腕几乎被拽断了,手铐划伤了皮肤,血顺着小臂留下来。她咬牙驱动毫无知觉的手指从他身上翻出钥匙和枪,解开手铐,穿上靴子,拿上她的装备。她的手腕像是被绳锯用力锯过,几乎见骨。
红汞不在这里,肯定是那个被“老大”拿走了。至于地上这个小人物,叫什么马文的,她没兴趣对付。她不想让自己手上沾上多余的血。
泰特拉离开这间厂房,来到外面。迎接她的是堪比伟大的仗和属灵战争中的巨大高墙,和后面无底洞般的盆地。坑底冒着红黑色的光,怎么想都是地狱光景。猫头鹰居然在内海边上建了分部。她感到血液正回到手臂里。先冰凉,后滚烫。
现在还不是联系兔子的时候,或许永远都不能。必须首先找到红汞。日头已经西斜,她迈开步子,向狄斯城城区走去。
2.离别路口(a part of goodbye)
一如既往,普希拉醒了过来。这是场平稳的苏醒,没有噩梦,没有失眠,准时转醒,只是醒来时双腿无力,这可不好。可能是因为她没开窗户,之所以呼吸沉重也是这样。
平稳的苏醒。不在脱衣舞店,没有烦人的饥饿感,值得大声庆祝。
昨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要命地灌黄汤,利用一段大醉和另一段大醉的之间的间隙思考。她记不清喝了多少瓶、吐了多少回。她脑袋里像塞了二十多个剃须刀片,一动就疼。放纵对于普希拉来说甚至不是生活里该有的部分,不过好在她把事情权衡清楚了。狐狸不缺钱,她是被偷窃癖驱使着前进的,把偷窃当做戒不掉的毒品;她拿走了所有东西,就意味着她屈服了狂厄造成的病兆,选择回去单干。即使她如何会掩饰,普希拉至少看穿了她的一部分。这是个宣言,泰特拉宣布与她的搭档分道扬镳。
没错,她说过,我是被你吸引而来的,对于一只善变、喜新厌旧的狐狸来说,花言巧语太常见了。
现在是十月,漫长的冬季还远未开始。今天又是晴朗的一天,她想象着天边像白蚁一样正在聚集起来的灰色的云和同样令人捉摸不透的灰色海水融在一起的样子,但狄斯城里既没有美丽的云也没有海水,度假胜地小佛罗里达的水连上庭的游泳池都不如。干旱且多风沙,地狱前庭的名号绝不是空穴来风。
泰特拉常说我的感觉很敏锐,她的原话……对,“像是喝过蜂蜜酒”。
一想到泰特拉,这只小兔子的牙又发酸了。回忆开始聚拢,一道围上来的还有情绪,难以控制的情绪。她像推开追随者一样用力拉开窗户,风钻了进来。她贪婪地呼吸着,然后让活跃的阳光在肺叶里多停留了几秒,血液冲进大脑,眼前的颜色更加鲜活了。星期一,见鬼的星期一。想好了,以后靠自己迎接的星期一会多得烦人。
她把注射器塞进抽屉里,发誓要和过去撇清关系。能依靠的人又一次只有自己。事情要发生一些改变,现在得让它回到可控的范围内。
她的视线落在床脚那根撬棍上。失败的产物,一头大一头小,中间的部分并非均匀过渡,而是从正常粗细一下子变得纤细,较大的那头摇摇欲坠,像小孩子蹩脚的手工制品。这是她能力失控的表现。每次发动能力前,她必须用触觉和视觉完整度量目标,然后花几秒集中精神,抓住那个恰到好处的点,才能等比缩放物体。否则就会导致物体被扭曲得很厉害。所有物体中,穿着衣服的人体最难以把握,稍不留神,她就会把胳膊或腿扭成螺丝。
除了第一回,就是觉醒异能逃出生天的那次,她再也没成功过。
普希拉走出楼门。星期一早上的她是标准的上班族,一事无成、学业搁浅,被迫提前步入社会的大学生,被迫适应社会还适应的不错。那为什么不跳过大学提前去上班?因为凡事都有顺序,阿喀琉斯若跳过他母亲直接上特洛伊去,帕里斯就没法在功劳簿上添那一笔。
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非得去社会上鬼混,乃是对公共资源的浪费——普希拉和母亲少数能达成共识的地方。一想到她母亲,普希拉的心就更混乱了。她迅速处理好琐事,抓起一个面包出了门。
二十分钟后,“弗利多”商店
普希拉站在柜台后面,看着她唯一的同事走进门。仲村独步是狄斯城少数几个没被金钱搞得失心疯的人。他照例先呼出一口气,把车钥匙放在收银台上。普希拉看了看钥匙,宝马4000,狂飙突进的年月中最靠谱的产品。
“早上好。”天晓得他为什么能始终保持干劲高涨。普希拉应了几声,钻进里间换衣服。想当初,这里的老板将普希拉从临时工聘为正式工,就是因为她能干适合男人干的体力活,精力也跟男人一样用不完。他可不知道她有多讨厌这种偏见。自从把店员替换为两个“男性”后,老板省去了早上雇搬运工的钱,也取消了临时工。
货车停在后门,成堆的货物等着他们去搬。没有手推车,这项工作困难异常。
“那对怪盗又出手了。”他摇了摇手机,“而警察还在浪费纳税人和企业的钱。”
肩膀的僵硬让普希拉心烦意乱。她扭了扭酸痛的斜方肌,没有回应。
“金克斯美术馆,高科技展览。你知道我看出什么吗?她们门路很广,有出手前沿产品的途径。为这个大老板丢了东西欢呼三声,他该感到荣幸。红……呃,我都不会念这个词。狄斯城肯定没有研究类似东西的机构。”
“他们把这事捅出来了?”
“看来是的。别担心,警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的消息不一定真实。你懂的,烟雾弹。”
普希拉只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咕哝,把脸伸进空荡荡的货架间。刚才自己的反应太大,已经算严重的错误。在仲村眼里,她对狐兔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还有什么新闻?”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
“只要能消磨掉这无聊早上的一角,让我把注意力从腰痛上移开。”
他笑了。他随时准备微笑。“老板保证今天会把修好的推车送来。在他来之前还有几分钟,柜台会在这段时间里空出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的话。”
“你确定?”
“我保证。”
普希拉绕过柜台,一张高脚凳立在那儿。抛开顾客,对于两个店员来说,整个八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只有覆有皮革的四分之一平方米圆形的舒适空间,真正可以令人放松的空间。尽管老板不允许店里出现“任何能令人懈怠的蛛丝马迹”,但他们还是设法留下了它,每天早上,普希拉会把它搬到后面仓库,缩小装进兜里,检查后再拿出来。等到两人应付完午饭,普希拉常常违反约定占用这点空间,她的同事则到库房小憩片刻。以前她从未产生过什么愧疚,但那张皮质凳子今天让她眼睛刺痛,仿佛斥责她不该如此背信弃义。
我怎么了?我不欠仲村什么。这个念头让她愈发看到自己的不端,甚至畏惧起来,尽管畏惧的对象不明。
“怎么?”
“我想——”她临时换了套说辞,“我不累。这个周末对我来说糟糕透顶,该办成的事全泡了汤,但我至少因此休息好了。”
仲村看上去大惑不解。“如果你想的话。”
你表现得太反常了,看看,他的眼神开始粘着你,从头打量到尾。
闭嘴吧,我没得选。
“说到新闻,如果你还想听的话,我乐意说说我父亲。事先声明,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很抱歉。”
“还没到那地步。”他摆摆手,“上周五早上还好端端的,下午突然倒地不起,给送到第三医院去了,一查,是脑溢血。虽然现在好歹控制住,但情况不容乐观。医生说很可能影响到神经,进而损害智力。”
外面路过一辆卡车,他们同时盯着它,直到声音也彻底消失。普希拉看到她同事脸上有股悲戚。他在用表情的控制抑制这庞大的情感。意识到这点时,她发现自己几乎从未真正接近过他,不然不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关于忍耐的共同点。
“应该还能正常生活?”
“难说!关键在于他所定义的正常生活本就同一般人的一般念头相异。他从前是个多少有些头脑的人,自命不凡,走路也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行。他常说即使死也要死得不同寻常,这可倒好。这次是抢救及时,不然就栽到每年搞定三万三千狄斯人的烂大街疾病手上了,哪里去谈什么不同寻常。至于我,刚得到消息固然吃惊,睡时水灌耳,但后来倒也接受了。纵使过去脑子够用,但终究是谁都逃不脱衰老不中用的穷途末路。我那曾经自视甚高的父亲眼下正躺在新城第三医院里,插着插管,醒来怕是连歌剧和平底锅也分不清了。”
“钱还够用?第三医院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普希拉记得某次的行窃对象是第三医院的院长,保险箱里的钱足足接济了一整条街区。
“不不,别看我这样,家里还算有点积蓄,不至于麻烦社会汇集爱心到这里,接受怪盗的资助就更不可能了。说到怪盗,你不认为她们散财的方式是在给自己争得舆论优势吗?”
话题转得太生硬了。普希拉把舌头塞进臼齿之间,忍着没反驳他。“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在你看来,中产阶级算怎么一回事?”
“不需要怪盗或社会接济的人。”普希拉干巴巴地说,“你就这么急于得到别人对你的评价?”
“我想尝试一下新的攀谈方式。以往你都会把话题引到你自己身上去,而你于交际方面天赋异禀。我没在讽刺。”
普希拉揉了揉鼻子,没应声。
仲村好奇起来,与他的微笑相得益彰。“你不是爱丽丝吗?”
“这很难说。我以前是爱丽丝,但现在我不知道还是不是我自己。我钻进了兔子洞,不对,应该是兔子洞钻进我里面了,不对,也不是这样……”
她忍不住抓了抓头发。该死,还说喝过蜜酒呢,我看我连普通人都不如。
“现在至少还是工作时间,老板又没有多少艺术细胞,恐怕不会允许我们站在这儿聊不切实际的东西。”
“只要我们俩出现在他视线里,工作时间就没结束。”普希拉知道抱怨徒劳,用力一挥手,像是要斩断什么东西似的。
仲村发现事情有点不正常。他了解普希拉,这个姑娘即使受挫,也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痕迹。他在正常生活的范畴内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
那个人和他(或许是她)的不辞而别伤透了普希拉的心。
“怎么,有只蝎子趴在我脸上?”
“别那么敏感。你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像是周末派对消耗了你太多精力。”
“至少昨天的派对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放了你鸽子?”
“根本没人受到邀请。以后也不会有谁受到邀请,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安静一会。”
“这描述听起来真孤独。”
“不然呢?那些人都堕落了,烟酒不离身,有的甚至吸起毒来了,任何一个都不值得我多花一个宝贵的下午。”
“你的话感觉是在嘲讽‘这种程度’。而且在你看来,这一天不值得浪费。”
“你的任务就是解说我的话吗?”
他举起双手,表示无意吵架。“我们另换一条路。你刚刚提到爱丽丝,普希拉,我需要在抽象的层面提点一下,兔子洞也可以进到兔子里面去。比方说心里的井(いど)。”
“你觉得我听得懂日语?”
“这是谐音,日语里‘井’和‘本我’发音相同。本我是个很危险的存在,可以理解为欲望。它是人性中最早形成的部分,新生儿的行为全是由它控制的,它相当于原始的本性,失控的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这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个用来道别的岔路口,总得抛下点什么才能继续走,否则就会直接翻车出轨,砰,三振出局。就这样。我的人生烂透了,只有还在坚持的一点没用的准则。在这个城市里没人能幸免。”
“所以你才经常劝我离开狄斯城?”仲村摇头,“你的愤世嫉俗真让人头疼。你是人,不是一辆横冲直撞的超载大货车。你能减速,也能在适当的时候转弯。人跑得再快,也不会像车辆那样损毁,顶多跌个跟头。你为什么不能转个弯呢?去另一条路口。”
“就为了不丢掉所谓的欲望?算了吧,我还是老老实实混日子,阿米哥什么的不适合我。”
“我持保留意见。”仲村说。
普希拉不想再继续争论了,这个喜欢折中的家伙让她头疼。
“试试看?”
她没意识到他的意思。“什么?试什么?”
“你说你满意现在的生活,但就我所见,你平时并非乐得清闲。我不敢说我有多了解你。我只是认为你一定会改变主意选择去冒一冒险的。一个劲缩在平稳的生活中,那不是你。而且我直觉她没有死。”
普希拉停住呼吸,一股尖锐的激流从肾脏上方直冲心脏。她屏息凝神,阳光还是百无聊赖地慢慢移动,灰尘在探照灯的光柱下进进出出,作为幕布的地板上有迅速闪过的黑点。外面在下太阳雨。没有发生什么。“什么?”她提着半口气,“你,你甚至都不认识她。”
“我不认识,但我相信。”他的声音相较几秒前移动了,她迅速转身,“你可以当做是迷恋妖怪的老古板日本人的无谓念头。人的念头是会对现实产生影响的,贯穿我们的身体、漫天飞舞连接的是现实的‘文脉’,这头有了些微动作,丝线上的人全都会有所感觉。这乃是你们之间有所关联的证明。人与人之间正是依靠这些文脉成为朋友及情人。”
“仲村。”
“啊,抱歉,我神神叨叨太多了。”他拿着除霜机走过来,看着像根钢管一样杵在过道里的普希拉,露出好奇友善的微笑,“生活总是尽力让我们忘记,这样当然更轻松,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拖着一辆大货车往前走?有些东西是不能忘的,不仅不能忘记,必要时还要回头寻找,因为它们曾使我们感到美好,不能因为想获得意识的平静就抛诸脑后外加忘掉。说得过分点,设若这样那样的不假思索全部忘掉,到头来岂不是连玫瑰都欣赏不了?”
“玫瑰什么的……等等,你可把我搞得晕头转向。你就像讲了个难懂的童话,这套逻辑……”
“没必要搞清楚逻辑,记住玫瑰就行了,千万别忘掉。”
普希拉耷拉着脑袋和兔子耳朵溜到后面,一排排饮料等着被摆上冰柜。这种饮料被称为最懂饥饿营销的品牌,据说辛迪加的孩子们收集这些瓶子上的包装纸玩。那里的大人们玩什么?大人当然更爱狂厄制品。
“外面在下太阳雨。”仲村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我们对太阳雨有个有趣的称呼,叫‘狐狸出嫁’,说法多种多样,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关于爱情的那个版本。”
普希拉隔着货架间的缝隙,看到仲村独步伸手到窗外,脸上带着笑,他在与温暖的、滴在狐狸嫁衣上的雨水玩耍。她从没见过他的脸上缺乏笑容。她就这样从小孔里窥视,用她小小的、温柔的视线窥视。
她转出去,在仲村耳边打了个响指。“你不像自己说的那样不了解我。如果我要走了,你会为我唱歌吗?”
“如果歌曲合适的话。”他一副已经习惯她跳脱思维的样子,“我不确定我的歌会不会让你满意。”
“绝对不会满意。你唱得差极了,不过你给我的忠告倒是很有用。”她睁大眼睛,歪着头看他,“你——真的希望我走?我看你更希望我留在你身边。”
“绝不!”他立刻局促起来,“别误会,我只是……”
“好啦,我的德摩斯梯尼,我不会不辞而别的。”她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日本人看上去好像受了冒犯,几乎要抗议起来,但没开口,逃到后面去了。普希拉看着他走到后面库房,笑容慢慢消失。
普希拉讨厌计划之外的刺激,这肯定没什么问题。她从小的梦想就是像萨特尔村的正常人那样生活,而不是整天做礼拜、斋戒,在生活中寻找并不存在的神迹。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困难的活动,自从她成为禁闭者,底线就成了日常探索的一部分,不是使自己变得更不择手段,而是费尽心思让生活平淡一些。如同母亲常对她念叨的话。当真正退到边缘时,她才悲哀地发现,生活早已不同了,退无可退,只能向前。所以她才彻底断了上大学的念头。直到目前,和狐狸做的事才是最让她感到生活有意义的活计。
你只可到此,不可越过。生活对她说。母亲对她说。她盯着车钥匙对自己说。
“老板给了我三张优惠券,雅努斯餐厅。你知道他们怎么评价,新曼哈顿最好的周六夜,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一起过,如果你没有要叫上一起的同伴,第三张票就撕碎了扔掉。”仲村在仓库里喊。
外面没声音。他借这个空档深呼吸,摇着头嘲笑自己的懦弱。“我保证会保持好距离。我可以订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去。好吧,其实重点不在吃什么东西,我有些事想告诉你,如果你有其他安排,或许就今晚?不会很久,就几分钟。”
他下意识把话说得很保守,保守得滑稽。他的脸发烫了,他从箱子里拿出一瓶冷冻饮料贴上去,还仔细擦干净脸上的水。他觉得自己要遭到嘲笑了,可是外面还是没声音。
仲村搬起那一大箱饮料走回店里,把它们放上冰柜。“你的状态比平时低沉不少。你真的需要休息,即使今天是周一。相信我,比起请假,老板更不喜欢顾客被板着脸应付。你应该有医生的电话吧?”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腰来。“普希拉?”
还是没声音。仲村放下那瓶饮料,绕过货架转到收银台。那里空无一人。
普希拉开着宝马4000,在圣劳伦斯街上向南行驶。她从没觉得握方向盘这个动作能造成如此巨大的负罪感。因为她偷了一个好人,还是一个绝对不会报警的好人。
抱歉,仲村,我会还给你的。
她准备去一趟黑市,行动需要情报,情报要用钱交换,而钱都被该死的泰特拉带走了。该死的泰特拉。她又咀嚼了一遍这个短语。
普希拉开得很谨慎,双手放在方向盘两侧,与前后车保持距离,避着交警走。换挡,刹车,起步,慢慢来,普希拉,现在可不能着急。
不横冲直撞,不载过多的东西。没有谁会受伤,也没有谁会因为我而发疯,至少现在是。
她驶过吉布森百货,向右转上日落大道,经过赫伯特·韦斯特地下商场,最后来到新城和辛迪加的交界处,劳瑞思顿花园。这里有一个停车场,里面游荡着几个穿皮夹克的家伙。她开进去,和三辆车擦肩而过,把车停在从左数的第六个位子上。几个想过来的人纷纷移开了视线,只剩一个家伙还在往这边走。她没闲着,把各种储物空间扫了一遍,只有一个怪诞的小雕像,是捂住眼睛、耳朵、嘴巴的三个猴子,她拿走雕像。
车窗外的声音吓了她一跳。男人已经到了车前,哒哒叩着车窗。普希拉摇下车窗。
“嘿,小姐,这个位子有人预订了。”
“我知道,就是我订的。”有时候道上规矩活像三岁小孩编出来的
他回头看了看。“这可是辆好车,你懂我的意思吧?她可能被某个混小子糟蹋了。如果你还想赎回来,就得明白这点。”
“只要不至于不能修就行。”普希拉说。
“那好。她值得我破个例,你想要多少?”
“四十万,只要现金,不要黄金和金币。一个月后一次性还清。”
“我只能给你二十五万,否则免谈。老规矩,多付两成。”
“二十八万,如果我有的选的话。这里只有你干典当,他们都是买卖。”
他压了压头上的报童帽,手扶在后视镜上,好像真的在抚摸他十八岁的女儿。“我真舍不得让她在土路上开。她天生就应该轰鸣,但不应该在土路上。”
“如果我真的不喜欢这车,我就不会找你,也不会花这么多工夫保养。”普希拉始终直视他的眼睛,“我急用钱。”
“好吧,急用钱。”他心领神会,身体靠近车子,从灰扑扑的皮衣里拿出一个信封,点了二十八张,卷成筒状,用橡皮筋收住。
“钱没问题。”她熄火下车,把钥匙递给他,“拿兔子的名字抵押。”
他的视线从钥匙上移到她脸上。“我听说过你。你离开这里足有一年,很多人都不再记得。他们觉得你洗手不干了,直到我们注意到那个上电视的条子。他信誓旦旦地说你有了同伙。”
“是的,我曾经有过,现在我恢复单身了。”
“唔,一年没来这里说不定反倒是件好事,而且你看,这是你第一次光顾我这儿,说明这辆车对你很重要,又或者你打算跑路,只是想顺带耍我一把。”
“也有可能是我改变了,想为自己死后去天堂的路攒点车费。”普希拉拍拍他的肩膀,“说实话,西奥多,你不该不相信我,也不该对我出言不逊。”
“我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孩子。你想做出改变,很好,放手去干,明知道可以改变而不去改变的人是懦夫。但依我看,你没做好准备。你还缺少某样东西。若是手头悬而未决的事情,那么你就必须把它解决了,彻底解决,趁着你还没有多少顾忌。你必须明白什么能丢什么不能丢,以及你真正想要什么。”
普希拉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中年男人眼神很复杂,让她认为自己才是出言不逊的那个。“一个人想要救赎也有错吗?”
“当然没有,问题是我们早就不信上帝了。况且我有了顾忌。我有家要养,没法丢掉。”“那我告诉你,西奥多,我知道我还有机会。我知道我还来得及做出改变。我会做出选择的。无论如何我不会抛弃我的底线和道德。”
“你抛不掉。”老西奥多说,“你是个好姑娘,去吧,当个大众眼中的正常人也很好。但要记得,回归正常的代价会很大,尽管这种生活在他们眼中稀松平常。”
“我会记得的。”她握住钱卷成卷,用手指感受它的形状,然后集中精神,一下子,它变得比一根铅笔更细更短。“拿走你的那两成后,去看看医生。我认识一个很好的骨科医生。你得治治你的手,如果十年后你还想自己动手吃煎蛋的话。”
他冲她摆摆手。他的手指没法伸直,指关节肿胀不堪。
普希拉走出停车场。“你会坚持,但这座城市会逼你,把你逼上绝路。”老西奥多自言自语。
普希拉走过三三两两的黑市贩子,走出这家专为黑车交易的停车场,边走边打电话。三声铃响后,他准时接起电话。
“你好。”
“撒母耳,我是兔子。”“哦,卡伦尼塔小姐,祝贺你再次得手。整个新城都在传,有人说你已经洗手不干了——当然每次都有这种声音,还有人说你谋划着要把狄斯城炸上天。”“闭嘴,撒母耳,听我说。我失手了,狐狸在背后给我捅刀子,我要找到她。”“看来发生了些我不知道的事。好吧,我们应当见个面细谈。一小时后圣桑大街的咖啡馆见面。”
电话挂断了。“真是个好地方。”她对着手机恶狠狠地说。
半小时后,普希拉踏上第一级台阶。咖啡馆和她之间的十几米海拔像奎恩集团大厦那么高。
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干?难道你看不懂她的信号?
贪得无厌,永远合理的行为动机。
她走过去和他背向坐下。那卷钞票在她手中慢慢展开。
“总有一天会有人让你知道随便挂女士电话的后果的。还有,死过政客的地方不吉利。”
“我很意外你居然没想过离开。”他说,“一般人都会尝试离聪明人远一点。”
“收益和安全我全都要。”
他选择用接近嗤笑的声音嘲讽她的贪得无厌。
“很不幸,我已经把这鬼地方摸透了,懒得再多花力气去另一个城市杀出个名堂,更别说现在还有个逃跑的狐狸。就算狄斯城真的被炸上天,找不到她我决不离开。”普希拉大口喝凉水,浑身一激,后背渗出了汗,她感觉舒服不少。“你不仅让我来这个地方,还坐在死人坐过的位置上,如果我沾了不详的兆头,非拉上你一起下地狱不可。我连位置都给你想好了:给我们在能吹飞人的烈风中当船锚。”
“美德是由高贵和情感混合的一种东西,不理解其中道理,你注定不能真正和她相拥。”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不是我和这座城的事。”普希拉摩挲着纸币,用指尖在它们危险的边缘刮蹭。她的手指已经不再柔软敏感,只能对足够致命的东西做出反应。
“听说斯宾塞家的老头子在造神。他们想生造出一个基督来。等他们完成了,你可以请他赦免你。有个活耶稣帮你忙,想在这地狱里待多久都没问题。”
“活耶稣来了只会添乱。”她低声说。
“好了,现在我们来谈生意。你想挂什么委托?”
“泰特拉,怪盗狐,不管怎么叫她,我要找到她,一切关于她的消息都可以。”
“新城官员,啧啧。你知道的,敏感信息不好查。”
“所以我才找你,包打听。”
“带我名字的情报悬赏令。目标,政府公务员泰特拉·丹德里恩;不固定委托人;收费方式,私人交易;持续时间,一星期。这样可以?”
“可以。”
“我会发出去,情报在一周后送到。”
“如果我能在后天拿到,你就会多得四万块。”
他扭过头来,眼睛睁得很大。普希拉第一次见他主动露出那张脸。
你是怎么想的,和这疯子讨价还价?你脑子出问题了?
“一共十万块。”
他舔了舔嘴唇,上上下下毫无遗漏地打量她,仿佛在给一块防尘金表估价。
“八万,不能再多了。”
“不带条件,成交。”
话说回来,禁闭者也都是脑子有问题的主,更何况你还打算回去找那个臭狐狸。蠢货中的蠢货。
真是要命。
“我会告诉技工让他快点。”这个情报贩子说,“还有补充吗?”
“关于失窃的红汞,我希望知道情报的人电话联系我。”
“这是另外的价钱。”
普希拉真想扭过去掐住他的脖子。“撒母耳,我跟你做了三年交易,从来没对你的附加条款提过意见。我现在手头很紧,你从这单里抽的成都够另雇一个人来了。我为什么——”
“是的,可那时你运筹帷幄。你把我惯坏了,朋友。十六万,一口价。”
她压下火气,抽出十六张钞票,从身后递过去。那人竟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慢慢滑下来,抽走了钞票。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用禁闭者的力气给了他一个耳光,力气之大连上庭都能听见响声。他摊开双臂,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他不怕众人的目光,普希拉可受不了。她装出受了莫大感情伤害的样子,捂着脸迅速离开,来到外面的街上,拦下出租车,一边感谢自己的好运气,一边逃离现场。暗网直接负责人之一,撒母耳——她给男人取的绰号——是绝对的生意人,其黑心程度让夏洛克都为之落泪,但每笔交易中三成抽成换来的是安心。通过他发出的委托会被放在暗网的头条上,就是那种如同跳吓(jump scary)一样蹦到你脸上的网页弹窗,所有寻找委托的人都能看到。
委托发出去,普希拉坐上一辆公交车。查票员歪斜着身子,脊椎随着坐姿的改变发出哀嚎。曾经有人充分发挥了久坐的天赋,在历经七十个小时的拉锯战后,他终于选择和自己和解。但就在站起来的三个小时后,他死于心脏骤停。血栓从下肢一路向上,堵死了血管。看上去这位整天站着的查票员与血栓无缘,倒是更像是容易死于重度风湿的那类家伙。
大巴上一股子汽油味,混合着口水的臭气。普希拉跨过一滩颜色发红的液体,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坐下。后面有三个人在高谈阔论。
“今年又过去了,整整一年浓缩在几个小时,然后百无聊赖地等下一年。”这是一个大舌头,他的吐字不清症状如此严重,让人担心他晚年可能会患上帕金森。
“把一年的盼头和快乐都押在一次短途旅行上可不明智。”一个粗嗓子,普通男人的标配。
某人拍了拍袖子。一些白色粉末飘到普希拉肩膀上。
“这回你怎么不喝酒?”
“我稍后还有工作。”第三个人说,他的嗓音很沙哑。
“一年四季忙个不停。”大舌头说。
“对,忙个不停。”
车轴在她身下吱吱嘎嘎的响,随时会爆炸把她送上天。这辆车肯定是全新城公共交通系统中年龄最大的老家伙,车辆更新本来在两年前就该完成,据泰特拉说上边那群老家伙每人口袋里都揣着十几辆大巴。好在老旧只是一方面,咳嗽不止的大巴还算平稳。磨得发亮的塑料座位搭配颠簸的路程(toss a part)会对尾椎骨很不友好。普希拉又扭了扭腰,好像她真的长着一条平日里都缩得很短的尾巴。
尾巴。似乎也不无道理。
“那个美食家博主(ph-master,对社交软件“狄斯幻影”用户的称呼,此处意译为博主——作者注)又发新视频了,哎,真不错。”
“他叫什么来着?”
“是她,她叫‘焦糖布丁’,这次的内容是核电站形状的冰激凌。核电站是啥?”
视频的声音很大,里面的女孩在介绍那款冰激凌。普希拉的手指在窗户上画着圈。他们早晚会知道那是啥的,如果红汞还是找不到的话。
“今天一定要给大家推荐这家冬日限定的冰淇淋,最适合在寒冷的天气里吃。它的外观设计非常别致,模拟成了核电站的形状。据说它有非常薄的一层外壳,一碰热气就会化掉,现在我们就去看看吧。”随后是一段音乐。
“这孩子的措辞能力欠火候。她至少应该上高中了吧?”沙哑嗓子表示不满,还附带一阵咳嗽。
“放过她吧,你不能让每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合乎文法。”大舌头说。
“我在就事论事并尝试与你理性讨论,批评家,就事论事。”
“你俩闭嘴,不然我戴耳机了。”粗嗓子说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才安静了不到十秒,大舌头又开口问。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闭嘴。”
“我知道,因为你生了个不省心的儿子。你刚刚吃饭的时候是不是给他转钱来着?”大舌头嘿嘿笑着,“别瞒着我们,没事,上大学的孩子都这样。”
“闭嘴。”粗嗓子明显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她不露脸?”沙哑嗓子问。
“是的,不露脸。”
“那还不错。”
“有些人在猜她到底是谁。”
“谁?挖别人真实身份?”
“你看看,八十万粉丝,八十万个疯狂且无所事事的新城人,里面肯定有人想干点什么。”
“就是。”大舌头插进话来。
“闭嘴。”
没有任何人抱怨。沙哑嗓子做了个深呼吸。
普希拉发现自己在画自己的怪盗标志。她对玻璃吹气,拽起袖子用力擦。她拿出手机登上暗网,一个大弹窗蹦出来。泰特拉,曾经是官僚的泰特拉,曾经是怪盗的泰特拉,如图所示的家伙伤了某人的心,诸君若有信息烦请联系这位寂寥的孤身骑车人。专业大号寻人启事,为专家而生。
“什么时候到站?”沙哑嗓子的语调很低沉。
“你家?还是学校?”“学校。”“呃,还有——五站地。想抽烟就抽,这也没几个人。”
普希拉忍住没大声咳嗽。
“你比去年更尖锐了,劳尔。”沙哑嗓子说,“这不好,很不好。”
“你整天跟一百多个儿子女儿打转,都快忘了自己什么样了。尖锐?我在帮你,老兄(old sport)。放松一下,绷那么紧会出人命的。”
“在这点上我同意他,伙计。”粗嗓子说,“咱们一开始都不是能被尊重的人,学生尊重你,但你得掂清楚哪头更重要。”
“我真不想说你们不懂我这话。”
“完了,他彻底变成甘愿为大官们培养下一代的老好人了。”
“我不关心上面的人如何,孩子们永远有希望。想想看刚才提到的八十万人,诸多原因中难道没有教育的失职?”
“那你会怎么塑那些泥塑?告诉他们世界黑暗、除了你自己之外没一个好人?”
“……”
“我不关心你怎么教学生,马斯洛。我会尊重你,无论你光环加身还是患上麻风病,我都尊重你。我只在乎你这个人,但你在变成我不认识的人。”
“行了,劳尔。”粗嗓子说,“我们都不记得最初最想要的是什么。人生就像口香糖,嚼完就毫无意义,甚至连一点营养都不会提供,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让这座城咀嚼我们、吐出来,踩扁在前进的路上。既然如此没意义,马斯洛想去干什么就让他去干好了,至少我觉得他在干好事。”
大舌头哼了一声。
大巴一顿一顿地刹车,在尖锐的刮擦声中停下。普希拉下了车,一眼都没看后面的男人们。
她确认摄像头还在门框上后走上楼,楼梯间里的霉味挥之不去。她想起小时候唯一一次接触现代医学——这不是童话,对社会上的其他接触不够,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有多离谱,而问题在于,你永远接触不够——那次她病的很重,持续三天的高烧让她不住地打摆子。她母亲不得已送她去了村里的小医院,医生给她输液,第二天情况就大为好转。不过有一点让普希拉不大适应,输液已经过去好几天,她还是能在自己上厕所时闻到一股怪异的霉味,这气味无疑是来自她身体里的。
普希拉瘫在床上。不想老旧的大巴,不想老古董青霉素。好好休养,等着情报送上门,然后出发去找泰特拉,运气好的话还能让她吐出一大罐玫瑰红色的放射性物质。
有个只接纳乖孩子进花园的老小子一直坏我的好事,我不说是谁。假惺惺心狠手辣的老小子。“他不值得人们崇拜。”她愤愤不平地说,“他从来不管大伙的死活,连同不信他的人也一并宰掉丢进地狱去,从倒锥形的漏斗里坠落下去。你掌控全人类的命运,自称仁慈却任由他们堕落,就因为世道邪恶、淫乱,你连向他们展示一下可靠的神迹、保护好你的信徒都做不到,还要求他们信得坚定;对于闲来无事的,在最后的日子还要审判他们说的闲话。你干的叫什么事?父亲会因为儿子不听他的话就痛下杀手吗?他会救他的孩子,引导他,用大家伙都能听懂的方式!人们都懂这个道理,父亲——”
她愣了愣,话头卡在喉咙里。“总之,你不是个父亲,我不会认你做父,我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包括我妈对我的偏见和严苛,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知道我更愿意相信谁吗?不是你,也不是那条和你拿全人类当赌注打赌的龙,是泰特拉,而且我很确定你们都做不到她那样,那种理性只属于人类。你们不高贵,我们才高贵!”
发了一通牢骚,普希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同低下去的还有视线。她看着作为听众的灰色天花板和墙壁,呼吸一浅一深,牵扯着气管很疼。她向右面看去,自己的剪影被新城灯火贴在墙上,微光信号塔探照灯造成的影子是一大堆重影里最清晰的。她发了会呆,孤独趁机啃食她的精神。
呼吸让她无比疲倦。
快回来吧,泰特拉,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不会再嘲笑你的身材啦,那种玩笑不够格,不是吗?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明明说可以将后背交给我。我不求什么情话,再说你个笨蛋连句我爱你都说不出口,我只求你能回来。我回不了头,在见到你的真心之后,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单干的状态,没有可靠的后援,没有方便的道具,受了伤只能自己舔血。我……
我不能失去你。
一双手臂环上来。有人从背后抱住她。普希拉浑身一抖,想甩开那双陌生的手,同时抓起枕头下的弹簧刀准备反击,这不是泰特拉的力度,不是那个力度!然而当她挣脱出来时,那双手消失了。是她自己的手。她愣了一下,抬起双手,看着洒在上面的月光。她屏住呼吸,跪倒在一池月光中,拼命忍着眼泪,以及心头的难耐剧痛。

这是第一部分,后续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