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的回忆(四)
但凡回到学生宿舍里面去,像是进入了一个昏暗喧嚣的时间黑洞一样。昨晚睡得太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零五分了,听到外面哗啦啦的声音,看来雨下的不小。我开始对自己忏悔起来,本来以为回一趟老家就能激励自己的斗志,没成想回到这个宿舍之后,我又是一如既往的懒惰与得过且过。 宿舍就像我的安全屋一样,我利用远在异乡的信息差,汲取父母的血汗钱来为我提供吃喝玩乐的资本。他们可怜得要紧,只是因为自己缺乏知识,只好用体力与耐力去赚钱,拿到的钱还要经那些比他们懂得多的人压榨一番。一想到我也是压榨他们的一份子,我感到羞耻和罪恶。 我爸比我妈大了一岁,一个属蛇一个属马。我妈经常说,属小龙的都是本事大的人,属马的都是心肠好对人任劳任怨的。说得倒也确实是那么一回事,我爷家里穷,因为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三爷要娶媳妇,为了给新媳妇腾出来新屋,我爷爷就带着我那经常生病的奶奶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搬到了前寨的旧屋去了。 在我的印象里,旧屋一直是那个老样子,坐东朝西,从西边的大门进去,走两步就到了庭院里,大门旁边是一个棚子屋,里面堆着废纸箱和饮料瓶子,再往里走一些就到了烧火做饭的灶屋,里面是一个大灶台,在灶台底下挂着一个马扎,马扎后面则是堆起来的麦秸垛,到了饭点,奶奶站在灶台后面拿着勺子铲子翻滚着锅里的饭菜,爷爷则佝偻着瘦瘦的身躯坐在灶台底下添柴看火。 旧屋是一直到我上六年级的时候才拆迁的,记得当时拆迁的时候在屋后翻出来了一个大石磨,说是不吉祥就给卖给了收老家伙的人了。在旧屋后面的猪圈里,又看见了一条大花蛇,那大花蛇正是我爷爷没有中风前从庭院里用铲子铲走的那一条。记得当时我也在我爷家,看到庭院里有一条大花蛇将一只青蛙吞进去了一半,我爷二话不说叼着烟用铁锹把这个正在用餐的蛇大仙铲到了猪圈旁边的粪坑里。然后那年大年初一,爷爷突然中风瘫倒在地从此躺在床上再也没站起来过……这件事还是在爷爷老年痴呆乱说胡话时说的。爷爷因为中风诱发了很多病,不仅身子瘫了,心智也退化到了三岁小孩的水平。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妈给他找了姐姐之前用过的书桌,不大不小,胳膊放在上面再放上几个碗盘正好放满。爷爷一直坐在那个椅子上,当不吃饭的时候两眼无神地望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当到了饭点我们一家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便像一位听话的小学生一样胳膊放到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夹饭菜。每吃几口就要放下手中的碗筷,然后猛地往椅背上一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一些找不着南北的故事。我有时会留意爷爷的眼珠子,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含着水,当他闭口不言时,眼睛的水更像是浑浊暗淡的脓水。而当他开始胡说八道之时,眼睛忽然明亮起来。爷爷讲的很多话都很滑稽,而且还总爱把一些事重复地讲来讲去。其中就有一件事被他讲的我都快要背下来了——爷爷没得这个病之前是个爱面子的人,年轻的时候虽说是个生产队的队长但家里始终是穷的揭不开锅。有次家里实在是没有粮食了,走投无路地他路过了一个菜园子,便心生歹意偷了两个丝瓜,没成想被菜园朱给逮着了。那菜园主落井下石,揪着我爷爷的衣领夺回了那两根丝瓜,呲着满口的大黄牙冲我爷爷大骂道:“堂堂二大队队长还要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啊,家里穷成什么样了呀”。被人当众冷嘲热讽了一番之后,这个三十出头的爱面子的生产大队队长灰头灰脸地走开了。其实这本是爷爷可以藏在心里的秘密,若不是在我们一家吃饭时,坐在那椅子上的爷爷胡言乱语一通,他的子孙们又怎么知道他受过这般的委屈呢?可能实在是因为爷爷没病之前经受的冷嘲热讽太多了,让本来如老黄牛般一言不发的爷爷在病后如得了解脱一般全都抒发出来了。 爷爷在我家那会,我姥爷经常来我家。他应该也知道他这位老亲家时日不多了,心里知道面前的老相识已经是老年痴呆的人了,姥爷便跟他聊天时配合着爷爷的口吻。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姥爷问他,“亲家可记得南庄的那个二哥啦?”,“亲家可记得那个刘胖皮啦?”,“亲家可想起来我的小外甥女啦?……这时候爷爷便拿下戴在头上的黑色平檐帽挠头……姥爷走的时候,爷爷却也都会来一句“他二哥,别走了,住下哎,咱哥俩喝两盅啊。” 爷爷有三个孩子,只有我爸一个儿子,所以也就只有我一个孙子。因为我妈是个强势的人,爷爷有点怕我妈,我妈也很少让我爷带着我,这可能是有着我妈的一己私利的。但结果是我跟我爷并没有很亲的爷孙感情。相反,爷爷跟我小姑家的小儿子家顺很投缘,不仅对顺子疼爱有加,即使在老年痴呆失去了大量记忆之后,爷爷仍然嘴上不离开自己的小外甥顺子。那时候不懂事,每每听到这里就会有些醋意,这也就导致了我跟爷爷的日渐生疏。 后来懂事了,理解了大人之间的复杂的关系。不过可惜斯人已逝,我也无法回到那个痴呆的爷爷身旁给他擦一下嘴,端几碗饭。不过替爷爷欣慰的是,在以后爷爷去世之后每每提到爷爷,他的那个小外甥顺子都会哭出来,也算是没有白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