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娘】黑脉金斑蝶

【引子】
黑脉金斑蝶是一种体型中等、颜色华丽的蝴蝶,翅展8.6-12.4厘米。它的翅膀上有显眼的橙色及黑色斑纹,就像黑陶中的橘色玻璃花窗。
作为地球上唯一的迁徙性蝴蝶,黑脉金斑蝶会在年末飞往加利福尼亚州过冬。漫长的修养期后,它们会携着金色的风暴重返故乡。
没有人料到她会卷土重来,一如当初无人料到她的离开。
【1】
那是一个枯叶都会为之心碎的下午。
“下车吧。——真是的,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双手环过她脆弱的身躯和膝弯,我将她抱了下来。左腿上的敷料比阳光还要刺眼。
“没关系的啦,训练员先生,”怀里的女孩扭捏起来,“至少我现在已经能走路了,至少……”
我蹲下身来扶着她站起,待她站定数秒后才肯松了手。
“应该就是这里了,铃鹿。”
……
几个小时之前。我站在病房门外,等候着我的一轮日出。
“您可以带她走了。”主任拿来一份出院报告,“不过,回校之后的训练,还请适量安排。”
我的担当马娘从门口探出头来。她抖了抖耳朵,见了我便舒心一笑,仿佛是出门应约的邻家少女;当然,这些幻想都被她左腿的绷带一圈一圈裹了起来,遥不可见。
“我打算带她做些温泉疗养什么的,目前还没有回校的打算。”
“那样效果是最好的,不过……”主任脸上闪过一丝担忧。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照片。
“听说那边的路段下了雾,已有不少人无功而返了。依旧要去的话,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照片想必是出自一位不甘的探索者:云雾迷蒙不见五指,只有些许阳光透射其间。四周仅有松柏围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接下来更是无路可走。
……
眼前的景色和照片如出一辙,只是蓦然回首,夕阳投射的地方却多了一间房屋。路途中也没有太多险阻,仿佛雾气为我们留出了通道一样。
“幸运女神眷顾了我们呢,训练员先生。”
“但是,你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吗,铃鹿?”
这话是不可能向担当马娘说出来的——先前和桐生院小姐踩点的温泉旅馆,跟这里完全不是同一家。古朴的木梁框架里大胆加装了落地窗,颇像日式瓦房与西式别墅的结合。门帘里也透出一股陌生的异域气息,一瞬间会让人产生这里是咖啡厅而非旅馆的错觉。
“确实有些奇怪呢,这家旅馆……”铃鹿陷入了思索。
“——你们两个,在店门口说奇怪什么的,还真是无礼啊。”
“咿!”
铃鹿惊叫了一声。我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转身面对蠢蠢欲动的雾气。
雾团中浮现出一个黑影。没有什么反派角色的意味,而是那影子真的穿了一身黑:漆黑的裤袜、漆黑的裙褶、漆黑的大衣,被金色的线条勾勒着。她理了理领带,甩开一帘乌黑长发,其上是一顶圆礼帽。帽檐下,两轮圆月被一湾长刘海隔开,透过雾霭散着星点的金色光芒。
如果手里再加一杯咖啡,看上去就更像……
“……茶座同学?”
“小心点,铃鹿。那不是曼城茶座。”
我拦住想要凑上前去的铃鹿,警惕地盯着黑影的双脚。那里是很不搭调的一黑一白。
那影子也上下打量着我,时不时还咕哝些什么。“啊,就是你这家伙……”
她接着望向铃鹿的左腿,抬头瞪了我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那些事情回来再说吧。欢迎,二位。”
“你的意思是……你是这里的老板?”
“叫我店主就可以了。”她朝旅馆的方向走去,“信得过的话,就请跟过来吧。”
店主的身影愈发遥远。我和铃鹿停顿片刻,终究是跟了上去。
……
沿着院子的石板一路走来,于隐隐松香间踏上木质地板。我推开门帘,风铃首先向我问好,之后是柜台旁的店主。
屋内依旧贯彻了屋外的风格,处处是东西方装潢的交织。整间屋子洒满了奶黄色:纸灯贡献了下半部分,吊顶灯贡献了上半部分。柜台的角落里有一台唱片机,黄铜喇叭下躺着一张黑胶唱片。唱片缓缓转动着,化作金色花朵中的低吟: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Such a lovely place
多么美丽的地方
Such a lovely face
多么亲切的脸庞
……
那曲子似也不是日式旅馆的风格,听上去像六七十年代的美国乡村摇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店主朝我看过来,“不像温泉旅馆的话,就把这里当民宿好了。”
她在柜台上排开两把钥匙,又咬咬牙,撤去了其中一把。“喏,你们的钥匙。”
铃鹿红着脸在身后转起圈来了。我手伸到一半,并未触上那串钥匙,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怎么了?手慢的话这一把也没了哦。”
“——我有话要问。”
我猛地前倾,按住店主想要收回钥匙的手。她挑了挑眉,并未有太多惊讶。
“你怎么看都不像是这里的老板,”我加了几分力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店主耸了耸肩。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涌向我的掌心,硬生生将手顶了起来,甚至让我向后趔趄几步。
“我在力量上姑且认可你了。不过……还是差了太远呢。”店主收手掸了掸灰尘,“礼仪方面也是。多和你的担当马娘学学吧。”
店主微笑着朝铃鹿眨眨眼。我向前迈一步出来护住铃鹿,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
“听着,我不知道温泉旅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也难说信得过你。”我牵住铃鹿的袖子,“担当马娘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的话,我有义务带她离开。”
“一个把担当马娘弄伤的训练员,也有资格这样说吗?”店主看着窗外的浓雾摇了摇头,“如果你们回得去的话,那就请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知雾气是否愿意再次网开一面。
“你们又能回到哪里去呢?”店主歪着头看过来,像是在嘲讽我,又像是真的在寻求答案。“回医院里再住两个月,还是回学校干瞪眼看着别人跑步?”
“她可远不止这两条路可走。”我死死攥拳,指甲快要扎进手心里,“我宁可带她——”
“——远走高飞。前提是,铃鹿还是你心上那个铃鹿,你还是心中的你。”
我下意识张了嘴,却哑然无言。
“既来之则安之。喏,老老实实拿着。”
这回轮到我咬着牙把钥匙拿去了。
……
“铃鹿,别把她刚说的话太放心上。”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训练员先生,难道认识店主小姐吗?”铃鹿拽了拽我的衣角,“刚才的事情,就像您和她有什么过节一样。”
“应当是素未谋面才对……”
“是这样吗……不过,我却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她。”
……
进了屋子,我把行李搬到落地窗旁边,铃鹿则安置着各项生活用品。榻榻米上已布好了寝具,两床被褥当然是分开的,提醒我不可有非分之想。
窗外,几只鸟在树林上空盘旋,似也是迷了路。浓雾耍赖一般不肯离去,昭示着夜晚不会清亮。夕阳透过雾气射来,我将纱帘拉上,酿出一窗斑驳的威士忌。
我的思绪飘回两年前一个下午,绿茵的清香仿佛还氤氲在鼻间。操场上,几位不曾相识的马娘正靠在栏杆上休息,腿脚却不安分地踢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走入闸门,在出道战上一决胜负。想必那时,我也还是个初来乍到的呆瓜,抓着公文包一层一层翻找自己的证件,转即又被欢呼声引得抬起头来。
“看,是铃鹿前辈——!”
草坪上橘色的身影,如同是透过云层让我窥见的一斑夕阳。但她和夕阳不一样。她是初生的阳光。
那时我和铃鹿不曾相识,她用一抹微笑当作见面礼;而我却看得痴了,手上的公文包都掉了去,惹得马娘们在旁边笑个不停。
后来,我从一位前辈手里接下了“无声铃鹿的训练员”的重任。
再后来,我们一路大逃到时代的焦点,夺下宝塚纪念的头筹。
再后来,我们剑指秋季天皇赏。
再后来……
我从回忆中挣脱,望向她的左脚。
“真是的,训练员先生不用这么担心啦。”铃鹿察觉到我的目光,“为我准备了温泉疗养,这边才是应该感谢呢。”
可我知道微笑下藏了些什么。她或许会挂念特别周同学,挂念等待她回归的后辈们,挂念东京2000米赛道最后的四分之一。她嗅不到草根的清香了,不知旅馆的熏香可否用作弥补;她或许也会担心当下借宿在了什么地方,掌柜的那个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我连累她受了多少委屈,已如燃尽的熏香一般散作炉灰,如何也数不清了;方今更是添了新灰,不知怎样才能让自己和旅店老板的关系稍加缓和。
也正是在我苦恼的时候,店主叩响了屋门。
“来吃饭吧,你们两个。”
……
我坐在桌前,回忆起自己的孩提时代。“来吃饭吧”,怎样的矛盾都会被这样一句话标上休止符,又在绵绵饭香中消解殆尽。
“叫她多喝点汤,对她腿脚有好处。”店主把砂锅端了过来。
“您不一起吃吗,店主小姐?”铃鹿倒上一碟酱油。
“不用担心我。”店长擦拭着柜台,“你们先把自己顾好吧。”
……
“多、多谢款待!”
一餐用毕,店主已经去打扫温泉了,我们对着空气表示感谢。
回到房间,我拿出手机看了看Umatter,并未捕捉到什么“训练员和无声铃鹿失踪”之类的话题。方欲呼出一口气,看到下一条时又赶忙收了回来。
“……茶座同学的‘朋友’不见了?”
曼城茶座,似乎和她的“朋友”走失了。恐怕这条资讯已经让校内炸开锅了吧,不过,当事人似乎并不是很惊讶。
“‘朋友’她,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呢。”茶座在主页里回复着大家的关心。
“啊,铃鹿同学的训练员。请让铃鹿同学安心养伤,我与你们同在,和你们看不见的某人一起。啊,或许也……”
我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
“瞧,她就在那里——”
我吓得赶忙放下手机。窗外,月光是那样惨淡,让地面上的一切都化作白白细砂。温泉附近却传来了些许乐声,仿佛在吸引着闻者前去。
“失陪了,铃鹿。我去看一眼店主那边。”
……
我躲在灌木丛后窥望着。
“啊,已经打扫完了吗。”
现在似乎是店主的私人时间。她正倚在一块石头旁,怀里躺着一只吉他。我仅能望见她的侧颜,却足以看到瞳中的光彩,就像石雕灯中的金色萤火。
黑色长发随着竹林前后起伏,那是自然的呼吸声,也像是苍穹的沉吟。她用指关节叩着琴箱,伴潺潺流水滑出一缕和弦,依着旋律轻哼起来: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放松点吧,守夜人说
We are program to receive
我们天生就受诱惑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你可以一时结账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却永远无法离开
……
“……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我准备转身离开,踏出第一步,乐音戛然而止。
踏出第二步,一只手攀上我的后背。
“别走。”
第三步,那手已然钳住肩膀。
第四步,我下意识转身还击,却不料被顺势抓住衣领。
“我听说,有人想重新大逃起来。”
那分明是店主的声音。
“我也听说……有人想继续逃避下去。”
……
我就这样被店主抓了去,一同漫步在石板路上。
“我听说你这次带那孩子出来,可没有向校方报备啊。”
“……从哪里听说的?”我被一语戳中痛点。
“一位朋友那里。”店主按了按帽檐,“‘远走高飞’,刚见面就听到你这样说。你把铃鹿带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养伤吧?”
她眼中金色的光芒足以射穿一切不洁之物,直抵内心最阴暗的角落。没有任何遮掩的余地,我打开自己的心房。
“……我是带她‘逃’来的。”我自暴自弃地说。“我怕她再回到赛场上去,——我怕她再因为我折了翅。”
店主只是点点头,望着远方呼出一口寒气,似乎早就了如指掌。
“回去吧。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看。”
……
我跟着店主回到旅馆。她踮起脚尖,从柜台后面取出一个木框展示盒。
“喏,拿着。”
隔着薄薄一层玻璃,有只蝴蝶躺在四方木框的中心。橙与黑在灯下交织着打出投影,让我想起教堂里多彩的玻璃花窗。
“那孩子之于赛场就如同这蝴蝶,定格在了最美好的时候。被钉成标本的蝴蝶还会再飞起来吗?很难给出肯定的答复呢。”
一只铁钉径直穿过蝴蝶的躯体。我的眼神愈加发散,仿佛看到那钉子不是铁钉,而分明是钛合金制的,深深刺进铃鹿的腿骨——
“错了哦。铁钉是用来禁锢蝴蝶的,骨钉却是帮助那孩子重新飞翔的。”店主看穿我的心思,“况且,她的骨钉早就被撤去了,不过看起来还有一颗在你们心里。”
“飞翔是蝴蝶的天性。该做什么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我把标本框还给店主。“呃……谢谢?”
“快回去休息吧。夜不会有梦那样长的。”
……
“已经睡下了吗,铃鹿。”
屋内安静得很,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铃鹿穿着一身浴衣,看起来已经自行泡过了温泉;兴许是难耐出浴后的燥热,她连衣口都忘了系上,就这样睡去了。
“真是的,这样子会感冒的啊。”
我换好睡衣坐到床边,为她理好领口,又把被子向上掩了掩。刚刚钻进自己的被褥,又忍不住爬起身来,捋捋她的长发。
“辛苦你了,铃鹿。还有……对不起。”
“我不会再有什么带铃鹿远走高飞的想法了。”
“明天的复健训练,一起加油吧。晚安。”
……
训练员很快便睡着了。旁边的女孩睁开眼睛,为他掖上被角。刚刚钻回自己的被褥,又忍不住爬起身来,把自己的床铺朝训练员凑了凑,这才躺下入眠。
【2】
“出去买点食材,早餐就在桌上。告诉你的担当马娘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吃完了。”
我和铃鹿怀着感激的心情享用早餐,牛奶罐上就贴着那张便条。
我咬下一口面包,瞟见柜台上的另一张纸片;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去看了看,随后嘴里的面包差点落到地上。
那是张用英文写下的食材清单,纸上舞着标准而优雅的斯宾塞体。起笔收笔恰到好处,看得出西洋的自信洒脱,又不失东洋的含蓄隽永;墨汁仿佛还在字脉中流淌,其闪光处仿佛能看到钢笔尖的锋芒。即便把它拿去博物馆,夹在某位艺术家的手稿里,怕也是毫无破绽可言。其上有些生疏忘却的地方,便用铅笔拂过浅浅一层日文;缺少的食材,则用红笔点上了标记。
我的艺术细胞固然是不足为用,于是皱紧眉头,眯起眼睛,生怕错过一个尚可辨出的字眼。
“维他命D、维他命C”,随后列出了油菜和青椒;
“骨胶原、蛋白质”,后面写的是豚骨与鸡肉;
“钙元素、铁元素”,之后是牛奶、虾类和菠菜;
“避免多盐”“避免咖啡”,后者还特意用红笔画了圈;
“多泡温泉”“多晒阳光”,后面附了一句“我知道你在看,快带那孩子去锻炼”;……
“都是围绕着铃鹿写的吗。”我端详着这份清单,“想不到店主还蛮细心的。”
“那么就如她所说——我们去训练吧,铃鹿。”
……
我的思绪回到两年前的某一次日出。
“早啊,铃鹿。”
“早安,训练员先生。”
“铃鹿也是来晨跑的啊。和我一起跑几圈如何?”
“能向马娘提出这种邀请,训练员先生还真是有勇气呢。”
我们围着操场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在给初升的太阳上发条。
如今只不过换了个地方:她“哒、哒”地踏着小步子,和我并排慢跑在柏油公路上。雾气盘绕在群松间,却有一抹阳光正在身旁闪耀着。
只是人烟稀少的缘故,这里的公路似乎也年久失修,实线已被岁月磨成了虚线,也总能找到些许坑洼,不免让我有些担心。
“铃鹿,小心点脚下。”我紧盯路面,生怕她伤到了脚。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咔咔”的声音。可我目光始终向下,殊不知危机却在头上——一根粗树枝撑不住身板,连同许多枝桠坠了下来。
“铃鹿——!”
我尽己所能把她向远处推去,却没有能力再接住她。撞击声在身后响起,树枝的危机已然解除,可下一秒,身子前倾的她就会摔向地面。难道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
刚刚喊出“铃鹿”的时候,似乎还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一道黑影闪了过去,就像盯上猎物的渡鸦。
待一切停歇下来,熟悉的身影从烟尘中显现。她怀里是毫发无伤的铃鹿。
“咻,我来得还算及时。”
“店主小姐,你的帽子……”
“……啊。”
店主的速度快到直接掀翻了帽子。而原本顶着圆礼帽的地方,如今多了一对……耳朵。
“店主小姐,原来是马娘吗——?!”铃鹿陷入了震惊。
“倒也无妨。”店主放下铃鹿,又朝我看过来,“尤其是跟我比过力气的那位,他应该早有预料了。”
……
之后的几天里,训练的队伍又添了一员。
“拳头不要握太死,用拇指按上食指第二个关节就好了。”
店主作为前辈马娘,总是能设身处地教授一些诀窍。她对铃鹿关照有加,总给我一种老父亲照看孩子的既视感。
一人守候,二人奔跑,三人归去。人类的速度终究比不过马娘,我便站在柏油路边,看着铃鹿与店主远去;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她们则从公路的尽头归来。
“找到了当初看着铃鹿冲线的感觉呢。”我自言自语着,殊不知脸上已经溢满了笑容。
店主这时也会揉揉铃鹿的头,抓住就是不放;直到我摆出一副“那我呢”的姿态,才把铃鹿还给我,随后拍拍我的后背。
“只有你才能一直陪着她啊。”
她的话里,不知为何有些许怅然。我还没有想好如何接下这句话,她又破涕为笑,挥了挥大衣的后摆。
“——真是的,怎么我也自作多情起来了。回去吧,帮我问问那孩子晚上想吃什么。”
【3】
“那个——你,可以去用温泉了。”
某一天训练结束后,店主这样向我招呼。
我简单准备了些衣物,掀开温泉的门帘。店主似乎进了屋,又和铃鹿说了些什么。
……
傍晚的温泉很是静谧。我伸了个懒腰,又蹲下身,把毛巾搭在木桶上,安置在温泉旁边。刚要站起身来,却只听后面有脚步声“啪嗒啪嗒”地跟上我。
“嗯?”
“诶?”
我回过头,却和我的担当马娘四目相对。不用想便知道,她身上也只裹了一条浴巾。
“咿呀——”
……
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让铃鹿从原地转圈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欸欸欸欸欸?!店主小姐,也和训练员先生说了同样的话吗?”
“店主确实叫我去用温泉了。”我极力向铃鹿辩解自己的清白,“……被她摆了一道么。”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铃鹿拽着浴巾扭捏起来。
“你再这样待在这里的话会着凉的。所以我就不打扰你……”
“可是,训练员先生不也一样吗?”
……
温泉中的二人并排靠在一起,眼睛却不约而同看向两边。我能感到她的马尾隔着五毫米厚的浴巾,不安分地搅动着水花。
谁的脸更红一些?蒸腾的雾气会掩盖这个真相的。
“铃鹿,”我尽量维持住我的目光,“这几天……辛苦你了。”
“训练员先生,就不用说这种客套话啦。”
我抬起头,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空中。兴许是雾气的缘故,天上看不到几颗星星。
“铃鹿,回学校之后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训练员先生,早就对这个问题有答案了吧?”铃鹿也抬起头,“从您的训练安排里就能看出来喔。”
近几天的训练,都在有意无意对标特雷森的安排。让她重新奔跑的愿望,似乎已经不自觉写进了日程里。
“只有柏油路真是为难铃鹿了。想念草地跑道的感觉吗?”
“这里也有不错的景色呢,只不过……”
生在北方的人,也许会向往南方的梅雨;但定居南方之后,可能反而会受不住潮湿。我掬起一捧泉水,又看着它从指缝间落下,每个水珠里都藏着些许灯火。
“我明白了。回校的日程会安排上的,不过这两天就要跑更多步哦。”
“跑更多步……”
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一样,铃鹿徜徉在“跑步”的世界里,双瞳中容得下整个星河。她轻轻划着水,就像要开始训练一般,却不慎触上我的肩膀,娇嗔一声躲到远处,不久又红着脸一点一点凑了回来。
“也不要跑太猛啊,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我泼着必要的冷水。
也许是泡得乏了,我鬼迷心窍一般把手伸下水去,试图触到她的左腿。“这里,还有酸疼的感觉吗?”
“呀!”铃鹿惊起一阵水花,“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啦,训练员先生……”
我刚要为自己的冒失道歉,却看到她鼓起双腮,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盘算些什么。
“……是不是要给训练员先生一点惩罚呢?”
铃鹿站起身,捏住浴巾的一角。
……
朦胧烟雾之中,两人上气不接下气,欢笑声和水声在温泉间激荡。
两条毛巾交缠在一起,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他的木桶倾泻殆尽,她的木桶又被灌满。而后,再次倾泻,再次灌满。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他们在院子里跳起舞蹈
Sweet summer sweat
如同夏日一般香汗淋漓
Some dance to remember
为了回忆而跳
Some dance to forget
也为了忘却而跳
……
他们就这样捧着木桶舀起水来,互相朝对方泼去。
不远处,一个黑影正躲在灌木丛后面。
“什么啊,就是在玩水吗。”
至于店主随后以打扫房间为由把两床被褥并在了一起,这就是后话了。
【4】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铃鹿的状况也在一天天变好。我尚未盘算好打道回府的时间,它就自己找上了门来。
那一天,我出来找店主的时候,她正不安地看着天气预报。
“局部降雪。”她呢喃着,“嘶……果然还是没能挺住吗。”
她转身望向我。“这么说有些突然,但是……你们可能要赶在这场雪之前离开了。”
……
“啊,我忘记了,钥匙在这里。”我摇下车窗,把钥匙递给店主。
可能是错觉吧,那钥匙径直掉了下去,就像穿过了店主的手一般。店主先是一惊,随后俯下身,慢慢尝试着把钥匙捡了回来。“看起来,也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吗……”
“这个,给你。”她把写着门牌号的木条从钥匙上摘了下来,“就当它是枚平安符吧。”
“这样没关系吗?”
“反正这里……也存在不了太久了。”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谢过店主,把木条系在车子的后视镜下面。
“那样的话,您不考虑一起走吗?”
“还有些东西需要收拾,我……我自有办法回去的。一路平安,不过——”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茫茫白雪中,一辆轿车打亮前方的路,弯弯曲曲地前行着。
从雪屑到雪片,从鱼肚白到鱼尾灰;能见度愈发降低,我不禁皱了皱眉。
铃鹿把双手握在胸前。“雪好像越下越大了,训练员先生。但是……”
“……已经没有退路了。”我接过她的话。
车里的收音机信号不佳,声音断断续续。
Last thing I remember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I was running for the door
是我拼命跑向门口
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我必须找到来时的路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回到我过去的地方
……
“看起来得加快点速度了。”
下一个弯道还有些距离,路面却在仅有的光线下闪闪发光,似乎在警示着什么。
“等一下,前面的路是怎么回事——等一下!”
路面结冰。弯道随即袭来,我连忙踩下刹车,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要切内弯,训练员先生——!”
太晚了。车子失去控制,一个打滑旋进了雪堆里。
……
Relax, said the night man
放松点吧,守夜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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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天生就受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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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随时都可以结账
……
收音机愈发沙哑,已经辨不出什么声音。
车子在雪堆中扭来扭去,无论我怎样踩下油门都是徒劳无功。
绝望,无助,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铃鹿在榉树丛后的心情。
“这里,就是我的第四弯道吗……”
啪嗒,啪嗒。随同狂风落下来的,似乎不只有雪片。
“训练员先生!”铃鹿惊呼了一声,“快看前面——”
一只蝴蝶落在了车窗边。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再也无法数清。它们驻足在发动机盖上,每一只仿佛都是传达思念的信使,轻唤着我们的名字,让我们听到千里之外的祝福。
“铃鹿同学,请一定要平安啊,呜呜……”那是特别周同学的抽泣声。
“铃鹿今天的运势,是大吉哦——”那是福来同学的祝福。
“听说那边,局部降雪很厉害呢。不用担心,‘朋友’她,就在那里哦。”那是茶座同学的声音。
一个黑色的影子自风雪中浮现。大衣后摆伴着狂风起舞,她的身躯仍旧屹立不动。
“是店主小姐——”
那一刻,铃鹿与店主四目相对。
橘色长发与黑色长发,一同在风雪中飘摇;我仿佛看到它们交织成双螺旋的纽带,紧紧连结着二人,就像蝴蝶身上黑橙相间的纹络。
“这是我推你们的最后一把。”
店主把左手按在车尾上。
“之后,就要靠你们了。”
店主把右手也扶上车尾。
落在车上的蝴蝶也拼命挥动双翅,试图将车辆向前牵拉。
店主眼中闪烁着金色萤火。她背过双耳,蹬住地面,双臂中涌动着超乎人类的力量。
“喝——呀!”
我跟随店主的动作踩上油门,车轮在雪泥里挣扎片刻,随即再次踏上了公路。
后视镜中,店主的身影愈发遥远。我被震撼到几近哑然,尽力组织出支离破碎的的文字。
“您……究竟是……”
她伸出食指,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只是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
“Silence.”
她回过头,披上一层灰白的外衣,就这样消失在风雪中。
蝴蝶们依旧环绕在四周,为我们指引着方向。我们要跟随这些蝴蝶一同归去了,就像撕裂暴风雪的第一缕阳光。
想象自己是一只黑脉金斑蝶:荣辱何曾计,但携狂风来。
勇敢地面对风暴吧,因为身边有千万蝴蝶伴你同行。
……
“训练员先生,果然认识店主小姐吧?”铃鹿在途中这样问我,“她是您的某位亲人吗?”
“现在认识了。她是你的……”我顿了顿,“我的伯父。”
“伯父?”
“说是伯母也行。”
后视镜下挂着那只木条吊坠。它在颠簸中翻过面来,门牌号的背后印着一行缩写。
“S.S.”
【5】
“铃鹿同学,铃鹿同学——!”
“铃鹿同学的训练员,听得到吗——!”
“铃鹿同学——呜哇哇哇哇——”
仿佛是受到了某种超因果力量的干扰,大家才刚刚察觉无声铃鹿和训练员失踪的事情。校内自发成立的调查组,拖着一位大哭不止的组员展开了搜寻。
“请大家不要慌张,我们会找到铃鹿的。下午还有比赛的马娘们,请务必调整好心态,以比赛为优先。”鲁铎象征拿出一叠文件,“气槽,这里是下午的安排。”
“了解。”气槽接过文件,“容我确认一下。有12位选手报名了下午的比赛,分配至1杆1道的马娘是......”
她的表情凝固住了。“怎么会……”
“有什么状况吗?”
“啊,没什么。那么先继续吧,分配至1杆2道的马娘是……”
……
皇帝与女帝站在远处的观赛台上。
“你确定她会来吗,气槽?”
“您居然没有质疑出赛表,还蛮让人意外的。”
“自然不会。你听说过黑脉金斑蝶吗?”
“什么……?”女帝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是一种来自美国的蝴蝶,因其高傲的姿态被称作‘君主(Monarch, モナーク)’。它会在冬天离去修养数月,然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某一天,重新踏上它的领土。”
“所以?”
“她不会停下脚步的,如同过冬的黑脉金斑蝶(モナーク, monāku)一样,也没有(もなく, monaku)放弃飞翔。——哈,真是杰作!”
气槽尽可能撇掉脸上的不快。“会长,这种严肃的时候还是……”
“正是严肃的时候才要说。等着她的表演吧,‘夜不会有梦那样长的’。”
【6】
闭上双眼。无眠的狂风会掠起发梢,劲草的芳香会卷入鼻息。观众的惊呼充斥在耳中:没人料到她的离开,一如现在无人料到她卷土重来。
睁开双眼。身着白褂的马娘踏了踏脚,仿佛自己也驰骋在赛场上。憨态可掬的马娘抹了抹眼泪,转而大声喝彩起来。戴着眼镜的马娘捋了捋麻花辫,又握紧了双拳,在心中默念着祝福。
观赛席上,黑发金瞳的少女呷了一口咖啡;她身旁有个空位,赛场内座无虚席。竞马场中,一位橘发少女在绿茵上肆意奔驰。终点线前,一位疲惫的男性向她报以微笑。
春天来了。到时间了。
【尾声】
“下车吧。——真是的,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许多年之后,有位冒失的训练员,带着他受伤的马娘来到一家温泉旅馆。手臂环过她脆弱的躯体和膝弯,他将她抱了下来。
“奇怪,这里好像跟踩点的地方不太一样……?”
“没关系的。这里也一样欢迎你们哦。”
不远处,一位店主模样的女性出来迎接他们。她有着一头美丽的橘色长发,旁边是一位身着西装的男性。
屋内的唱片机,缓缓吐出最后一串音符: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但你永远离不开
-FIN-

【写在后面】
本文原为nga第二次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赛后解除了匿名限制,故转载回b站这里。
有这样一个不得不再发一次的理由:曽有这样一位读者,为我的马槽征文(雪夜中的两颗星)续上了一个美好的结尾。那位读者扼腕叹息于前一篇文章的生死别离,并说,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我笔下的,属于他们的团圆结局。
命途是如此多舛,恰恰在我回复的时候,那位读者也正遭遇着一些波折;于是作为一种安慰,我说,“想象自己是一只黑脉金斑蝶吧”。也就在那时,这样有些神经质的话语,让我萌生了写下这篇文章的想法。
帝王蝶无论在旅途中遭遇何种波折,都会化作金色的风暴卷土重来。因此,便姑且拿这篇文章作为我对“好结局”的答复吧。
希望大家读得开心——看啊,我们在挥动着双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