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短篇小说)
工位旁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缸子,大概有女人脸那么大。里面的水早已不再滚烫,不过仍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散出雾气。车间机器发狂地轰鸣,铁皮红得像许久没见过的太阳,粉尘在空中起舞,纷纷扬扬落入水缸中点起圈圈涟漪。 夏甜甜搓着冻得梆硬的双手,慢步挪到位子,抱起水缸小口抿,粗糙的铁粉摩擦喉咙让她不禁呕出来。 “那边那女的干什么!吐到零件上,老子打死你!”监工怒吼。 她忙拢起口罩,甩手把水缸丢在地上,附身检视传送带递过来的齿轮,还好没有水渍溅在上头。夏甜甜缓出一口气,水雾凝结,口罩里顿时潮湿难耐。她想摘下口罩,可眼里尽是灰尘,紫红色的手轻触口罩,一层铁粉被悄然掸落,夏甜甜就连呼吸也弱了几分。 其实她哪有什么口罩,那不过是从肚兜上裁下来的一块布而已。为的是不像从前工友那般得了尘肺,最后被工厂开除,活活冻死饿死。 眼前一排排螺母齿轮如走马灯般掠过,夏甜甜晃了神,每当在工位前,她总会想自己究竟是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做同一件事,又或者只是把同一天过了三百六十五回,对一个车间女工来说这种思考毫无意义…… 马木用肘子戳戳她,“喂,别发呆了,管事儿的来了。” 涣散的瞳孔刚聚拢,脸上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夏甜甜捂着脸跪在地上,面前悬着一只坏了角的齿轮,她知道她犯错了,而这个错对一个女工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在这个男性力量主导的世界里,女工所做的无非是些挑拣垃圾的活儿,如果连这都做不好,自己便会成为垃圾,被工厂挑拣出去。 她痴呆地坐在地上等待处罚,没几秒又一个耳光打在脸上,她的身子仿佛没了骨头,随冲击撞在车床上后脑勺渗出血液。 夏甜甜仰头昏沉地环顾四周,每个工位上的人都在兢兢业业地干着自己那份活,她的遭遇没能打乱任何人的工作热情…… 监工随手把齿轮砸在她身上,尖锐的棱角划破衣服深深扎在肉里,她紧咬嘴唇,她没哭,她不敢哭。 “臭婊子,再走神老子真打死你!”监工咒骂。 夏甜甜机械地点头爬起来,那颗扎在身上的齿轮落下,连带翘起一块皮肉,往外不断股血。 旁边工友见监工走了,小声道:“他居然没把你撵出去,真走运。” 夏甜甜不语,似乎在微笑。 “说不准啊是看上你了,万一成了,回头你就可以在家带孩子不用出来做工了。”工友说着自己竟庆幸起来。 夏甜甜低头陆续把废料投入篮子,每一次动作几乎感觉不到差异像一台被设定好的机器。 她自然知道没把她赶出去是因为什么,想着便从嘴里沾点口水,仔细涂抹脸上的冻痕。 午时工铃响起,履带刹那停止运行,铁片摩擦的声音刺得夏甜甜耳朵生疼。她环顾四周,工人们纷纷扔下手套扯开口罩野兽般贯入食堂。她本是没胃口吃饭的,却被人流簇拥到窗口前。 “我想……”她盯着仅剩的一个鸡腿犹豫。 大妈斜睨夏甜甜一眼,默不作声把鸡腿收进架子里。离开时,她的盘子里只有一点咸菜一个沾霉馒头。 夏甜甜不敢有怨言,工厂的肉是给力工和领导吃的,至于女工有吃的便够了。她在食堂角落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发霉的部分捏走。霉菌背面也会有点白肉,她用牙轻轻刮不肯浪费一点儿粮食,等处理完,手掌大的馒头便只剩了手心一半大小。 夏甜甜猛地开口咬下,全然不顾嘴角的冻疮撕裂流出黄脓。甜蜜滋味在全身蔓延,她喜欢馒头纯粹的味道,那是她生活里唯一触手可及的幸福。 馒头吃完,夏甜甜嗦着手指细细回味。直至最后她也没动一口咸菜,日子本就苦咸不差这一点儿。 “呦,在这儿吃饭呢!” 眨眼间,一个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在对面落座,他是厂长的儿子,人人都怕的金贵少爷。 男人抓住夏甜甜的手心疼道:“怎么冻成这样,我给你捂捂吧。” 夏甜甜脱开他,细声细语:“不用了,这里太吵要不回屋……” 话音未落,男人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吼道:“臭婊子心还挺急!” 食堂瞬间安静,众人的眼睛聚光灯似的照过来。男人手拽着夏甜甜的头发,几乎拖行般把她带出了众人的视野。 今天是除夕,临近傍晚外边隐隐约约有了鞭炮声。烟花在工厂上头炸开,红蓝相间的光芒无比绚丽,工人们低着头,机器的吼叫充斥耳朵,抬头可见的花火却似天边般遥远。 房里,夏甜甜缩在墙角望向窗外花火,那一朵朵炸开的仿佛是她的梦。刚来时,她同工友们讲过,要是赚了足够的钱,她就想去东边看看,听说那边有大城市,还有她从没见过的海。而如今她的梦在哪?在机器的噬咬里,在每餐的馒头上,在东边那一座座难以翻越的雪山下。 工铃划破空气钻入耳朵,夏甜甜没时间收拾,只是简单拿窗帘擦擦,穿上衣服便往放映室跑。 每年除夕工厂都会组织工人们观看电影,算作对工人们过年也不能休息的补偿。夏甜甜听马木说,今晚会看一部叫肖什么的片子,她不在乎,只当是多了点儿休息时间罢了。 跑到放映室门口,马木冲夏甜甜招招手,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径直走过去坐在马木身边一言不发。 “那小子又欺负你了?”马木问。 夏甜甜紧盯着变换着的幕布没搭理他。 马木抬肘顶一下她,“要不你跟了哥吧,以后哥保护你。” 夏甜甜转头笑笑,盯着他不说话。她知道马木中意她很久了,大概从她进厂那天起,马木就总对她关心备至。 “你想出去吗?去东边看看。”夏甜甜忽然开口。 马木挠挠头,“出去干啥?这儿有吃有喝还能看电影,多好。” 夏甜甜嘴角逐渐放平,目光重新埋没在幕布里。 她没读过太多的书,一场电影下来,叽里呱啦的英文搅得她脑袋发昏,也就无心去逐句看字幕。夏甜甜只大概记得这是个讲人越狱的电影,不过有句话她记得很清楚——任何一个你不喜欢又离不开的地方,任何一种你不喜欢又摆脱不了的生活,就是监狱。 深夜,男工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夏甜甜早习惯了这种声音,男女混杂的屋子谁睡得快谁才能真正睡着。 身边是一个才刚来几天的小姑娘,夏甜甜与她四目相对,小姑娘先忍不住小声问:“姐姐睡不着吗?” 夏甜甜从褥子里伸出手,捂上小姑娘生了冻疮的脸,“睡着了,睡着太久太久了。” 她的眼睛飘向窗外,今夜东边的那颗星星格外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