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阿根廷】马丁·卡帕罗斯(完)
1 “正义”占领
“你没听说过绿地占领运动(green grab)吗?”
马达加斯加也是绿地占领运动中的天堂。这又是一个新词汇,现在的新词汇都是美国人的发明。大型非政府组织和百万富翁,汤姆金斯、布兰森、盖蒂,在游说集团和金钱的刺激下,圈住一块很大面积的土地,用于保护天然动植物。防止村民对这些原始的动植物进行破坏,村民们坚持认为这些是能吃的,这样的圈地运动叫作“绿地占领”。这些绿色占地人将把“另一个世界”转变成公园,他们是心血来潮的生态分子,他们坐在钢筋混凝土的窗明几净的城市办公室里,以正义之名去谋划这事。
或者,他们甚至将在这些所谓的自然保护区,在这种异域风情的环境中建造昂贵的酒店和小木屋,从其他如他们一样保守一样有钱的先生女士身上挣到很多钱。
我很少对某些生态主义的奢侈特性看得这么清楚。
“你们没发现,我们就快没有水了。我们到时就没法种水稻了。”
丽娜说完就沉默了。后来她给我解释,这家公司在高地种了油桐树,水稻没法在那里生长,萨卡拉瓦人以前使用那块地,现在公司也使用同样的水源来灌溉这块高地,与稻田争抢水源,他们需要的水很快就要枯竭了,她很着急地告诉所有人,却没人理她,她说大家都嘲笑她。
“我说那些人会占完所有的地,他们不相信,说不会占所有的土地的,就是租用一段时间,叫我别夸大事实。我说水也会不够的,他们说这里的水总是会有的,水就在那儿,又拿不走,他们就这么说。没办法让他们理解。他们好像都中了邪了。”
丽娜告诉我,她非常担忧,她失去了希望。
“什么样的希望?”
“希望他们理解我,希望他们意识到几年内这里的水就一滴都不剩了,我们到时就没有办法种水稻了,我们会没吃的,我们就得离开这里了。”
几天之后,在塔那那利佛的市场上,一位女士告诉我,这是无法原谅的,他们做的事情是无法原谅的。
“这是我们祖先的土地。”
之后,这位女士告诉我,她和她的丈夫有三公顷土地,种植水稻,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个的,祖先们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几年前,“我记不清了,大概十年吧”,政府的几位官员来了,告诉他们,这片土地并不属于他们,他们得离开这里。她的丈夫想为土地而战,但是生了病,去世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离开,他们告诉她,现在那块地被外国人开发了。她来首都和女儿住在一起,但是每天都是入不敷出,每天以泪洗面,想念家乡,想念之前的生活,想念她的水稻田。
几百万人都经历了同样的事情,这样的运动还在继续。
“越多的马达加斯加的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停止了耕种,越多的土地流入外国公司的手中,越多的土地用于种植棕榈树和油桐树来榨取食用油和燃料,甚至用于种植只限于外国消费的食品,越多的土地就不再养活马达加斯加人,这个饥饿遍地的国家就会遭受更多的饥饿。”
马密说着,取下一副厚厚的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占领非洲、亚洲、拉丁美洲,这“另一个世界”的土地,是对未来饥饿现象的一种精心设计,以及夸张和暴力性的塑造。
2 丑陋的世界
本书就是关于丑陋的,我感觉到了那种最极端的丑陋。这是一本关于恶心的书,我们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如果没感到恶心,我们该为没感到恶心而感到恶心。
沉默让这种恶心不断增长。
世界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地残酷、粗俗、可怕。有时候我认为所有这些现象,不用其他形容词去形容,第一印象就是丑陋的。人们的粗鄙行为,不知羞耻地拥有和浪费其他人急需的东西,让任何一种感官都产生厌恶。这并不是正义或道德的问题了,这是纯美学的问题。
那么怎么办呢?关灯走人?沉浸在这种黑暗中,宣战?宣布那些过度进食的人是罪人?我们宣布自己为罪人?惩罚我们自己?听起来很有逻辑,然后呢?
还有一种叫作“贫穷陷阱”的东西。世界粮食计划署的文字浅显地描述了这种现象:“在发展中国家,农民没有能力购买种子进行耕种来养活家人,手工艺者无法购买所需的工具来劳作,还有一些人没有土地、水或教育来构建一个有保障的未来。被贫困打击的人没有足够的钱为家人和自己生产粮食。他们更加脆弱,不能生产足够的东西来购买粮食。总之一句话,穷人在挨饿,他的饥饿会将他困在贫穷之中。”
同时,所有的机构、学者、政府都对此事很关注,并且就一事达成了共识:地球生产出的粮食足够养活所有的居民,甚至可以养活超出地球人口的另外四五十亿人。
这是文明的失败。
文明固执的、残酷的、厚颜无耻的失败。
他们是营养不良的、可丢弃的残渣。我们说,资本主义的机器不知道拿这些几十亿人怎么办,他们太多余了。
正如世界银行所说,发展对他们的排斥并没有减少。在这种背景下,技术发展造成更多的人失业,将他们推到了发展道路的侧边。这并不能要求我们去惩罚这些技术,而是要质疑那些使用技术的方式。
在一个以生产链条中所处的位置和从事的工作来定义个人的社会中,无业是一种职能身份的立即丧失。也许他们还有身份,但定义为缺失,他们在社会中没有位置,没有功能,没有需求。一些讲究的国家把这些人叫作“几无人员”:无教育无工作。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些人没有称呼。
另外一个标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四分之一或更多的人口是可丢弃的。 他们不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机器运转必需的齿轮。
他们是垃圾。
他们是人们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的垃圾。 或许人们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但是不敢这么做。
可丢弃的人最终并没有被丢弃,他们被维持在困苦的边缘,同时还给他人带来恐惧,一点儿恐惧,他们可是好几百万人,如果他们一起行动,什么东西都会被推倒。他们会变成威胁吗?什么时候?如何?什么情况下会爆发?富人须遭受什么样的困难、要忍耐多久金融问题才能真正考虑到维持无用人口已经无以为继了?
如今富国已经削减了许多援助和合作资金:这是回应的开始。如果继续下去,“人道主义公共意见”还能有什么分量?将可丢弃的人转变为威胁美好灵魂的恐怖分子会是多么复杂?
那么已经到了丢弃他们的时候了?
我得说,请蓄意地、系统性地丢弃他们,不要像现在这样,混乱无序地干。
饥饿的人群是市场的剩余,消除剩余是这种发展模式的逻辑带来的必然后果,如果我们不知道如何阻止的话,这种逻辑意味着这将是难以避免的。
通过那些心血来潮的生态分子,饥饿再次威胁到了大家,论据是极为庄严的:我们人口太多了,我们对待地球的方式太差了,我们将其耗尽了。有一家英国的组织,“人口事项”(Population Matters)甚至提供了这样的网站,感兴趣的人可以计算自己的碳足迹,按照相应金额捐款进行赔偿自己排放的碳,捐款用于协助减少穷人孩子的数量。他们的解释为,生更少的小孩就带来更少的二氧化碳。
但是没有人直接说,减少人口的最佳方案是确保出生婴儿的生命和舒适,那样就没有必要生那么多孩子来确保存活率。
饥饿是这种文明对可丢弃的人最极端的比喻。但是比喻有其自己的方式,形式可能会发生变化,而其内涵却始终未变。我想说,饥饿是可以消灭的,不需要消除贫困,剥削可继续保持,极端不公可依然存在,带着这些成千上万多余的人。
3 未来
没有人挨饿是一回事,让每个人拥有其应该拥有的东西是另外一回事,他们不能被施舍,他们因自己的权利而拥有这些东西。
饥饿的人不应该接受给他们的施舍物,一些人拥有太多东西却来施舍给他们,另一些人拥有太少,这样的安排真是不应该,真希望所有人都能有同样多的东西。听起来好像很迂腐,但这是唯一值得真正为此奋斗的目标了。
有人会说,这种理念太简单化了。
一些简单的、直接的、基础的话语随着柏林墙的倒塌而倒塌了。我们想一下“基础”这个词汇,本来应该是褒义,现在成了侮辱之词。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平等社会的理念上,人类最具野心的渴望成了一种迂腐的蠢话,成了文言文。
因此那么多的政客,那么多的提议,都与我们提出的“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更好的社会”这样的愚蠢的方案融合到了一起,难道某个人,一个政客、知识分子、我的姨妈波罗塔,会在那宣称他们想要一个更差的世界么?方案、提议之类的东西就是现代的扭捏作态的最高形式之一,是一个不知道说什么却一直在说的综合体现。
现在,“抗击饥饿”一般是指提高慈善的有效性,或者,在再好一些的情况下,是指如何帮助农民耕作那块地来维持基本生活。
对我来说,这是个意识形态的问题,得知道如何行动才能让世界上没有穷人,我们想的是不能只是多给他们一些面包屑。这就是一种意识形态,毫无疑问。为了获得变革,需要人们拥有意愿和想法,这种想法就是意识形态。更何况,意识形态间还发生了那么多臭名昭著的战役呢。
在这个产量足够的世界上产生饥饿的唯一的原因是另外一种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不是单一的,但把有些事情看作是再自然不过的,例如我拥有的就是我的,你拥有的我们得再看下。
这种制度被许多人看作唯一的选择,对于步入中年的60后来说,真是非常奇怪。哪怕它确实是唯一的选择,我们也得思考下否定的方案,去尝试下。
问题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未来的时间内。
或者更糟:我们的未来将是个威胁。
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真正被叫作未来。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我们不顾一切都要到达的终点。
没有任何东西指引我们向前走、设计路线、牵绊人生、论证死亡或其危险。
没有任何东西论证渺小个人之外的投资,未来成了个人的事情,未来或是一种威胁。
上帝进行了报复,我们裸露在外,孤零零地面对现在,没有任何的藏身之处。
没有前景的未来,没有不同的未来,未来作为持续的现在或一种威胁,就是关键: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的升级版本。
低级版本的没有未来是匮乏,一般来说,“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根本不去思考未来,因为他们不具备任何的工具去做这个。 例如艾莎和她的两头牛。
极端贫困中的极端贫困是对未来预想的匮乏: 希望没有更多悲惨的掠夺了。
没有未来的现在是什么呢?没有未来的现在是由什么组成的?如何在一个没有未来的现在生活呢?现在,恐怖的事情一直发生,却没有坚信这些事本可不发生的信心去对抗?
艾莎想要两头牛,我提出可以送她所有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却只要了两头牛。我知道我也没那个资格去送她所有的东西,只是举个例子,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都没有要三头或四头牛。
我在贫穷地区与穷人度过了很长时间,每一次,很多次,最让我吃惊的,就是他们的毫无反应,好几百万的穷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默默承受不同类型的饥饿、伤害、欺骗、虐待,却并不做出如我们所期待的反应,或是尽其所能的反应。
这就是没有未来的世界起的作用,人们看不到前景了,就只看到两头牛。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一种狂妄的理念,只要有足够的决心和意愿,世界可以被改变。
生活在这样纯粹的持续的现在,让我觉得是一种骗局,我羡慕、轻视、嫉妒那些能做到的人。
因为,那些奋力斗争的人身上不仅有慷慨,也有自私的影子。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即加入一项伟大的事业是一种对抗生活平庸的少数药方之一。
再一次去热爱,再一次去犯错。
我觉得我对现在生气了,饥饿是让我生气的这一切的缩影。
我觉得生气是一种个人与其时代唯一有意思的联系。
如果不能思考,那就愤怒吧。愤怒者的运动是善意的政治参与的最时兴方式的精髓:防御行动。
我们行动起来,为了不受饥饿而保护我们,我们试图保护我们,对抗上述不公。但是我们除了反对便无计可施。
不需要信仰来组织计划。
我们不知道如何做。再清楚不过了,我们不知如何做。首先,所有的革命计划都是带着怀疑的意味,这就是灾难性过程的根源。
现在是个困难的时期,孤立无援的时期。人们很容易毫不怀疑地获得信息,但是这也是一个精彩的时期,是一个纯粹寻找的时期。没有任何事情比寻找更加令人激动和更加让人痛苦的了。
我再一次重申,饥饿的人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中最为悲惨的代表,那些被剥夺了每日吃饱之可能的人,他们连无产阶级都算不上,他们是可丢弃的、多余的人。
面对这样丑陋的世界,唯一可能的美学就是反叛,以任何一种形式,以某一种形式。
我走遍了世界,每次都让我更加绝望,但是我越来越相信绝望或失望。
我相信将行动和行动的结果区分开来是好的。行动起来并不是因为可能带来的结果而是因为这种行动的需求,如果我不这么做就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相信,如果不从任何一种自私主义出发,没有任何事情是完全正确的。文化的伟大时刻产生在千万人以自私主义去决定该为他人做什么,这就是他们为自己做事的方式,他们的自私。
那么,思考一个不让我们羞愧、内疚、沮丧的世界,并开始想象如何寻找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