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唐传奇十种选读
选读篇目
《古镜记》《虬髯客传》《李卫公靖》《聂隐娘》《昆仑奴》《樊夫人》《薛昭》《裴航》《红线》《补江总白猿传》

一、王度《古镜记》
1、情节
①隋末乱离,王度受古镜于汾阴侯生
②王度缄镜于匣以纵鹦鹉余欢,鹦鹉感恩化狐而死
③宝镜之作乃合乎阴阳光景(即宝镜运作的玄学原理)
④从苏绰老仆豹生处了解宝镜的流传(“过此以往,莫知所之”是伏笔)
⑤从胡僧处了解宝镜有“数种灵相”以及识别它的方法
⑥用宝镜为一树除精魅,以绝淫祀
⑦张龙驹借镜于王度,镜精入其梦中诉说心意
⑧王度兄弟各行其志,分别之际,弟得镜于兄
⑨王度之弟归来与兄谈奇,得知宝镜不能久居于丧乱人间,后开匣失镜
2、思考
①小说最值得称道的有三:a、天马行空的想象 b、丰富涵泳的题旨 c、造辞用法的通俗化
a、古镜,除了表征、功用、原理等方面做了想象性的诠释(结合阴阳五行八卦之术等等),还被赋予了人格化的特征,可以潜入梦中而为精怪,可以在匣中自鸣以通灵,还可以很任性地消失于无形。古镜的存在意义不是一时一地的偶然,而是假手于多人,用武于多地,它代替了人为,在末代乱世背景下发挥了某种超自然力量,用想象的魔法打败现实的魔咒。
b、情节②抒写“人生若梦,为欢几何”的余哀,教诲要以生命最大欢愉的实现作为收煞;情节⑤⑦⑧⑨逐步说明宝镜这类神物不可全力凭依,存在终成荒谬,一切荣枯告于人事造化而已。例如: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其夜,镜于匣中泠然自鸣。
为我谢王公,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
“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间。今宇宙丧乱,他乡未必可止……”
c、(略)
②毕竟《古镜记》系初唐传奇,多被于魏晋志怪笔记的余绪,而尚未臻于中唐传奇的那种成熟的体式,因此存在显见的幼稚病。主要有二:a、情节流散枝蔓 b、人格及人格化形象的扁平
a、几乎每段都单独概括成一个故事,整部小说就像是以“古镜”为话题的汇编,缺乏语篇之间的有序联系(一般的联系自然是有的,比如古镜的流传,需要结合全文重新统摄加以理解),因此也造成了为不偏题而“枝蔓”的现象,就是在多个段落中重复提及一事,比如古镜的辟邪,情节②中已有,又在情节⑥中插入,略显突兀。情节①和情节④也是互补的羡余。另外,情节⑨中“故事嵌套故事”的方式读来像是为谈奇而谈奇,无关宏旨。
b、既然是以“古镜”为题,古镜的人格化是一大必要的创新,也是一点不免的缺憾,因为相关的刻画实在太纸面了,没有跃然纸上之感。首先是非人格化的实物,其次是准人格化的“缄镜于匣”,很远才照见“镜在匣中泠然自鸣”的特异性,至于人格化的“镜精”只出场在情节⑦一处。其余的立人,除王度兄弟、鹦鹉之外,多是工具理性之用的NPC,少了某种感动人心的力量。
二、杜光庭《虬髯客传》
1、情节
①李靖谒杨素献奇策,初见红拂女
②红拂女约会李靖,告之连理心意,而与李靖夜奔
③沿途义结虬髯客,三人往见太原李氏,虬髯客“见之心死”
④虬髯客尽捐家私于李靖夫妇,独辟他方之路。
2、思考
①古典的“红拂夜奔”,林黛玉《五美吟》之五或许做了很好的小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重在两点:红拂女有一双弃暗投明的慧眼,还有一颗不甘寄人篱下的赤子之心。林黛玉借来比况自己也能“慧眼识丈夫”,与之同心同德又同道。底本中的确交代了一段唯美爱情的激发,实在羡煞我辈。
红拂女登门主动告白,很豪放的做派。
妾侍杨司空(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李靖内心小鹿乱撞不已,像是某研究僧偷到了院长情人。
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足无停履。
不过长期的流传中,人们也将红拂女与李靖同当作末代豪杰来接受,因此,他俩的私奔也可谓“英雄惜英雄”之举,这与后来的虬髯客与之义结同途无二,正如梁山好汉中的那三位红颜也是被高度男性化了的。
又教人想到王小波的《红拂夜奔》,又怎么说呢?解构时代的爱情故事或者侠义案头?王小波在序言中说:“我写的是内心而不是外形,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又说:“假如本书有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貌。”新历史主义确实是反传统历史观的,一派人马化身暴民突进民间的部落,演绎一些比较晚近的故事(《白鹿原》《金阁寺》《情人》之类),另一派人马扮成骑士环游文献的城堡,离历史真实更远而距诗意真实更近(《尤利西斯》《戏作三味》《巴黎圣母院》之类)。《红拂夜奔》属于后者,加之所本的唐传奇,更应该说是“虚构之虚构”了。
②李靖、红拂女、虬髯客三人的义结有它的独特。首先,我很好奇为什么三人要过问彼此家中的次第,更奇怪的是,虬髯客称红拂女为“一妹”(家中排行最大,三人中年龄最小),红拂女称虬髯客为“三哥”(家中排行第三,三人中年龄最大)——有点多此一举。至于李靖,虽然在初见红拂女时就派人问到了“处士第几”(杜甫有《赠卫八处士》,显然是问次第),但最终只是“李郎”了,没有向读者告知,三人“恰独食”,如果“郎”(那时李靖还是布衣,显然不是官职)是女对男的爱称也罢了,虬髯客居然也这么称。其次,红拂女相中李靖虽然直截,尚且经过了一番探询的,与虬髯客称兄道妹,仿佛只在目瞬之间,如果不是只因为同姓“张”而胡乱答应,大概就是为了强调红拂女善识英雄的慧眼。我觉得这似乎也暴露了作者的草稿心曲:头先已有两义兼为情侣,第三义只能安排为兄弟姊妹。从全篇看,虬髯客也是不容儿女情长的野心家。综合三人的义结,一言以蔽之:“风尘三侠”的确不假,不过要之李靖夫妇一方,虬髯客一方,半路同道而终分歧途也。
③虬髯客在太原李家“见之心死”,第一感觉是与金庸的短篇《越女剑》同构了。越女阿青在吴宫一面吃着范蠡西施的狗粮,一面见西施而心死。西施之华容,与秦王之神气,皆为世间不可方物者,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谁比谁黯然。不过,虬髯客到底有所抱负,那何妨从海内脱身到海外去为王,达成一个与袁承志相当的结局。
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
道士对虬髯客说的话,至今也还受用,好像在说“不要卷了,你卷得过卷王吗”。
三、李复言《李卫公靖》
1、情节
①李靖早年猎鹿迷途,借宿朱门
②李靖代龙宫行雨误事,令龙宫受罚
③龙宫以二奴相赠请归,李靖择其怒者而舍其悦者
④李靖寻路归去,不见奴从
2、思考
同为早年李靖,《虬髯客传》和《李卫公靖》中的形象差异较大。前者侧重表现其韬略过人,于乱世中有用武之地;后者像是剥落了一层金粉,行雨时显得有些卑琐滑稽,在计较受赠二奴中的哪一个时,表现出了顽固的虚荣。也许两者相结合,还原了一个立体的可能存在的李靖。不过也许本就是无稽之谈,从李靖后来的运命回溯早年,发明了些许奇闻异事,举谶纬之说似的论证前后的关联:早年迷途朱门→代为龙宫做事→李靖触龙之怒而舍龙之悦→现实是:李靖始终没有官居相位。如果换成数奇将军李广,好像也是说得通的。其实没什么亮色。
四、裴铏《聂隐娘》
1、情节
①神尼掠夺隐娘,转授刺客绝学
②奉魏帅命杀刘昌裔,舍魏而护刘
③隐娘出药救昌裔子,遂隐于人世
2、思考
①电影《刺客聂隐娘》中,聂隐娘的师父为了让她得刺客之道,告诉她“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唯有断尘俗伦理之念方才领悟,但聂隐娘在天然人性的畸形纠葛中失败了,十多年来身负的绝学真正沦为“屠龙之术”。小说中神尼也一如灭绝师太般的凉薄。
尼大怒:“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不过原著中神尼没有让聂隐娘面临刺客职分、师徒恩义和亲情伦理之间的剧烈冲突,聂隐娘是有一次索性背弃买家投靠他人(虽然这很可以看作是又一个“红拂女”择良木而栖的故事),从刺客转型为保镖,竭尽其不慕荣利的侠义精神,然后从主之没而隐去,在乱世急流勇退。由此可见,神尼真正影响到聂隐娘的并没有那么颠扑不破,像灭绝师太对周芷若那样,基本上是一种刀子嘴、豆腐心态度的放养,也许这样的师父相比电影中的更接近“道”,聂隐娘最后说的“自此寻山水,访至人”,想必便呼应了前头她出师时神尼预见的“后二十年,方可一见”吧。
②幼儿被掳,成长归来,卒又归去——这样的叙事路数,似乎暗合《红楼梦》甄英莲的一生。鲁迅先生的精神“还乡”模式,往前追溯一点,大类如此,不过已经不流于情节本身的程序了,而更着眼于发掘灵魂层面的曲折。其实唐传奇中亦有之,古人今人如果穷尽一生蓦然回首,也多少也能体味到其中的沧桑景况。毕竟,人生本如寄,吾心安处才是吾乡;幼儿之被掳一面是家族血脉的丧失,一面也是为年轻生命体提供皈依真诠的契机,特别在乱世,人命危浅之际,停留在原地或者漂泊于他方,又有什么分别呢?聂隐娘在她尚不懂事的年纪,能有这样非凡的人生经历,是多么幸运啊!如果不然,她也就像万千闺中脂粉一样向隅而无声了,那青春的面影也不会绽放出多少夺目的光彩,尽管结局对伟人凡人都公平,同归沉寂,但至少真正活过。
五、裴铏《昆仑奴》
1、情节
①一品家红绡妓暗投幽期于崔生
②崔生家昆仑奴磨勒为主人解释隐语,击毙一品家猛犬
③既促成密约私奔二岁,崔生卖磨勒于一品
④一品除磨勒不可得,磨勒自流落于民间
2、思考
①一直以来都有个灵魂之问:“昆仑奴”到底是何许人也?基本资料如下:
“昆仑”一词,在中国古代除指昆仑山外还指黑色的东西。唐人沿用此义将黑色皮肤的人统称为昆仑人。这些黑人大多来自南洋诸岛和非洲地区,所以昆仑是一个泛称,非专指某一地区或国家,大多数是被贩运到唐朝的,至中土后,或精习乐舞,供人娱乐,或为奴仆,供主人役使,所以时人称其为昆仑奴。
考古发现的昆仑奴俑多赤裸上身,下着羊皮短裤。 在中国唐朝时期黑人奴仆和黑人艺人很多。早在唐朝,长安就已经是国际化大都市了,各种肤色的人满街走。当时流传的一句行话,叫作“昆仑奴,新罗婢”。新罗的婢女等同于今天的菲佣,受过专业训练,乖巧能干。而昆仑奴个个体壮如牛,性情温良,踏实耿直,贵族豪门都抢着要。
磨勒和一般的昆仑奴还不同,除了是合格的六边形战士,还能解读中原文人不解之隐语,前后计划之通也都在他的盘算中,文韬武略、忠肝义胆,诸多美好傍身,聚集着传统出将入相者的崇高人格。我真怀疑他是并不来自昆仑他方,而是本土健康精神所孳乳者。老而不抱残守缺,不出昏招,反出奇招,一如磨勒,描述猛犬时充满少年豪气地说“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说到底,磨勒没有给我一丝在异国他乡为奴为婢的怨艾。至于初篇《古镜记》中写到苏绰麾下的一个老奴豹生,既未提及他的功夫造诣,文的方面也没有体现了他的史学底子,反倒是有点老糊涂似的罗里吧嗦祖述先主人的言行,他的身上更具有十足的奴隶气。
还有两种基于现实的可能:生于异邦长于中土;中土二代或混血为奴。一个忘记历史的国家也就灭亡了,一个忘记身世的人有时却很幸福。
②如果结合上述“昆仑奴”的确定背景,小说有一段话值得注意它的弦外之音。
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
一个朱门侍女竟然在昆仑奴面前卖她的身世之惨,昆仑奴又该何地自容呢?不过磨勒倒只很爽气地说了一声“此亦小事耳”,几乎成了万能的机器猫了,成了毫不顾己专门利人的白求恩了。最后成人之美,狗男女在外头逍遥快活,昆仑奴还不知情主人反手就把自己卖了,卖就卖了,也不生异心报复,只是放任自流。这世间,太有必要多几个“江别鹤”了。
传奇小说写到这里,开始露出了一点“瞒与骗的文学”的端倪,《莺莺传》什么的直接暴露人心真实的丑恶,毫不加掩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不用为了塑造忠仆的形象扭曲了正常的人性,隐藏了一部分可怖的事实。不过,裴铏是晚唐人,人人自危,信仰沉沉,病急难免乱投医。
六、裴铏《樊夫人》
1、情节
①夫妻斗法:刘纲与樊夫人切磋道术,往往不胜
②治病传道:樊夫人化为湘媪,收人女逍遥为徒,道术令乡人敬服
③杀鼋救人:樊夫人乘里人张拱船往洞庭救得百余人
2、思考
单看这个故事,无非是修仙学法普渡众生,不是两夫妻换成张角兄弟也行的。不过我发现裴铏是为数不多擅用史家“互见法”写系列关联作品的小说家,“樊夫人”的形象若放到下面《裴航》中去二次加工,可能更为丰满。
七、裴铏《薛昭》
1、情节
①因私纵人犯获罪,为客田山叟施恩
②遇见三美知其非人,与云容合欢
③云容复还人间,共同隐居
2、思考
本篇开创性地书写人鬼相恋以至于鬼复还人的奇幻事迹,与《牡丹亭》、《聊斋志异》后世名品相较尚且不逊,在唐传奇中如此构思自是高格。缺陷也是比较明显的,囿于过往的窠臼,那就是“人—鬼”的沟通过分依赖于道术,特别是借助“天师灵药”这种bug般存在的小道具,因此读来还是很浓厚的“发明神道之不诬”的志怪笔记体风味。记得《聂小倩》里面鬼如何获得人身的过程,表现得相当渐进而自然,一开始是让魂魄定型于坟茔,然后是牵引归家,最后才是慢慢皈依人世,这一艰难的过程充分刻画了妖魅皆通人情的特征,归根结底,是人间的至爱让鬼变成人的——就像故事的原型“妓女从良”,也应是在“爱”而非“钱权”的驱使下完成,才更符合公序良俗,更能永葆文学之为人学的价值。
八、裴铏《裴航》
1、情节
①裴航与同载樊夫人邂逅,得姻缘启示
②樊夫人不知所之,裴航求之不得
③裴航蓝桥乞浆,为老妪得玉杵臼捣药,收获姻缘
2、思考(停止思考ing)
读完想吟一首词聊表纪念,懂的都懂。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还须记住一条通向幸福之门的心灵法则,“虚其心,实其腹”。
今之人,心愈实,何由得道之理?
九、袁郊《红线》
1、情节
①薛嵩侍女红线为主分忧,使之恩威并施
②红线自述前世为男子作孽,今世报主赎罪还其本身
③薛嵩饯别红线,红线亡其所在
2、思考
乍一看又与王小波有关了,他的《万寿寺》,一半的故事线归王二,另一半则取材本篇,归之薛嵩和红线,然而在精神内核上做了彻底的颠覆,空有叙事外壳。在《万寿寺》中红线不仅没能在助薛嵩成就事业过程中实现自我,反而是个捣蛋鬼,以至于两人无聊而庸俗地过活,特别是凸显了性爱崇拜,近媲《尤利西斯》的反英雄色彩。
十、无名氏《补江总白猿传》
1、情节
①欧阳屹妻为神物(白猿)所夺
②欧阳屹入洞击杀白猿,其妻已有身孕
③生子欧阳询,其状肖猿
2、思考
虽然广泛存在本篇是否有恶意中伤欧阳询之嫌的讨论,我倾向于搁置不谈,认同的是民间流传着“老猿偷妇女”的故事,这应该组成了用来再创作的原始感性材料。总的来说,免不了是“作意好奇”为旨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