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入围终审作品7号《文车妖妃》
文车妖妃
再多也百看不厌之物：文车之文，尘冢之尘。
——《徒然草》七十二
和歌虽为古人之珠玉，却终成脏秽蠹鱼，虽圣贤籍典亦同。
遑论载爱恋执着之千封尺牍，将成如何妖异之形，难以思量。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上
1
佛言：“众生皆苦”，昔日弘法大师喻浮世为火宅，便是得了此中真意。世间之苦，有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如同熊熊燃烧之烈火，无论你如何挣扎也休想逃离，唯有饱受煎熬一途。
咱们庶民之苦，大抵是天灾人祸、兵荒马乱。幻想乡固然是一方乐土，但也有妖魔横行，一想到自己哪天说不定就成了魑魅魍魉的饵食，真教人坐立不安。
庶民之苦，大多是因为自己身家性命难以保全。而宫闱之苦则大不相同，多少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大戏在那里上演。深宫中的女子，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心中情愫、万千苦闷，又该向何人诉说？只好学紫媛著《源语》，寄思绪于三千尺素。这才有了那么多擅作和歌的宫中佳丽，她们缠绵悱恻的诗文比佩戴的珠玉更加耀眼。
可惜和歌只作于一时，若无人去品读，也只能被封入府库，在黑暗中慢慢朽烂。然而纸张可以腐朽、墨痕可以褪色，其中寄宿之深情却不曾消散。天长日久，这些诗文承载的遗恨便可能化精为怪，降灾祸于世间。
先别说不信，我青御灯从不讲瞎话，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诸君可知村上帝？那可是一代明君。他平抑逆乱，整顿朝钢，再现古之治世；编《后撰集》在前，著《清凉集》在后，重拾古人文采。
但村上帝心中有一件愁事，自己正值壮年，坐拥三千佳丽，却不曾得过一儿半女。君王无后，那可是危及国本的大事，但无论村上帝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为解这一窘境，左大臣实赖遂将三女进献入宫。此女自幼聪颖好学，尤其精通诗文，擅作和歌。传言她初见村上帝，便与其几番唱和，深得村上帝喜爱，入宫不到一年，便受封文车妃。到第二年春天，便为村上帝诞下一子。
村上帝自然是欣喜若狂，当即昭告天下，举国欢庆。朝堂里的文武大臣、宫闱中的妃子婢女，人人脸上都带着一抹喜色。
唯有一人眉头紧锁，咬牙切齿。此人乃当朝大纳言元方之女，唤作祐姫。她自入宫以来，机关算尽，一心想得村上帝宠爱。如今见文车妃得宠，心中嫉恨交加，誓要除灭这一情敌。
唉，嫉妒之心把多少人变成了恶鬼毒蛇。祐姫借村上帝出征之际，将文车妃与其幼子一并掳走，囚禁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她日夜拷打，令文车妃受尽苦难，折磨至奄奄一息。
然而祐姫并不满足于拷打，她竟然虐杀了皇子，并当着母亲的面把尸骸喂给野狗！
说得对，她就是丧尽天良！可怜的文车妃，亲眼目睹了幼子惨死，愤怒、绝望、仇恨、痛苦一齐迸发出来，在祐姫面前口吐鲜血死去了。
除掉文车妃之后，祐姫自以为得计。她后来也蒙村上帝临幸，产下皇子，但虐杀文车妃母子依然是她洗不掉的罪孽。偶然有一日，她发现了村上帝所藏，当年与文车妃唱和的诸多和歌。这些诗文封存在府库里立即岁月，早已破败不堪，但对于祐姫来说，这就像是文车妃再现世间，一字一句都变成了对她的控诉。
祐姫决定将这些诗文统统烧去，她秘密派人将纸堆运至宫外一处坟场，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掉文车妃最后一点痕迹。夜半时分，她来到书堆旁，正准备点火，却只听见“唰啦啦”一阵异响。
听到怪声，祐姫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上燃起的薪柴也掉落在地上。理智告诉她此时应当逃离，但恐惧攫住了她，让一切挣扎化作徒劳。书堆里，一个人影缓缓站起，漏出了乱糟糟的长发和枯槁的面容，龇牙咧嘴形似鬼魅。虽然身上还披着厚厚一层尘土和碎纸片，但她却毫不在乎，抓起了旁边的一张纸笺，用宛如嚎哭的声音诵读道：
“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
祐姫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浑身瘫软，再也没有往日的凶悍模样。这首和歌她听过，正是文车妃所作；那个书堆里现身的怪物，更是和文车妃死时的容貌一模一样。
三个月后，祐姫和她所生的皇子广平亲王便一命呜呼。不幸惨死的文车妃，她临终时的怨念寄宿在纸笺上、寄宿在和歌中，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完成了复仇。
当心啊，诸位！也许这团遗恨依旧存在，以文车妖妃的妖怪身形，徘徊在不知哪个废纸堆中，只等有心人揭开这段尘封的记忆……
2
“这些就是那个叫青御灯的说书人讲的故事。”
语毕，铃奈庵的年轻店主本居小铃抬起头，看向一直在听她讲述的灵梦、魔理沙和霖之助三人。
最开始，小铃只想找博丽的巫女商量对策，但不知怎么地变成了四人对谈的形式。大概这家名叫“香霖堂”的店铺，比起道具店更适合作为茶室吧——宽敞、有茶水供应，还有个热心肠的店主。别人可能会觉得森近霖之助是个热衷奇谈怪论的好事者，但在小铃看来，他称得上博学多闻，或许可以帮助自己解开心中的迷惘。
霖之助抬起脑袋，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
“都是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编乱造啊，听到这个故事后，我就把它仔细记录了下来，保证一字不差。”小铃急忙解释道。
“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转述有误。我是说这个叫青御灯的说书人，她讲的全部都是胡扯。”
“也别太武断啊”坐在一旁的魔理沙凑了过来“我也听说过这个说书人，在村子里相当有名，连不少妖怪都对她讲的故事感兴趣。是吧，灵梦？”
“嗯，大概吧。”博丽的巫女倒是没什么兴致，她随意敷衍了一句，连手上的茶杯都懒得放下。
“小铃你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故事，才会想来找我们？是害怕自家店里有妖怪吗？那个说书人口中的文车妖妃？”
小铃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魔理沙的猜测。
“那还不简单，我一个人出马就足够了，把铃奈庵好好翻一遍呗”魔理沙笑嘻嘻地说道。她平时以妖怪退治专家自居，在打架这一点上十分自信。“根据那个故事，这妖怪来头可不小啊。附在书本上的古代怨灵，感觉会很有趣！”
“没这个必要，去了也是白费力气，这个妖怪一听就是那说书人胡诌出来的。”
“你倒是说说原因呢，霖之助？”
“是啊，霖之助先生，请和我讲一讲吧。”
香霖堂的店主也不多说，起身从柜台边取出一叠书卷，算是答应了小铃的请求。
“这是我从寺子屋的慧音那里淘来的册子，记了不少村上帝的事迹，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你居然还搜集这种东西，难怪要说香霖堂是个破烂屋。”
“好啦好啦，一起来看吧。”霖之助没有理会魔理沙，而是翻开了书卷“在那个故事里，害死文车妃的是村上帝的一位妃子，叫祐姫对吧？”
“是。”
“那么你看，村上帝确实有一位名叫祐姫的妃子。和故事里说的一样，父亲是藤原元方大纳言，生下的皇子是广平亲王。但是，无论是祐姫还是广平亲王，都没有记载说他们因诅咒而死。”
“嗯，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吧？”魔理沙说道“话说，文车妃呢？如果她真的是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被害死的，肯定一眼就认得出来。”
“那么，中宫安子确实有一皇子夭逝，但并非被害死。她本人可活得好好的，后来还为村上帝产下了未来的冷泉帝。”霖之助继续往下分析“弘徽殿女御述子，她倒是早早亡故，但并非遭人陷害。实际上，她并未给村上帝产下一子半女。你看，没有一个能和故事中描述的对上。”
“总感觉，像是把两个不同人物的事迹给拼合了起来，亡故的述子和丧子的安子……”
“这样想就对了，我也这么觉得”霖之助微微颔首，肯定了小铃的猜测“村上帝和祐姫在历史上真实存在，文车妃却用两个人物的事迹拼合而成，显然是有意杜撰出来，真假参半好教人无法分辨。另外呢，这个故事还有个大破绽，那就是文车妃这个名字。”
“名字？”小铃有些疑惑地说道：“霖之助先生是想说，文车妃不存在？但是我确实有在典籍中找到文车妖妃。”
她拿起了之前搁在椅子上的一本大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打开。那是一幅带有评语的图画，明明白白地写着“文车妖妃”四字。画上有一面目狰狞的丑陋老妇，龇牙咧嘴，仿佛作势要扑向什么人。她身边是大量的书卷，但全都破破烂烂，有的已经缺字漏页，似乎被放置了多年。她身上的穿着虽然华贵，但和那些书本一样，又脏又破，沾满了尘垢。乍一看，这不就是那个故事描绘的场景吗？凭依在纸牍上的古人遗恨、从书册中现身的可怖妖物。
“原来你带过来了，那可太好了，我也正想找这本书呢，石燕的《百器徒然袋》。”
霖之助从小铃那里接过了这本大图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我确实知道，石燕的册子里收录了‘文车妖妃’这一妖怪。然而，其他妖怪绘卷、怪谈草子中均未见此物，故常有人怀疑这本是石燕杜撰。小铃你听见说书人的那番言辞，以为这就是文车妖妃之渊源，但石燕未曾录入，或许真有其事，因此半信半疑。”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倒是快说啊？”
魔理沙催促了几句，霖之助也就不再卖关子，而是继续往下解读。
“所谓‘文车’，或许乍一听颇为雅致。但究其本源，实为运书册的小车。宫中事务庞杂，光是每日从地方呈报中央的书册就难以计数，人们就推着这种小车把它们运往库中储存起来。也就是说，‘文车’并不是什么意蕴高雅的词句，而是人们做工用的道具。”
“原来如此……”小铃沉吟道，“用‘文车’作为妃子的名号，实在不合情理。”
“石燕的注文里有‘和歌虽为古人之珠玉’、‘载爱恋执着之千封尺牍’这样的文字，承载爱恋之情的和歌，那显然就是说宫中女子所著，描绘心中情愫的诗文吧？无论《古今和歌集》还是《百人一首》，恋歌始终是其中大头，可见描绘男女爱恋实乃古人传统。但宫中的女子的恋歌，却少有能传递给心上人的。做得再美，最终也只能被装进‘文车’，运往满是积尘的库中，在那里慢慢腐朽。所以《徒然草》才说：‘文车之文，尘冢之尘’，那都是被封存、被遗忘的文字啊。石燕觉得，积年之后，文字中寄宿的情愫便可能化为精怪，因为作自宫中女子之手，才有了‘妃’这个称法。”
“也就是说，并不是某个人的遗恨，而是从那些文字中产生的付丧神？”
“就是这样，魔理沙”霖之助赞许地说道“那个说书人显然是望文生义，她看到‘文车妖妃’，就觉得肯定和宫中某个妃子有关。于是她截选了村上帝的事迹，生造出一个‘文车妃’，却既没有想过‘文车’本身的含义，也没有想过石燕本来的想法，所以我才说她是在胡说八道。文车妖妃恐怕就是石燕根据《徒然草》创作的妖怪，只是用来表达他自己的感悟，什么宫廷阴谋、皇室互戕，都不过是后人的胡乱猜测罢了，其实并不存在。”
听完霖之助下的结论，魔理沙一脸“我已经完全了解”的表情。灵梦则从一开始就似听非听，或许对这件事本身就没什么兴趣。但是小铃却一脸沉重，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低着头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她才缓缓抬头，看向霖之助。
“怎么了？我想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吧？”
“嗯，霖之助先生说的确实很详细，我也明白‘文车妖妃’到底是什么妖怪了。可是……”
小铃似乎也赞同霖之助下的结论，但她接下来说的话，让店里的三人一下子起了兴趣。
“昨天夜里，我见到了‘文车妖妃’。”
3
需要我再详细复述一遍吗？
嗯……那好吧，本身你们也是受我之托。
昨日一整天，我都待在铃奈庵，做点打扫店铺、整理杂志之类的活计。下午的时候，我看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就趴在桌子上略微休憩了一会儿，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说书人那里听来了这个故事。
啊，之所以我待在店里也能听见故事，是因为青御灯就把棚子搭在书店旁边，而且她说话又响亮，即使隔着帘子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最开始我也只把它当成普通怪谈，并没有太在意。不瞒你说，我从外面世界的杂志里看来的奇谈怪论不知有多少，也不差这一个。但听着听着我发现，这个故事似乎和平日接触的旧书册有关系，就越听越好奇。
我也曾收集过古人的诗文，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多少了解一些。诗文可以承载哀思、纸笺可以寄宿深情，这我不仅知道，甚至还亲眼目睹过。既然今年累月的纸牍可能会化为付丧神，铃奈庵里有没有可能真的藏有文车妖妃呢？
那时候，这个念头还只是一闪而过。到了晚上，怪事就发生了。
魔理沙小姐你是知道的，为了保护一些珍贵的抄本，我在铃奈庵的书库里装了不少防盗设备。比如说，只要拉动这个绳子，就会像这样……哎？好像有点问题，我待会儿检查一下。总之呢，拉到绳子就会触发铃声，我就知道有人进去了。但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发现铃声失效了，当时我自己尝试着拉动了绳子，结果什么反应都没有。绳子是完好的，铃铛也没有问题，可就是拉不响，就像是声音被消除掉了一样。
不是山彦，灵梦小姐。山彦虽然能操纵声音，但并不会将其消去，而是将声音反射或者放大，消去声音的肯定是别的什么妖怪。
再比如说，你们看窗外的月亮，是不是像蒙上了一层纱布，看上去模模糊糊的？昨天夜里的月亮也是这个样子，明明天上都没有什么云彩，却依然朦胧一片。据我所知，这样的月亮要在骤雨初歇、露水湿寒的夜晚才会出现，最近几天暑热炎炎，并不满足条件。那这朦胧的月色，不是妖怪出没的征兆又是什么呢？
没有跑题啦，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什么东西都可疑。
我接着往下讲吧，深夜时分，我听到书库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最开始那声音并不是很清晰，就像有人在你耳朵后边吹气，如果不是店里十分安静，我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样细微的动静。几分钟后，那声音变得响亮了起来。最开始是“撕拉”、“撕拉”，很像是纸片被撕开的声音。之后我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特别像净琉璃《京鹿子娘道成寺》里，清姬嚎哭着呼唤安珍的声音。那哀怨恐怖的呼号，我现在也忘不了。
这时我猛然想起了那个故事，书库里有一本村上帝的《清凉集》，难道说都是真的？村上帝妃子的遗恨寄托在文字间，此时化为妖怪出现在这里？
你说的对，灵梦小姐，我不该闯进有妖怪的房间里。但是那会儿真的什么也顾不上了，我得把书本都抢救出来，所以明知道那里有危险，还是推门冲进了书库。
大量的书卷堆积在一起，在书库里形成了一座小土包。这些书卷都陈旧破烂，仿佛几百年没有经人整理，积着厚厚的灰尘。那肯定不是铃奈庵的书，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我都好好打理过。再仔细看过去，书堆正中高高拱起，一个巨大的物件正要从里面破土而出。无数乱糟糟的细丝从书堆里伸出来，抓住周围一切有棱角的东西，尽力要把“那东西”拉出来，景象十分骇人。
如果说我刚进去的时候还有几分勇气，此时便已经荡然无存，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终于，“那东西”突破了障碍，现身在书库中，书本在它身边纷纷落下，铺天盖地翻涌过来，没过了我的脚踵。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从书堆里出现，占据了我的书库的巨大物件，是一辆车。我肯定没有认错，圆滚滚的轱辘、木造的车架、高高的顶盖、雕着花鸟纹饰的车棚，都表明这是一辆华贵的大车，门帘上还绘着一轮被半掩于云彩的满月。
明明没有牛马拉动，大车自己竟然动了起来。它就这么向我驶来，靠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的丝线在扳正方位，一直到我面前停了下来。我看到绘着满月的帘子被掀开，里面朦胧一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叫胧月夜……是村上帝最爱的妃子……”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我听的一清二楚。然后她又说：
“把我的东西……还来……”
脚下是成堆的破烂书卷，身旁有密密麻麻的细丝，我根本无路可逃。虽然看不真切，但那妖怪显然在注视着我。
怎么办？怎么办？我当时心里完全没了主意，如果那妖怪有吃人的念头，我根本无力抵抗。
“把我的东西……还来……”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凶恶了。我能感觉到车子在发抖，轧轧作响，细丝就像是乱糟糟的头发，狂乱地舞动着。
但她的话提醒了我，村上帝最爱的妃子，那不就是故事里的文车妖妃吗？！我还有印象，在那个故事里，文车妖妃现身向祐姫复仇的那个晚上，她吟诵过这样的和歌：
“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
我念完这句诗，立刻就感觉大车颤动了一下，之后就停住了。那个妖怪似乎呆住了，抬起头，静静地望向窗外的朦胧月色。很快，她就消失了。
但是临走前，她这样说：
“明天夜里……我还会来取走自己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会找灵梦小姐来商量对策。霖之助先生虽然说文车妖妃不存在，文车妃的故事也不存在，但我亲眼见到的这个怪物，这个和故事里表现一模一样的妖怪又该如何解释呢？
怎么了？魔理沙小姐？
书库里传来了哭泣的声音？
难道说……
4
“这么说，最后你们两个把文车妖妃给退治了？”
依旧是在堆积着无数废旧物件的道具店——香霖堂，店主霖之助一边招待着前来蹭茶喝的妖怪退治二人组，一边听她们讲述昨夜在铃奈庵发生的事。
“那是当然，我和灵梦一起上，谁也挡不住。”魔理沙兴奋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自己昨夜的成果颇为自豪“不过说实话，文车妖妃确实不好对付。铃奈庵地方太小，不好施展；车身相当牢固，攻击不是很奏效；到处都有细丝，特别烦人；那妖怪的形貌朦胧难辨，不容易击中。一时间我和灵梦都拿她没辙，好在小铃胆子大，冲进来对妖怪吟诵了一句和歌。谁能想到呢？那妖怪不惧符札不惧子弹，偏偏会被几句话镇住，我们趁机退治了她。”
“原来如此，想必就是‘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这句吧？”
魔理沙点了点头，肯定了霖之助的猜测。
“有意思，我翻阅了许多集子，从未见村上帝作过这样的和歌。”霖之助轻描淡写地说道，随即话锋一转“听你的描述，那妖怪坐在大车里，身形朦胧恍惚，靠牵出大量细线来袭击人？”
“是这样，我和灵梦都与她交了手，确实是这样一个妖怪。”
看着魔理沙自信满满的样子，霖之助不禁叹了口气。
“魔理沙你啊，总是粗枝大叶。你想想，文车妖妃是纸牍的付丧神，但这些战斗手段，大车、细线、身形朦胧，哪一点能对的上？”
“哎？这我倒没在意，反正打就是了嘛。”
魔理沙被霖之助的诘问给难住了，但一旁的灵梦似乎发现了什么，从她那里接过了话茬。
“你是怀疑那并非文车妖妃吧，霖之助？”
“对，我不仅怀疑那根本就不是文车妖妃，甚至大概能猜出那究竟是什么妖怪。”
霖之助从柜台边取出了一本大画册，摊开在桌上。灵梦和魔理沙都认得出，那是同样出自石燕手笔的杰作，《今昔百鬼拾遗》。
在打开的那一页上，好巧不巧，正绘着一辆大车。石燕用虚线勾勒出大车的轮廓，似乎想表现出这辆大车被笼罩在浓浓夜雾之中。往车棚里看，可不得了，一张狰狞的大脸几乎塞满了整个车厢，四周的毛发到处伸展，如同丛生的杂草。这张大脸咧着嘴，龇着牙，瞪圆了双眼，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在画面的上方，一轮圆月为云彩所翳，朦胧不可辨。
“怎么样，完全一致吧？躲在大车里的女人，其实是车中的怪物；密密麻麻的细线，其实是伸出来的头发；模糊不可辨的身形，对比虚幻的车身轮廓和天上的朦胧月色。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你们遇到的妖怪不是什么文车妖妃，而是她，胧车。”
“哇！还真是！”魔理沙仔细端详着《今昔百鬼拾遗》中胧车的模样，不禁啧啧称奇。
“胧车这个妖怪，据说是古人乘坐的牛车里产生的妖异。”霖之助仔细解释道“节日时分，王公贵人坐牛车出行，为了争抢最好的观景之处，常有车辆互相倾轧乃至车夫之间的殴斗事故。那些在争斗中失败之人的怨气，寄宿在牛车中，久而久之化为精怪，这便是胧车。”
灵梦听完霖之助的解说，忽然问道：“那么，胧车为什么要出现在铃奈庵呢？这个叫‘胧月夜’的妖怪是想假扮成文车妖妃吗？”
“那未免也太愚蠢了，这显然又是望文生义。”霖之助皱着眉头，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她觉得自己是车中的妖异，所以就适合扮成‘文车妖妃’了？文车虽然是往宫中运书册的道具，但哪里是这种笨重的大车。更何况文车妖妃这妖怪，‘车’只是表象，其核心在于车中载着的诗文、诗文里载着的情愫。体会不到这一点，便只是拙劣的把戏罢了。”
“我说，咱们已经把她退治掉了，对吧？”魔理沙插话道“那不就没事了吗？”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听了霖之助的话，我发现了一些东西。”灵梦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这是一个诡计啊。”
“诡计？”
“没错，就是诡计。仔细想来，这两天发生的事，只有一件可以确定，那就是‘有妖怪潜入书库，袭击了小铃’。但这个妖怪究竟是什么，其实一开始谁都不清楚。小铃觉得她遇到了文车妖妃，果真如此吗？如果不是之前听到了那个故事，她还会这样想吗？”
灵梦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我们受到小铃的影响，也先入为主地认为那就是文车妖妃，甚至和她真刀真枪地进行了战斗。可是霖之助的话点醒了我，那妖怪的特征怎么也和文车妖妃对不上，反而更接近胧车。现在想来，‘胧月夜’这个名字哪里和文车妖妃搭得上边，反而与胧车有一定的关联。”
“说得对，灵梦。”霖之助应和道“回想小铃讲述的遭遇，无论是铃铛失效还是月色朦胧，那不是都和胧车有关吗——牛车上常挂铃铛，为了在深夜能告知对过这里有车；月色朦胧，那正是胧车的一大特征啊，所谓文车妖妃出没的征兆，不就是胧车出没的征兆嘛！”
“但当时我们没能意识到这一点，连对手是谁都没有搞清楚。”
灵梦叹了口气，她平时总是一副悠闲的样子，此时难得在脸上表现出了懊悔之情。
“那么话说回来，文车妖妃既然是编造的虚假故事，那么编故事的人就十分可疑了。青御灯这个说书人，平常都在寺子屋对过摆摊，偏偏这时候跑到铃奈庵去了。她把这个故事讲得十分大声，恐怕就是要让小铃听到吧？她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当天夜里‘文车妖妃’就来袭击小铃了，不觉得可疑吗？”
“灵梦，你的意思是青御灯故意先给小铃灌输这个故事，再安排胧月夜装扮成文车妖妃来袭击，好让小铃对文车妖妃的传说深信不疑？”
魔理沙似乎也明白了过来，她的这个猜测正是灵梦想说的。
“对，之后小铃为了对付妖魔就会去寻求帮助，于是我们就被顺势卷了进去。”
“可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如果是想挑战我们，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就是这个诡计的巧妙所在了。”灵梦接住了魔理沙的疑惑“如果只是以胧车的身份和我们战斗，就不过是‘巫女与魔法使退治了妖怪胧车’；但经过这么一系列操作，她就可以大肆宣扬‘巫女与魔法使退治了文车妖妃’，怎么样，不同了吧？”
“这有什么不同吗？”尽管听了灵梦的解释，魔理沙还是不明白妖怪的动机“从牛车里的妖怪换成了纸牍里的妖怪，感觉也没什么意义嘛。再说了，仅凭几句话就能让她改头换面了吗？”
“当然不同啦，魔理沙。”霖之助忍不住解释道“胧车不过是一介寻常妖怪，但换成文车妖妃就不一样了。那个故事可是把文车妖妃塑造成了和村上帝有关、和皇室有渊源的妖怪啊！若没有朝廷的供奉，菅公只是个寻常的怨灵；若没有皇室的追封，崇德帝也不会超越寻常天狗升为一大魔缘。自古以来，越是与朝堂有关，那妖怪的传言就越夸张，力量就越强盛。寻常的妖怪胧车，和背后有村上帝故事加持的文车妖妃，自然有着天壤之别。”
“想必这会儿，那个捏造出来的文车妖妃故事、我们昨夜退治文车妖妃的事迹已经开始大肆流传了吧？真会挑时候，偏偏如今的幻想乡，正处于流言的力量无比强大，虚幻也能化为真实的时期啊。”
灵梦做了最后的总结：
“说来也挺讽刺，借巫女和魔法使之手，本来不存在的‘文车妖妃’，终于在幻想乡诞生了。”
5
铃奈庵的门口，已经不再能看到说书人青御灯的身影。微微细雨，洗去了她先前留下的痕迹。
她是到其他地方找寻自己的听众了吗？还是说真如魔理沙和灵梦所言，她是整个诡计的设计者，因此不愿再见到被她利用的自己呢？
小铃无法知晓青御灯的真正意图，就如同无法知晓文车妖妃究竟存不存在一样。灵梦和魔理沙都很确定文车妖妃的故事纯属虚构，村上帝并没有纳过什么“文车妃”，也没有什么寄宿在和歌中、纸牍间的古女子之遗恨。那天袭击自己的，实际上是假扮成文车妖妃的胧车，故意从书堆中现身，好配合这个故事演一出好戏。
但小铃却觉得，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
胧月夜一直在找寻这首和歌，这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两个晚上都是如此，只要吟出这一句，栖身在大车中的胧月夜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个瞬间，朦胧月色下的影子变得清晰起来，小铃仿佛能看到胧车里的妖异在聚集成形，回归本来的面目。
那恐怕是一个长发翩翩的女子吧？她披着华美的十二单，脸上却满是愁容。在这首和歌里，她究竟听出了什么呢？她究竟在思念着什么呢？
会不会，这个自称“胧月夜”、寄宿在胧车中的妖异，真的是某个妃子的遗恨呢？
古时达官贵人多乘牛车，这并非虚言。深宫中的女子，要出门也只有寥寥几次机会。或是节庆时分，她们乘着车子漫游祭典，观赏美景；或是与心上人相会，乘着车子秘密离开宫城，争取一夜良辰；或是被休被废、随同出家，乘着车子去往自己的后半生，伴随一路凄风惨雨。她们的欢乐，她们的爱情，她们的忧愁，她们的痛苦，会不会就寄宿在车子中，最终生出妖异呢？
女子的深情，就如同云彩掩映下的明月，虽然想要向人一诉衷肠，也只能是雾里看花，朦胧不可辨。正如和歌虽字字珠玑，其中蕴含风情万种，如若无人品读，便也只能堆于库中，慢慢腐朽。胧月夜苦苦追寻的那一句和歌，若没有回应者，即使成为了文车妖妃，又如何能得到解脱呢？
世间至苦，文车之文。
2019.7.14
说明：
1、选择题目为题目一。
2、加分项一。三种天气，分别是晴天、朦胧月夜（阴天）、雨天，出现在故事开头、故事中间、故事结尾。
3、加分项二。开头和结尾地点都在铃奈庵。
4、加分项三。故事中虚伪之物文车妖妃，借助诡计，最终替代真实的胧车。
5、加分项六。文车妖妃的故事、文车妖妃本身究竟是什么、扮演文车妖妃的胧车三者的混淆。
6、加分项七。胧车究竟是不是寄宿着妃子的遗恨？如果有，这个妃子是谁呢？文中关于文车妖妃的故事，究竟存不存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