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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物哀]留雨,玻璃雾

2023-04-29 16:38 作者:红心甘蔗  | 我要投稿

    下过寂寥绵长的春雨,就是一段短暂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晴日。

    这里的晴日与雨日其实没什么差别,一样的阴郁,一样的孤独,像是得了肺痨的将死之人,回光返照过后,又是漫长又漫长的、无边的雨季。

    来到这个镇子约有半年,说是取材,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抗拒。但如今,夏天要来了,该走了。

    我伫立在粳米道边,努力跃起脚来,向一户院子里眺望着。

    周围独我一人,檐下雨成线,窸窸窣窣。

    冷风正带着叶上残存的雨珠,飘摇在发间,将旧衬衣的领口打湿斑驳。

    透过高树枝桠的罅隙,我看见了雾子的身影。

    她似乎正在纸板上描摹着什么,模模糊糊的,像是留在玻璃上的雾,总让我忧心这一切下一瞬便会被抹去,化为一片虚无的水痕。

    “夜寒兼衣单,”雾子忽然站了起来,边踱步边轻轻哼唱道,“望处鹊噪欲降霜——”

    那是住吉的和歌,曲调是她自己的,她对音韵这方面总有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发明;但也仅仅只是眼前一亮罢了:玻璃碎了同样会令人眼前一亮,但玻璃碎了,也就回不来了。

    我拢好衣服,轻叹一声,推门走了进去。

    “作家小姐!”她放下手中的纸板,赤着脚向我迎了过来。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一面镜子,把人心底龌龊的想法全部映了出来,让我不敢再直视她。

    “那个称呼……还请不要再提了。”

    我垂眸盯着领口那片湿漉漉的布料,黏在我的颈口的皮肤上,沁凉的意味刺入骨骼,到了体内更深的地方,导致我的心里也湿漉漉的。

    玻璃碎了,也就回不来了。

    我的热情和悸动早被枯槁的时间磨平,文字也好,模糊的感情也好,都已经沙哑,再回不来了。

    “啊,抱歉!”她向我鞠躬道歉道。

    “没事。”

    我环顾四周,偌大的院子里仅有几棵樟木,尽管不是第一次来,我还是发自心底感到荒芜。

    “父亲还在房里休息,您今天来是想干什么吗?取材?查阅资料?还是说闲谈呢?”

    我被这一连串的发问问得脑袋昏沉,只得按了按眉心,把一绺发丝理到耳后,随口问道:

    “刚才在画什么?”

    “这个嘛——”她的脸微微低了下去,“不对,您又在转移话题了,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回答了,你就回答吗?”

    “当然咯,不过得要您先回答了再说。”

    她仿佛认定了我不会回答,语气轻快了许多,一扫先前的犹豫。

    “来看看你。”

    “欸?”正抬头的雾子愣住了,似乎没有预料到我的回答,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句小声的话,又把头沁了下去,“谢……谢谢你。”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脸却隐隐约约泛起血色。

    阴沉沉的天又飘起了雨,朦朦胧胧如雾般,在彼方群山上浮动。山顿时变成淡灰色,被锁在这雾霭当中,渐渐失去它们的轮廓,变成了冷冷的幻,重重叠叠,暮色苍茫。

    我仅仅扫视了一眼,便忍不住心酸起来。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有的只是雨,像是雪山上的回音,闪闪浮现在阴影中,冷酷无情地刺着我的眸子。

    我不敢再看下去,于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脚底下一片小小的干燥区域业已潮湿。

    兀的,雾子靠近了我,带起一阵风。

    旋即,她牵过我麻木的手,然而手上的力度仍犹斟酌着:先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接着是放下心来后的坦然,到了最后又忽然用上了劲,大概,是她的内心正为这份坦然而纠结。

    “到屋里去?”我问。

    “嗯!”

    说着她便带着我往屋里去,而我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那群山、那高树上。

    几片绿叶被风吹来,凋零在我的眼前,落在我空的手心里,静静躺着。

    大树会因为留不住叶而悲伤吗?

    我不知道。

    “您还没仔细看过这儿吧?”

    雾子一边领着胡思乱想的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移门推上,不让一丝冷空气溜进来。

    “真暖和。”我搓了搓手,哈出一口凉气。

    她没有接话,就像我没有接她的话。她正转头看着我,嘴角挂着笑。

    “以前这儿都是要点炉子的。”

    “是吗?”我叼上烟斗,琥珀烟斗撞击着我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缺乏灵感的时候,我就会用这样的方式来麻痹自己。

    雾子眼睫微敛,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先前她劝过我,但到后来,也放弃了。

    “需要火柴吗?”

    “不了,里面没有放烟草。再怎么说,这里以前都还是佛寺,在青灯前吞吐云烟,大不敬。”

    雾子静静听完,扬起脸道:“但现在这里是我的家了,只要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真的?”

    “当然!您每次来都这么问。我知道,您要靠那个东西提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父亲那边我会解释。只是,只是……”她停了停,“我还是希望你……能照顾自己一点……”

    雨势蓄得大了些,折伞的声音稀稀疏疏地从街上传来,像是女子絮絮的话语,断断续续,相当的简短单调,却令我难过,徒增无法割舍的哀愁。

    “反正都是幻,迟早要死的,暖一些,冷一些,没有意义。”

    “不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干脆而响亮,就像一根细尖而闪亮的钢丝,锋利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都还活着!有什么能比这儿还幸福的呢?”

    “所以幸福才是幻呐。”我的脸蛋绽开了微笑,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活着的幸福,跟雾一样,你察觉得到,但当你想要抓住它们的时候,却发现它们在玻璃的另一头……

    也许在外人眼中,乃至在我自己的眼中,我的确身处这片雾中,可我明白,那是幻,冷冷的幻,滚烫的幻,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幻。我不知道它们在哪,可我却深陷它们之中,蒙受着虚无之幸福的厄难。

    “所以这间佛寺才没有人祭拜!再说了,幻什么的,幸福什么的,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呢?心里感觉到就好了。”她反倒用我说话的方式来反驳我了。

    我被她的话镇住了似的沉默下来,托着烟斗的手顿了顿,轻轻将它取下来,收进了口袋里。

    “我也不打算再抽了。”

    “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您,你听我说,我……”

    “做什么都可以?”我打断说。

    雾子伸了伸脖子,神色瑟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还在为刚才的话耿耿于怀。

    “谢谢。”我勾起唇角,伸手将脑后的发髻解了开来,“不麻烦的话,为我唱几首和歌吧,我想写点什么。”

    “怎么会!啊,不过您得要等我一下。”她说着,火急火燎地小跑向了她的房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时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雨还在落着。

    我静静地望着佛龛,胖墩墩的佛像微微闭着嘴唇。

    ——他似乎在对着我笑,又似乎在对着我哭。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难以抑制自己想要哭泣的冲动。

    活着……

    我一时忘却了周围,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竟也明白了几分香客的感触。

    写作的过程很难熬,不仅是因为灵感的枯竭,还因为环境的不同。

    尤其是雾子,轻轻哼着和歌的她坐在我的对面,她身上的淡淡香气,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甚至是那落在膝上茫然若失的目光,都让我心烦意乱,像是受潮的被褥裹在身上,连呼吸都浸满了阴冷的压抑。

    我走之后,寺庙会怎样?会继续开下去,还是成为雾子成婚后的嫁妆?我心底的思虑凝在笔尖,化作一块墨点在纸上晕开。

    “雾子,寺庙关了之后还会再开吗?”

    “父亲好像不打算再开了,母亲过世后,他对这些就不上心了。”

    “抱歉。”

    “没关系啦,我们扯平了。”她笑着说。

    “那些经卷,也都打算……”

    “都不是什么孤本,留着也无所谓的,它们已经尽到自己的价值了。啊,您这么问,难道您需要吗?那样的话,我会和父亲争取一下的。”

    “你唱的那些和歌……”

    “这个啊,你需要我可以把它们抄录给你,你过一阵子来取就可以啦。”

    我抿了抿唇,一声不响。

    “您其实是想说些什么吧?”她沉默了下来,盯着自己的膝,开口问道。

    “嗯。”

    “不方便说吗?”

    “嗯。”

    “那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我要走了。”

    雾子的手指贴着下嘴唇,视线胡乱地在房内飘着,最终迟缓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今晚?”

    “夏天之前,雨停之后。”我捏着纸张的一角,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两个就这样突然陷入了沉默的气氛。

    直到我告辞离去,她都不知道在想什么,连曲调,都唱得支离破碎。

    她送我到门外,这之前已换上了绢织和服,像是朵绽开的小白花。

    “我喜欢您。”撑着伞的她忽然叫住了我。

    “我的文字不值得你喜欢。”

    “我喜欢你!”她说。

    雨瓢泼一样泛在我的眼前,漆黑中冷冷地亮着几处灯火,其他什么都看不见。披着头发的我大口大口呼吸这刺骨的空气,仿佛正徒劳地挣扎着。

    远方传来船夫用橹敲击船舷的激越声,我麻木地抬起雨伞,星星漏进了我的眼里,灰蒙蒙,结了层雾,还没有消逝,却已经黯然失色了。

    “我不值得,你还年轻,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家,况且,我们永远不会被认可的。”我试图这样说服她。

    “而且,迟早会幻灭的。”

    雨珠活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乱糟糟的。

    我蓦然放下了雨伞,全身浸在这无意义之中,拥抱着幻,凝视着她雨光中忽隐忽现的脸,连耳朵凹凸的线条都在光下蒙上忧郁的色彩,这般的容颜,对她来说,恐怕也再难相见的。

    “什么样的年纪、未来、别人的认可,重要吗?”她咬唇说。

    “不……”我哆嗦一下,感觉得到体温正迅速地流失。

    “幻灭重要吗?”

    “嗯。”

    雾子也放下了伞,抬头认真瞥了我一眼。

    “我明白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喜欢您,喜欢你,这样就够了。”

    我们留在了雨中。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照着惯例与我招呼一声,接着转身消失在了现实与虚无交织的雨里。

    我目送着她远去,她始终没有回头。叶子簌簌地薄纸般飘着,新生的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

    我停了许久,侧耳倾听着漫天的、霏霏的雨,最终回到旅舍时,门已经虚掩着,街上的灯火业已寂寥地灭了。

    真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躺在旅舍的床上,我穿着浴袍,无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难得没有去碰烟斗。

    空虚感把我吞没了。

    爱本就虚无:无意义、无价值、无能、无用。到头来,只是两个懦怯的人在虚度光阴罢了。

    我不喜欢藕断丝连的爱,她知道,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的期待是与我在一起……无形的幸福和捉摸不定的明天,到底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明天,是不是希望?我不知道……在一起了,以后呢?而且回去后,我早晚会寻死的,而她呢?与我殉情吗?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寄托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而辜负了她的青春和生命?

    这些大道理其实无济于事,她不过一时冲动,而我们,不合适。

    整个市街还在沉睡着,远方夜空孤零零候着,玻璃上结了层雾,凋谢的樱花瓣紧贴在窗前,迷迷蒙蒙,而我枯坐着。

    要是雨能一直不停就好了。

    我用手捂住脸,茫然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渐渐低了下去。

    这之后几天我闷在屋里,写告别的信笺,写延期多月的稿件,一个字也没有定下,一个字没有留下。

    仅仅三天过后,雨就停了。

    我没有亲自去买车票,而是托店员帮忙,因为我惶恐出去后同雾子遇到,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同她告别。

    可等到真正要走的那天,我却主动走到了她家旁,顺着矮矮的墙微微跃脚张望着。

    雾子看见了我,急匆匆地走回了房里。

    “请等一下!”

    她的手指贴着几片膏药,手上提着几件包裹。

    “让我送你吧。”

    “……好。”

    阳光淡淡的,风吹过,平凡的原野上依旧冷飕飕的。

    我把脸转向她,她的表情仍是那份柔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轮廓也分明起来,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开似的,似乎忧伤这种情绪从来不属于她,从来不属于这个名叫雾子的女孩儿。

    车站的月台上旅客稀稀落落的,我的心底忽然泛起徒劳的旅愁,虚无得无所适从。

    “我要走了。”

    “祝您一路顺风。”她说。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

    我突然住嘴,我忘了,对眼前这个女孩来说,与外界的交流还是太困难了,她不知道我的居所,也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模样。

    “我……我想再和你说几句话。”

    汽笛缓缓吹响,奏起故事里的无奈。

    旅人该要奔赴苦海了。

    “嗯。”我口干舌燥道。

    “这个,送给你。”她解开一个包裹,将里面的围巾缠在了我的脖子上,“那天您没有接着问我,其实,我是在画围巾的图案……”

    哦,原来那天她那么急切先回房间,是因为这个啊。

    “以后您赶稿时如果怕冷,可以戴上它,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想起,在这山里,有个叫雾子的姑娘一直爱着你。”

    “我不值得。”

    “值得!”

    “这是幻。”

    “可这就是幸福啊!”

    她灵巧的双手忽然笨拙了起来,怎么也系不上来围巾,直到最后,一滴冰凉的液体打在我的领口。

    “不论如何,我喜欢你。”她轻轻说道,笑了笑,便转过身去了。

    下雨了吗?我仰头望去,天上果真又飘起了小雨。这也是幻吗?我不知道。

    一种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涌到我的嘴边,无奈遥远的悲哀和衰弱仿佛使我眼前一片发黑,空留叹息,旋即,我便被她催促着上了列车。

    窗外的景物缓缓流动,陈旧得褪了色的列车里,灯光很是黯淡,可窗外却镜子一样豁然明朗了。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在雨中,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像是浸入了无声的深渊里。

    我揩了揩玻璃,抹去上面残留的雾气,雾子默默站在月台,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努力地摇了摇手,我看见了。

    她回去之后,还会唱和歌吗?我不知道。

    我轻轻拉开她递来的包裹,里面是我请求她整理的和歌的资料。我胡乱地翻了几页,心思乱成一片,像是窗外的雨,致使我又拿起了那烟斗。

    “别走。”

    我的手指停在了纸张的那个角落里,斟酌的字里行间里却写着“勿念”的意味。

    她是知道我不喜纠缠的……

    她比我想的坚强的多,我的心沉默下来,变成一泓平静而清澈的泉水,哗啦啦地向远方漫去。

    我靠在座位上,围巾暖和和的,心底却冰冷得很。

    幻啊,幻啊——

    刹那间,我想要呐喊,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抱着头,侧耳听着雨点敲打车厢的声音,迫使自己进入梦乡,直到“嗡”的一声长叹——那是列车到站了。

    走出列车站,一切都喧闹了起来,像是定格的画面流动起来,把静止的我排斥在外。

    外面的阳光刺眼,我不得不用手掩着眼,才能看清来来往往的人群。

    我不喜欢。

    领口的布料还没有干,我忽然又想起了那雨季。我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围巾的布料,更是怅然若失。

    雾子……

    我提着包裹,愣在原地许久,像是不属于这个时代,被这个时代抛弃的人,零余在此处,成了真正的幻。

    远方此起彼伏的鸥鸟声传来,将我唤醒,心里沉甸甸的。

    她会一直待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车影,听着单调的雨声和车轮声,暗自神伤吗?她会哭吗?不,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她不会哭。

    那她带伞了没?回去后会被父亲臭骂一顿吗?又或者说,以后,又会是谁远远眺望着她,敲响她家的门呢?  

    也许……也许,我可以满足她的愿望,用我这雾般短暂的生命,幻也好,幸福也好,只要她感到幸福,不也挺好的吗?

    好吧,说实在的,我想听和歌了……

    一口绵长的叹息弥散在温热的空气里,少女垂着头,没有走出站台,而是拖着步伐,向售票口的方向缓缓走去,步伐愈发坚定,愈发迅捷。

    汽笛吐着白烟,雨季弥留的雨总是这般反复无常。就像是玻璃雾,正因生命的短暂,所以弥足珍贵。

    想听雨了,雨下听雾子的和歌。

    这也许这不是爱,但我想,爱也不会比这儿好到哪里去。

    毕竟爱,本就是一种徒劳。

    我……想和雾子在一起。

    我一直都在,还请不必太过正式……如果和文章本身无关说不定会有些困扰。

    记一场梦,希望这篇不被拿下,嗯,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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