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同人】Summer Burns Red(八/上)
这一次的梦境,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在辽阔的大海当中,
一道狭长的水泥长堤,向无限的远处延伸。
站在堤身上的我,沿着它的方向,一步接一步地前行。
头顶是永恒的夏日晴空,身边的海面微微泛起波澜。
远处的天际线上,飘荡着零星的云朵。
平静的脚步声,似乎是心跳的节奏。
我缓慢的步伐一刻都没有停下,
直至走到堤坝的尽头为止。
而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人。
随着我缓缓靠近,他回过头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我自己的脸。
「……」
我端详着他的模样。
比起我,他的肤色要暗沉不少。
上面满是细小的皱纹和伤痕,质感也要来得更加粗糙。
而他的眼神中,充斥着既难以言说,又无可慰藉的复杂情感。
一阵恍惚之间,我又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当下的自己。
在这个夏天,第一次来到鸟白岛上的少年。
略显凌乱的头发,缺乏认真的打理。
高中生的模样,走到哪里都有些无所适从。
两个人当中,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是未来可期的游泳部部员,还是客死他乡的远洋水手?
还是说,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两条本不该交叉的细线偶然间相汇,
才让我们有机会在这个极境当中,对彼此投向匆匆的一瞥?
即使意识到很快就要分别,我们仍然静默无言。
只在最后,耀眼的光芒从海中亮起,即将把我们吞没的那一瞬间,
他才向我挥手,略一致意。
向着已经被光明遮住的方向,我点了点头。
随后,便飞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崭新一天。
「……嗯」
我勉力睁开眼睛。
阳光好亮。
昨天晚上翻回来的时候,忘记把窗帘拉上了。
「……才六点过啊」
很早的时间。
但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是因为前几天的特训,成功改变了我的作息节律吗。
之前听小鸠老伯他们说,由于要和夏鸟仪式衔接,蝶番之契约定在下午举行,
让我在中午的时候到镇公所那边去准备。
结果现在,反倒多出一上午的空闲来了。
这不长不短的一个上午,该怎么安排才好呢。
我一边想,一边收拾好床铺,离开了卧室。
「诶?起的这么早吗,羽依里」
镜子小姐正在客厅里烧着一壶水。
「还以为你今天,会多休息一会儿呢」
「睡不着而已」
「羽依里的这种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哦」
「毕竟婚姻是人生大事嘛」
「会感到紧张,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说着,我们在客厅里坐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面对着这位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快一个月的神秘女性,
我突然产生了一些好奇心。
「……镜子阿姨」
「怎么了,羽依里?」
「冒昧地问一句……」
「……您结过婚吗?」
「……」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苦笑。
「羽依里……」
「我原本以为,外婆去世之后」
「就再也不会有人,问我这方面的问题了呢……」
「……对不起」
我低下了头。
「嘛,没关系的」
「我这辈子,应该是没这个机会了」
「所以很遗憾,不能给羽依里任何经验教训」
「不过,我想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
「……」
不知道她这种随性的人生态度,和外婆有多少关系。
吃过早饭,我仍然走出了家门。
耀眼的阳光,一时间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天气太好了一点儿吧……」
我用手遮挡着刺目的光线,快步走到房屋的阴影当中。
这么好的天气,海上不应该有太大的风浪才是。
昨晚的天气预报也没有任何异常。
不过听人说,海边的天气变化非常快。
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来的那场风暴,也是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袭击我们的。
在仪式顺利结束之前,果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我这样想着,一路走到了码头。
「嘀——」
一艘比之前坐过的联络船还要庞大的船舶,正缓缓靠岸。
衣服花花绿绿的游客们,已经纷纷挤上了甲板。
这么多人,都是被夏鸟仪式吸引而来的吗。
「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数不清的小摊,在一夜之间便挤满了往昔空旷的码头。
在祭典上常见的各种食品,全部都可以尝到。
不同种类的香气,拼命往鼻子里钻。
有许多小朋友在码头上玩闹,似乎是有人组织起了什么活动。
对他们而言,这种热闹非凡的大聚会应该会成为永生难忘的回忆吧。
「嚯,羽依里」
「来享受最后的单身生活啦?」
旁边有声音在叫我。
转头一看,是良一和天善。
……他们脸上那副夸张的粉红色心形眼镜,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啊。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装扮啊」
我用手碰了碰他们大大的镜框。
「诶?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装扮哦,羽依里」
「作为城里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良一说,戴上这个,能把对手的球路看得更清楚」
「所以我也买了一副」
「……」
「下午的时候,你们不是要一起去扛御神舟吗」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在码头上散步。
「这个样子,肯定不合规矩吧」
「到时候再换不就好了」
良一摆了摆手。
「说起来,羽依里」
「要不要我请你吃点东西啊」
「毕竟,你马上就要当新郎了嘛」
「像这种和朋友一起出来玩的机会,以后就很少了哦」
「你从什么地方知道的这些知识啊?」
「电视上不都这么说吗……看,黄油烧!」
经过一个摊位时,他兴奋地一指。
「我最喜欢吃这东西啦」
「你要不要也来一根,羽依里?」
「黄油烧……里面是什么啊」
「单纯的黄油,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天善接过了我的话。
「就补充能量而言,是效率极高的食物」
「但吃太多也会有副作用」
「给我来十根,老板!」
良一兴冲冲地伸出自己的手掌。
「给他们两个,也一人来……」
「啊,他在这儿」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走了过来。
是背着水枪的野美希。
而在她的身后,还有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他们的手中拿着纸笔和照相机。
「哟,野美希」
「你们好啊,良一,天善」
感觉她的态度变好了不少。
是因为良一穿上了衣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呢。
「这位就是待会要参加蝶番之契约的鹰原羽依里」
「鹰原,这两位是我的父母」
「也是来采访你的记者」
「采访……我吗?」
我有点难以置信。
「是的,我们想采访您」
野美希的父亲率先发言。
「我们正在写一篇,介绍鸟白岛风土人情的报导」
接话的是野美希的母亲。
「听说今天的夏鸟仪式前将增加蝶番之契约的环节,我们对此很感兴趣」
……他俩很有默契地交替发着言。
「所以,想采访一下作为当事人的鹰原先生」
「不知您意下如何」
「……行吧」
虽然我这辈子还没被人采访过,
但既然是野美希的父母,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咱们,就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
「做起记录来会容易一些」
野美希显得很开心。
随后,我们在离码头稍远的地方找了一家冷饮店,在里面坐了下来。
「爸爸妈妈,你们尽管问鹰原吧」
「我继续去采风了」
「待会见,美希」
和她告别之后,他俩转头面对着我。
「……野美希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啊」
「你们都这么叫她吗」
「很好听的简称呢」
面前的两位,长相和她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
「美希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由于职业原因,我们经常在岛外出差」
「从小到大的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过的」
「……这样吗」
没想到一直都以英姿飒爽的姿态示人的野美希,有着这样的家庭背景。
「我们有时候也觉得,亏欠了她很多……」
「但她还是成长得很健康啊」
「这都得感谢岛上的居民们,对她的照顾啊」
记得当年的识,也是受大家的照顾长大的。
鸟白岛果然是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啊。
「还是,说回我们的采访吧,鹰原先生」
「……啊,对」
「您们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好的,第一个问题:」
「听说,您是在这个暑假,才来到鸟白岛的」
「到目前为止,您对这里的印象是什么样的呢?」
「我觉得,鸟白岛虽然小,但却有许多独一无二的地方,比如……」
我本来想随便说两句,
但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完全刹不住车。
从我在岛上碰到的一个个性格各异,色彩浓烈的人,
到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
两个夏天的回忆中,有无数的话语争先恐后地要从我的脑袋里跳出来,
让我必须拼命拉住它们的缰绳,才能让自己的发言变得更有条理。
野美希的母亲一直带着微笑看着我,她的父亲则不断做着笔记。
最后,仅仅是这一个问题,
我就说了好长一段时间。
笔记上的稿纸,都翻了好几页了。
「……虽然到这里的时候不长,但鸟白岛给您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呢,鹰原先生」
野美希的父亲点了点头,对我说道。
「……是这样的」
口干舌燥的我喝了一口水。
「嗯……其实我们想问的大部分问题,都已经涵盖在您刚才的回答当中了」
「真的吗」
「并且,预定的采访时间,也已经超出了不少……」
「不过,我还有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想要问您」
「先请您放心,我是不会把它写进稿子里的」
「就当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您直说吧」
野美希的母亲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我。
「那我就问了:」
「……您和自己的结婚对象,姬巫女大人,是不是这个暑假才刚认识啊?」
「……啊?」
这个问题一下让我瞠目结舌。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只过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是快的不得了的闪婚呢」
野美希的父亲也应和着她的话。
「虽然我们知道,鸟白岛和外界比起来,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但我个人觉得,结婚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慎重考虑为好」
「最起码,要有足够的人生经验和共同经历,来增进对彼此的了解……」
「……」
这时,冷饮店的门突然打了开来。
「蝶番之契约,只是一个从古流传至今的仪式而已」
「此次举办它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让鹰原先生有资格陪同姬巫女大人参加夏鸟仪式」
「除了过程的复杂度,它跟小孩子的扮家家酒没有本质区别」
「所以,是不会产生任何现实当中的问题的」
风度翩翩的蓝,宛如救星一般出现在我的身边。
「这位是……」
「在下空门蓝」
「您就是空门蓝小姐吗?」
两位记者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了刚刚进门的她身上。
「有关这座岛上传统习俗的问题,您能为我们解答一下吗」
「当然可以了」
她微笑着面对野美希的父母,同时回过头对我说道:
「快去镇公所吧,鹰原先生」
「在仪式开始之前,还是有些内容,需要您提前注意一下的」
「……那我就先走了」
「再见,鹰原先生」
我跟两位记者和蓝挥手道别,然后像逃跑一样离开了冷饮店。
……这就是所谓的职业病吗。
今天算是让我领教到了。
「……呼」
我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边赶到了镇公所。
「您来啦,鹰原先生」
我被工作人员安排着坐下,递给我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待会从蝶番契约到夏鸟仪式的全部流程当中,您需要做的事」
「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请您务必把它读熟」
「这里面的内容,都是怎么来的啊」
「是姬巫女大人这几天为您特意编写的」
原来是识的手笔吗。
于是,我格外细心地阅读起上面的内容。
用钢笔书写的清秀字迹,让人一看便联想到她纤细的手指。
上面不仅有文字,还有插图,画得简单而传神。
行文的笔调十分简练,有时也会出现像是叮嘱一样的话语。
册子的内容不多,我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
这期间,有人给我送来了午饭。
我快速吃了几口,便继续回头,看起册子来。
等待的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过去。
「时间快到了,鹰原先生」
「请您先到旁边的房间换衣服」
终于来了吗。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然后跟随工作人员,走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
面前的榻榻米上摆放着的,是一套黑灰色的和服。
「……黑无瑕啊」
我一边想起了它的名字,一边伸出手臂,配合起身旁的人把它套到我身上的动作。
穿好之后,我在旁边的大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比起之前,的确显得成熟了许多。
人靠衣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接下来,从镇公所的后面,我们沿着一条平时不用的石板路,缓缓往神堂走去。
从抵达那里开始,蝶番之契约的流程便正式启动。
识正在神堂里面等着我。
「……」
当我们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我在那个古朴的建筑物当中看到了她的身影。
现在的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和服,长长的振袖拖在身侧。
披在身上的羽织外侧是白色,内侧却是红色,其下飘扬着裙裾,隐约显出衣物来回包裹的线条。
用来固定和服的腰带上,绑着一圈红色的细绳,还打着装饰性的同心结,两根摇摇晃晃的穗尾悬挂在下面。
而轻轻盖在她的头上的,则是一层薄薄的淡色轻纱,火红色的长发分左右两边搭在肩上,又自然垂到腰间。
我快步走到她身旁。
「终于来了吗,羽依里君」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的装束。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呢」
「识也是」
「怎么说呢……」
「……真的很漂亮」
……感觉又有点害羞了。
「两位,请开始吧」
身后的工作人员轻轻提醒着。
「走吧,羽依里君」
「好的」
于是,我们一起迈出了脚步。
蝶番之契约。
从古流传至今的,为心意相通的两人结缘的仪式。
它的第一步,是让参加仪式的两人肩并着肩,以相同的步伐走入神社的本殿当中。
自然,我的步子比识要大得多。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留心着识的脚步,尽力让自己的步调和她一致,每一步踩出的距离也都一样。
也正因此,我才能注意到她脚上那双雪白的短袜,和底下刷成纯白色的木屐。
每走一步,她的脚趾都微微收紧,好在下一步提腿的时候把木屐带起来。
被柔软的棉布包着的小脚,看上去尤其可爱。
「不要走得太拘泥了,羽依里君」
她面不改色地小声提醒着我。
「好的」
我同样小声答应着。
很快,我们二人便来到了本殿。
在当中,识轻轻撩起衣服的下摆,然后跪坐了下来。
我也仿照她的动作,跪在了她的身边。
接下来,便是等待半个小时了。
「……」
我看了看她的样子。
识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闭着眼睛,显得十分尊敬。
之前她给我的流程书里也写着,这个部分要尽量保持安静,以表达自己的诚心。
于是,我也模仿起她的样子,低下头,保持沉默,等待着时间慢慢过去。
「……」
手上的表已经被取了下来。
根本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只有从一开始的酸疼逐渐变得麻木的小腿,提醒着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识」
我轻轻呼唤着她。
「怎么了,羽依里君」
她头也不抬地回答着我。
「时间到了吗」
「还没呢」
「等到了,神官会叫我们的」
在寂静中,隐约传来一阵乐曲的声音。
「……其实,识」
「还想说什么吗?」
「我到现在」
「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呢」
「竟然能在这个夏天,和识建立这种关系……」
「不会是想反悔了吧,羽依里君」
这样说着,她的目光向我瞟了过来。
「现在说这种话,可有点晚了哦」
「……别捉弄人啊,识」
「哼哼……」
识的嘴角微微上扬,而后又闭上了眼睛。
我也继续等待着。
过了不知多久。
「二位,请起」
面前的祠堂里,传来神官浑厚的声音。
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虽然有些艰难,但这次我总算没有依靠手的协助,也立正了身子。
而后,我们踏着和之前一样的步伐,走进了祠堂。
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古朴和服的神官,正站在神龛的前面。
被他挡住一大半的,放在神龛下方的那个镶着铁皮的沉木箱子,应该就是结缘箱了。
在神官面前摆着的,是一张小桌子。
上面有砚台和笔墨,以及一方朱砂。
而他手中捧着的,正是蝶番之契约当中最为重要的,契约书。
我们肩并着肩,面对着神官。
他的目光缓缓扫视着我们两人。
我们都没有任何的回避。
之后,他才开始用缓慢而坚定的声音,向我们宣读起契约书的内容来。
「……相识相依,不离不弃,执此立约之言……」
神官所说的,同样是来自过去的古文。
虽然只能听懂一点,但我仍然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着的责任和真心。
读完契约书之后,他把手中雪白的宣纸放在了桌上。
「你先来吧,识」
「好的,羽依里君」
站在我身旁的姬巫女走了上去,拿起毛笔,蘸了一点墨水,
在约书下方靠左的空缺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又把手指按到旁边的朱砂里,在名字旁边摁上印记。
有了她的示范,我也很顺利地签下了契约。
只是字迹要歪歪扭扭不少,像小孩子的手笔。
随后,神官拿起了契约书。
而我们也走向了面前的神龛。
只有心意相通的两人同时推,才能打开的门。
我和识将彼此的胳膊交叉,放在对方的面前。
紧接着,我们同时向前,
以完全一致的动作,将神龛的门缓缓开启。
神官从我们身后走上前来,我俩退到一边,
看着他恭敬地将契约书放进神龛当中。
蝶番之契约,在这一天能完成的部分就结束了。
还是被神官带领着,我和识走出了神社,回到了刚刚那个小神堂里。
而后,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迅速换掉了身上复杂华丽的衣服,转而穿上了两套相对简便一些的仪式服装。
识的装扮和一般的巫女服看上去颇为相似,只是下摆的部分简洁了不少。
据她说,这也是为了之后在礁石上的安全着想。
而后,我们便再次来到了神社。
在长长的参道当中,停着的是一架已经斑驳不堪,但仍然能看出油漆颜色的舟船。
毫无疑问,这就是所谓的御神舟。
鸟居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前来参观的游客。
但境内仍然只有参与仪式的人可以进入。
除了我和识,还有神官,就是待会要负责扛神轿舟的男人们。
开启夏鸟仪式的,仍然是那位神官。
他绕着御神舟走了一圈,在上面不断挥舞手中的杨桐枝条,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某种祷文。
随后,识走上前去,站在鸟居和御神舟之间的空地上,手执玉串开始献舞。
我在她的背后,默默守望着她。
「咔嚓——」
身旁传来相机的快门声。
站在那个角度,不仅能拍到识的身姿,还会把我也包括在其中。
假如之后能看到那张照片,应该是不错的纪念。
一段简短的舞蹈之后,男人们走到御神舟旁边,把它扛了起来。
岛上的四天王,分站在小舟的四角。
但听说称号白虎的老伯最近身体抱恙,因此暂时由他的儿子代替。
识这时也来到了我的身旁。
鸟居外的工作人员,已经清出了一条道路。
顺着面前的路,我们俩开始了下山的旅程。
「嘿哟——」
身后的御神舟,也在整齐划一的号子声中向前挺进。
一路上,我们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要让姬巫女大人的身影,一直保持在御神舟的视线之内。
而同时,又不能在把御神舟流放到海上之前,让它过于接近姬巫女。
每走一段,识就会停下来,表演一段奇异的舞蹈。
身后的男人们也会随着节奏,做着蹲起,换肩一类的简单动作。
从山上到海边的路程,走了相当久的时间。
刚开始只是接近海面的太阳,也在我们的旅程中慢慢落入了地平线之下。
游客一直围在四周,夹道欢迎着我们的脚步。
终于,我和识来到了开阔的海边。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海岸。
「……噢」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面前的海港当中,已经满是漂浮在水上的灯笼。
像是落入人间的星空,在海面之上静静地燃烧着。
我们快步来到准备好的快艇旁边。
环顾四周,我只发现了另外一艘备用的船只。
「不是有两艘船负责接应的吗?」
我问旁边的工作人员。
「有一艘的油箱破了洞,用不了了」
他带着一丝歉意解释道。
「准备两艘船,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突发情况的」
识点了点头。
「快走吧,羽依里君」
「御神舟很快就要来了」
虽然这点意外让我不禁有些忐忑,我还是带着识走上了船。
掏出钥匙,发动引擎,
而后向着那块礁石,飞速驰去。
「哗……」
我准确地停在礁石的后面,把船系好。
识拿起事先放在船上的长柄灯笼,轻盈地跳了上去。
「……小心一点」
我提醒道。
「明白了,羽依里君」
识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自信的微笑。
「接下来,就看我表演吧」
「即将要上演的,才是夏鸟仪式的精华所在啊」
而后,她便转过身,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头发,静静地立在原地。
从礁石的侧面,我眺望远处的海岸。
越过灯笼的点点光芒,隐约能看见簇拥在御神舟旁边的人群。
在沙滩上放着的,还有两面硕大的太鼓。
当御神舟古老的船身,接触到海面的那一刻。
站在太鼓旁边的壮汉,猛地挥起了手中的鼓槌。
「咚…………铛…………」
悠远的鼓声,带着磅礴无匹的气势扫过海面。
港口里聚集的大群游客,瞬间安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识也举起了手中的灯笼。
她明净的眼神,一直看向最前方的御神舟。
然后,站在御神舟后面的神官,继续用悠长的语调吟诵起祷词来。
在这个距离,只能勉强听见被拖长的音节。
这时,识也有所动作。
「咚…………铛…………」
伴随着不时敲响的鼓声,她在礁石上缓缓起舞。
同时,遵循着一道奇异的轨迹,把手中的灯笼挥动起来。
被橙红色微光照亮的部分,在她的身体上不断游移。
虽然脚下所踩的礁石只有三尺见方,却毫不妨碍她流利的舞姿。
在这番奇异的光景之中,御神舟渐渐地被波浪带向外海了。
「咚…………铛…………」
我摸了摸放在船舱里的救生衣。
然后,又回头看向深不见底的黑夜。
在看不到的地方,是否正有惊涛骇浪向我们袭来?
即使有,现在的我们也不再跟从前一样听天由命。
只要再过二十分钟,一切就都会结束。
「咚…………铛…………」
我再度把目光投向面前翩翩起舞的识。
而在我的脑海当中,浮现的却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个黑夜。
她手中的灯笼,在我眼中逐渐变成了点着火的箭矢。
而面前正漂过来的那些小灯,则像极了燃起来的木船。
那一天的她,正是用这样的奇景,吓退了一整座岛的居民,
让他们在不知不觉间便避免了死于非命的下场。
现在看来,识能够凭一人之力把这个计划付诸实践,
实在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勇气和决心。
「咚…………铛…………」
御神舟已经漂到了离礁石很近的地方。
识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把灯笼举向身后,把它导向自己应当归去的地方。
我们身边的海面上,已经满是漂浮的小灯了。
而后,她的动作便停止了下来。
沙滩那边,响起一阵掌声和欢呼。
夏鸟仪式,到此便画上了句号。
「怎么样,羽依里君?」
她轻捷地跳进船上,对我问道。
「先把救生衣穿好再说」
我拿起救生衣,为她套在身上。
而后,尝试发动引擎。
「……怎么回事?」
打不着火。
我再一次把钥匙拧到底,船只仍然毫无反应。
「有问题吗,羽依里?」
识关心地问着。
「该死……」
我又尝试了一遍。
身后的发动机像是死掉了一样,没有任何声响。
于是我伸出手,拿起旁边的对讲机。
「发动机坏了,派人来接应我们」
「确定吗,鹰原?」
「派船过来,越快越好」
「……不要紧张啊」
坐在旁边的识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嗯」
我看着她的脸,点了点头,把对讲机放了回去。
之后的两分钟,是我有生以来体会过的最漫长的两分钟。
在轻微的波浪声中,我们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船只每摇晃一下,我都忍不住要看一看身边的识还在不在原位。
「……你听见了吗,羽依里君?」
御神舟漂过礁石时,识突然对我说道。
「听见什么?」
我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好像是哭声呢」
「你听,很轻的一点声音」
「呜……呜……」
「……是风声才对吧」
我这样说着,用以掩盖内心的紧张。
「说不定,是古代的怨灵呢」
识笑着说道。
「……管它是什么东西」
「我都不会害怕的」
「如果真是怨灵,害怕一下还是有用的哦」
我们就这样试图摆脱不安的气氛。
到最后,来接应我们的船终于来了。
「姬巫女大人还好吗?」
驾船的青年团团长停在了我们旁边。
「识,你先过去」
「羽依里君你……」
「我再试试能不能挽救一下这艘船」
看着识从船檐跳了过去,我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一些。
而后,我再一次转动钥匙。
「嗡……」
「……好了?」
听到螺旋桨切割水面的声音,我和团长面面相觑。
「……此地不宜久留」
我对团长说道。
「你们先走,我跟在后面」
「注意点,鹰原」
「你也一样」
向着海岸线,我们快速驶去。
所幸最后这一步没有再出差池。
在朋友们的注视中,我们稳稳停在了码头边。
当我踩在岸上的那一刻,兴奋过头的识直接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们做到了,羽依里!」
「……!」
野美希被识大胆的行为吓得满脸通红。
「你们两位,能换个地方干这种事吗……」
这次轮到苍用无语的目光看着我们两个。
蓝倒是没有说什么,也看不出她有任何特殊的表情。
「你们的组合,看上去挺不错呢」
天善冲着我们点了点头。
「……良一那家伙呢」
好不容易把识从身上放下来,我问道。
「别提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抬御神舟的时候,他就中途缺席了」
「看他那副样子,应该是黄油棒吃多了吧」
「现在说不定还待在卫生间里没出来」
「……」
「总之,今年的仪式也圆满完成了呢」
团长从我们身后走过来,笑着说道。
「……真是太好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羽,此刻也面带微笑。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应该没有其他人,比她更希望预言落空了吧。
看来,命运这种东西,也不是完全不可触碰的啊。
最起码,通过周密的策划和打算,是能将危机掐灭在尚未成形的时候的。
想到这,我对未来的信心不禁又多了一分。
「接下来的晚上,还有什么活动吗?」
「很多摊点都会营业到十点钟的哦」
「毕竟,游客们的精力可是相当旺盛的啊」
我们一行人聊着天,走进码头上嘈杂的人群。
「咱们先回镇公所吧,羽依里君」
走在我身边的识抬起头来对我说道。
「衣服什么的,要尽快还回去才是」
「说得没错啊」
「那我们就先走了,各位」
和其他人道别之后,我们走向镇公所的方向。
「嗯哼哼~」
一路上,她都蹦蹦跳跳地走在我的前面。
「怎么这么走路啊,姬巫女大人」
「这样跳来跳去的,不是很容易把衣服弄脏吗」
「还是要注意仪态啊——」
说着,我快步走到她的身后,伸出双手往她的肩上一按。
「别闹啦,羽依里君……」
正在我们一边笑闹着,一边往镇公所走去的时候——
「——唔!」
脚下的大地,在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当中摇晃起来。
身后的码头上,顿时传来一片惊慌的叫声。
「——小心!」
我一把抱住识,蹲下身来,用身体挡在她和身后的建筑物之间。
震波肆虐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
等地面的震动停止下来,我们才重新站起身。
「地震……」
识喃喃自语了起来。
「震级似乎不大的样子……」
我观察了四周,没发现有任何房屋受损的迹象。
并且现在是庆典期间,大部分人都呆在室外。
只要不发生大规模的混乱,应该就不会有伤亡。
我这样想着,突然——
「紧急警报,紧急警报!」
镇公所的广播声,响彻在鸟白岛的上空。
「接气象厅通知,因地震影响,预计二十分钟内将有海啸袭击鸟白岛,危险等级目前尚未确定。请所有人在听到警报后,放下一切事务,立刻前往山顶神社避难!少年团及青年团成员,协助组织人员撤离!重复,所有人立刻前往山顶神社!」
「大家不要着急,往这边走!」
在我们身边,一个之前见过的工作人员立刻挥舞起手臂,对街上的人群喊着话。
人们的脚步都快了起来,开始往山的方向跑去。
「看,羽依里」
识突然伸手向旁边的海滩一指。
我这才发现,海岸边的水位正在不断向下退。
之前被淹没的卵石堆,现在已经露了出来。
与此同时,海边的风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急促,呼啸着直冲向身后的山野。
「……它又回来了」
身边的识凝望着远处正泛起白浪的海面,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你说什么回来了啊,识」
「你忘记了吗,羽依里君?」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我能够感觉得到」
「当年的那场海啸……」
「现在,又回到这个地方来……」
「……找我了」
岸边的水位平稳了下来。
但任谁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之前最后一刻的宁静。
这个岛曾经面对过的危机,如今又要再次来临。
而这一次,
它的目标,是一个本不该存在于此的女孩。
风越刮越紧了。
……
……
之后的几分钟里,
我和识所站的地方,很奇怪地没有任何人在意。
镇公所的广播,一刻不停地在我们头顶重复播放。
身后的街道上,工作人员们不断地喊叫,带领游客和岛民们往山上走。
港口里摩肩接踵的人群,以非常快的速度疏散着。
没过多久,连组织撤离的团员们都走掉了大半,往更高的地方去维持秩序了。
「要是以前,也有这样的预警系统……」
识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世界,总是在不断进步的啊」
我牵起她的一只手。
「俗话不是说了吗」
「吃一堑,长一智」
「从过往的灾难中得到教训,才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我们也快点走吧,识」
「……嗯」
她点了点头。
然后,我便带着她向通往山上的路跑去。
但当我们经过码头的时候……
「美月!你在哪里啊!」
一个火急火燎的男人迅速跑过我们面前,然后又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猛地转过头来。
「您就是鹰原羽依里先生吗?」
「我是,请问……」
「您有没有见过我家孩子,她大概这么高——」
说着,那个男人用手在我的腰部比划了一下。
「等一下,您家的孩子是……」
「我叫堀田」
我骤然想起几天前在游泳池边见到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您就是堀田小妹妹的家长吗?」
「我是她的父亲」
「从祭典开始的时候我就在找她了,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她没有能陪她过来的朋友,我本来想请一天假陪她过来」
「可她却说自己和鹰原哥哥在一起,没关系的」
「……」
「怎么回事,羽依里君?」
身旁的识关心地问着我。
「……我明明,拒绝了她的啊」
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把那天中午小堀田对我提出一起参加夏鸟仪式的事向他们复述了一遍。
「参加祭典的船,都是要由工作人员事先彻底检查过一遍的」
说完之后,我又补充了一句。
「即使堀田小妹妹想私自跟上来,也不可能不被我们发现……」
「……等一下,羽依里」
识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还记不记得,御神舟经过我们的时候」
「里面传出来的哭声……」
「……」
「识,你的意思是……」
「……如果小堀田无论如何,都想到礁石那边去的话」
「也就只有被视作圣物的御神舟……」
「……才可能让她躲在里面吧」
「……」
识说得没错。
以堀田小妹妹的体型,的确可以躲进御神舟那狭小的舟体里面。
而要解释之前我们听到的哭声,也真的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原因了。
「姬巫女大人,您的意思是说……」
男人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我家孩子,现在……」
他僵硬地看了一眼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
「……谢谢您」
「我去,找人帮忙……」
而后,堀田的父亲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在这种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他真的能找到人帮忙吗?
更何况,还是在海啸即将到来之际,驾船冲进漆黑一片的大海之中……
说白了,这跟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即使是职业救援队,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情吧。
「……羽依里君」
识突然抬起头来,用坚决的目光盯着我。
「只有我们了」
「你说什么,识?」
「只有我们,能救堀田小妹妹了」
「……你在想什么?」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这场海啸,是因为我才袭击鸟白岛的」
「就算它要带走什么人,也应该是我才对」
「不能让无辜的生命,为了我而消失掉」
「……那种事情,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识毫无畏惧地看着我,我也没有回避。
「我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识,仅此而已」
「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事情,识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这一次,怎么都不应该……」
「这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羽依里君」
我感受到她的决心,和当初站在神社里向我道别时一样无可阻拦。
「由我引起的灾祸,也只能由我去结束」
「这就是所谓的因果」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羽依里君还不能理解命运的力量吗?」
「就算在这里逃掉了,它终究还会回来的啊」
「……」
「即使我们想,也做不到啊」
我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去劝说她。
「港口里的船,早就被调走了」
「剩下的两艘,我们也没有钥匙……」
「……你在说什么啊,羽依里君?」
「船的钥匙,不是一直放在你口袋里的吗……」
「……?」
我慢慢地把手放进口袋。
的确,在那里有一个坚硬的物体。
「但是……」
……我不是应该一回来,就把它还给良一的吗?
为什么它到现在这个时候,还会躺在我的口袋里?
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中猛然炸响。
之前那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事,瞬间变成了一道环环相扣的链条。
「……在姬巫女大人的引导下,这些灯笼就会被送到故人所在的地方……」
因为我在讲座上用来安慰她的话语,小堀田才会想和我们一起参加夏鸟仪式。
「……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你了,羽依里……」
因为我在良一面前展示出的驾船技术,他才会愿意把自己的船借给我使用。
「……为什么发动不了?……」
因为没有螺旋桨的声音干扰,我们才能在寂静的海面上听见神轿舟中微弱的哭声。
「……抬神轿舟的时候,他就中途缺席了……」
因为良一的身体原因,我才没有把钥匙及时交还到他手上。
「……所有少年团及青年团成员,协助组织人员撤离……」
因为要帮助前来观看夏鸟仪式的大批游客避难,本应伸出援手的人们才被拖住了脚步。
而就在我们自以为已经躲过了一切灾难,放松下来的时候,
环伺在我们身边的命运,猛地刺出了最为致命的一击。
所有这一切精密的谋划,都指向一个最终的目的:
把我面前的这个女孩,再次送入深不见底的波涛当中。
「把钥匙给我吧,羽依里君!」
识一把扯开了自己的发带,又踢掉了脚上的木屐。
「现在就走的话,还能抢在巨浪成形之前,快速开到外海」
「再犹豫,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这一次,我绝对——」
「呜————」
一阵急促无比的阵风,毫无预兆地袭击了我们。
它制造的尖锐高音,好像猛兽高亢的呼号。
我们不得不弯下腰,抵抗狂风的侵袭。
一个青年团的团员,艰难地从我们前方不远处经过。
我骤然意识到,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
于是,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姬巫女大人,请停一停!」
我给了面前正抬起头的识匆匆一眼,
而后转过身,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
向着码头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但声音离我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明白,那位团员做到了我希望他做的事。
而我还在拼尽全力地向前狂奔,任凭呼啸的冷风灌进我的肺叶。
命运为我们设下的,的确是一个死局。
但那又如何?
我仍然站在她的身边。
更何况,她难道不是为了我,才来到这个时代的吗?
就算真有所谓的因果,那也是由我而起,应该让我去将其终结。
不管命运如何处心积虑地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
只要有我在,她便绝不可能再经历同样的危险;
不管残忍无情的神明是否会就此夺走我的性命,
只要有我在,它们就永远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祭品!
我跳上船,掏出钥匙,准确无误地插进锁孔。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
在愈刮愈烈的风中,我冲向已然咆哮不休的大海。
离开海岸的范围之前,我回头望去,港口里已经空无一人。
「呼……」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正朝我涌过来的浪潮。
要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也就别谈救援小堀田了。
「来吧!」
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我握紧了手中的方向舵。
在一个又一个白色的浪头间,船身开始左右腾挪。
「呲————」
螺旋桨切割海面和空气的交界处,发出刺耳的声音。
「加速!」
油门一踩到底,快艇飞速向前,堪堪避过一个奔涌而来的浪尖。
「右满舵,速度降两节——」
船底侧着切进水面,划过一个弧形,向着浪稀疏的方向前进。
「在这里……」
我快速估测着前方海浪的走势。
「走另一边!」
一打舵,船身立刻转弯。
在我选择的方向上,一个即将成形的浪头和另一波回潮抵消,形成了一道临时的走廊。
穿过那个区域之后,面前的浪变得稍微缓慢了一些。
我打开船头的大灯,四下扫射着。
「……那边」
漆黑的海面上,仍然有零星的灯笼未曾沉没。
而被灯笼围绕着的,正是奇迹般还浮在海上的御神舟。
向着那个方向,我以最快的速度驶去。
「堀田小妹妹!」
接近御神舟时,我大声呼喊着。
波浪不断地把它抛到高处,又甩到低处。
一个小小的脑袋,从神堂里探了出来。
「对不起——」
波浪的幅度太大,我听不清小堀田的话。
同样,也抓不住她的手。
「该死……」
我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对她喊道:
「等待会被浪托到上面的时候——」
「就跳到这里来,听见了吗——」
在不断晃动的海上,我似乎看见她勉强点了点头。
然后,半个身子都钻了出来。
我也半蹲下身,准备接应。
「——嘿!」
在下一个波浪的顶峰,小堀田一下跳出了御神舟。
而我的手,也接住了她的双腿,
把她稳稳地放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对不起,鹰原哥哥……」
「我以为……」
我一边给她穿上救生衣,一边听着她断断续续地抽噎。
「我以为自己,要是待在御神舟里……」
「就能被姬巫女姐姐,送到妈妈那里去了……」
「对不起……」
「道歉什么的,回去再说吧」
替她穿好救生衣之后,我又用安全带把她绑在座位上。
「虽然有些难受,但一定要紧紧地抓住它哦,知道吗?」
我指着小堀田身上的带子,对她说道。
「要是船翻了,就按一下旁边这个红色的按钮,再从底下游出来」
「你会游泳吗,小堀田?」
她止住眼泪,点了点头。
「记住我说的话——」
我回过头,向前看去,巨大的水墙正向我们袭来。
「——!」
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我用力一踩油门,朝它的反方向奔去。
「怎……怎么办啊,鹰原哥哥?」
「……」
我回头看着那道海啸的本体。
回到岸上是不可能的。
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在近海承受它最强的威力。
而朝着它的方向走,也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
唯一的机会,是在这道水墙上找寻可能存在的间隙,再相信自己的船能够从中穿越而过。
也就是说,我们别无选择。
「……不要担心,小堀田」
我安慰着她,同时不断寻找着水墙上的空缺。
「我们一定能够,回到鸟白岛上的」
「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
「所以我们也一定要……」
船头的大灯,似乎照出了水墙的边界。
「……」
我转动船舵,朝着它的位置驶去。
正在我们穿过其中的那一刻——
「……!」
船体下方的水面,猛然间抬升起来。
而这时我才意识到,在接到小堀田之后,我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扣上安全带——
「该死……」
时间似乎变得十分缓慢。
在一阵剧烈的振动中,我的手从方向舵上松了开来,身子也被甩了出去。
我看着自己慢慢飞离身下的船只,看着堀田小妹妹睁大了眼睛,呼唤着我。
但在巨大的力量下,我做不了任何事情。
此时此刻,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场风暴,另一个同样命运的人。
这一次,他的结局会不会和之前一样呢?
「——!」
我狠狠地砸进海水当中。
最先感到的,是一股刺入内心的寒冷。
和白天的时候完全不同,
夜里的水温,简直像是冰锥一样刺着我的四肢。
也可能是剧烈的海啸把深层的冷水给带到了海面之上的原因。
「先把鞋子脱掉……」
这是我产生的第一个意识。
我尝试着弯曲双腿,蹬掉了一只鞋。
然后,又用手推掉了另外一只。
随即,我便尝试着向上方游去……
「咕啊——」
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狠狠拍击在我的脑袋上。
比小鸠老伯的最强一击,都还要可怕的攻势。
在一瞬间,我险些丧失意识。
「……」
我拼命睁开眼睛。
本能地想要咳嗽,吸进肺里的却只有海水。
「空气……」
我四处张望。
究竟哪边是上,哪边是下?
到处都完全是一片漆黑。
即使想随便选择一个方向,我也完全无法移动。
因为波浪的力量还在推挤着我,让我像一个布娃娃被扯来扯去。
「……」
我拼命地伸出双手,向两侧划动。
在这混乱到可怕的大海当中,我学到的所有泳技,
统统都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变成了滑稽的肢体动作。
每挥一次手臂,或者蹬一次腿,
能够前进的幅度,很快就会被翻腾的海浪所抵消。
与此同时,冰冷的水温还无时无刻不在夺取着我身上的热量。
更加恐怖的是,
我逐渐感到一股强力的水流,像瀑布一样,
裹挟着我,向海底深处涌去。
「……下降流」
它的名字,出现在了我的脑中。
但就算了解它的存在,我也对它毫无办法。
海流的威力,比人要大得多。
在下降流当中,即使我穿着脚蹼,
也无法让自己上升一丝一毫的距离。
完全凭借求生的本能,我徒劳地动着四肢。
和之前一样,仍然做的是无用功。
而就在这种毫无挣扎余地的情况下,
我身上的体力,逐渐消耗殆尽。
「……」
腿上的动作慢慢凝滞。
被寒冷渗透的双手,也无力地向两边伸开。
在无边的黑暗当中,
我的身体,不断地往海水深处沉去。
很奇怪,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中并没有恐惧。
毕竟相同的死法我曾经体会过一遍。
再说,淹死也不算最糟糕的结局。
在毫无希望的道路上,浑浑噩噩地向前走,
直到某天再也爬不起来,依我看才更加可悲。
即使已经走到最后一刻,我仍然希望能过得有意义些。
于是我微微张嘴,
然后,吐出了最后一个,微弱不清的字眼:
「……识」
我再一次想到了她的脸。
一张我永远不会再见到的脸。
希望你以后,也能在鸟白岛上好好地生活下去。
让自己的最后一个念头被她填满之后,
我缓缓闭上眼睛。
然而,就在我的眼角合上之前的最后一刻,
我似乎看到了,一点柔和的光芒出现在身边。
「……」
我转过头去。
在无尽的黑暗当中,
星星点点的蓝色光芒,正一个接一个从中浮现。
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我慢慢地伸出手。
一个刹那之后,它们围了过来。
而这时,我的整个视野,
都被难以计数的光芒填满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