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同人】Summer Burns Red（七）
离夏鸟仪式还有三天。
清晨六点过。
「还在睡吗，羽依里？」
「……」
我睁开眼睛。
来叫醒我的，是镜子阿姨。
「嗯……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我用胳膊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看着卧室门口的她。
「有人来接你哦」
「说是要带你去特训」
「特训……」
这应该就是昨天晚上，蓝提到的准备了吧。
「我马上就来」
答应着镜子阿姨，我翻身从床上爬起。
「……结婚，啊」
对这件事，我还是没有什么实感。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晚了。
收拾好自己，我便来到了客厅。
饭桌上摆着一些方便食物。
「很厉害呢，羽依里」
坐在一旁看报的镜子阿姨微笑着说。
「竟然能打败鸣濑老爷子」
「……运气而已」
看来昨天发生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岛。
这里的情报网果真不容小觑。
「并且，还真的要把姬巫女大人娶回家了呢」
「那只是，为了参加夏鸟仪式的权宜之计啦」
「嗯……可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前几天就在谋划这件事啊」
「……是这样吗」
「当然啦」
「啊，想起来了」
「我是不是该给姐姐打电话，让她也来参加你们的婚礼才对啊」
「求您先别急着这样做啊……」
「开玩笑的啦，羽依里」
「快点吃饭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说完，她便继续看起报纸来。
……我飞快吃完了面前的食物，然后和她道别，走出门去。
「哟，你终于来了啊」
「早上好，羽依里先生」
门口站着的，是空门家的两姐妹。
「来接我去特训的，就是你们两位吗？」
我环顾四周，没发现有其余人影。
「怎么，还嫌排场不够吗？」
苍抱起了双臂，略带鄙夷地看着我。
「镇公所的大部分人手，都在准备仪式相关的各种环节」
「所以，这次便由我们来代劳了」
蓝微笑着向我说道。
「今天这个特训，是关于什么的啊？」
我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蝶番之契约的内容啊」
「我和蓝，要教你新郎必须掌握的各种姿势和动作」
「学会了，你才不至于在小识面前丢人哦」
「各种姿势和动作……是什么意思啊？」
「……」
苍像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一样，脸倏然红了起来。
「你觉得是什么呢，羽依里先生？」
蓝依然面带笑容地看着我。
……如果那种表情能够称之为笑容的话。
「总，总之跟着我们就是了！」
「快走吧，姐姐——」
苍扭头就走，蓝看了我一眼，也跟了上去。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她们带着离开了加藤家。
跟着苍和蓝飞快的脚步，一直走回空门家的门口。
「打扰了……」
我一边行着礼，一边走了进去。
之前一直都是远远地看，这一次终于有幸到里面参观了。
房间的装修风格相当精致，打理的也非常干净。
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的墙上挂着许多蝴蝶标本，其中有不少品种看上去十分珍稀。
书架上放着的，也全是昆虫图鉴一类的书籍。
我不由得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那些亮闪闪的鳞片和触须。
「是不是很漂亮啊，羽依里」
苍有些得意地问着我。
「真的啊」
「简直堪比博物馆了」
我点点头，赞叹道。
「这些都是父亲大人的收藏品」
蓝向我解释着。
「好厉害……是昆虫学家吗？」
「可以这么说吧」
「因为学会组织的工作，他现在正在海外负责鳞翅目的收集和鉴别项目」
「一般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那两位的母亲呢？」
「她的话，在本土那边工作」
「不到周末，是不会来岛上的」
「那就是说，现在在这栋房子里……」
我顿时又感觉有点无所适从。
……为什么又让我这个男校生摊上和女孩子独处的状况了啊。
并且这一次还是两个。
像是察觉到我的不适，苍迅速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你，肯定又开始想那种事情了！」
「甚至还想的是，我和小蓝一起……」
「我们是不是引狼入室了啊，姐姐……」
「我才不是那种人好不好……」
看着再次陷入尴尬境地的我和苍，蓝摇了摇头。
「哎……还是快点过来吧，羽依里先生」
「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
说着，她走向一间空旷的房间。
不知所措的我，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
苍也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进了房间里。
然后，过了大约半个小时……
「腰挺直一点，羽依里先生」
「还有脚尖，不要向外撇」
「眼睛也不能四处打量，要一直盯着前方」
「唔……我知道了……」
她说得的确没错。
她们要教给我的，正是在蝶番之契约上，新郎这一方需要遵守的礼仪动作和姿态。
……要背下这么多条条框框，实在是有点辛苦。
还有，古人的身体结构，是不是和我们根本不一样啊。
为什么那些困难的动作，他们能维持几十分钟，我却连五分钟都撑不住……
「站起来吧，羽依里先生」
「好，好的……」
我竭力尝试着在不弄脏衣袖的情况下，让自己的姿势从跪坐变成站立。
结果又差一点整个人扑到地板上。
「……算了」
在一旁监督我的蓝，无奈地摇了摇头。
「羽依里先生，到时用手支撑一下吧」
「比起把衣服弄脏，脸朝下摔一跤还是更严重的」
「……蝶番之契约的流程，还有什么难处吗」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向她问道。
「其实并不难」
「只不过，不了解具体步骤的人，可能会犯错就是了」
「首先，你们两位需要在本殿里跪坐半个小时，以证明你们的诚心」
「……半个小时？」
「在古代的话，是一整晚哦」
「……」
「接下来，在神官的监督下，一起进入祠堂」
「在那里，会有一份事先写好的契约书，和一个神龛」
「神官会向两位宣读契约书的内容」
「读完之后，二人在契约书上各自用毛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再用朱砂印上自己的指纹」
「随后，你们需要一起伸手，同时推开神龛的门」
「把填好的约书，供奉在里面」
「到这一步结束，当天能做的部分，也就完成了」
「难道说，还有剩余的步骤吗？」
「那是当然」
蓝略微耸了耸肩。
「想要彻底完成蝶番之契约」
「还需要在契约供奉一天一夜之后，将其投入底下的结缘箱当中」
「但既然这一次的目的，只是为了让羽依里先生有资格参加夏鸟仪式」
「等完成之后，契约就放在神社里保管吧」
「……」
「现在，羽依里先生」
「我们来训练一下，在神社里走路的姿态」
「有几个要点，需要你牢记在心……」
就这样，蓝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来规整我的体态和动作。
当我紧绷着身子，在她面前凭空演习了一遍蝶番之契约的关键流程之后。
「……差不多，就到这里吧」
「虽然看上去还是不太舒服」
「但以城市青年的标准而言，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要喝水吗，羽依里？」
「……多来一点，谢谢」
得到蓝的肯定，我一下放松了身子，坐在了地上。
然后，从苍的手中接过一杯水，一饮而尽。
「……我能回家了吗」
擦了擦嘴角的水珠，我问道。
「你在想什么啊，羽依里」
「培训还没结束呢」
身后的苍对我说道。
「待会四点钟，在小学泳池那边有一个讲座」
「作为仪式的主角，你务必要参加才是」
「四点钟……」
我看了看手上的表。
「那不是只有半小时了吗？」
「所以快点出发吧，羽依里先生」
蓝接过话头，催促着我。
在游泳池旁边开讲座……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嗯？」
突然间，我好像掌握了不用手把自己撑起来的诀窍。
原来把两腿交叉在一起用力就好了。
「终于领悟到了呢，羽依里先生」
带着一丝笑意，蓝看着我的动作。
「行了，快走吧」
苍戳了戳我的背。
和她们道别之后，我即刻赶往小学泳池的方向。
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
只不过……
「小朋友们，下午好！」
「老——师——好——」
……坐在一群小学生和幼儿园小孩中间的我，显得极为突出。
原来苍口中的讲座，是面向新生代的啊。
「今天，我们一起来做夏鸟仪式上要用的灯笼」
「耶——」
小孩子们一边鼓掌，一边开心地欢呼。
「大家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夏鸟仪式上，流放灯笼吗？」
「有没有聪明的小朋友能回答老师的问题啊？」
她话音刚落，就有好几只小手迫不及待地举了起来。
「佳子同学，你是怎么想的呢？」
「因为，夜里的灯笼很漂亮」
一个小女孩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道。
「嗯……是这样的啦」
「不过，还有别的理由哦」
「我知道，因为海上的灯火很浪漫！」
一个耐不住性子的男生抢答了问题。
「并且，整片海上全是灯笼，看上去真的很厉害！」
另一个男孩子也不服输地喊了出来。
顿时，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讲话，泳池旁边闹成一片。
「安静一下，小朋友们——」
「安静，安静——」
喊了好几声，躁动的氛围才被平息下来。
「刚才小朋友们说的，其实都没错」
老师耐心地引导着他们。
「但是呢，夏鸟仪式上放灯笼的理由，其实并不在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在它的背后，其实有着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
「至于它的内容，就请鹰原同学来给我们讲述一下吧！」
说罢，老师带头鼓起掌来。
在掌声中，全场的小朋友们都纷纷转过头，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
「……」
我缓缓站起身。
随着掌声慢慢平息下去，我开始叙述起当年的故事。
「在一百五十年的鸟白岛上，有一位姬巫女」
「她一个人住在神社当中，在岛民们的呵护下长大」
「突然有一天，她得到了一个预言」
「在一个黑暗的夜里，会有海啸袭来，将岛上的居民全部卷走」
「她试图警告当时的岛民，但没人相信她的话」
「于是，为了拯救这些曾经养育过她的人们」
「她不惜损害自己的名声」
「不断给岛民们制造麻烦，打扰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地消磨他们的耐心」
「还放出谣言，说自己是海盗的孩子，会带着大军前来掠袭鸟白岛」
「终于，她在人们的心中从备受宠爱的姬巫女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海贼鬼姬」
「然后，到了海啸来临的那天」
「她在海上点亮了无数小船，假扮成前来攻打的海盗船队，让岛民们躲进山中，得以存活」
「而她自己却为了一个没来得及躲进山中的女孩，把逃生用的小船让了出去」
「就这样，海啸席卷而来」
「而姬巫女，或者说海贼鬼姬，也自此永远消失在了滚滚波涛当中」
「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她的目的，但逝者已矣」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故事」
……一片沉默。
小朋友们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故事还太沉重了吧。
「鹰原同学，说得没错呢」
老师的发言打破了寂静。
「夏鸟仪式的起源，就是这样」
「为了表达对当年那位拯救了鸟白岛的鬼姬，也就是第一位姬巫女的感谢和纪念」
「每到当年的海啸纪念日，我们都会将灯笼放归大海，以模仿她曾经在海面上点亮无数小船的场景，也借此寄托我们对故人的思念之情」
「好啦，这就是夏鸟仪式的涵义啦」
「小朋友们，现在大家就开始做灯笼吧」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迟疑，
但很快，大家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做起灯笼来。
我也从老师那里拿了几根木棍和薄纸，试着糊一个能用的灯笼。
「……又失败了」
每一次好不容易把灯笼的框架拼凑在一起，它们都会很快散架。
万般无奈之下，我放弃了手中的灯笼，转而环顾四周。
身边的小朋友们，都已经做好了的样子。
我的动手能力，原来已经退化到这个地步了吗。
「……」
这时，我发现有一个女孩子藏在我背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手中的灯笼做了一点，然后就停下了。
很奇怪的是，她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眼熟。
「……鹰原同学，可以过来一下吗」
一旁的老师把我叫了过去。
「那个女孩子，是堀田家的」
「堀田老伯的孙女吗」
「原来你知道啊」
「之前看电影的时候，和她见过一面」
「嗯……她其实是个挺可怜的孩子」
「去年冬天的时候，她的母亲得了急病」
「两个月的时间，就去世了」
「在那之后，她就一直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是这样吗……」
「既然鹰原你见过她，能不能陪她说说话呢」
「这里的孩子实在太多，我也管不过来了」
「……我去试试吧」
受到老师的委托，我走近小堀田的身边。
「……你好啊，堀田小妹妹」
我试着和她打招呼。
「……」
她瞟了我一眼，随后继续对着眼前的灯笼框发呆。
「……你见过，岛上的姬巫女吗」
我试着和她搭话。
「……你是说识姐姐吗」
「没错哦」
「……见过」
「以前的时候」
「我经常去和她一起玩的」
「……」
她似乎又想起了一些悲伤的往事。
得尽快转移她的注意力才行。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在夏鸟仪式里，站在海中的礁石上吗」
「……？」
她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
「那是因为」
「她要引导我们的思念啊」
「引导……思念？」
「没错」
我继续说了下去。
「有些人对我们很重要，但是已经离开了我们」
「这些灯笼，就是寄托我们的思念之情的」
「把自己想对那些人说的话，写在灯笼上」
「然后，在夏鸟仪式的时候，放进海里」
「在姬巫女大人的引导下，它们就会被送到故人所在的地方」
「而他们也就能知道我们的思念了」
「……真的吗？」
她用混杂着怀疑和希望的眼神看我。
「……就是这样的哦」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才要做灯笼啊」
「为了让那些不在身边的人，能够倾听到我们的心声」
「为了把我们想说的话，好好地传达过去」
「……」
「嗯」
小堀田点了点头，随后开始做起灯笼来。
只不过，她的进度比其他孩子落后了不少。
等大家都做完的时候，她才做到一半左右。
「灯笼做好了的话，就好好保管它哦」
「等到祭典当天，我们就一起，把它放到海上去」
「好的——」
伴随着欢快的声音，这天下午的活动结束了。
「……」
看着眼前的半成品灯笼，小堀田显得有些失落。
「不要伤心啊」
我试图劝慰她。
「带回家去做，不也一样吗」
「……知道了」
小堀田慢慢地把没做完的灯笼放在塑料袋里。
然后，跟随着同伴的脚步，走上了回家的路。
「……唉」
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我叹了口气。
然后，转身离开了小学的泳池。
离夏鸟仪式还有两天。
「起床了哦，羽依里」
「……又要特训吗」
我揉了揉干涩的眼角。
「是的哦」
「这一次来找你的人，可不能让他多等啊」
「……那是谁啊」
「出去就知道了」
在镜子阿姨的催促下，我连早饭都没吃，就匆匆赶出门去。
在那里等我的是……
「哟，小子」
「……您好，小鸠老伯」
虽然已经和面前的老人较量过一场，但他那不怒自威的神色仍然让人有些紧张。
「听说你小子在城里，是游泳部的吧」
「……是的」
「有没有拿过什么奖项啊」
「……去年的夏季大赛，得过银牌」
「那样的话，还算可以」
「不过在我这里，也只是刚刚过了最低的门槛」
「……什么门槛啊」
我有些疑惑。
「先别问问题」
「跟我来」
「……」
老伯转身就走。
虽然满腹不解，但我还是跟了上去。
一直走进镇公所旁边的青年会馆。
房间里，还有两个体格精壮的老人。
其中一位有长长的白头发和胡须，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
而另一位，则是在放电影的时候给我们留座的堀田老伯。
「……您们好」
我谨慎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你终于来了」
「哼，那天晚上我看你和姬巫女大人的状况就不一般」
「没想到，还真让你这小子得手了……」
「……」
两位老人围着我上下打量，还用手掌不断拍打着我的身躯。
「……您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嗯……不错不错，身体挺结实的」
「听力和视力也都良好」
「长相嘛……还行吧」
「不要这么随意地评价别人好不好……」
「你觉得呢，青龙？」
「没有问题」
「我也同意」
两位老人讨论了一下，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
而他们身后的小鸠老伯也走了上来。
「恭喜你，鹰原羽依里」
「你已经被选进，鸟白岛四天王的候补席了！」
面前的三个老人，此刻都面带微笑。
而我，却还没弄清楚自己正面对的状况。
「……也就是说，我算是被选进那个四天王什么的组织了吗？」
「没错」
「为什么选我啊」
「你不是马上就要和姬巫女大人结婚了吗？」
「……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也算是鸟白岛上的人了」
「身为岛民当中的一员，能够承担起守护小岛的责任，是不得了的荣誉啊」
「你小子应该高兴才是」
「……可就算这么说」
「……暑假结束之后，我还是要回去上课啊」
「守护者这种重担，实在是……」
「——嗯？」
他们突然用愤怒的目光盯着我。
「你小子，难道是那种结婚后就把老婆丢在乡下，自己出去花天酒地的人吗？！」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替姬巫女大人把你解决了吧！」
三个体型庞大的巨汉，一步步朝我围了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连忙喊道。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种令人误解的话？」
他们停了下来。
「……我是想说，我总得先完成学业，再谈生活在什么地方的事情吧……」
「那也就是说，你并不排斥成为鸟白岛上的一员啰」
「这是当然，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
小鸠老伯挥了挥手。
「总而言之，这个候补席你是坐定的了」
「……」
感觉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现在看来，你还没有完全认识到鸟白岛的迷人之处啊」
「那就让我们为你特意准备的训练开始吧！」
「第一项，环岛公路长跑」
「预备……走！」
……就这样，我被四天王中的三位架在中间，被迫开始了这一天的训练。
长跑之后，是针对全身上下的肌肉训练。
接下来，还有一种被称作“四天王蹲起”的游戏。
不，完全不能叫做游戏。
如果这都算游戏的话，那么和小鸠老伯在水中相扑简直就跟睡午觉一样轻松了。
「青龙！」
「青青！」
「玄武！」
「玄玄！」
「白虎！」
顺便一提，这是我被迫接受的临时称号。
「白白！」
「朱雀！」
「朱朱！」
「……」
一上午的时间，过得飞快。
中午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快不行了。
坐在码头的长椅上，我大口喘着气。
「……哈啊……哈啊」
……突然感觉有人在扯我的衣角。
回头看去，是堀田小妹妹。
在她的手中，提着一叠摞在一起的便当盒。
「……你是来给我们送饭的吗」
「真是感谢你了」
我从她的手中接过一个饭盒，向她道谢。
「……鹰原哥哥」
她突然喊了我的名字。
「夏鸟仪式的时候」
「你和姬巫女姐姐，是不是要一起到礁石那边去啊」
「是的哦」
「……」
小堀田停顿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到时候」
「……能把我，也带过去吗」
「……」
「不可以哦」
我不得不拒绝她。
不仅是因为传统的规则，更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毕竟，谁也说不准那天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堀田小妹妹的话，和朋友一起放灯笼吧」
「等我们回来了，再来找你们玩好不好？」
「……」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去找堀田老伯了。
……总感觉我伤害到了她幼小的心灵。
但要保护识的我，也没有办法。
吃完午饭过后。
「……今天的训练，暂时就到此为止」
小鸠老伯看上去对我的表现很满意。
「下午，你去找三谷家的那小子」
「向他讨教一些开船的技巧」
「到时候，可别把船给开翻了」
「……他在什么地方啊」
「就在码头上，等着你呢」
顺着他指出的方向，我沿着海岸线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便在水泥码头旁边看见了良一。
「啊，是神主大人！」
见我走过来，他迅速站直了身子，然后朝着我三十度鞠躬。
「对不起，神主大人」
「在下之前对您多有冒犯之处」
「还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和在下计较」
「也不要对在下降下天罚」
「更不要诅咒在下的子孙后代……」
「……你说完了吗？」
我无语地看着他，直到他直起身子。
「哟」
「咱们上船吧，羽依里」
……又恢复正常的称呼了啊。
「这是谁的船啊」
登上面前锃光瓦亮的四座快艇，我不禁问道。
「我爸的」
「不过嘛，跟我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啦」
说着，良一插上钥匙，点燃引擎，船身后的螺旋桨开始搅动海水。
随后，便从码头边缓缓启动。
「你会开摩托车吗，羽依里？」
「我可是有驾照的啊」
「那就简单得多了」
「开船本身也不比开摩托车困难多少」
「油门，刹车等等，工作原理都是一样的」
他一边向我指点着各个操作器的位置，一边向我解说着。
与此同时，我们不断地往远处驶去。
身边的海水，已经变成了深蓝色。
「开船的真正难点，在于如何辨识海浪」
「假如能合理借用海浪的力量，那么船只的航行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反之，非要和它们硬碰硬的话，不仅浪费燃料，还可能落得船毁人亡的下场」
「你要学的，就是如何从海面上的痕迹，来识别海浪将在何时出现在何处」
「比如说……」
「……良一」
「怎么了？」
「……我可能，对这方面有一些了解」
「可以直接让我试试吗？」
面对着我的请求，良一有些愕然。
「……你在说什么啊，羽依里」
「开船虽然不难，可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啊」
「先让我试试再说吧」
「……随你便」
他退出了驾驶席，让我坐了进去。
「识要上去的那块礁石，在什么地方？」
「我看看……东南偏东方向，大约开两分钟能到」
「明白」
我踩下脚底的油门，同时转动方向盘。
随着一阵撕碎海面的刺耳响声，船只拐了一个大弯。
「小心一点，羽依里——」
在呼啸而来的海风中，良一对我喊道。
「——躲开侧边浪，明白——」
在那道横着的白线向我们扑来之前，
船头轻轻一拨，就将其避开。
「那是快要成形的浪尖，没错吧」
我指着海面的一处凹陷，回过头去看了眼良一。
「对，没错——」
我们再一次将其绕过。
很快，礁石便出现在我们眼前。
「快刹车！」
「好——」
船身向左偏移，斜着切入海面。
在三秒内，我们便稳稳停在了离礁石一米远的地方。
「稍微往前靠一点，就可以上人了」
「花了多长时间，良一？」
「……一分钟多一点」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学过开船的，羽依里？」
「……以前看过一段时间吧」
「……你这技术，已经算是岛上新一代当中最厉害的人物了」
「啊啊，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吗……」
当然，良一不知道七影蝶的事。
虽然作为船员，大部分时间都在巨轮上工作，
但驾驶小艇的技术也是必修科目。
这部分的记忆虽然丢了一些，却还留存着基本的直觉和判断力。
看来用七影蝶学习知识，的确是既高效又方便。
不过考虑到不容忽视的副作用，这种事情还是少干为妙。
「……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你了，羽依里」
良一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
「……我有点别的事情，想试试」
「你想做什么？」
「停在原地不要动就是了」
说着，我起身坐上船檐。
然后，当着良一的面，轻轻一蹬腿，
向后坠入海水当中。
「你干什么，羽依里——」
蓝绿色的海水，一瞬间便填充了我的视线。
像之前在海底决斗时那样，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
在海面之下，甚至能看清远处游弋的鱼群。
我缓缓吐出气泡，看着海面上的船底越变越小。
直到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的时候，
才开始蹬水，让自己上升。
「……」
我首先感觉到的，是鞋子的重量。
看来和我听说的知识一样，落入水中时的第一件事是要把鞋脱掉。
因为是夏天，所以身上穿的衣服没有形成太大的阻力。
并且，即使在深处，水温也不算太低。
虽然故意什么都没做，让自己下沉了不短的距离，
但仍然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我就再次浮上海面。
船上的良一不解地打量着我。
「……你是嫌天气太热了吗，羽依里」
「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把衣服脱掉呢」
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脱光了自己的上衣。
「……良一啊」
「你想说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回船上。
「在海上有大风浪的时候，待在海水里是什么感觉？」
「……你在想什么啊」
「那种时候，海岸边都是禁止靠近的」
他摇摇头。
「能在海上经历风浪的，只有船只」
「要是人的话，很快就会被淹死的」
「毕竟浪大起来的话，可是连脑袋都伸不出海面啊」
「……」
和我上一次的感受，一模一样。
而当时的我，甚至还抱着另一个人。
要不是那块礁石，我们肯定就双双葬身波涛之中了吧。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又看了它一眼。
「……还有什么事吗？」
良一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没什么」
我摇了摇头。
「回去吧」
回岸边的路程，仍然由我驾驶。
因为我想知道，一旦出现问题，最快的撤离时间是多少。
结果是一分二十四秒。
「挺不错了啊，羽依里」
「比青年团团长还快了」
跳下船后，良一把钥匙交到我的手里。
「这……」
「凭这种级别的技术，我已经敢把它交给你了」
「后天晚上，就用它送姬巫女大人去参加仪式吧」
他对我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当然，也要把她好好地接回来啊」
「真是太感谢了」
我接过钥匙，向他道谢。
「行了，快点回家去换衣服吧」
他拍了拍全身湿透的我。
「……那个，良一？」
「干嘛，羽依里？」
他背对着阳光，向我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你还是尽快把衣服穿上好一点……」
「要不然，这里浑身湿透的就不止我一个人了」
「你的意思是……」
「接受制裁吧」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良一缓缓转过头去。
看到的，是野美希冰冷的枪口。
「不要啊——」
那天下午的码头上，就这样又多了一个身上滴着水的男人。
夏鸟仪式举行之前的最后一天。
清晨五点，小鸠老伯他们就把我从床上抓了起来。
这一次，直接被带到了山里。
陪我一起特训的，还多了三个人。
「四国之北，濑户之东……」
我，良一，天善，还有之前那位在沙滩上见过一面的德田，此刻正高唱着鸟白岛之歌。
……他们三个是通过什么样的过程被选中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随后的长跑，变成了在山间的越野。
「呼哧……慢一点啊……」
「不行了……我要变成乒乓球，从山上滚下去了……」
「哦哦哦哦哦，德田是无敌的……」
……我们四个，踉踉跄跄地再次来到了青年会馆。
然后是例行的肌肉锻炼。
为了帮助我们放松，甚至还准备了针灸。
最后，是一如既往的四天王蹲起。
「青龙！」
「青青！」
……
和昨天不同，这一天，三位老人监督着我们的蹲起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腿都快麻木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像是解脱的布告一样，我们四个立刻一屁股跌坐在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说，天善啊」
「……怎么了，羽依里」
「……这种训练的目的，到底在什么地方……」
「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怎么连天善，也说起古话来了啊。
是已经被四天王的能量同化了吗。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了高一时候，在游泳队里拼命训练的那段时光。
当时的我，也都是这么成天折腾自己，直到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为止。
但从前我的目标，仅仅是为了赢得比赛，给学校增光。
现在，却突然说什么要让我守护整座小岛……
不过，我仍然只是四天王的候补席。
这重大的责任，起码还没有完全落到我的头上。
让我还有时间去做更多的准备。
……
当天晚上。
「……我先去睡觉了，镜子阿姨」
「好好休息吧，羽依里」
「明天的主角，可是你们两位呢」
「晚安了」
「……」
我走进卧室，铺好自己的被褥。
然后，躺了上去。
全身上下都很累。
想必是上午的特训造成的结果。
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躺在床上，我再一次辗转反侧。
「……」
只剩最后一夜。
明天的此时此刻，夏鸟仪式已经结束。
到时候，白羽所看到的黑暗未来，到底会不会发生呢？
还是说，通过我们的努力，已经将它消弭在了襁褓之中？
……我还是放不下心来。
要是有个能够快进时间的按钮，那该多好。
「上一次夏鸟仪式的前夜，我们在干什么呢？」
我不由得开始打捞沉在脑海深处的回忆。
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
只记得早些时候，我和识在神社里拥抱着告别。
然后，一起回到了加藤家。
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那便成了我们共度的最后一晚。
而现在，关于它的记忆也消逝在了大海的彼岸，
成为了时间轴上灰白色的一段。
「……」
我慢慢起身。
把刚才脱掉的衣物，重新穿在身上。
又缓缓打开了卧室的窗子。
「……好」
我轻轻翻了出去。
这么做，到底是要去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知道。
时间还不算太晚，岛上的灯火还没完全熄灭。
但乡间小路上仍然十分安静。
除了我，便看不到别的行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千百年来的生活习惯，在这个小岛上世代延续着。
我四下环顾。
在漆黑一片的山上，仍然有一盏小小的灯火。
不知今天负责山之祭的，是蓝还是苍。
离我找回自己的七影蝶，已经过了好几天。
迷途橘的花期，也应该要结束了吧。
「……」
我走过一个个熟悉的地点。
小学泳池的水面，反射着月亮的皎洁光芒。
使我不禁开始想象有人跳入水面时，月光破碎的场景。
方方正正的镇公所里，还亮着灯。
想必是祭典的工作人员们，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码头显得格外空旷，之前还摩肩接踵的船只，现在已经不见踪影。
为了即将到来的仪式，它们都已经被调去了岛屿另一边的备用港口。
我顺着海岸线，一路向前。
海浪在沙滩上碎裂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不断响起。
要是明天也是这样风平浪静，一定会很顺利的。
我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
环绕小岛前进的道路，会经过一个偏僻的地方。
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来到这里。
对我而言，这里就像是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
虽然已经快要痊愈，但仍然会隐隐作痛。
跟随着带些凉意的夜风，
我慢慢走近那一块沙滩，以及上面的石碑。
而在它的面前，却还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识？」
「是你啊，羽依里君」
我从公路上跳下来，走到她身边。
「姬巫女大人，在仪式之前不是不能见人的吗」
「怎么一个人偷偷溜出来啦」
「……你是故意的吗，羽依里君」
「一直待在神社那边，都快无聊死了」
我笑了笑。
「那又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来呢」
「要是想找人说说话，还是找白羽，或者蓝她们比较好吧」
「……我也说不清楚呢」
她慢慢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石碑上的字迹。
淡淡的月光，微微照在这一片沙滩上。
「可能，是想来看看过去的自己吧」
「过去的自己……」
在轻柔的海浪声中，我也蹲在了她的身边。
面对着这块已经相当陈旧的小小石碑。
回忆起，当初为了改变它上面的数字，我们所做的点点滴滴。
「对了，羽依里」
识转过身来，坐在了沙地之上。
「那天晚上，你不是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吗」
「我在这个时代的故事，还没有对你说过吧」
「想听吗？」
我也把手撑着，坐在了她旁边。
「当然想」
「虽然别人都告诉我，识是个很厉害的人」
「但自己的经历，果然还是要自己来讲吧」
「说得没错呢，羽依里」
她的视线，微微垂了下去。
「……这世上的很多东西」
「真的是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啊」
深蓝色的夜空下，漆黑的夜海显得无比深邃。
远方的陆地上，闪烁着点点灯光。
伴随着徐徐拂过的海风，识把一切都娓娓道来。
我不出声地听着，遥望远方的海面。
夜越来越深了。
……
……
我从来没有见过，状态这么差的七影蝶。
它的双翼当中，有一边近乎连根折断，另一边也破损不堪。
本应当闪闪发亮的身躯，此刻显得格外黯淡，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最让人担心的是，随着它飞行的动作，不断有碎片从它身后落下，归于虚无。
而这只七影蝶，正用着最后一点力气，向我不断靠近。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我飞快地走向它的方向，伸出手去好让它降落。
当这只七影蝶颤颤悠悠地，碰到我的手指时……
「……」
熟悉的夏日回忆，再一次流经我的心灵。
「……原来，是你啊」
「……羽依里君」
我没有哭。
因为已经和他说好，不会再流泪了。
但看到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仍然忍不住，泛起一股难受的感觉。
「……你是为了来见我」
「……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的吧」
我把它轻轻贴近自己的嘴唇。
像是在海中的最后一刻，我给他的那个吻一样。
手指上的七影蝶，渐渐平静了下来。
之前不断恶化的状态，也暂时得到了遏制。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要想真正让它找到自己的归宿，只有一个办法。
「……」
我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蓝色的天地，绵延至无穷无尽的远方。
湛蓝的水面犹如镜子，每踩一步，便会多一丝荡漾开来的波纹。
高远明净的晴空，通往无数个世界，无数个夏天。
在这迷失的记忆最终归去之地，我已经待了不知多长时间。
这是一条不断循环，无始无终的道路。
身为神山家的姬巫女，这应该就是我的命运吧。
仔细地听取每一个迷惘的记忆，再将它们导向能够安心停留的地点。
这一系列的动作，我已经重复了千千万万遍。
每有一只七影蝶从我的手中飞出，我都发自内心地为它们觉得欣慰。
而现在，面对着那个对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人，
我却再一次感到了曾经有过的那种迷茫。
「你想去哪里呢，羽依里君……」
我又看着手中的七影蝶。
它微微抖动了一下自己的翅膀，像是诉说着一些话语。
「……你不能待在这里啊，羽依里君」
「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的话……」
「你就会直接消散了……」
我叹了口气。
七影蝶一动不动。
「……真是固执呢」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到了那个在无尽的夏日中徘徊的孩子。
她也是这样，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险些让自己消逝在时间的长河当中。
不愧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一家人啊。
「……」
平静的波浪声，充斥在耳畔。
我默默思考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同时也环顾着这个，我生活了许久的地方。
比起我在人间停留的短暂岁月，
这个蔚蓝色的世界，对我而言，反而来得更像家一样亲切。
然而……
「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呢」
我把七影蝶凑近自己的脸，轻声说着自己的想法。
它残缺的翅膀微微下垂，像是在表达着对我的不舍。
「别丧气啊，羽依里君」
「这只是，暂时的离别而已」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但在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一定不要出现哦」
「你的状态，实在太虚弱了」
像是明白了我说的话一样，它又抬起了自己的双翅。
紧接着，伴随着我托举的动作，朝着远处的天空摇摇晃晃地飞去。
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无尽的远方为止，我才收回自己的视线。
用怀恋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宛如梦幻般的蓝色天地。
「真是过去了很长时间呢」
「现在，也终于要轮到我了吗……」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然后，缓缓向后倒去。
水面像一块温暖的毯子，围住了我的身躯。
而我的眼前，也不断变得明亮。
全身上下变得越来越轻，像是被缓缓地托举了起来。
光线围绕在我的四周，逐渐组成了我全新的模样。
就在这时。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
宛如从岁月长河的最深处响起，在我的心中不停回荡。
「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道路」
「一旦失败，你就会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你将不会有被引导到这里的任何机会」
「而是在孤独和迷惘中彻底寂灭」
「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不论如何」
「我都不会辜负他的思念」
「所以，来吧」
大量的光点，不断地向天空飞去。
而我，被包裹在这些光点的中央。
在一片温暖当中，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朝着那遥远的彼方，不断前行……
……
「……」
我睁开眼睛。
眼前出现的，是鸟居的檐角。
从视角来看，我应该是躺在地上的。
我本来想翻身坐起来，却发觉四肢都无法动弹。
而后，我张开了嘴，试图发出喊声，吸引别人的注意……
「哇……」
骤然出现在耳旁的哭喊声，吓了我一跳。
而后，我才发觉自己现在的状态。
……像当初被父母抛弃在鸟白岛上的时候一样，
我成为了一个裹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正躺在神社的角落当中。
朝四周看去，我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雪上加霜的是，夏季的烈日正一点点地向天空中爬升。
如果不能很快被人发现的话，
我的旅途，就要在这里被迫画下句号了。
「哇……哇……」
我竭尽全力地喊着。
这是作为一个婴儿的我，唯一能做的事。
炽热的阳光逐渐挪到了我的脸上。
……怎么办，开始有点头晕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
在我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时候，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而后，我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抱了起来。
「好啦，别哭了」
「跟我回去吧」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庞。
她那雪白色的发丝，让我不禁想起了一个名字。
但仔细看去，她的脸又和记忆中的故人有着细微的区别。
「……」
我愣愣地看着她。
「这才乖嘛」
她微微一笑，然后快步离开了神社。
走了不久，我们来到了一间小屋当中。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这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孩子吗，瞳？」
「没错哦」
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我的脸前摇动着。
我努力地把自己的小手抽出来，抓住了它。
「好健康的小孩啊」
看着我的动作，他们笑了起来。
「什么样的家长，才会把这么有元气的孩子遗弃在山里啊」
刚刚找到我的，被称作瞳的女子感叹道。
「……这世上，毕竟各种人都有呢」
男人也摇了摇头。
「既然她是你捡到的，瞳」
「就由你来给她起名吧」
「鸣濑这个姓的话……」
「嗯……我不打算让她姓这个哦」
「诶？」
面前的这对夫妇，开始讨论起如何给我起名来。
「毕竟这个孩子，是在神山神社里找到的」
「在她出现之前，还有着预言的提醒」
「是神明大人亲手送来的，也说不定吧」
「所以我想，该让她姓神山才是」
「神山……」
男人沉吟着，点了点头。
「那么，名字又该起什么呢？」
「我想想……」
瞳看着我的眼睛，思考起这个问题。
「……叫识吧」
「知识的识吗」
「也是用来描述生命和心灵的那个识哦」
「神山识……啊」
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啊，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男人和瞳也微笑着看着我的脸。
「只不过……」
男人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神山识的话，不是和当年的姬巫女，一模一样了吗？」
「……是这样的诶」
「但我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名字呢……」
「这……」
两人互相看了看，又低头看着我。
「……你看她的头发」
他微微拨开襁褓的布料，露出我的发丝。
「是火红色的啊」
「传说中的鬼姬，不也有一头赤红如火的长发吗」
「而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她当初，也是被抛弃在神社当中的孩子呢」
「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如今竟然会再重复一遍……」
「……」
瞳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
「看来姬巫女大人，还是舍不得我们这个小岛呢」
「你说是不是，小识？」
我咿咿呀呀地回应着她。
「嗯哼，我知道啦」
说着，瞳再次把我抱在了怀中。
「白羽睡醒了吗？」
「刚刚才醒，现在正在看书呢」
「我去把小识，抱给她看看吧」
「这下，她又多了一个可爱的妹妹呢」
……
就这样，身为鸣濑家的养女，我又一次在鸟白岛上慢慢长大。
曾经认识的那些岛民，在这个时代早已作古。
即使是他们的后代，也已经垂垂老矣。
但是，鸟白岛这个大家庭的氛围，和我那个时代并没有明显的区别。
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被岛民们视同己出。
只不过，刚见到我的时候，岛上的老人们还颇有些奇怪。
「神山……识？」
「我说瞳啊，你怎么给自己家的养女起了姬巫女大人的名字啊」
「这都是为了纪念她啊」
对其他人，她一直这样解释。
当然，小朋友们是不会在意这些问题的。
「小识啊，真是可爱呢」
「我叫空门蓝，这位是我的妹妹，苍」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一起去玩吧」
……
满载怀念的童年时光，像天边的流星那样，飞快地离开了我们。
在四岁那年，
白羽的父亲，瞳的丈夫，也是我在这个时代的养父，
为了给家里经营的食堂采购食材，在岛外出了车祸，不幸去世了。
送回鸟白岛的，只有一具冰冷的躯体。
那天夜里，我们围在棺木边，为他守灵。
「呜……」
凌晨时分，哭成泪人儿的白羽已经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妈妈的怀里，睡了过去。
瞳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睛里流动着复杂的光彩。
我跪在她们身边，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我仍然没有哭。
「小识……」
「……怎么了，妈妈？」
瞳突然出声叫我。
「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走了」
「……去哪里啊」
「去再一次，和他相见」
说完，她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棺木。
「要是您，也离开了的话……」
「……白羽她，不是会很伤心吗」
「我有成功的把握」
瞳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在为自己打气。
「假如我能做到的话」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万一，失败了呢？」
寂静的夜，在此刻变得更加寂静。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小识绝对不是一般的孩子」
她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不少。
「一定是因为有事情要做，才来到我们身边的」
「是这样吗，小识？」
「……」
「那么，小识应该可以理解吧」
「即使希望再渺茫，也要去做想要做的事，见想要见的人」
「这样的情感，和这样的决心……」
瞳说的没错。
我也是为了和思念的人再度相会，才来到了这个时代。
即使隔着漫长的时间和空间，即使中途有难以逾越的艰难险阻。
哪怕有一丝成功的几率，我们都会拼了命地去争取。
所以，我无法劝她放弃。
「……但是，小识」
瞳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要是想在完成自己的心愿后，还能好好地在这个地方生活」
「就一定要和身边的人，多多地建立羁绊」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大家的命运牢牢地编织在一起」
「即使碰到再大的风浪，也可以抵挡它的侵袭，而不会成为被绷断的那根细线」
「明白了吗，小识？」
「……记住了」
「这样的话，就好」
她的脸上，露出了那种放松的笑容。
「答应我，小识」
「要和白羽，还有岛上的大家一起」
「平平安安地，一直活下去」
「即使我再也不回来，也一样……」
「……」
我默默靠近了瞳的身体。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抱着我的肩膀。
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体会到的，母亲的温暖。
……
和瞳说的一模一样。
在那之后不久，她就离开了我们。
原本充满生气的食堂，现在变得空无一人。
白羽的外公把我们两个女孩子接回了鸣濑家的老宅。
偌大的房子，即使在夏季也显得清冷无比。
小鸠老伯每天凌晨就离开家去工作，中午回来，做完家务便直接睡觉。
而白羽，在那段时间里每天都做着一件事。
仅仅一件事。
「……嘿」
在已经关门的食堂当中。
我艰难地从墙角拿起比我还高一倍的扫帚，递给白羽。
「谢谢你，小识」
她接过扫帚，开始打扫起空荡荡的食堂。
我的年纪实在太小，帮不上她的忙。
只好坐在位置上，看着她一声不响地清洁着食堂的角角落落。
从上午起床，直到太阳落山。
而后，便直接回家去休息了。
而第二天上午，即使没有任何人来过，也没有染上任何灰尘，
她仍然会一丝不苟地把食堂重新打扫一遍，再次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我知道，她是用这种方式来逼迫自己忘记失去父母的悲伤。
我也明白，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让她停止沉溺于过去的回忆当中。
但有人可以。
在某一个，下雨的夜里。
「……我吃饱了」
吃完晚饭后，我们在沉默中收拾起自己的碗筷。
昏暗的夜空下，雨点不停敲击着我们的窗户。
「……晚安」
把东西收拾好之后，白羽便去睡觉了。
但我却没有去自己的卧室。
而是在客厅里坐了下来，烧了一壶热水。
同时，默默地倾听着外面的声音。
「哈啊，哈啊……」
不知过了多久，拖泥带水的跑步声渐渐响起，并且不断靠近。
我走到客厅门口，拿起一把伞走了出去。
「……你终于来了啊」
看着面前那个有些狼狈的身影，我感叹道。
「你……」
她看上去晕乎乎的，用迷惑的眼神看着我。
而她的衣服正不断往下滴着水。
「总而言之，快进来躲雨吧」
「虽然是夏天，全身湿透也是不好的」
我把这个神秘的女孩带进了家中。
让她坐在茶几旁边，喝下了一杯热茶。
而后，才去把小鸠爷爷叫醒。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当我带着他走进客厅的时候，才发现……
「睡着了？」
刚刚被我带进家门的神秘女孩，已经趴在茶几上睡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
看来只能让我自己，来解释发生的事情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当中，这位身份不明的神秘女孩成了鸣濑家的客人。
当问到她的名字时，她只想得起「七片大海」这种词。
因此我们便叫她七海。
而有关自己的过去，和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岛上，她一概不知。
即使以小鸠爷爷的人脉，也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我是清楚她的来历的。
但我并没有提前告诉她，或者白羽。
在鸣濑家借住的这段时间里，
七海对白羽意志消沉的状况有一种莫名强烈的关切。
也因此，她想了一个办法，来帮助白羽走出失去父母的悲伤情绪。
「从今天起，我们一起来让食堂重新营业吧！」
「第一步，就是复刻出白羽爸爸特制的，铁板炒饭！」
于是，我们根据瞳留下的菜谱，开始了搜集食材的道路。
稀奇古怪的原材料名字，让我们费了不少功夫去猜想。
这一切的主要工作，仍然由白羽和七海完成。
四岁的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后面。
我们三个女孩子，走过了小岛的许多地方。
从树林里，到山顶，再到海边。
甚至，七海还和野猪搏斗过一次。
所幸没有怎么受伤。
到最后，我们终于重现出了曾经品尝过的，白羽父亲所做的炒饭。
可是，当我们兴冲冲地把炒饭拿给小鸠爷爷品尝的时候……
「我不是说过，不准你们靠近食堂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对不起！」
面对着外公的斥责，白羽从客厅里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也跟在她的身后。
剩下七海一个人，和小鸠爷爷对峙。
「……」
白羽跑进了自己的卧室，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从里面，传来她竭力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为什么啊……」
「我好想……」
「真的好想回到……从前啊……」
「……」
我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了许久，哭声渐渐平息下来。
这时，我才轻轻揭开她身上的被子。
「……这样睡着的话，会闷着的啊」
随后，我走了出去，缓缓关上门。
……正碰上，朝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七海。
「你不是……」
看到我的样子，她的眼中流动起惊讶的神情。
「你终于，想起来了么」
「好久不见了呢」
我面对着她，微微一笑。
「……」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啊」
暂时被叫做七海的她迟疑着问道。
「和你一样」
「为了去见心中，思念的人」
「不是吗？……」
说着，我看了看白羽的卧室。
「……」
「识姐姐，你……」
「现在这个样子，就别叫我姐姐了」
我仰头看着七海的脸，笑了笑。
「直接叫小识吧」
「……嗯」
她点了点头。
「小识，能告诉我」
「我该怎么做，才能真正的……」
「……结束这一切吗？」
「问题的答案」
「一直都在，你自己的身上啊」
「……诶？」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说完，我便从七海的身边走了过去。
有些真正重要的目标，只有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决心，才能达到。
对我如此，对她也一样。
……
暑假的脚步，在一个个沉寂的日子里飞速走过。
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许多天之后，
在夏鸟仪式那一天，白羽终于被七海带了出来，来到了码头上。
当然，我也跟在她们后面。
这些天里，七海一直在四处奔忙。
我明白，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夏鸟，快要从神社里出来了」
「那咱们就快过去吧」
「嗯，走吧」
我们三人，来到了神社门口。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祠堂的大门缓缓打开。
身穿华丽服装的夏鸟，从神殿里慢慢走出。
每走一截，还伴随着华丽典雅的舞蹈。
在她身后，是抬着神轿舟的男人们。
小鸠爷爷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走走停停，但一段时间之后，神社外仍然变得冷清了下来。
……但我们，却没有跟上去。
因为白羽她，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人群的背影。
「……爸爸死掉的时候」
「我每天都在哭」
她突然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那时，有个声音对我说……」
「……你有着能够，和思念的人相见的力量」
「我想，妈妈一定也有这种力量吧」
「也肯定使用它，去见爸爸了」
「而现在……」
「……诶？」
突然间，一只发着光的蝴蝶，飞过了我们的面前。
「啊」
白羽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着我们两个。
「对不起，小识，七海」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见妈妈」
「你们看」
「它们，都是来接我的……」
说完，白羽便在突然间跑掉了。
「白羽！」
七海刚想冲过去，却回头看了看我。
「……不用担心我」
我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去找她吧」
「告诉她，不要总是沉溺在过去」
「在未来，还有很多个夏天等着她」
「这不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
「……」
「并且，你也不用感到害怕」
「在那最后的最后」
「我保证，会再一次找到你的」
「所以，快去吧」
「……羽未」
「……嗯」
她给了我匆匆的一瞥，
随后，便跟随着白羽的脚步，跑进了树林的深处。
看着她们的背影，我慢慢抬起脚，也向前走去。
以小孩子的步幅和速度，
等我找到她们时，一切应该都已经结束了。
说起来，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对羽未而言尚未确定的未来，
在我这里，却是已经发生的过去。
也只有早已知道结局的我，才能如此淡然地面对这一切吧。
……
在漆黑一片的树林中，我不断走着。
时而飞出的七影蝶，为我提供了柔和的光源。
虽然现在还不需要寻找那一只七影蝶，
我仍然好奇地打量着它们的模样。
不知道它们当中存放的，又是跨越了多久的思念呢。
一步接一步，不断地往前走。
对这个年纪的我而言，通往山顶的路，还是相当漫长的。
一路上，我停下来休息了两三次。
许久，我才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地点。
「……终于到了啊」
我走进了山顶的开阔地带。
那是一块圆形的草坪。
中间有一棵巨大的橘树。
它上面的花朵，已经全部枯萎了。
在树冠底下，跪坐在草坪上的，正是刚刚跑掉的白羽。
她的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呜……」
走近去，我听见她在小声地抽泣。
「走吧，白羽」
我向她伸出手去。
「时间已经很晚了」
「再不回去的话，小鸠爷爷要担心的」
「……」
白羽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还带着泪痕。
紧接着，她抓住了我的手。
「嗯，对啦」
我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起回家吧」
「……嗯」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
随后，我们便一同走上了下山的道路。
不知是幻觉，还是心中的希望得到了回应，
我们仿佛看见一只小小的七影蝶，奋力扇动着几近透明的翅膀，
从漆黑的山间一路直上，飞向遥远的天空之中。
但很快，它的影子便消逝在了夏日最后的夜色里，
不留下一点，多余的痕迹。
……
暑假结束之后，白羽照常回到了学校。
大家都已经知道，她的父母在这个夏天，双双离开了她。
虽然没有刻意地区别对待，但人们看她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丝同情。
只不过，现在的白羽，已经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既没有逃避，也没有躲藏。
在她直率的态度下，人们很快便不再用特殊的眼光看待她。
我想，对白羽而言，这才是关心她最好的方式吧。
……
时间就像是河中的流水。
有时缓慢，有时迅速，却从来不会停下脚步。
加藤家的奶奶结束环球旅行回到鸟白岛上的消息，在当时颇引起了一番轰动。
而有关她帮别人存放东西的习惯，和她那满是丰富藏品的仓库，也在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岛上热议的话题。
但随着她定居在这里的岁月逐渐增加，人们也逐渐对此习以为常。
几年后，当有人再提到加藤奶奶和她那奇怪的收藏癖时，大家都已经觉得是这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而八岁的我，在这个暑假的第一步计划，便是去见她。
瞳在那天晚上对我的叮嘱，我至今都记在心间。
为了和岛上的大家建立牢不可分的羁绊，
也为了终将到来的那个夏天，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
我站在了阔别许久的加藤家门口，伸出一根手指，按响了门口的门铃。
「来了……」
过了一会，脚步声从玄关深处缓缓响起。
打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但看上去还颇为健朗的女性。
「打扰您了，加藤奶奶」
我对着她行礼。
「……你是鸣濑家的小识吧」
她看了看我的模样，想起了我的名字。
「是的啦」
「只不过，我是姓神山的哦」
「啊哈哈，对的」
「跟当年的鬼姬，是一个名字啊」
「今天来找我这个老人家有什么事吗，小识」
「听说您有一个仓库，里面有不少古物」
「我对这些有年份的东西很感兴趣」
「您能让我进去，参观一下吗」
「诶？小识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
面前的加藤奶奶，显得有些惊讶。
「……不可以吗」
「不是哦」
「只是觉得，像小识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对这些物件感兴趣的，实在太少见了」
「跟我来吧」
跟随着加藤奶奶的脚步，我再次走进加藤家。
带着旧日的记忆，我不断打量着周围的陈饰。
比起上一次住在里面的时候，这里的各种家具和物件都新了不少。
并且，少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
「镜子阿姨她，在什么地方啊」
我忍不住问道。
「小识你，认识镜子的吗？」
「……小时候见过她啦」
「她现在，到城里打拼去了哦」
「说不定就不回来了呢，哈哈」
我们走进中庭，仓库立在我们面前。
「这就是仓库了哦」
她轻轻推开门，我走了进去。
「……好多东西啊」
我看着从地面堆到天花板的物件，感叹道。
「大部分，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啦」
「不过也有一些，是没被发现的珍品哦」
「小识既然对这里感兴趣，就随便看吧」
「不要弄得太乱就是了」
「明白了，加藤奶奶」
说着，她便走了出去。
我先把这里陈列在外的东西，都纷纷打量了一遍。
光这一个动作，就耗费了整个上午的时间。
吃完自己带的饭团，我才试着打开那些箱子和柜子。
等我把这里的东西全部察看过一遍之后，太阳已经落山了。
「小识还在这里面吗？」
再次走进仓库的加藤奶奶，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我还以为，小识已经自己回去了呢」
「没想到，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啊」
她走到我的身边，帮我把一个木盒塞进架子里。
「唔……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啊，小识」
「以后的话，想来就来吧」
「也不用敲门了，直接进来就是」
加藤奶奶对我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那就麻烦您了，加藤奶奶」
「没关系的」
「这里的东西堆了那么久，是时候让它们被翻动一下了」
「能有年轻人喜欢这些东西，还真是意外呢」
于是，在这个暑假剩下的时间里，
我每天都准时造访加藤奶奶的仓库。
比起大部分的陈旧物件，
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些用古文写成的书籍。
对别人而言佶屈聱牙的文字，却是我曾经日常所用。
我经常坐在仓库里的大箱子上，一读就是一整天。
看到我这副样子，加藤奶奶十分惊奇。
甚至，还专门找小鸠爷爷说过这事。
「你们家的小识啊，可厉害了」
「我仓库里面的那些古书，她全部看得懂」
「读得都走不动道了，整天待在里面呢」
「……小识这孩子，的确从小就很聪明」
「但要看得懂古文，还是有些勉强吧」
「我干嘛要骗你这个老头子啊，小鸠」
「你不信的话，自己考考她呗」
在这个小岛上，任何消息都传的很快。
我能毫无障碍地阅读古文的事，对年龄较大的岛民们显得尤为有吸引力。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展开了第二步的计划。
夏鸟仪式举行的前一周。
在神社里，人们正在给这一年担任夏鸟的女性做着装扮。
我小小的身影，丝毫不显眼地溜了进去。
站在旁边的我，不出声地观看了好一会。
「……错了」
我突然开口说道。
「……嗯？」
直到这时，大人们才发觉我的到来。
「这不是小识吗」
一位镇公所的工作人员走到我的跟前，蹲下身来。
「你刚刚说，什么错了啊」
「夏鸟的装扮和动作」
「在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的发言，顿时引起了一片议论。
假如之前什么都没做，肯定不会有人在意我的话。
但现在，从加藤奶奶那里来的信息，让大人们不得不先倾听我的意见，再做决定。
「……既然这样」
「那小识觉得，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把当年从养育我的神主那里学来的知识，一点点地讲了出来。
其内容的详细与丰富程度，足以引起任何对古代的祭典传统有了解的人的注意。
紧接着，在场的另一位老伯也走了出来。
我记得，他好像是四天王当中的青龙。
「小识，我来问问你」
「知不知道……」
他所问的，都是鸟白岛上一些传承已久的隐秘知识。
而我回答得十分流利干脆。
「……」
「今天先回去吧，小识」
「过两天，我们再来找你」
「要做好准备哦」
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我被带到了镇公所。
在那里，他们为我穿上了一套特意定制的和服。
和我从前的那套，几乎一模一样。
「今天啊，会从岛外来一个很厉害的学者呢」
看着我的样子，加藤奶奶笑眯眯的。
「加藤奶奶，知道他是谁吗」
「那位伯伯，是我当年的大学同学哦」
「这么多年一直在做学问，现在已经是个很渊博的大学究了」
「如果能通过他的考验，小识就是了不起的孩子了呢」
「不过，小识也用不着紧张」
「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讲出来，就好了」
然后，我又被带到了神社。
在本殿里，我和工作人员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之后，才看到加藤奶奶带着那位学者，出现在鸟居的屋檐下。
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但理得很短，显得十分硬朗。
「您好」
我率先向他行礼。
「这位小姑娘，就是加藤你说的那位神山识吗？」
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面对着我跪坐下来。
「是的」
加藤奶奶点了点头。
「那好，神山小姐」
他打开了手中的手提箱，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能和我一起，看看这里面的内容吗？」
我感觉，他并不是在考校我的知识。
而更像是在和我一起学习，研究那些古代的习俗和仪式。
只有对这些东西抱有真正的兴趣，才能做到这一点吧。
几个小时之后。
「……简直是奇迹」
他感叹着，合上笔记本。
「加藤，她的监护人是你吗」
「不是的」
「那能让我见一见他吗」
「我想即刻让神山小姐，去我们的大学里参与研究」
「神山小姐，您愿意吗？」
我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咱们就快点吧」
很快，我们找到了小鸠爷爷。
他对我的表现相当吃惊。
犹豫一段时间之后，他同意了那位学者的请求。
但必须，由鸟白岛方面派人一起去照顾我。
学者先生自然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小鸠爷爷一直忙着给我打包行李。
箱子里的东西堆起来，比我都还要高出一个头。
而白羽则坐在我的身旁，紧紧握着我的手。
「……连小识，也要走了吗」
她脸上寂寞的表情，让我看了不由得有些心酸。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啊，姐姐」
「只是去大学里面，暂时待上一阵子」
「很快就会回到鸟白岛上来的」
「……」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快步走进了鸣濑家的厨房。
过了半个小时，白羽带着一个小饭盒走了回来。
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炒饭捏成的御结。
「……给」
白羽把盒子塞给了我。
「想家的时候，才能拿出来吃哦」
「……谢谢你了，姐姐」
第二天上午，我们站在码头上，准备坐第一班联络船离开鸟白岛。
「再见，小鸠爷爷」
「再见，姐姐」
我一边向他们挥手，一边跟着学者伯伯走上扶梯。
可就在我踏上联络船的那一瞬间……
「怎么了，神山小姐！」
「快把她送到医务室！」
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医务室的病床上。
医生没检查出任何问题，让我在医院观察到傍晚，便放我离开。
学者先生不得不在鸟白岛上多逗留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次试图离开这个小岛。
可是仍然失败了。
在同一间病房里，学者先生摘下眼镜，摇了摇头。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们还无法解释的」
「我想，自己应该打消这个想法了」
「神山小姐，您还是应该留在鸟白岛上啊」
「……真是对不住您了」
加藤奶奶带着歉意，对他说道。
「没有这个必要，加藤」
他摆了摆手。
「按理说，我该感谢你才是」
「神山识，吗」
「不愧是当年那位鬼姬的名字呢」
「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您，也算是我的一桩奇遇吧」
「后会有期了，加藤」
「还有……」
他看着我，微微低下头来。
「……姬巫女大人」
姬巫女。
神山家的姬巫女。
在送走那位学者之后，这个称呼便不胫而走。
而当初瞳给我起的，神山识这个名字，也被看做是具有深意的举动。
「过了这么久，姬巫女大人还是回到我们这个小岛上了吗」
「瞳那个孩子，不愧有着鸣濑家能够通灵的血脉啊」
虽然这么想的只有一些年纪相当大的老人，
但不论如何，学者先生的承认仍然是不容忽视的。
在那之后，有关岛上的传统仪式和宗教祭典方面的事务，
他们便经常来咨询我的意见。
也因此，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重新修订夏鸟仪式的流程。
与此同时，还去掉了每年重新选择一遍夏鸟的规则。
因为我不能只顾着让自己留在这里，而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只不过，在面对外界时，我会宣称这是从故纸堆里复兴的传统罢了。
「……您确定是这样吗，姬巫女大人？」
读完我重新编写的仪式企划书，负责祭典的工作人员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没问题的」
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
「上一任姬巫女，不也是单枪匹马地守护了小岛吗」
「为了好好地纪念她，我也要做到这一点才是」
后来，经过了一番争议和辩论，鸟白岛上主管祭典的成员们才决定试验我所提出的方案。
漆黑一片的海面当中，我站立在礁石之上，在灯火中缓缓起舞。
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光景，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之后每一年的夏鸟仪式，都比从前多吸引了足足两倍的游客。
自此，我便再一次以鸟白岛上姬巫女的身份，生存在这个世界当中。
而与此同时，我一直等待的那个夏天，
也终于快要到了。
……
「听说加藤家的奶奶，昨天去世了呢」
「她老人家，也是挺长寿的了」
「现在加藤家里，还有没有别人啊」
「好像有个养女，叫做镜子吧」
「唔……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呢」
「毕竟她前不久才……」
在码头偶然听到这句话的我，驻足良久。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一天会在何时来临。
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
就是为了收拾外婆的遗物，才从城市中来到鸟白岛上的。
也就是说，为了见到他，
我必定要先和那位慈祥的老人挥手作别。
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我便明白这件事。
我试着告诉自己，这是注定会发生的命运。
……可我始终还是，没法真正接受这一切。
当天晚上，我来到了加藤家。
「诶……姬巫女大人，您也来了吗」
面对着镜子阿姨，我默默点了点头。
然后，便再次走了进去。
客厅里的东西，已经撤掉了大部分。
所剩的，只有放在最中央的棺材。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为白羽父亲守灵的那个夜晚。
为什么这世上的离别，总是要多于相聚？
即使曾经阅读过无数只七影蝶记忆的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跪坐在棺木的一边，我再度回想起加藤奶奶的模样，
想起第一次走进仓库时，她那张既有点惊奇，又带着自豪的脸。
可我还是没有哭。
「姬巫女大人，还真是念旧情的孩子啊」
「母亲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的」
镜子阿姨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厚重的陶土杯，缓缓传递着热量。
我用双手捧着茶杯，
和身边的镜子阿姨一起，继续为加藤奶奶守灵。
这一整夜，我都没有闭上眼睛。
我也终于成长到了，能够熬夜的年纪了啊。
……
一天天过去，气温越来越高。
鸟白岛上的阳光，也逐渐变得炽热起来。
虽然无法和同学们一起去岛外上课，
但在闲暇之余，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那股兴奋劲。
大家等待的暑假，在期盼中悄然来临。
「放暑假喽——」
那天下午的摆渡船刚到港，
就有一个兴奋过头的人脱光了上衣，把它当成旗子在手中挥舞，
然后在岛上四处奔跑。
「良一，你这个浑蛋！」
「可恶，我的水枪还放在家里——」
下一个冲下船的是野美希。
手中少了水枪的她，对良一无计可施，
只好先跑去镇公所取备用的武器。
「啊，是白羽啊」
向我走近的，是每天都能见到的那副面孔。
但今天，她的脸上却有着一种挥之不散的忧虑。
「怎么这种表情啊」
「放暑假了，不应该开心才是吗」
「难道说，被老师罚作业了？」
「……小识」
她的语气，显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怎么了」
见她这个态度，我也收敛起笑容。
「昨天晚上」
「我梦见了妈妈……」
在路上，白羽将瞳看到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我。
「……你打算怎么办啊，小识」
「要不要，给镇公所那边说一说」
「暂停一下，今年的仪式……」
「没问题的，白羽」
我拍着胸脯，做出一副自信的样子。
「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就会实现啊」
「再说了，到时会有人帮助我，也说不定呢」
「……」
她眼中的担忧，仍然不减。
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给我留下的时间，或许已经不多了。
于是，和白羽道别后，我接下来又去了空门家。
「……」
听完我的意图，蓝想了想。
「……按理说，山之祭的期间，是只有空门家的人能够上山的」
「即使是姬巫女大人，也不能违背规则……」
「……连你都这么想吗，蓝……」
我脸上的失望，并不是装出来的。
「……算了」
「谁叫来找我的，是小识呢」
她摸了摸我的头，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过两天山之祭开始的时候，你就跟我们一起来吧」
「不过，在山上一定要跟紧了」
「还得注意脚下哦」
「多谢了，蓝！」
「只不过……」
她脸上的微笑，变得玩味起来。
「小识你想找的那个七影蝶，到底是属于谁的啊」
「可以跟我透露一下吗？」
「……总之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啦」
「哦～是这样呢～」
做完准备，我便回到了神社当中。
当然，在这个岛上，有很多适合等人的地方。
像是码头，能够在第一时间向站在联络船上的他挥手。
或者加藤家，能够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而如果想要重现曾经的那个夏天，我甚至可以像上次一样惨兮兮地倒在路边，等着他又一次发现我，给我从食堂里买来好吃的御结。
但不知为何，我仍然驻留在神社里，在长长的参道上徘徊。
这是个清静的地方。
蓝天上的太阳，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落向大海当中。
朝阳逐渐变成正午的烈日，又慢慢转化成色彩斑斓的夕阳。
我还在等待。
地上的石板，逐渐被落日染成一片橙红色。
神殿的屋檐在境内投下长长的深蓝色影子。
晚风轻拂起我的头发，让它们随风飘动。
这时，我感到身侧不远处，有一些十分熟悉的动静。
我转过身去。
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身影，此刻正站在鸟居的下面。
迈着平静的步子，
我一步接着一步向前走去，来到那个人的面前。
「您好」
「请问您是来参拜的吗」
我浅浅地笑着。
他有些紧张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叫鹰原羽依里」
「是来找自己丢失的东西的」
面对着他，我按捺住心中的冲动，
把所有的情感和思念，
都倾注在接下来的话当中：
「既然这样的话」
「我是这座岛上的姬巫女」
「你可以叫我……」
「……神山识」
从这一刻起，
夏天开始了。
……
识的叙述结束后，沙滩上只剩下波浪的声音。
海面上的月亮已经落了下去。
被它的光芒盖住的点点繁星，此刻又一次铺展在天幕当中。
我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小手上。
「真的是走了好长一段路」
「才来到这个地方的啊」
「……识」
说着，我转过头去看她。
「羽依里君，不也是这样吗？」
她侧过头，对我微微一笑。
「对了，羽依里」
识像是早有准备地对我说道。
「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什么事呢？」
她略微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明天晚上」
「我没能从那块礁石上回来……」
「羽依里君，就把我忘了吧」
「……」
深沉的夜色，横亘在我们两人之间。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我问道。
「那天看完电影之后，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她的声音十分柔和。
「这世上，没有一场梦能够永远延续下去」
「一直沉浸在回忆里，不愿醒来」
「对人是没有好处的」
「既然羽依里君，已经找回了上一个自己的七影蝶」
「对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应该有切身的体会才对」
「……」
「并且，羽依里君是个很优秀的人哦」
识笑了笑。
「我可是亲自看到过的」
「即使没有我的存在」
「羽依里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能够再次站在这，和羽依里君度过又一个夏天」
「我已经不后悔来到这里了」
「但要是羽依里君和上次一样，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而一直把自己困在过去当中的话……」
「……到那时，我也会伤心的啊」
「……」
在沉默中，我缓缓站起身来。
面对着黑暗静谧的夜海。
「识说的那些事情，我根本不想去考虑」
「因为它们不会发生」
我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担起了保护识的责任，就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识一定会平安无事地，从夏鸟仪式上归来」
「不管是神明，还是所谓的命运」
「我都有信心，去面对他们的挑战」
「真有决心呢，羽依里」
「嗯，那就等时候到了再说吧」
识也站了起来，和我并肩而立。
「时间已经很晚了呢」
看着前方那颗尤为明亮的星星，她说道。
「也是时候回去了，羽依里君」
「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在等待着我们」
「不好好休息的话，可不行啊」
我看了看表。
「说得没错，识」
「咱们走吧」
之后，我们重新爬上身后的公路，沿着它一路走回居民区。
深夜，绝大多数的建筑物已经彻底熄灯。
就连山上的那盏灯火，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我和识，仍然在熟悉的路口处分别。
在那之后不久，我便从同一个窗口翻回了自己的卧室。
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我换下衣服，躺进被窝，
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睡意。
但当我渐渐沉入梦乡的时候，
在我的耳畔，却一直回荡着若隐若现的海浪声。
仿佛从沙滩上归来的我，把大海一路带进了自己的心中。
晨临过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