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同人】Summer Burns Red（五）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

我们的日常生活，看上去和之前一样波澜不惊。

「……啊」

闹钟的鸣响将我从睡梦中摇醒。

即使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我仍然迷迷糊糊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

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收拾起床铺。

「好想睡觉……」

如果没有一点自制力，我应该已经扑在被单上，继续睡起回笼觉来了吧。

但识就在外面等我，我可不能做这种事情啊。

我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感觉好一些了」

我站起身来，做了几个扩胸和转体。

然后，推开卧室的门。

「早上好……羽依里君……」

识的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客厅的桌子上。

她勉强抬起一只手来，向我打着招呼。

「姬巫女大人，您这是熬夜了吗……」

镜子阿姨颇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在您这个年纪，可不能太辛苦哦」

「否则生长发育会受影响的」

「……诶？真的吗？」

她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阿姨。

「真的哦」

「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

「不仅是身高和体重」

「很多部位的成长都会减缓，甚至是停滞下来的」

「呜……我知道了……」

……感觉她对这种事情特别在意的样子。

我坐在她旁边，吃起早餐来。

仍然是经典的饭团子。

经过了这么久，我似乎也习惯把饭团当成主食了吧。

「您今天还是要整理仓库吗，姬巫女大人？」

「嗯……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那您晚上更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羽依里也是，不能睡得太晚了」

「……我吗？」

「说的就是你哦」

「简直把困字写在脸上了呢」

……我和识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看来很多事情，是瞒不过大人的啊。

不过，总感觉这下我们两个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一些。

可能是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吧。

我加快速度，吃完了手中的饭团子。

「……谢谢款待」

「走吧，羽依里」

吃完早饭，我们便再次进入了仓库。

「嗯……今天从什么地方开始啊」

「昨天的立柜，不是还没有整理完吗」

「先把剩下的活干了吧」

「……那就开始吧……」

识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还要疲倦。

在传递我从柜子里拿出来的物件的时候，她几乎是闭着眼睛的。

在给东西命名的时候，标签上的字迹也歪歪扭扭，和她之前的笔迹判若两人。

「这个……就叫做茶杯」

「这个……叫做木头盒子」

「这个……」

「……识你还是先去睡一会吧」

我转过身来，担心地看着她。

「嗯……羽依里君昨天不也和我一起到山上去了吗」

她揉了揉眼睛，用余光看着我。

「为什么你就没有这么困啊……」

「……可能因为，我毕竟是个高中生吧」

「那你也只比我大三岁而已啊……」

「不都说青春期的变化是人一生中最大的阶段吗」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啊，羽依里君……」

我暗自叹了口气，又转过身去工作了。

过了一会儿，当我再次打算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的时候。

「……睡着了啊」

即使识再怎么逞强，她毕竟也只有十四岁而已。

这一次，她直接趴在了地上，像一只小猫一样睡了过去。

如果就让她躺在这种地方，一定会着凉的吧。

「没办法了……」

这样想着，我深呼吸了几次。

然后，尽可能平缓地把手放到她的膝盖和肩膀下面。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手感好柔软。

……不行，不能有非分之想。

「嗯……」

在把识抱起来的那一刻，她突然发出了一阵呜咽。

让我差点以为她醒了过来。

好在她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睡了下去。

「……干嘛这么紧张啊」

感受着手臂上的重量，我环顾四周。

旁边有个很大的木柜，上面还铺着毛毡。

「就把她放在那里吧」

这样想着，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小心地让她躺在了上面。

我又回到自己的卧室，拿了一条被单，披在了她的身上。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看着识的睡颜，我如此想道。

地上还有不少东西，没来得及被她整理好。

于是我坐下来，开始给它们编号，分类。

过程中，识平缓的呼吸声一直在旁边伴奏。

到了中午的时候，

平静的仓库里，突然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调。

「咕噜噜噜噜……」

「……？」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任何额外的东西出现在附近。

「难道……」

「咕噜噜噜噜……」

声音是从识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睡觉的时候，也能发出肚子饿了的声音吗」

好厉害的样子。

我站起身，轻轻擦了擦手上的灰尘。

「该去找点食物了」

然后，我便走出了家门。

这里唯一会做饭的识正在睡觉，我和镜子阿姨的手艺又都令人难以恭维。

那么，我的选择实际上也就只剩下一个。

「欢迎光临……」

走进食堂，迎接我的仍然是白羽。

看到我，她似乎有些犹疑。

「我是来点餐的」

我用尽可能诚恳的目光面对她。

对白羽口中可能的危机，我暂时还没有精力去关心。

我现在所想的，只是好好地为识分担一些责任而已。

「……请问，您今天想要些什么」

「两份炒饭，打包带走」

「……两份炒饭，是吗」

「对的」

「……很快就来」

她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厨房。

站在空旷的食堂里，我静静地等待着。

没过一会，炒饭就做好了。

「这是您要的，两份炒饭」

「感谢招待……」

我很快注意到，其中一个打包盒里的炒饭被捏成了饭团子的形状。

「白羽……」

「……快回去吧，羽依里」

她像是在催促我一样。

「不快点，炒饭就凉了」

「……我知道了」

「……谢谢」

我在心中再次默默感谢了白羽，然后拿上炒饭，快步走了回去。

回到仓库时，识还在睡。

「得想个办法让她尽快醒过来……」

我考虑了一下，有了主意。

在她的面前，我打开了装着炒饭团的饭盒。

然后，轻轻放在她的脸旁。

「嗅嗅……」

即使身在梦中，她仍然闻到了炒饭的香味。

鼻翼不停翕动着，眉头也皱了起来。

紧接着，她以比我想象中快得多的速度睁开了眼睛。

「真的是御结啊……」

识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的饭团。

「羽依里……」

「怎么了，识」

「没想到在梦里，也能见到这么逼真的御结啊……」

「御结之神，真是感谢您的格外垂青了……」

……这座岛上供奉的，还有主管饭团子的神明吗。

「这不是梦啊，识」

「你要不要咬上一口试试」

「不是梦……诶？」

识从木柜上坐起来，茫然地打量着周围。

「我记得，我是和羽依里一起来整理仓库的」

「难不成……我又睡着了吗」

她看了看自己身下的毛毡，和正盖着的被子。

「……这些，是羽依里君做的吧」

「我保证，我只把你抱到这上面来过」

我举起双手。

「多余的事情什么都没干」

「真的吗？」

「我以人格发誓」

「……」

识似乎不大开心的样子。

「羽依里君」

「怎么了」

「之前不是让你把我叫醒了吗」

「为什么，还是让我继续睡下去了呢？」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好。

「在羽依里君的眼里，人家果然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她摇了摇头，掀开被子，从木柜上跳了下来。

「快点吃饭吧，识」

「炒饭都快凉了」

「……」

吃饭的时候，识一直一言不发。

她好像还在生我的闷气。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下一次识再睡觉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她叫起来才对啊。

然而我觉得自己还是做不出这种事。

至于原因，我也说不清楚。

可能只是因为单纯的不忍心吧。

上午睡了一段时间之后，

在整个漫长的午后时光里，识都没有表现出精力不济的迹象。

但一直没怎么休息的我，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嗯……」

我再次强忍下一个未成形的哈欠，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了识。

「羽依里君，看上去也挺累了呢」

识有些关心地对我说道。

「唔……我没关系的，识」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对她说道。

「如果真的累了，就自己到柜子上去休息一会吧？」

「要是羽依里君睡过去了，我可没有力气把你抱上去啊」

被比自己小的女孩子抱着吗……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

……感觉似乎不坏。

「又在发愣了，羽依里君」

识略微皱起了眉头。

「真的休息一下吧？」

「……只是走神罢了」

像是要掩盖自己的想法一样，我连忙转过头去，避开识的目光。

然后，继续投入工作当中。

虽然在游泳队里的时候，教练经常带我们在低体力的条件下进行耐力训练，

但缺乏睡眠所带来的精力不足，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

硬撑着完成下午的工作后，我也几乎到了极限。

吃晚饭的时候，我好几次差点一头栽进饭碗里。

「……羽依里君」

坐在我旁边的识偷偷向我耳语。

「今天晚上，你还是不用……」

「我要去」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吧，我根本没有注意控制自己的音量。

突如其来的回答让镜子阿姨都听得一清二楚。

「羽依里要去什么地方呢？」

「去……」

「去夏鸟仪式啦」

识急中生智，替我打了圆场。

「对，夏鸟仪式」

我应和着她，不断点头。

「之后的夏鸟仪式，我一定要去」

「……」

镜子阿姨反复打量着我们两个人。

然后，又露出了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容。

「要注意安全哦，两位」

……好想知道她究竟都了解些什么。

把识送出家门口之后，我踉跄着走回自己的卧室。

设好晚上十点半的闹钟，然后倒头就睡。

在一片混沌中，卧室的窗棂，天花板和海面不断在我的眼前循环，好像一套坏掉的幻灯片。

还有不断的滴滴声在耳边搅扰。

它无休无止地响着，好像一点也不疲倦。

……从它最初响起的时候，已经过了多久呢？

我睁开眼睛。

耳边的闹铃声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举起左手，放到眼前。

按亮了小小的表盘。

「十二点……差一刻」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

时间晚了。

我没有遵守和识的约定。

现在的她，应该正独自在夜里的深山中徘徊着。

……我在干什么啊。

「不能再耽搁了」

我翻身跳出被窝。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走出家门。

「——阿嚏」

骤然走到有些寒冷的夜风里，让我有些不大适应。

「走起来就好了」

这样想着，我一路向前。

山上渺渺的灯火，和之前一样显眼。

对我而言，这就是最好的指路标。

这几天来，我也积攒了一些在山里走夜路的经验。

一直当我走到灯笼能够照亮的范围时，识才发觉我的到来。

「你怎么来了啊，羽依里君」

「不是说好今天你休息的吗」

「……我可没同意啊」

我用手指当成梳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我现在可是格外清醒的」

「就像即将跳下泳池的国家队选手一样」

「国家队选手会三更半夜来训练吗」

「那可说不准了」

我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往山上走去。

不时，会有七影蝶朝我们飞来。

每一次，识都充满期待地仔细观察着它们的模样。

而每一次看清之后，她又会失望地摇摇头。

「都不是……」

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我也感同身受。

但那只七影蝶仍然无影无踪。

有一个晚上，我忍不住问识：

「那个人，真的有那么关心识吗」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羽依里」

提着灯笼的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因为，如果他真的是为识着想」

「就应该直接来到识的身边才是」

「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羽依里」

我听见，识轻声叹气。

「虽然七影蝶的本质是人的记忆」

「但它们和人，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七影蝶不具备思考的能力」

「它们的行事方式，是靠着纯粹的本能」

「而这又跟其中蕴含的记忆和情感息息相关」

「一句嘱托，一个执念，一段想法……」

「都可能深刻影响七影蝶的举动」

「除去记忆的本体，其余人几乎无从预测它们的活动方式」

「也就只有空门家的这盏灯笼，可以毫无区别地吸引所有七影蝶了」

「……那就是说」

「即使是识本人」

「也无法让那只七影蝶直接现身吗」

「现在看来，是这样呢」

她略微有点无奈地笑了笑。

……识在找的那个人，好奇怪啊。

明明识就站在这里，在拼命地寻找着他。

为什么，还要玩捉迷藏的游戏呢。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晚上。

「话说，识」

跟在她身后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她。

「假如你找到那个人的七影蝶了」

「会做什么呢」

「……首先肯定是，把记忆还给他啦」

识抬起头来，仰望着树丛间的星空。

「……那个人，也在鸟白岛上吗」

我的心里又有点紧。

「噗哧……」

识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啊」

「羽依里，你很关心那个人呢」

她笑着调侃我。

「……你这算是默认了吗」

「嗯，既然羽依里你这么想知道……」

「是的哦」

她点了点头。

「……那我们认识他吗」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问到名字了啊，羽依里」

「如果识愿意说的话……」

「别管那么多嘛，羽依里」

识打断了我的发言。

……我是不是问得太多，让她感觉烦了啊。

「等找到的那一天，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真的吗」

「我向你保证」

「……」

既然识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但我的眼前，却不禁浮现出一个人模糊的模样。

虽然我看不清他的长相，

但不知为何，仅仅是这个形象的存在，

都让我感到不大痛快。

我的这种情绪，该叫什么名字呢？

……

又一个空手而归的晚上。

当我们从山中钻出来时，银河的一部分已经落到了海平面以下。

「……这个夏天，一定会找到的」

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的感觉好一些。

「……嗯，借羽依里你的吉言了」

她对我露出匆匆的一笑。

「快点回去吧，羽依里」

「再不抓紧时间睡觉，明天又要困死了」

「你也一样，识」

「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

和她招手告别，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溜进空门家，我才踏上回去的路。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一周。

我和识的状态都每况愈下。

她在仓库里几乎工作不了半天，就会不自觉地睡过去。

而我也不断地做着那同一个梦。

辽阔无边的，漫无止境的海面。

每次醒来，都和睡觉之前一样疲倦。

终于，在一周之后的晚上。

当我躲在空门家旁边的路口边，强忍着打架的眼皮，看向从山上下来的灯光时，

却只看到了蓝一个人的身影。

「……识呢？」

这么想着，我看着她款款走进了空门家。

然后，灯便熄了。

我继续等待着。

没有任何人出来的迹象。

夜风在空旷的小街上来回徘徊。

我站在原地，就这样待了整整四十分钟。

不断地在手上的表盘和空门家的大门之间切换视线。

可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终于，我也熬不下去了。

「……对不起」

我在心中默默地道歉。

在往回走之前，我最后向面前的那栋建筑物瞥了一眼。

它仍然是那么的寂静。

「……」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浑浑噩噩。

面前的黑夜模糊不清，影影幢幢。

「……该走哪一边来着」

在一个小路口，我迟疑不前。

我的头脑告诉我走一边，身体却走向另一边。

然后，当我试图纠正自己的方向时——

「啊……」

只来得及发出一点迟来的喊声，我便从路上摔了下去。

幸好，路旁茂密的灌木接住了我，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我顺着路肩向下滚去。

最后，我的肩膀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停了下来。

「……是一棵树啊」

我这样想着，勉力让自己靠在上面。

然后，睡意便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我。

身体下面的草地，变得像床垫一样柔软。

脑子里晕晕的，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

我顺其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这个家伙，还要睡多久啊」

「稻荷，你去把他弄醒试试」

「嘣！」

……感觉周围好吵闹。

并且，眼前的光也太亮了。

是睡前忘记拉窗帘了吗？

我这样想着，略微侧过头去。

「嘣！」

怎么回事？

是不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抱住了我的脸？

「难不成是蝙蝠……」

一个可怕的想法电光火石般掠过我的脑海。

紧接着，我像触了电一样，伸手抓住抱在脸上的东西，拼命扔了出去。

「嘣！——」

「啊，稻荷！——唔！」

我睁开眼睛。

面对着的，是一片狼藉的绿色灌木。

小路的路基在我的头顶。

而张开双腿，坐在地上的，是被一只蓝色狐狸压在脸上，正伸手把它拿下来的苍。

……看来我在这个地方睡了一整个晚上。

「你在干什么啊，苍」

我翻身爬上小路，看着她把稻荷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

「我才是要问你干什么的好不好」

她看上去有些生气。

「为什么要把稻荷甩到人家脸上啊」

「……不是你先让它用这种方法叫醒我的吗」

「我纯粹是正当防卫好不好」

「嘣……」

稻荷靠在苍的腿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那也是因为羽依里在路边睡觉的原因啊」

「谁会像你一样，随便靠着一棵树就睡起来啊」

……该说不说，苍的质问其实很有道理。

「这是有原因的……」

我一边拍打着沾满枝叶和泥土的衣袖，一边回答苍的问题。

「……看你的样子，好狼狈啊」

苍上下打量着我，摇了摇头。

「昨晚不会是借酒消愁去了吧？」

「怎么着，被小识拒绝了？」

「……这都哪跟哪啊」

她的话，不知为何让我格外在意。

因此，我刻意选了那个比较简单的问题来回答。

「……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

「才不会干提前饮酒这种事情」

「谁知道呢，你们这些大城市里面的人……」

……感觉苍对外面的世界还是有很大的误解。

「算啦，懒得管你了」

「收拾好，就快点回去吧」

「别让镜子阿姨着急了」

「嘣！」

稻荷也对我摇晃着尾巴。

……这就叫狐假虎威吗。

不对，应该是狐假人威才对。

「……知道了」

跟苍和稻荷道别之后，我快步朝加藤家走去。

「……在外面睡了一整夜，竟然没有感冒啊」

我不无庆幸地想道。

除了我自己的抵抗力，那些灌木应该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吧。

这一次，我没有走错路，很快便踏进了大门口。

「呃……我回来了……」

「羽依里君！」

第一个跳到我面前的，竟然是识。

「哎呀，羽依里你终于回来了吗」

镜子阿姨也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你身上这些是……」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再怎么说，我这也是彻夜不归的行为啊。

得好好道歉才是。

「嘛，羽依里毕竟是男孩子呢」

镜子阿姨似乎对这种事情不大在意。

「先去把衣服换了吧」

「羽依里君……」

识有些内疚地看着我。

「待会到仓库里再说吧」

我小声地对她说了句，然后便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好在没有伤口」

脱掉衣服之后，我好好察看了一下昨天晚上刮到的部位。

没有地方流血，也没有明显的淤青。

只是擦掉了几个部位的油皮。

这样的话，不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吗。

换上干净的服装过后，我便迅速来到了仓库里面。

……迎接我的，是一个极其正宗的土下座。

「非常抱歉，羽依里君」

看着伏在面前的识，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昨天晚上，我一回到空门家就睡着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今天早上」

「连山之祭都没有参加……」

「还害得羽依里扑了个空，只能伤心地睡在路边……」

「没关系的，识」

我试着把她扶起来。

可她却始终把脸埋在地上。

「……你原谅我了吗，羽依里君」

「谈什么原不原谅的啊」

「我本来就是为了帮上识，才来和识一起的」

「再说，识也是累的不行了才会直接睡过去的吧？」

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站在我面前。

「好啦，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今天晚上，咱们继续一起去找吧？」

「羽依里君……」

她看着我，像是下定了决心。

「那好」

「这一次，我不会再偷懒了哦」

「我也一样」

我对她笑了笑。

由于补上了缺失的睡眠，

当天整理仓库的过程中，我们都精神十足，就像刚开始的时候一样。

「羽依里啊」

「有什么事吗，识？」

「你有没有发现……」

「这个仓库，只剩一个角落还没有整理出来了吗」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把视线放到整座仓库上。

的确。

曾经杂乱无章的仓库，在一天又一天的工作当中逐渐变得井然有序。

书柜，木箱都被整齐地依次排列着。

之前那些零散着堆放的物件，如今也都找到了合适的安置点。

现在还剩下的，真的就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了。

「……总感觉，很不可思议呢」

识露出感慨的笑容。

「看似长得漫无止境的暑假，总会到开学的那一天」

「刚开始以为整理不完的仓库，到最后也会收拾干净」

「而再炎热的夏天，也会一天天的变凉，最后被秋天取而代之……」

「时间真是件奇妙的事啊，羽依里」

「……说得没错，识」

我应和着她的话，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识之所以每天都和我在一起，就是因为要来帮我整理仓库。

也正因为这件事，我们才有了互相了解的机会。

而现在，既然仓库快整理完了……

是不是我和识，就要分开了呢？

「……」

「发什么呆啊，羽依里」

「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角落」

「如果不动手去整理，也是永远做不完的哦？」

「……来了」

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身边的这个女孩，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在我的心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即使在仓库整理完成之后，我也不想离开她的身边。

想要和她在一起。

不管是这个夏天，还是之后的夏天也好，

我都想看到她的笑脸，听见她欢快而清脆的声音。

……然而我在她的心里，又是什么样的形象呢？

尤其是，和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相比起来……

这些思绪让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

而手上的动作，也被刻意地放慢。

但即使再慢，白天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站在加藤家的门口，用不舍的眼神目送识离开。

然后，我带着空落落的内心，走回了客厅，坐在了电视机前。

「……不是还有几个小时就能再见面了吗」

我试图给自己打气。

「干嘛这么患得患失的啊……」

漫长的夜晚，实在过于缓慢。

还没到十点半，我就已经按耐不住地走出家门了。

动起来的话，总比待在原地给人的感觉要好。

在路上，我刻意多绕了几圈，才走近空门家的方向。

或许我走得实在太久，

当我走近那个熟悉的路口时，正碰上识从熄灯之后的空门家摸出门来。

「……晚上好，识」

我竭力做出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对她打着招呼。

「很巧嘛，羽依里」

「正好赶上了不是吗」

今天晚上的她，看上去格外容光焕发。

「咱们快点到山里去吧」

「昨天没找的份量，今天一定要补回来」

这样说着，她迈着大步朝山中进发。

而我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快出来吧……七影蝶……」

走在漆黑的山林里，她缓缓挥动着灯笼。

但不知为何，今天飞来的七影蝶，却格外地少。

走了半个多小时，也只吸引到一只。

「……是神树的花期快要结束了吗」

我迟疑着问道。

「……也许，真的是这样呢」

「刚才，和苍一起走到迷途橘那里的时候」

「上面的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寂寞。

「不过，在山之祭正式结束之前」

「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说着，她又举起了手中的灯笼，朝四周不停的望着。

「羽依里，你看见了吗？」

识突然往右手边的黑暗中一指。

「那个地方，有一只七影蝶」

说着，她便朝那边快步走去。

「小心一点啊，识」

看着她丝毫不注意脚下的模样，我不禁担心起来。

「没关系的」

「这个地方我——」

话说到一半，

我便看到她的身体突然下沉了一截。

「识！——」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停了下来。

所幸，识没有继续往下掉。

我即刻跑到她的身边。

「嗯……我没事……」

我连忙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地面。

原来她一脚踩进了一个洞里。

看样子，像是田鼠挖出来的。

「你还好吗，识？」

「……应该，没什么问题」

识拉着我的手，把脚从洞里抽了出来。

我蹲下身子，察看着她的脚踝。

「关节没有错位……」

我松了口气。

「还能走路吗，识？」

「……我试一下」

她把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然后缓缓放下那只受伤的脚。

「嘶……」

当她把脚放在地上的时候，我敏锐地听见了一丝吸气的声音。

可面对我，识却仍然挤出了一个微笑。

「……感觉还可以」

「坐下来休息一下吧，识」

「没问题的，羽依里君……」

「坐吧」

我不由分说，把旁边的高草丛踩平。

然后，拉着识坐在了上面。

像看电影的时候一样，我们再次并肩靠在一起。

「……不是说好要把昨天的进度补回来吗，羽依里」

双腿放平的识微微向我转过头来。

「……有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

「识你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话是这么说的啦……」

「但是，要是找不到那只七影蝶……」

识再度露出了那种，混杂着遗憾和寂寞的表情。

看着她的脸，我的内心也不禁感到一丝疼痛。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识」

「什么，羽依里君？」

「……识说的那个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不管答案是什么，我都想亲耳听到她的回答。

「……」

识沉默着，像是在回忆过去的事。

而后，才缓缓开口。

「那个人，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非常快乐」

「并且，在我想要去努力的时候」

「他总是在背后，给予我力量」

「用自己的话语支持着我」

「用自己的温柔支持着我」

「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直到最后一刻，也是如此」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

「现在的我，也就不可能存在于此了」

「……」

识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让我能够感觉到她的真心。

她发自内心地思念那个我素未谋面的人。

而他在识心中的地位，也并不比识在我心中的地位更低。

甚至，可能是无所取代的。

每听一个字，我心中的苦涩就增加一分。

而到最后，我的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无边的暗夜，和灯笼朦胧的光照当中，

我们沉默着，一言不发。

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一只七影蝶飞到我们的身边来。

周遭的夜色，越来越深沉了。

「……走吧，羽依里君」

识用手轻轻撑地，然后站了起来。

「我已经没有问题了，你看」

她故意用那只脚跺着地面，向我展示。

我缓缓起身，喉结上下滚动。

……有些话，我现在就想把它们说出来。

即使知道没有结果也好。

即使得不到希望中的回应也好。

我仍然想在这里，给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做一个了断。

「……识」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还有什么事吗，羽依里君？」

「……有的」

对我的回应，识似乎有些不解。

但她还是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我强忍下逃跑的冲动，

逼迫自己，说出了下面这一番话。

「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识想要寻找的那个人」

「我没有他那样的能力」

「和识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他那么长」

「对识而言，我也不如他那么重要」

「但是，我仍然想为识去做一些事情」

「不管是帮识找到他的七影蝶也好」

「想办法把识带出鸟白岛也好」

「还是说，能够保护到识也好……」

「我都愿意去做」

「我也希望，能够成为识的一份力量」

「能够在识的身边，支持着识……」

说出这些话的过程，对我而言就像是几十年一样漫长。

而与此同时，

面前的女孩一直微笑着，丝毫不躲避我的目光。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么多呢」

「羽依里君？」

她似乎在期待着我说出那句话。

我们都已经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在仿佛凝滞的空气中，在躁动不安的内心里，

这决定性的话语，即将成形。

最后，随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冲动，

我放弃了心中的最后一点防线，

宛如自暴自弃一般地，说出了自己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因为……」

「……我喜欢识啊」

说出来了。

……感觉好害羞。

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了。

心脏也跳得跟擂鼓一样。

这就是表白的感觉吗。

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它显得太夸张。

同时，也用手擦着自己的眼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平静下来。

然后，像是等待审判的结果一样，用夹杂着期待和担忧的眼神看她。

而识此刻，也怔怔地看着我。

……不对。

她的目光穿过了我，一直抵达我的身后。

我回头看去。

「……七影蝶？」

从我的背后飞过来的，是一只七影蝶。

只是，这只七影蝶的状况看上去不容乐观。

它的翅膀残缺不全，几乎只剩下半截。

比起其他七影蝶轻盈的身姿，

它飞行的姿态，也显得十分艰苦，好像随时都可能坠落下来。

而在它所留下的尾迹当中，

还不时能看到一些散发着黯淡光芒的碎片，从身体上脱离。

我呆呆地看着它从自己的肩头飞过，

然后，缓缓停在了识手中的灯笼上。

识举起灯笼，静静地看着它虚弱不堪的模样。

然后，开始喃喃自语。

「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出现了」

「因为你已经走了太长的路，在路上失去了太多东西」

「就连自己的存在，都几乎快要忘记」

「但你唯一没有遗忘的，是对我的思念」

「所以，也只有感应到对我的爱意，你才会现身」

「去安心寻找自己，真正的归宿吗……」

「……真的是，让你等了太久了啊……」

听到识的话语，我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我对识表白的行为，才让这只七影蝶出现的吗。

等于说，我交出的真心，却全做了那个人的嫁衣。

真是的，这都算什么啊……

我难以平静的心绪，此刻像是被浸在了冰水当中一样，瞬间凉了下来。

所剩下的，只有无边的空虚和失落。

……好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啊。

「……恭喜你了，识」

「找到了那个人的七影蝶……」

「……」

识依旧看着那只七影蝶，一言不发。

「虽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但还是应该，把它还给自己的主人才对」

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地开口。

「……是啊」

「我们快点下山，去找他吧」

我故作轻松地对她说道。

「准备好了吗，羽依里？」

「我随时都可以……」

「不是这个」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准备好，找回自己丢失的东西了吗？」

「……？」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看见那只七影蝶再次飞了起来。

而这一次，是朝着我的方向。

我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

看着它朝我摇摇晃晃地接近。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

我本能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让那只残破的七影蝶停在上面。

就在它接触到我的那一瞬间，

面前的整个世界，

都被潮水一般的记忆瞬间淹没了。

我失去了知觉。

……

 

在一片混沌之间，意识缓缓成型。

夏日的骄阳，照在我的身上。

我感觉得到阳光的炎热，和手上推着的摩托车的重量。

这里是鸟白岛。

而我，仍然是鹰原羽依里。

手表上的时间，同样是这个夏天。

但为什么，总感觉面前的这一切，发生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那边的人……按耐着羞耻之心……向你请求……」

「……能给我带点……吃的东西过来吗……」

一个身穿和服的红发女孩，躺在面前的路边。

我本来想出声叫她的名字。

……可我又想起，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于是，我只是蹲下身子，和她交谈起来。

听不清我俩都说了些什么。

只看见接下来，我拿着刚从食堂买来的饭菜，坐着摩托车飞快赶了回去。

看着她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了所有的东西。

而后，郑重地向我道谢。

「我能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什么都可以」

「既然这样……能带我逛逛这个岛吗？」

听到这个请求，她的脸色骤变。

然后，一边喊着「鬼————」，一边飞快地跑远了。

待在原地的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好奇怪的人啊」

我摇了摇头，继续骑上了摩托车。

随着车子不断加速，面前的一切也愈来愈模糊。

最后，彻底看不清楚了。

……

面前的场景再度稳定下来时，我正离开为我而准备的欢迎会会场。

此刻的我，刚刚被白羽说了句不欢迎来到这里的话，而有些惆怅。

……然而，我却总感觉自己印象中的白羽并不是这样的人。

走着走着，在黑漆漆的路边，

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穿着和服的红发少女。

面对着我，她说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

「……能给我带点……吃的东西过来吗……」

这一次，我拿给她的是欢迎会上打包的饭团。

见到饭团，她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吃完之后，她故伎重施，又许诺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可是，当我再次提出让她做我的向导的时候……

「……总而言之，你换个别的愿望吧」

她说了一大堆推托的话，让我无可奈何。

于是，我转而问她的姓名。

「我叫识啊」

「在佛教里描述生命和心灵的时候，用来表达意识的那个识哦」

「那你呢？」

「我叫羽依里」

接下来，她又向我提了一个问题。

「羽依里有没有听过，这座岛上有恶鬼的传说呢？」

「我是这个暑假才刚到鸟白岛上来的啊……」

「不过，我也对恶鬼的传闻很感兴趣的」

「既然如此，我们看上去很投缘呢」

「今后也好好相处吧？」

「好啊」

「如果识调查到什么信息，记得要告诉我哦」

「一定」

我紧紧地握住了识伸过来的手。

然后，和她相视一笑。

最后，她还凑在我的耳边，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

「其实啊」

「我也是恶鬼哦」

我还没来得及对她的话做出反应，

身边的黑夜便飞速蔓延过来，盖住了面前的识。

漫无止境的黑暗，像一个破碎的梦。

……

接下来出现的场景，都一闪而过。

在我完全感觉到它们之前，便飞快地消逝。

说是零碎的片段，更为恰当。

其中，有我和识坐在夜间的沙滩上，从她带着的葫芦中喝到的苦涩汤药。

有我们两个被渔夫抓住，不得不用刷子刷洗渔船时，她脸上欲哭无泪的表情。

还有识跟岛上的小学生们玩鬼捉人的时候，拼尽全力和她一起奔跑，心中兴奋和畅快的感觉。

眼前的一幕幕，不断从黑暗中出现，而又归于黑暗。

其中唯一不断变得明晰的，只有识的身影。

她在我身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多了。

这大概是因为，她已经住进了加藤家的原因吧。

「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去寻找恶鬼吧！」

为了帮上她的忙，我开始和识一起在岛上四处寻觅。

出于方便起见，我给识安排的身份是新来的转校生。

穿着校服的她，看上去活像是变了一个模样。

我还教给她了一个格外有用的称呼，方便她打听想要的信息……

「各位前辈……」

「请告诉我，你们知道的关于这个岛的恶鬼的事吧！」

在这个称呼的作用下，我们找到了许多此前根本没机会接触到的东西。

当然，也惹出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只不过，我们却一直一无所获。

直到，我和识再次身处海边的那座石碑旁边的那一刻。

她跪在石碑的前方，像是在忏悔着什么。

上面的死亡数字，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不想看到她消沉的样子，我自以为是地想到了一个主意。

「识，既然我们找不到恶鬼……」

「……那我们就一起，把人人害怕的海盗鬼姬培养出来吧」

当她的眼神骤然被点亮时，我还以为自己成功帮上了她的忙。

却未曾想到，正是我的这个想法，

亲手将她推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

从加藤家的浴室里走出来，我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

总感觉，头还有些晕。

想必是因为洗澡之前，和识一起锻炼半规管的时候，在地上滚了太多圈吧。

在客厅里，我发现识还坐在饭桌旁边。

并且，像是在做着什么手工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啊」

「我在昨天找到的文蛤上画画哦」

我坐到了她的身边，看着她在三角形的贝壳上涂涂画画。

很快，两个御结的图案便出现在了贝壳的内侧。

「再用绳子从打好的洞里穿过去……」

她灵巧的双手飞快地把红线系在了文蛤的一角，还打了两个漂亮的结。

「护身符就做好啦」

「给，这是羽依里的那一半」

我从她的手中，接过了一半的文蛤。

「只有同一只文蛤的壳，才能够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所以用文蛤做的护身符，又有着结缘的寓意哦」

「只要有这个的话，无论怎样我们都能在一起的」

「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距离多么遥远……」

听着识的话，我把手中的文蛤举起来，对着光线端详上面的纹路。

薄薄的壳，圆润的三角外形，看上去很是可爱。

不知为何，眼前的灯光突然变得明亮无比。

让我不自觉地用手将它挡住，侧过头躲避刺眼的光线。

……

我擦了擦眼睛，再度把视线投向前方。

面前出现的，是花火耀眼的亮光。

环顾四周，岛上的同龄人们正围在夜幕下的海滩上，手里拿着不断闪耀的线香烟花。

硝烟的味道，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

我面前的识，蹲在沙地上，被橙色的火光映照着脸庞。

此刻，她正向我们讲解着，关于烟花的知识。

「……虽然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但是这个烟花，有寓意着人生的说法哦」

「一开始像球状一样的状态被称为‘花苞’，意味着生命的降生」

「花苞熔解之后火花四溅的这个状态，叫做‘牡丹’，象征孩子们的青春成长」

「火花向四面八方飞散的样子，是‘松叶’，像是壮年人的心潮澎湃」

「一旦进入到烟花的尾声，垂下来的一截就是‘柳’，代表跟家人一同度过的安稳时光」

「最后……就是在火球彻底燃尽，落下来之前的这个瞬间」

「像是菊花的花瓣，一点点凋零的模样，故名‘凋菊’」

「就像是在晚年回想自己一生的经历……」

「这样想的话，不觉得这个烟花别有一层韵味吗」

听着她的话，我们都不作声地欣赏着手中的烟花。

在轻柔的海浪声中，我抬起头来看着识。

在她的脸上，是那种让人安心的，温柔的微笑。

微笑……

……

我在另一个地方，也见过同样的微笑。

那是在夕阳西下时的神社里。

识静静地站在被染成橙色的参道上。

晚风轻拂着她火红色的长发，晚霞在她的脚边投下长长的深蓝色影子。

而她脸上的笑容，比起之前，却又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悲哀。

整整一百五十年的漫长时光，

如今凝结成了我眼前的这一幕。

转瞬即逝的永恒啊——

「这个地方，曾经是叫做神山神社的」

识缓缓讲起了过去的事情。

讲起她被父母遗弃，又被神主收养，在神社中长大成人。

讲起她在岛民们的关爱中成长，被大家尊奉为神山家的巫女姬。

讲起她为了报答这份恩情，甘愿化身恶鬼的决心。

讲起我最害怕的一件事……

「无论你我的意志如何决定」

「我都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时代的」

「在那天到来之前，羽依里」

「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吧」

我想要阻止她。

想要让她停下自己不再归来的脚步。

但我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泪水已经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勉力伸出手去，试图触碰近在咫尺的她。

可面前的一切，却又在我的指尖消散了。

当它们再次重新聚拢时，

我看到了那幅让自己刻骨铭心，而又不愿再想起的场面。

……

狂风暴雨中的大海。

滔天的巨浪，凶恶地朝着小岛的方向肆虐而来。

在距离海岸不远处的，一块小小的礁石上。

我拼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才将不省人事的识带到了上面。

「识！」

像是听见了我的呼唤一般，她睁开眼睛。

然后，她开始不断地咳嗽。

大量的鲜血，从她的口中涌了出来，染红了大半块礁石。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在面前飞速流逝。

「羽依里……」

她用最后的力气，看了我一眼。

「……我做到了吗？」

为了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哭出来，

我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诶嘿嘿……」

她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

然后，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

但那只手还没举到一半，便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垮了下去。

而她蓝色的眼睛，也在这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

雨水不断打在她的脸上，润湿了她的眼角。

像极了她已经不再流出的眼泪。

「识……」

我伸出手，颤抖着合上她的眼睛。

然后，握起她逐渐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在风暴之下，我们身处的礁石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我埋下头，紧紧闭着眼，

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一切嘈杂都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

面前正对着的，已经不再是识冰冷的躯体，

而是沙滩上的慰灵碑。

环顾四周，我看见这一天风平浪静。

海浪徐徐冲刷着我身边的沙子。

不远处的海面像丝绸一样温和地上下起伏。

大海犹如律动着的蓝宝石，闪出一片片亮眼的阳光。

这时我发现，自己的手中仍然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我缓缓打开手掌。

是识的那一半护身符。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

她给我的另一半护身符，还好好地放在里面。

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我把它们扣在了一起。

毫无预兆地，一道熟悉的白光占据了我的视野。

无边无际的花田，从我的脚下铺展到天边。

「还记得我们的捉鬼游戏吗，羽依里？」

「在那最后一刻，你可是碰到了我的手哦」

「所以现在你就是鬼了，诶嘿嘿」

「加油来把我抓到吧」

这是我最后听见的，识的声音。

然后，和来的时候一样迅猛，

我脑海中播放的记忆，又飞快地褪去了。

睁开眼睛，我再次回到了深夜的山里。

而手上那只七影蝶，正缓缓变得透明。

很快，它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

 

两个夏天的回忆，在我的脑海中逐渐融合在了一起。

不论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

我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而现在，在面前不远的地方，

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那个女孩，

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把迟疑和犹豫抛在脑后，

我抬起腿，一步接着一步，

坚定地向她走去。

当我把她抱在怀中时，

我终于可以说出那句，

已经等待了许久的话语。

「……抓住你了」

「……嗯」

在我的肩膀上，识用力地点了点头。

「很了不起呢，羽依里」

「走过了那么漫长的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

「实在是，太厉害了」

「识……」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不是说好了，不再哭泣了吗」

「好不容易都到终点了，应该开心才对啊」

「真是个爱哭鬼啊，羽依里君」

她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用温柔的话语安慰着我。

可不管怎么样，我都止不住抽泣的声音。

「唉……」

识轻轻地叹气。

然后，更用力地抱住了我。

在鸟白岛静谧的夜色中，我们紧紧相拥。

仿佛是要把所有失去的时光，全部弥补回来。

「……」

过了不知多久。

识松开了我的身体，用指节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

「哭得差不多了吧，羽依里」

然后，她再一次牵住了我的手。

「跟我来吧」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只是被她带领着，向前一步步走去。

识温暖的小手，和我的手掌十指相扣。

就像，我们曾经走在海岸线上时那样。

在路上，不断有记忆的沉渣从脑海中泛起。

它们让我昏昏沉沉，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好在有识在前方引领。

当我从又一个支离破碎的梦中清醒过来时，

面前的场景，已经变成了开阔的神社。

「请进」

识把我带到了神社内部的一间小屋里。

然后，让我坐在了一张板凳上。

「先坐一会吧，羽依里」

「我去把电闸打开」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旁边的小门外。

我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房间。

它基本就是一个长方体，上面开了门和窗子。

屋内的家具只有一张小床，配套的桌椅，以及角落里的衣柜。

对面有一扇门，应该是通往别的房间的。

「这就是，姬巫女大人的住处吗」

我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这里是卧室」

识飞快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把门带上。

「旁边是厨房，卫生间在外面」

「一个人住，也不需要多大的面积嘛」

「不过，要是把整个神社都算上，就是不得了的豪宅了哦」

她打开头顶悬着的灯泡，然后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和我搭话。

我坐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在床上并排摆了两个枕头。

「冬天的时候，这里不会很冷吗」

「的确很冷呢」

识走到衣柜旁边，抱了一床被子出来。

「所以到时候我基本就不待在这里啦」

「和一百五十年前，区别还是挺大的」

识的动作很快。

不一会儿，原本空荡荡的小床就被她铺好了。

「来吧，羽依里君」

她掀开被子的一角，对我比划出一个请的手势。

「……睡在识的卧室里吗？」

「当然啦」

识似乎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现在这个状态，总不能自己走回加藤家去吧？」

「空门家也不可能让你这个单身男性留宿啊」

「除了我这里，羽依里就没地方可去了」

「并且，即使是自己的七影蝶」

「也需要额外的睡眠，才能把记忆整理好的」

「所以羽依里君就不要推辞了」

「快躺上来吧」

她说得有道理。

我缓缓脱掉了自己的外套。

然后，坐在床边，把鞋子也踢掉。

接着躺进了被子里。

识把凳子拉到床头，然后坐在上面。

带着一副温柔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睛。

 

「睡吧，羽依里」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说着她站起身，回头关掉了灯。

黯淡的月光从窗外透过来。

我顺从地闭上眼，倦意果然袭来。

然而，我却始终无法把自己投入睡眠的深井。

即使头脑已经相当疲倦，

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却一直在眼前重播，让我不得安宁。

……我翻过身，面对着识的方向。

「……睡不着吗」

识的小手放在我的肩头。

「……对不起」

「干嘛道歉啊，羽依里」

「……其实我也想得到」

「羽依里的记忆，实在太残破了」

「要想把它们整理出来，光靠睡眠不一定行呢」

「不如，自己来讲一讲吧」

「在清醒的状态下，把记忆的碎片串起来」

「应该会有助于后续工作的」

「……讲什么啊」

她停顿了一下。

「……在那个夏天之后」

「羽依里一个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因为，这一部分的记忆……」

「……是被羽依里舍弃的最多的」

「不是吗？」

……识说得很对。

在身为七影蝶的状态下，

为了保住和识在一起的那个夏天，

我把自己的大部分人生，全部都抛弃在了遥远的路途上。

也可能，是我故意想遗忘它们，才这么做的吧。

毕竟，在那段漫长的岁月中，

我没有一天，摆脱过思念和悔恨的纠缠。

而现在，我必须重新回想起这一切。

回想起，我不愿再次经历的过去……

「……和识在一起的那个夏天结束之后」

「我离开了鸟白岛」

我听见自己用平淡得难以置信的声音讲述起来。

「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次都没有吗？」

「一次都没有」

虽然这个小岛给了迷途当中的我难以想象的热情和接纳，

但每当我行走在上面的时候，

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已经不在我身边的女孩。

我不能忍受物是人非的现实。

于是，像我当初来到岛上的时候一样，

我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远远地，逃离这个只剩下回忆的地方。

「然后，我回到了学校」

「在那里一直待到毕业」

「毕业之后」

「羽依里做的，是什么职业呢？」

「船员」

「远洋轮船上的船员」

「……真的去游历七大洋了啊」

这也是我逃避的一环。

不仅要离开鸟白岛，

还要在无尽的旅途当中，彻底抛下过去的一切。

只有站在船头，被凛冽的海风扑在脸上时，

我才能短暂地忘记痛苦的回忆。

才能获得自己在不断前进的错觉。

尽管我知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

只会逃避的我，仍然是在原地打转。

从来都是这样。

「羽依里君，在船上待了多少年呢？」

「……记不清了」

「但我觉得，和我第一次登上鸟白岛时的岁数」

「应该是差不多的」

「那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这样的羽依里君一定很有见识吧」

「全世界都已经走遍了呢」

「忘记了这么多的经历，真是可惜啊……」

对我的漫长旅途，我还抱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我的确到过很多港口。

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大洲。

即使是同一片海洋，在不同的地方也显得多姿多彩。

在那些地方，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同其中不少打过交道。

只不过，像那个夏天一样的鸟白岛，和上面的一群居民，

我再也没见过，能够相提并论的了。

「不过，这么长的时间里……」

「……羽依里君，难道没有谈过恋爱吗？」

「……想不起来了」

「你觉得我会介意吗，羽依里」

她微微叹了口气。

「……真的，不记得了」

我自己知道，这不是谎话。

身为船员，在陆地上停留的时间十分有限。

本就很难和正常人一样，跟他人建立长期的关系。

而那些本就被行船的过程分割开来的日子，又经过漫长旅程的侵蚀，

早已导致我不在船上时的记忆，消失得干干净净。

「算啦，不用想了」

识的小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再往后，羽依里君还记得什么呢？」

「……再往后」

「就是把我送到这里来的，那场意外了」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记得，是一场风暴」

风暴。

突如其来的风暴。

当我们的轮船行进到大洋中央时，风暴毫无预兆地袭击了我们。

即使是数万吨的巨轮，在海洋的愤怒下也如同一根草叶。

可怕的颠簸，快要把整艘轮船掀翻。

作为水手长的我，站在集装箱上对下面的船员大声呼喊。

可我没有注意到的是，

身下负责固定的缆绳，已经摇摇欲坠，不堪重负。

突然间，在又一个巨浪的打击下，绳子轰然断裂。

我和箱子一起，被甩到了天空当中。

「……就这样，掉进了狂风暴雨中的大海」

窒息的感觉，我已经没有记忆。

也许是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晕了过去。

「于是，羽依里君就变成了七影蝶……」

她停顿了一下。

「其实这世上记忆归返的地方，不止鸟白岛一个的」

「……但那些地方，都没有识啊」

「所以羽依里君才会放弃近在咫尺的归宿」

「以至于，把自己整成那个样子……」

想再见她一面。

这是我再度恢复意识后，内心唯一的愿望。

不论距离多远，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还保留着在海上辨别方向的知识。

向着自己曾经逃开的那个地方，

我展开了这场孤注一掷的旅行。

白天追逐太阳，夜晚跟随星星。

靠着一对小小的翅膀，

我穿越了一片又一片的大海，一块又一块的陆地。

到底要走多长的路，才能看到那个身影？

我不知道。

我唯一会做的，是挥动双翼，继续向前。

只为了一个飘渺的希望。

为了，和她再度相遇。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都知道了」

「虽然已经说过一遍……」

「羽依里实在是，很了不起呢」

「接下来的道路，我们一起去走吧」

「……」

简单的话语，却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在黑暗中，我向她伸出一只手。

识轻轻地把它接了过去，用手指来回摩挲我的掌心。

纤细的指尖，在掌中的纹路上不断划动着。

我全心全意地体会着手上轻柔的触感，

心中的痛苦和迷茫，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也许我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现在吧。

慢慢地，安宁的夜色让我的脑海逐渐平静下来。

但在彻底陷入睡梦之前，

我又想起了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话说，识……」

我抬起头，带着一丝期盼看着她。

「……你还没有回应我的表白呢」

「好像，是这样呢」

她的头略微歪了歪。

「所以，识愿意接受我的喜欢吗？」

我不依不饶地继续问着。

「……怎么真的跟个小孩子一样啊，羽依里君」

她无可奈何地轻轻摇着头。

「嘛，既然你非要知道我的回应……」

「嗯」

「我也喜欢羽依里哦」

「真得感谢神明，让羽依里君来到我的身边呢」

「现在，快点睡觉吧」

「晚安，羽依里」

「……晚安，识」

我没再说什么，又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

而我的呼吸，也慢慢趋于平稳。

这样过了几分钟。

「羽依里君……」

我感觉到，识把头凑了过来。

在我的脸颊上，印上一个浅浅的吻。

然后，轻轻地伸手，从背后抱住了我。

就这样，和我依偎在了一起。

她呼出的气息，正拂过我的后颈。

而没过一会儿，识也睡着了。

果然，她也很累了吧。

……

……

……

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再次睁开眼睛。

凝视着面前，深不可测的黑暗。

刚才识的那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被我刻意隐瞒下来，丝毫没有向她提起的事。

一些身为姬巫女的她，不会愿意知道的事。

……感谢那些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神明？

呸。

我宁愿唾弃它们。

唾弃这群残忍无情的东西。

识在那个夏天所做的一切，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她宁可承担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要拯救误解她的人们，甚至情愿付出被人彻底遗忘的代价。

什么样的冷酷神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而如果不是出于恶意，

又为什么要将我不偏不倚地送到自己无法拯救她的那个时间，让她在我的面前死去？

在海上漂泊的无数个夜晚，我做过无数次的祈祷，祈祷让我回到曾经的那个夏天。

但最后实现我的愿望的，仍然是我身后的这个女孩，而不是任何地方的神仙和上帝。

现在，身处改变我人生的十七岁，站在这个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的鸟白岛上，

我绝不会让自己再一次辜负她。

神明不愿意给我们的未来，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夺取。

这一回，

我绝对不会让任何危险，有机会触及她的身边。

绝对不会让来之不易的幸福，再一次从指缝中溜走。

我在心中默默发誓，然后闭上眼，

让黑暗彻底吞没了我的最后一点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