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摘抄】京剧名丑刘斌昆谈艺(方月仿)

去年夏秋之际,我在上海拜访了京剧名丑刘斌昆老先生。他曾长期与周信芳、程砚秋等艺术大师合作,驰名南北,艺术造诣十分深厚。刘老七岁学艺,在七十余载的舞台生涯中,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他广博的知识和许多精辟的见解,是我国戏曲艺术宝库中的一份财富。
“入戏”与“出戏”
在中国戏曲表演中有“入戏”与“出戏”之说。有一次,我便以此为题,请刘老谈了谈自己的经验。
什么叫“入戏”?刘老说:过去,在旧戏班演戏之前,演员要敬“老郎神”,然后再去“默戏”。“默戏”就是自己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想一想自己今天扮演的什么人,有什么感情,怎么表演等等,这是戏曲团体多年的一个好传统。这种“默戏”的方法,实际上就是让演员演戏之前就“进”戏,按现在的话说,就是要“进入人物”。
另外,这种“默戏”的方法对创造人物还有一个好处,刘老以书法艺术为例说:书法家写字讲究“养笔、养心、养神”,讲究“意在笔前”,戏曲表演与书法艺术有共通之处,也要讲究“养神”。如果“养好了神”,锣鼓琴弦一响,出了“马门”,才有“精、气、神”。那种在开演之前,化上妆、扮上戏还嘻嘻哈哈、疯疯打打、说长道短、甚至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演员,有八九不是有修养、有技艺、有出息的演员。
是不是在开演前正襟危坐“默”好了戏就能演好人物呢?刘老接着说:“默”戏只是开始,演员出场,要“装龙象龙,装虎象虎”,还要“是我非我”,那种出了场就达到了“忘我”的境界的说法,我是不大相信的。我们演戏演的再真,也毕竟是戏。所谓“是我非我”就是要以自己的理智、动作、感情、技巧去塑造剧中的某一个人物。在演出中一切都要“假戏真演”,一丝一毫也不能“散神”。大凡演过几年戏的演员,或许都有这样一种体会,某天晚上演出,某一个“甩腔”,或某一手“绝招”,出乎意外地受到观众的“喝彩”,于是,第二天,这个演员往往在这节骨眼上特别“下神”,拚命卖力,但效果却适得其反,观众偏偏不给你“来彩”,仿佛有意要出你的“洋相”。这是什么道理呢?很简单,第一天你“进了戏”,演到那里,恰到好处,观众才给你鼓掌;第二天,你故意“做戏”,正好说明你“出了戏”,所以观众才不买账,即或是观众给你来几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强扭的瓜不甜”,更没意思。
接着,刘老说,一个好演员不但在台上不能“散神”,哪怕在后台也不能“出戏”,而要做到“入戏快,出戏慢”,要象汉剧已故名丑李春森(大和尚)先生演《广平府》中李虎那样,一直把戏带到后台。《广平府》是汉剧丑行中一出功夫戏,李春森先扮演的李虎是一位热心快肠、乐于救人的老禁子,戏中有一整套在黑夜中涉水穿田、上坡下坡的“跑城”身段,汉剧丑角颇讲究“裆劲功”(为表现老者的龙钟老态,演员在整个戏中双腿弯曲蹲下走台步的一种功夫),李先生身个很高,但“裆劲”蹬的很下,在场上已经表演得一身是汗了,到了后台,他还仍然蹬着“裆劲”,保持着人物在场上的心境,继续跑过场。刘老赞叹地说:这种戏不幺锣(幺念“腰”,“么锣”即终场)不出戏的表演,使剧中人物感情连贯,不仅仅说明李老先生有扎实的基本功,也表现了李老先生对艺术认真严肃的态度。
“丑角,是丑而不丑的艺术”
在听刘老谈艺的过程中,刘老谈及京剧丑角表演经验的内容极为丰富,这些经验言简意赅地阐明了丑角表演艺术的特征和原则,充满着质朴的戏曲美学思想。归纳起来,大约有如下几点。
一,“角”无大小,演人为首。刘老说:“一台戏,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缺一不可。我们艺人有句行话,叫‘演戏不演行,演人方为高’”。刘老举例说,大伙都说周信芳先生的演技好,到底好在哪里呢?关键在于他运用老生、武生各个行当的技艺,塑造了《徐策跑城》中的徐策、《乌龙院》中的宋江、《四进士》中的宋士杰等一个个不同的艺术形象。又如盖老,人称“活武松”,就是说他把武松给演“活”了,成了活生生的人物。演丑行同其他行当一样,也要演人物。丑角的角色又多又杂,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甚至不分男女老幼,都有丑角应工的“活”。丑角是“药铺的甘草”,哪出戏都少不了,但真正要演好几个人物却不容易。就拿小角色来说:旗(扛旗人)锣(打锣人)伞(打伞人)报(报子),酒保地保,渔(夫)樵(夫)耕农,车(夫)船(夫)店(家)脚(夫),三教九流,地宿恶少等都是些“人物”,作为一个演员,对他们的生活务必要做到“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而且要对每个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掌握得十分准确,演起来入木三分,维妙维肖,方算是个好丑角。
二,分清美丑,丑而不丑。丑角艺术应该说是美的艺术。有人以为,丑角愈丑愈好,这是一种误解。刘老说:丑角应该做到“丑而不丑”,才算是艺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学会分析自己扮演的人物身份,找到他们的性格特征,明确是歌颂他,还是批判他,或是讽刺鞭答他,一句话,我们演任何一个人物,都要心里有“谱”,这个“谱”就是演员对人物的态度。比如《双下山》的小和尚、《疯僧扫秦》中的疯僧、《时迁盗甲》中的时迁等,这些人物虽然都画着“白鼻子”,但我们不能丑化他们。白鼻子并不见得是“丑”的标记,有时候也可以刻画人物俊美的心灵,象《双下山》中的小和尚,他不愿在佛门坐以待老,一心追求幸福自由的“俗家”生活,“蝴蝶型”的“白鼻子”脸谱就是刻画小和尚年轻幼稚、活泼可爱的性格,如果我们把这个小和尚演成低级下流的人物,就会损坏这个人物的形象。又比如《武松杀嫂》中的武大郎,表面看上去,他又矮又丑,如果我们再故意渲染他的丑态,而不注重刻画他忠厚老实的性格,这一人物就不会引起人们的同情。哪怕是对批判性人物,我们也只能刻画他的心灵“丑”,而不应该在外形上去丑化他们,让人看了感到恶心,比如《乌龙院》中的张文远,他年轻漂亮,阎惜姣才爱上他,我们丑角演张文远,如果不从这个人物的特点出发,一个劲演丑态,观众就会提出固惜饺为什么不爱仪表堂堂的宋江,而爱张文远的疑间,又如《群英会》中的蒋干,他自作聪明,其实很糊涂,俱这个人物是周瑜的同窗,有一肚子文墨,若把他演成“大傻瓜”就不符合这个人物身份,必须演出“儒生气”。象崇公道之类的老丑,更要注意他们的心灵美,过去演崇公道很难说出一句“公道话”,甚至有不少难以出唇的“脏话”,崇公道不公道,这个老禁子就不可爱了。总之,对每个人物都要分清忠奸、美丑、善恶、褒贬,立到舞台上的人物要“丑而不丑”,才算是艺术品。
三,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刘老认为,丑角如果把逗人发笑作为目的决不是好丑角,但是,丑角不引人发笑,也算不得好丑角。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要处理好,不外乎两个字:“自然”。所谓“自然”就是表演要符合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任何一个人,决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很可笑,但是自己越不承认自己可笑,而实际上又是可笑的,这种人才最可笑。象《打渔杀家》中的丁郎,自以为武艺高强,眼睛被肖恩打肿了,还不承认,他这种行为就很可笑;又如《锁麟囊》中的“丑丫环”梅香、碧玉,她们都是粗脚大手的劳动妇女,过去对这类人物从化妆、表演上都竭尽丑化之能事,在舞台上“穷做戏”,观众笑是笑了,但笑的不自然,不痛快,甚至很勉强。刘老说:象梅香、碧玉这类人物如果太“丑”,高门大户的小姐决不会喜欢她们。她们尽管生得不那么漂亮,但应该是干干净净,麻麻利利的;她们尽管有点“势利眼”,我们在扮演这种人物时,必须掌握分寸,不能过火,要做到“点到为止,见好就收”。闪光的黄金要从沙粒中淘出,艺术的鲜花要靠艺术家的汗水和心血来浇灌,在艺术的花园中,只有对艺术“锲而不舍,驰而不息”的志士仁人,才能达到艺术的高峰。
【作者:方月仿 1981.10《中国戏剧》】